十五、动摇2
翦月紧张起来,揉着手,问:
“飞岭姐,难道有人想不利于小姐么?这可是在山中……”
阿鹤把弦缠回弓架上的弓托,把她那张含和弓放回原处,回头说:
“翦月,飞岭也是谨慎起见,你莫要慌。是啊,小姐,不如我和飞岭先去看一看。虽说山中太平,事关小姐,再谨慎也不为过。”
我见翦月欲言又止,便问:
“翦月,你怎么了?”
“都怪我……若不是我先开口问她,她便不知我是松居人,也不会给大家添这个麻烦了……”
“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不许多想。”
飞岭又问:
“翦月,看似你也还有话说,还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许又是我胡思乱想的……”
“这人也从未时等到现在了,莫怠慢了人家。飞岭阿鹤,你们跟我一道下山去看看。翦月,你自去吧,你做得没错。凡事不要怕,懂了么?”
翦月高兴起来,说:
“是,多谢小姐!我也不知怎么的,一见飞岭姐皱眉头,我的心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哦,原来我还有这个特异功能,那我以后可要多多皱眉头了,告诉你,可怕的在后头呢!将来我还要学商纣王挖比干的心,把我们小翦月的小心肝也挖出来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拧成一个螺丝钉了。”
“飞岭姐,你怎的学阿信姐,尽使坏点子整我?”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信不知几时上来了,示意我们不要出声,蹑手蹑脚走到翦月身后,大吼一声,翦月被吓得大叫一声,几乎哭出来了,又被阿信拎起耳朵,笑骂说:
“好啊,你个小翦月,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啊?羽婆婆要你跑腿,你却跑这来说我的坏话不是?”
“哎呦呦,阿信姐,轻点轻点,是是是,是我有失检点,说错话了。阿信姐是好人,大大的好人……哎呦呦!疼!疼!小姐救我!”
“你们就知整日里地闹我,私了去吧。”
“看吧,连小姐都不帮你说话了,可见你罪孽深重呀,你个小翦月!我还听到什么螺丝钉,怎么?还说我像根螺丝钉?给你罪加一等!”
“不是……我说我自己呢!可没敢说阿信姐……”
“想说来着,不敢说,是吧?待我明察暗访,再治你的罪不迟。不管我们有什么短处,小姐总要护着,问不得;飞岭么,自然是向着小姐的,也问不得,啊呦呦,鹤姐姐!”
阿信从袖子里拿出一小枝车轮梅,插在阿鹤鬓边,左右看了看,说:
“鹤姐姐,我便知这个你簪着好看,是不,小姐?”
“是呀。”
阿鹤拿下花枝,看了看,淡淡一笑,说:
“我便是该当戴这个的。”
我心中一动,阿鹤这一笑,倒是别有深意。
若要用一般的舆论来品评,那车轮梅在山中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起眼的花,绿的时候便稀疏地绿着,开花的时候也只安静地开着素淡的小小的白色花朵,腼腆地、羞涩地、默默地聚成一个个小花团,山中不乏樱花的、杜鹃的热闹,不乏杉树的、松树的风仪,在这样的山中,车轮梅实在是再素朴不过的花了。射馆对面的仁之道射亭外,便长着几棵,我觉得春来花开,颇有禅意,然而阿鹤似乎不这么看。阿鹤向来寡言少语,对松居当然是说一不二的,但我总觉得哪里长着一个无形的梗——她默默地揣在心中的梗——不能吐之而后快。
阿信似乎没看出阿鹤落寞的眼色,也没注意到阿鹤寥落的心情,拍拍手,噗嗤一笑,说:
“翦月,你不在家,可错过一场好戏!文德轩今儿个樯橹飞灰湮灭,小姐拈花一笑,弹指间便把三十三堂那十几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钉子拔了下来,那场面呀!叫作一个痛快!”
“难怪亭小姐说起和诸堂小姐一起来拜见小姐,却又掩嘴笑,我还纳闷呢。好阿信姐,你快跟我说说,求你了!求你了不行么!”
“张开你的小嘴让我瞧瞧,怕什么呀,我示范呢。就是这样子,再张大点嘴,小姐不费吹灰之力,把那些小母老虎的毒牙拔了个一干二净的,哼!我倒要看看她们这些无牙虎以后还怎么咬我们这些下人!”
“阿信,不得放肆。”
“是,吉存佳信谨听衡鹿守教诲。”
“你哪个耳朵听进去了?我看你哦,须得真当了宗光总执事的夫人,才能长大。”
阿信脸唰地红了,飞岭几个一个劲打趣她,她装作恼了,作势要挠我痒痒,被飞岭一招峰回路转,活生生变成一个陀螺滴溜溜地转。
“不许再闹了,下山吧。阿信,具体的你问翦月便知,等你停下来了,不晕了,记得跟你娘说一声,我晚点用药石。”
涵观林以前只叫枫林,林中生长的浅紫禾雀花是新近才有的,不过一两百年的事吧,枫林古早便有的。枫树庄重,挂上俏皮的禾雀花,一时间仿佛千万雀鸟云集,耳中可听到万千鸟雀啁啾。枫林平时安静惯了,不知禾雀花开这几十天,会不会觉得耳朵都被声音灌满了,盛不住了,不堪其扰呢?不知过了花期,一切归于静寂,会不会觉得静不可耐,反而有点怀念这群吵闹的客人?日子慢慢平静下来,以为只是如此罢了,然而到了第二年,却又开始新一番的喧哗,如此这般,枫林对这个不很识趣的客人,或许爱恨参半吧。
涵观林外,便是青灰色的毕琉桥,和赵州桥一般单孔敞肩,不过比赵州短些,但也有二十七八米长。筑毕琉桥的时间与枫林长禾雀花的时间仿佛。以前往返松居与村中,须摆渡过碧溪,有了碧溪这道天然的隔阻,松居比现在清净许多。人的惰性都在的,若非真有急迫该当的事务,自然不会巴巴地撑个船,走上半个多小时的山路进松居。有了桥,来往方便了,人就多起来了。禾雀花生**热闹,新长在这片古旧的枫林,看似偶然,其实不然。物候乃是人心的折射吧。看来无论在哪里,喜爱道路通达的便利,征服封闭隔绝的现状,这样的人心乃是一样的,故而敞开于外世也在所难免吧。
然而应当敞开到什么程度呢?又可以保留封闭到什么程度呢?
至少我这一世衡鹿守是无意于开放的。实则守护橡山与世间之心,不必流于形式。
“小姐,我先下去林子里看看吧。”
西边残留几抹血淋淋的夕阳红,像是粉刷匠着急收工回家留下的败笔。天快黑了,此时正应见倦鸟回巢,听全山鸟儿呼朋唤友,互道暂别了,明天再见吧,回家啰,这样的寒暄和不舍,如今却出奇的沉默。我侧耳倾听坡下涵观林的禾雀花,今天的禾雀花也不出声了;万物皆有声息在,万籁俱寂,不得其时,这块地方往日不是这番景象。
什么样的人物在,才能改变这个地方的气息?
翦月所见之人,究竟是什么人?
从我们站的小山坡可以看到整个涵观林,林边的路一直通到毕琉桥,一个人影都不见,飞岭和阿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神情皆有些紧张。
“翦月胆子不大,她必不会孤身深入林中。那女子受了脚伤,也不该走远。飞岭,你若到林外提气喊一声,能让林中人听到么?”
“小姐,这片林子不过九百多亩,我内力虽不高,做这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好,你到林子外喊几声,沿外缘看看动静,无人应,便回来,记住,不进林子。”
“诺!”
天边余光尚存,景致也尚明朗,阿鹤点亮了烛龙,退开几步,目测我不在光中了,停下来,将烛龙停在身前。
此时无风,飞岭却衣袖当风,如玉蝙蝠一般,几个起落,便到了坡下通毕琉桥的涣道,手按在腰间软鞭上,侧头察看,脚步紧凑,边走边扬声喊道:
“何人求见衡鹿守?请仁者现身一面!”
飞岭喊了几声,总不说我在这里。
阿鹤低声说:
“小姐,我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天色将尽,我们已越过界石,请小姐暂回界内,若有消息,我上去通知小姐。”
我的心也和这片地方一样静悄悄,古人说静而后能定,诚不我欺。
阿鹤话音刚落,我已做了决定,摇摇头,说:
“哪有没见客人面,先退怯的主人?上去了,我看不见你们两个;来者若不善,将飞岭误当作我了,岂不可惜?”
“小姐……”
我指着阿鹤耳边的簪花,说:
“你这花开得自在,莫焦心。”
飞岭喊的每一声都空落落地落在无人应答的落寞里,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影像:我站在一口黑色的水潭边,潭水涟漪不起,只一面黑幽幽的水光。大概我十八岁在井侧然遭遇水鬼头目的心理阴影,还在困扰着我吧,或许成人礼结束后夤夜出橡山为父亲奔丧,坐在车前座被迎面扑打而来的黑夜,鞭打一路的麻木,还在困扰着我吧。林木反常地平静,才令我产生这些不愉快的联想,又或许真是来者不善吧。想到这一点,心中不禁有点焦虑,但也不全然只有焦虑,其实还有一丝丝好奇心在,毋宁说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吧——我倒想看看是个什么来路的,这般藏头藏尾。
心里没谱,端倪未见,杞人忧天也没用,再说,我的家人还在身边呢,我若显示出来,阿鹤恐怕要更加不安了吧。岂有主人乱了阵脚,连累家人的道理?在外头,我只是一个三十岁的普通上班族加剩女;在这里,我是家人仰赖依仗的当家。
飞岭往回走,一边摇头,听到阿鹤舒了口气,说:
“许是那人也没什么事了,小姐,我们回去尝尝秀大婶的雀花酥吧。”
自簪了车轮梅,阿鹤这还是第一次笑得舒心。
这个雀花酥,恐怕今晚不容易吃到吧。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冒出这句话来,依旧望着涵观林,知道事情还未了结,不是的,戏还没开锣呢。
树林尽头仿佛闪着一团萤火虫的光,初时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光团缓缓移动到了涣道上,那是一团微晕的紫光,我在松林见过这样的光——松林的光晕皆是温和的象牙白,眼前这个光不一样,但也不张牙舞爪。光色不一,藏在光后的、蕴在光中的,也便不一样。在我的直觉中,紫光应当是内敛而忧伤的。光影缓缓移动——应该就是那个女子了吧。
夜色笼烟,我站在坡上,仿佛站在一叶扁舟上,漂流在暮霭孕生缭绕的海上,波浪轻推船舷,船摇摇晃晃的,人也恍恍惚惚的。想起奥德赛在归途中遭遇海妖塞壬,估摸海上便是这般情景吧?死神吟唱魅惑撩人,白骨堆就仙山,黑郁金香妖艳绽放,那一死,也死得风流吧。
什么时候起雾了?
飞岭刚开始似乎听不到背后有脚步声,青烟渐起,她才回头看了一眼,抽出银鞭,大声说:
“阿鹤,小姐要你回去,快走!再不走,就错过了!”
那女子依然不徐不缓,款款而行,我离松居的护界石很有一段距离,莫说离了一段距离,只怕在界石外半步,今日一面,也在所难免吧,更何况,飞岭还在山下呢。
我凑到阿鹤耳边低声说:
“你回松居示警,快!”
阿鹤拔出腰间的匕首,说:
“不!我还能再挡一阵子,小姐先走!”
我看了一眼我的腰带,来时匆忙,不及换下射服。会了三十三堂的大小姐们,回房中换射服,飞岭本要为我挂上青栀佩,我想着只是在家练习而已,便不戴了。
谁能料得到呢?我们的生活不是常有这样的事么?看似只做了一个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选择,结果到头来却不得不忍受极大的不方便。在脑海中剎那间浮现的选择,又在剎那间被自己否决,放弃了A选了B,就差那么一点点就选了A的,结果需要A的时候,只有B在。
算了,没有也好,单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青栀虽灵,也保不住三个。
“这是非人,她必定知道我在这里,瞒不过她的,快走!”
我一把拿过烛龙,将阿鹤推出光圈,阿鹤咬紧嘴唇,扭着双手,我看了一眼山上,点了点头,阿鹤终于狠下心来,弯下腰,朝山上跑。
现身了,其实还好一点,最怕的是看不见摸不着,死得不明不白。
松居历代主人,什么不曾见识过?
橡山历代衡鹿守,不曾见识过的,还有什么?
飞岭聚精会神地看着来人,非人徐徐前行,当我拎着烛龙看着山下这一切,仿佛自己成了西西里岛外海上的一座灯塔,听懂了这片沉寂——犬司事不曾示警,天地并非出于恐惧不安而噤如寒蝉,大家其实是在等待,像坐在台下的观众等戏开场一样,他们也许想看一看,我怎么对待这个不顾禁忌冒险闯进村中的非人吧,也许想看一看,新衡鹿守如何通过任后的第一次考验吧。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笑,在心中对这帮好奇的观众说:
“好戏在后头,拭目以待吧。Have fun.”
青烟消散了。
飞岭施展轻功,我还没数到四,她已回到我身边,挡在我前面,低声说:
“小姐,你怎的不走?快走!别管我!快!”
“山中若有女子能留这样一头长发,你可会不知名号?”
飞岭摇了摇头,说:
“此人轻功了得,气息诡异非常,我怕抵不过三个回合,小姐快走!”
“这是非人,再快也没用。”
飞岭睁大了眼,瞬即一脸愧意,仿佛恨不得当场甩自己两个耳光,说:
“飞岭该死!只一心求胜,耽误了小姐!”
说完,从衣领中拉出颈上戴着的哨子,还未及吹响,那女子瞬间出现在坡上,离我们不过十米远,说道:
“恳求衡鹿守听我一言!”
我想,不管谁见到这个女子,都会注意到她的头发吧。一头黑发及地,留着的却宛如白发三千丈的忧愁。雅服上的鸢尾花,像极了梵高住在Saint-Rémy画的那幅画作,于萎废扭曲中,极力抵抗疯狂的红土地,昂起头,挣扎着,努力朝向天空抬起耷拉的头,浸染了梵高的疯狂、悲伤和努力的鸢尾花,长在这个女子的衣裳上:恰好。
我在她的气息里,感受不到恶意,只有无力的悲伤,甚至比悲伤还要沉重的,在面纱后美丽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看着,便为她悲伤不已。
我对飞岭摇了摇头。
不知我的祖婆婆们身临此境,会如何应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考虑问题,不再以顾佑树的身份考虑了,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新得的身份——衡鹿守。
“你是哪位结界师的侍神?”
山中村子四角结界非同一般,橡村因为衡鹿守居住的缘故,结界比其他村子更为森严,结界强大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衡鹿守与大橡神血脉相连,故诸山非人不敢轻易进犯。一般非人怕是连触都不敢触这个界的,即使有天大的胆子和本事硬闯,也不可能全身而进。翦月虽听说她受了脚伤,看眼前这女子,却毫发无伤。知道入村的途径,唯一的可能便是听从结界师御使的非人了。
鸢尾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看来就是了。
“我听说即便是侍神,也不得入村,你必是用了非常手段才进来的,冒此风险来见我,必有大为难之事,你说吧。不过,结界司纪律严明,令出如山,恐怕连我也保你不住。”
“因了他的缘故,我才认识衡鹿守的。衡鹿守那时十八岁。人间的十八,如优昙钵华,时或一现,人世的短促,如春来叶间的一点雪,只要见到那么一点阳光,便化了。可惜我的青春和年岁,却漫无止境。人间的十一年,对于我而言,不及一个弹指的功夫,但我知道,对于人道而言,乃是非常漫长的岁月。他闲暇时坐在我栖身的树上,默默地思念。不知多少个深夜,我听见他在远处吹埙。纹尊者见过海,说山中有些夜,像海,他常在海一样的夜里,一个人自斟自饮。我知他怀中揣着衡鹿守的相片,这么多年,却从未见他拿出来看过。我在他身旁,常想,若我能用千万年的光阴,换得他这一心一意一分一秒,哪怕要我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即便不能,能如衡鹿守一般触碰他,为他疗伤,系一个帕子的时光,便抵得上千万年岁了。”
词里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原来如此。
鸢尾花抬起头,仿佛听到什么,眼睛一亮,说:
“他快到了。”
“你走吧,我自有说法,下不为例。”
鸢尾花眼中有笑意,那笑颇为凄凉,她抚摸着衣袖,屈起左手臂,脸摩挲着袖子,深深吸了口气,说:
“原来人间的衣裳,这等温暖——”
飞岭一脸惊讶,惊讶中带着恐惧,说:
“原来你化为人身了!以你的灵力,分明有别的法子可以现身,为何自寻死路?你可知光阴尽时,这身衣服将化作万千刀戟,你将受万箭穿心之苦……届时便有神仙下凡,也回天乏力,此后,更是……”
飞岭硬生生打住了——就算她不说,我也猜到了。
鸢尾花今日为的原来是寻一死,她为什么非见我不可?
我应该做什么才能救她一命?
我应该做什么才能令她回心转意?
糟了!他生这么大的气!
空中传来黑寺神的叫声,猛厉而愤怒,仿佛岩浆已升腾到火山口,爆发只在千钧一发之间,又听到一股劲风穿透树林,如离膛之弹头,呼啸而来,穿破厚重的空气,撕开一个尖锐的口子,口子四周的空气卷成一圈棉絮般的伤口——这片寂静原来这样厚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龙息卷集翻滚,如炸弹爆炸后空中的乌云。
平息雪山龙王冲天怒火的,唯有钟声;能平息这一个怒火冲天的黑龙的,唯有我。
我大声喊:
“未立,不可动手!我无事!飞岭,重复我的话,快!”
飞岭微一迟疑,提气喊道:
“未立,不可动手!我无事!小姐说的!”
我刚想笑,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抵在我心口,我低下头看着刀尖,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看看匕首,又看看鸢尾花,她眼中泛起泪花。
这个非人对我并无恶意,为什么要这么做?
飞岭凌空抽了一鞭,鞭声响栗,又厉声喝道:
“你这侍神,大逆不道!还不退下!”
黑寺神从空中俯冲而下,利爪撕裂虚空,我高声喊:
“黑寺神,不可!”
黑寺神硬生生地来了个急转弯,回头望了一眼翻滚而来的黑龙息,仿佛有些不甘情愿,但又不好违背我的意思,在鸢尾花上方盘旋,时而眯起眼,仿佛想用眼神杀死鸢尾花,我看黑寺神这个样子,第一次发现这个猛禽还挺可爱的,忘记自己性命堪忧了。
打了这个岔,七当家已如一轮飞梭疾驰而至,手中百取剑寒光闪闪,他在半空中一个腾跃,使了飞岭惯使的“乳燕投林”,不过他这个乳燕投林,倒更像扎进林子的老鹰,老鹰无声地落在我身旁,剑尖直抵鸢尾花心口,他一言不发,眼神深黑,似乎已愤怒到了极点,我见他左手依旧缠着我的帕子,不及多想,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绷得如拉满的弦,我也顾不上他的伤口疼还是不疼,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握住。
“未立,不可!”
七当家冷冷地说:
“撤匕首!”
鸢尾花又是一笑,说:
“唯独这一次,我不能听从了。可惜我此世,再也没有机会如衡鹿守一般,喊一声主人的名讳了。我第一次穿人间的衣裳,好看么?”
七当家似乎完全没听懂鸢尾花的话,只看着匕首,心中大概在盘算该不该冒险出手吧。鸢尾花望着七当家,七当家低头看着我,我看着鸢尾花,她凄然一笑,手微微往前送,匕首又推进了几分,刺破了我的射服,我的胸口一阵针刺地痛,奇怪的是,我心中毫无恐惧之感。匕首只刺破我的肌肤,而刺伤我的人带着万分的谨慎在拿捏分寸,生怕刺得更深一分,我只觉得奇怪,仿佛受伤的并不是我自己。
百取剑嗡嗡作响,剑尖刺破鸢尾花的胸口,伤口流出透明的汁液,闪着粉红色光点。鸢尾花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仿佛彻底厌弃人生的女人,要做最后的了结,特意穿上最漂亮的一件裙子,对着镜子精心梳妆打扮,涂口红,梳头发,动作细致、缓慢而优雅,Deliberate.因为每一个动作,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打开毒药的瓶盖,仰头一口气喝干,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笑容慢慢僵硬,即便流着泪,也要含笑死去的,虽向人生屈服投降了,又不肯承认,带着所剩无几的倔强和尊严,带着叛逆的笑。
想:
她做这一切,为了的全是诱七当家出手!
她为的便是死在七当家手中!
“未立,不可杀她!”
我紧紧盯着鸢尾花浅紫色的眼睛,在她的眼睛深处读到的心声,与我方才的猜测隐隐相符,我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当他的侍神多年,该知他情深义重,为了你一己之私,诱他杀你,要他从此愧对于你,对你念念不忘,你倒是痛快了,但你可曾为他想过?”
七当家的手依旧紧绷着,却也不用劲,只任由我握着,他看着鸢尾花,似乎突然明白了过来了,右手一颤,剑尖偏离了鸢尾花的心口,但又迅速稳住了,只说:
“紫式,不可伤衡鹿守!念在你当我侍神多年,我不杀你。”
“紫府仙人,式谷以女”:唤这个名字的人,本当逍遥自在,福禄无忧的,想是人间名字的寓意,左右不了非人的命数吧。
紫式眼中闪烁着丁香花一样的笑,仿佛她深心爱慕之人,对她即便只起一念的心动,只起一念的怜悯心,也可心满意足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深情在,绝望而疯狂,只为了恋慕着的那个人,便可舍弃仙道,甘愿委身做一个侍神,为了得到这个人一丝的垂怜,宁愿舍弃天长地久的寿命,用情到极处,天地也不得不为之动容吧,这片安静,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吧。
紫式身上的鸢尾花闪动起来,一时间如万千微细蝶舞,蹁跹飞舞于暮光之中,若千万萤火光,浮游般短暂,优昙钵华般短暂,在这短暂的喜悦里,将无数岁月的光亮,在瞬间燃烧起来,像林中巫女手舞足蹈,围着篝火跳一只神秘之舞,篝火受了咒语的蛊惑,满怀着烧尽初禅天的火热,终于燃尽了,蝶光剎那间化成剑光,在紫式身外游离,七当家面色一变,说:
“弒五部先梵天咒!紫式,你这是何苦!”
“我这身衣裳,好看么?”
男人大概很难理解在这样的关头,女人为什么会问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吧。
紫式手腕一转,似乎想收回匕首,我看到游离的千百剑光突然汇成一束光剑,注入匕首,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抓住了匕首,那已不是光剑,不是普通的刀刃,刀光割开我手上血肉的那一刻,心口仿佛也被撕裂了一般,我眼前一阵发黑,不由得闭上双眼,撕心裂肺的痛感在胸中炸开来,我的右手紧紧抓住合欢花处的衣领,用力甩甩头,想把那片黑暗赶走,汗水顺着脸颊留下,我默念了一个护心咒,依旧睁不开眼,这个痛翻江倒海一般,把我的五脏六腑翻了个天,一一撕裂开来,身中有无数伤口在流血,伤口上有无数锐利的光剑在磋磨,我只想就此死去罢了,这难以承受之痛,只让我觉得生不如死,耳边听到飞岭不断在喊我,声音仿佛隔了九层棉罩,除了痛,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七当家也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低声说话,时间放慢脚步了,隐隐中听到他说:
“飞岭,不可……这非是人间……一般的匕首……你碰不得……阿树……阿树……听我的……把匕首……交给我……”
想:
我不能把匕首交给你——终有一日——我不得不伤透——你的心——今日至少——我可以为你分担——令你——对你的侍神之死——少一分自责——若没有今日我怕是——永远都无法回报——你那一山一人一情了。
我说不出话来,痛感依旧撕心裂肺,强忍住痛,强打起精神,像种心咒那般集中精神,在心中对七当家说:
“都到这份上了,此时不对紫式说,更待何时?快!”
我听到血滴在地上——啪嗒——啪嗒——啪嗒——,脚上感到一阵暖意,血滴地上。我的血,衡鹿守的血,温暖了大地。
风微微地起了,树林有些动静了,山中的气息流通了,禁锢这个活泼的,是紫式对自己下的恶咒。我第一次体会到恶咒的力量,终于明白为何衡鹿守年过十八才能学习心咒。语言和心力并非独立幻渺的存在,而是与周遭的世界紧密连接的。在这刻骨铭心的疼痛中,我的感官变得异常的敏锐,对痛的感触,对紫式的痛的感触,和七当家的痛的感触,白纸黑字一样,明晰地印落在心头。抵抗这个痛感,像抵抗地心引力一样困难,尽管痛不可抑,却绝不放手,能令我做到这一点的,不顾一切地做到这一点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我是衡鹿守。
也许我还不能完全明白,我所能呈现给这座山的心意,究竟有几分,我所掌控的灵力,究竟有几分,也许这一些永远都无法用世间的计数法来算计,我之对于山的分量,山之对于我的分量,这一切已无关紧要。听着血滴落,融入大地,感知大地温暖而安心的气息,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片土地,失却衡鹿守的照顾多年,一直惴惴不安;新衡鹿守能够为守护全山,守护山中的人与非人,走到何等地步,为这样的疑虑所困扰,而惴惴不安。
我曾认为,衡鹿守不过一个傀儡罢了,不过是被神谕和凡夫抬高的一介凡夫罢了。
不是的。
我和橡山,互为依怙!
我为紫式所做的血祭,已安抚了这片土地。人所能奉献的,最可宝贵的,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呢?
“紫式,我不会忘!”
我睁开眼,看见紫式往空中一跃,如凌虚中一只鸢尾,紫流烟霞,她的双手按在心口,面纱随风飘去,世间花容月貌,无有胜于翠玉坡紫式者。她一直在流泪,泪水如银珠般洒落,却依旧喜悦地笑着,于她而言,只要能得七当家一句话,死不足惜。
我对荧光中的紫式笑着,说:
“橡山若没了你,便可惜了。你到我这里来。”
七当家仰天大喊一声,仿佛被这把锋利的匕首割裂血肉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他的手。
“阿树!我山中不能没有你!”
七当家说完,扔了百取剑,剑落在地上,我听到“哐当”一声,突然明白虚云老和尚在高旻寺禅堂打禅七,开悟时所说的偈子:“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剑落地那一个剎那,割断了我对生死的执着与贪恋,心中一片明朗,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洞若烛火,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无所畏惧。
“未立,不可!请你护持我,寸步不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当我说完,望着七当家,他眼中有泪,温柔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下,左边脸颊又新添了一处刀伤,泪水流过伤口,一定会痛吧。我对他一笑,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已放弃与我一起顶受弒五部咒的决定,并且已接受、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便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我所不知道的是,我为什么建议他护持我,是为了阻止他与我一起涉险,不累及无辜呢,还是我接下来所要做的,将会令我自己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出于直觉,发现了唯一可以帮助我化险为夷的方法呢,我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求生的本能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自己当下采取的行动,生起坚定不移的信念:我不愿在不当死的时候死去,紫式也必不愿意。我感知到紫式对生之眷恋,对死之恐惧,若一切能够从头再来,她必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决定,死在这个咒下,茫茫生死苦海中,不知要经历多少生世,才能再见她所爱慕之人。沧海桑田,桑田沧海,相见无期,思之令人泫然。若我能为这个可怜的非人挽回一点余地,却白白错过了最后的机会,我此生必不能得安乐。这一刻关乎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死,或紫式的生死,还有七当家的生死。
这一刻,仿佛极短又极长,仿佛我在时间小屋里,手上握的不是一把催命剑,而是有着任意掌控时间流的尚方宝剑。
我明明白白地看到,若我死了,他必不能好好地活着。橡山男人,或许冰大叔也包括在内,终有一日不得不放下我,娶别的女人,唯有七当家不同。能如七当家一般深爱我的男人,世间大概再无第二个了。处在生与死的临界点,念头如闪电般显明,心中若有无尽光亮照耀,人仿佛沐浴在明朗的光芒中,我并非对死亡无所畏惧——我笃信,我必不死!
为了橡山,我必不死!
我咬紧牙,握住匕首,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喊道:
“听着!橡山需听我衡鹿守号令!弒五部先梵天咒,由我来化解!”
身中的白光炸开来,明晃晃如刀光般刺人,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来,四周皆是白茫茫的光,一无所有,一无所见,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仿佛我此生唯一的任务就只有这个,那就是:往前走。
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我走在无暇的光海里。
听见鸟鸣,梨花香落在松子婆婆的串珠上,东方天空初露一道光,照在佛珠上,现出一个个润泽的光圈,光圈犹如涟漪接续,成了一个乌亮而安适的光之隧道,我走在隧道中,看着头顶蝴蝶一样的光点,脚仿佛踩在流动的丝带上,轻松而愉快,隧道的尽头,必有一个花园吧,叶见浅深,花开半满。
睁开眼,看见我每日睁开眼都会见到的素色蚊帐顶,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梦是幻,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早晨睁开眼来而已,又仿佛并没有那么简单。左手一侧的帐子揭开着,松子婆婆盘坐在禅凳上,闭目念佛,嘴唇微动,见到外婆,我顿时安下心来,松子婆婆睁开眼,对我一笑,放下念珠,轻轻拍拍我的手臂,点了点头。我的右手不知被什么固定住了,转头一看,暖帐下有只手,那手腕上露出一截紫色的袖子,我动了动,却被牢牢地握住了。
谁呢?
“阿树,你醒了!你怎样?”
听到他的声音颤抖着,竟不肯掩饰地颤抖着,不知为什么,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我忍不住一阵心酸,昨夜在山坡上发生的种种场景一下子涌现心头,堵得我一阵发昏。
从他的手心,读到他的喜怒哀乐,即便他没有出声,我也感受到他的哽咽、欣喜和痛惜,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当他说一山一人,说不可伤衡鹿守的时候,他未能将他的心意之万一,付诸言辞。在伴随他多年的侍神面前,也无法拿出我的照片来,只将满腔心事,托付在空山埙乐里。等待了十一年,终于到面首家宴了,却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爱慕的女人”,便匆匆忙忙离席去抓非人了。受了伤,想见我一面,见了面却又装得油嘴滑舌——我该拿这个笨拙得可爱的结界师怎么办呢?
和他一起手牵手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和他牵手,成了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了,我扣上手指,与他掌心贴着掌心,紧紧一握,便又松开,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已经收到我的心意了吧:
“我很好,你放心。”
阿香几个闻声跑过来,聚在我床边,翦月和飞岭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哭什么呢?傻瓜,我不是好好的么?我只不过听到《楞严咒》,就走到翠玉坡上,坐了一会,坡上不知何人在持咒,我听了几遍,就回来了,没别的,不是轻松得很么?”
阿信抹了抹眼泪,说:
“啊呦,小姐好好儿回来了,我们不知多高兴呢!你们怎的反倒哭闹起小姐来了?小姐睡了两天两宿,该当梳洗,用早斋了。快起来,干活了!”
我昏睡了两天两宿?怎么仿佛只是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而已。
阿鹤走上前,眼睛有些肿,她犹豫了一会,说:
“让你挂心了。”
自我回来后,阿鹤和我远不如阿信她们和我亲近,对我的身份似乎格外的敏感,始终客气地保持距离。我不在松居多年,人事间隔,她向来心思细敏,觉得陌生,表现克制,也在情理之中。阿信宗光几个,不到一泡茶工夫,就又和我熟络起来,像我从未离家一样。阿鹤的变化最大,她小时候比现在自在许多,那时她更像我们几个的大姐头,和我最近回来这一段时间完全不一样,我们像主仆多一些。此时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我在山中走失,被清源天一带回家来,阿鹤在山下见到我,一副余悸犹在又如释重负的样子,满怀喜悦地抱住我,像是重见到她走失的妹妹似的。
我身上仿佛哪根一直绷紧的筋松开了,背部贴着床,终于躺得踏实了——原来我一直介怀呢。想:
和阿鹤能回到从前,真是太好了。
松子婆婆俯身察看我的左手,她这一眼看得深,仿佛能穿透纱布看到骨头内里似的,我常觉得我家外婆已经修得X光的神通了。
什么鬼X光神通?应该叫作天眼通吧,“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麁,若细,诸色无不能照”。难道受了那个什么先梵天咒,我的因陀罗网出岔子了?
松子婆婆点了一下头,说:
“素方的手艺可靠。”
又拂了拂衣襟,说:
“衡鹿守若顶受不住这点风雨,还叫什么衡鹿守?这般大惊小怪的,真有大风大雨,怎么担当?要知你们小姐好管闲事,她要管的事以后还多着呢,每次都这么个哭法,那还了得?提起正念来!”
翦月飞岭当即止住哭,众人肃立,唯唯诺诺;阿香鼻子还红红的,走在松子婆婆后头,一直回头看我。
七当家站起来了,竟然还握着我的手!
听到他在暖帐那头说:
“松子婆婆慢走。”
“未立,这两宿多得你的护力,总算平安度过,辛苦了。一起用早斋吧。”
“是,松子婆婆。”
真希望松子婆婆多留一会,难得见到这个人这么规规矩矩的。
阿信几个眼睛还红红的,这时已经在掩嘴笑了,相互打眼色,弄得我不好意思。
“七当家,请你……那个……我需梳头了……”
虽这么说,我心里头竟仿佛有些不舍,仿佛有些盼着,能与他多牵一会手。
我这个色女人!
“左手怎样?平夫人已为你接续掌内震断的筋脉,说当无大碍,你感觉如何?”
我抬起左手,看了看,手掌绑着绷带,掌心依旧隐隐疼痛,手指也动得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无事。”
他清了清喉咙,说:
“我……用过早斋,能不能再见你一面?”
“小姐,你快答应人家呀!”
这小样是七当家粉丝团的,根本不算自家人。我现在只盼七当家早点松开,别让我被这群女人玩弄,毫不犹豫地答:
“好。”
谁知他将我的手拉到帐外,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温热,他吻了我的手!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抽回手,脸上唰地热开了。
“未立,你……七当家……你……我……”
松居佑树,你什么毛病?一到紧急关头就口吃,受不了你!
七当家在帐子那边低声一笑,说:
“等一下见。”
完了,这下子彻底完蛋了,会被这些丫头玩死的!
喂,松居佑树,你三十了好不好,被男人吻个手背算什么鬼?结巴个屁呀!
估计七当家后脚还没踏出房门呢,姑娘们就炸开锅了。阿信拉住飞岭的手,故作深情地看着她,故作深情地一吻,飞岭尖叫连连,抽出手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说:
“阿信姐,你还来真的!”
“这还能来假的?咱们七当家可是橡山一等一的好汉!”
冷泉绞着手帕,一个劲说:
“小姐,哎呦,哎呀,人家好羡慕呀!”
我把左手藏在被子底下,脸上一阵阵发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任由阿信她们取乐,绝不还手,否则一定会越闹越凶。
阿信又一把抓住翦月的手,说:
“瞧我们小姐,晕生双颊,顾盼生情,我见犹怜呀!七当家若见了,不知该当如何怜香惜玉呢!啊!小姐!小姐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海枯石烂,我心不烂!”
阿信说得极夸张,冷泉追着阿信的肩膀说: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阿信姐,你明知我等几个未有吉士,还说这等撩人的话,春暖花开,这份少女情怀,你怎的忍心摧折?”
阿信捏了捏冷泉的脸,说:
“我怎的不忍,我还忍心辣手摧花呢!看你还能怀哪个春?”
“飞岭姐,你和我可是孤家寡人一国的,快救我呀!”
阿鹤等大家收了笑,正色道:
“笑归笑啊,这是我们几个私底下的秘密之事。昨夜情形,你们也见了,外头早已众说纷纷了。闺阁之事,不出闺阁之门。事关小姐清誉,松居清誉,不可儿戏!若你们把没见过的,当作见到的传出去了,势必给咱们家添麻烦。等一下出了小姐这道房门,便要忘了此事,从此永不许再提起,都记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