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面首

“小姐,你怎的还这么优哉游哉的?还未梳妆打扮,家宴就快开始了!难怪我爹娘要差我过来看看,果然!”

阿信一进来,就大呼小叫。

我倚着凭几嗑松子,手炉搁在盘腿上,旁边的火盆里,烧暖了的炭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天下太平,于愿已足矣。

飞岭愁眉苦脸,说:

“阿信姐,你倒是想想办法。小姐一回来,就像得了大赦一般,午后睡醒看了一炷香书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看风看云,说什么不想出去见人了。”

“飞岭,你越来越像我,也打起比喻来了。”

“哎呦呦,我的小姐呀,你这会儿还有闲情雅致打趣呢!今夜的家宴非同寻常,可不是寻常吃一餐饭那么简单!诸山的公子哥儿翘首以待多年的,不就是这个么!今个晚上,他们可是要向小姐你献上面首的呀!”

“面首?听说做这个有点麻烦呢。”

“是呀,橡山男子年满二十一岁须得抄《金刚经》血经一部,做面首一个,面首的颜色由占卜决定,用料须得自己进山采,抄经时和墨、朱、金与血,面首上着的红色,取臂血或舌血。刺血前戒盐、大料调和等多时,若不戒,血则发黑;山中一般至少戒时三个月,到半年不等。《金刚经》赠娘亲,面首赠心上人,传统一直如此。”

“反正我也知道该得多少个面首,着急什么呢?”

“小姐,这可不仅是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松居和橡山的大事呢!这山中能为小姐保留面首,又敢为小姐保留面首的男子,有二十六位呢,每一位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小姐不盛装打扮一番,怎么说得过去?”

“我又不是专门收藏面首的,要那么多干什么?就这样吧,已经够好了。”

阿信跺了跺脚,说:

“小姐!你存心和我过不去不是?”

阿信脾气急,着急的时候特别可爱,我最爱这样逗她玩了。

“我家常就这样子啊。谁居家还浓妆艳抹的?喜欢我素颜的,自然喜欢;不喜欢的,自然不喜欢。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也不勉强。记得《镜花缘》中唐敖吃朱草那一节么?腹中浊气下降,放了几个屁,把九分陈腐文章放掉了,只剩一分精华——如此可见最后留下的都是精华。”

阿信和飞岭两个在鼻前扇了扇风,笑开了。

正上腮红的时候,听到一叶庭里传来几声雕鸮的鸣叫。

飞岭说:

“小姐,这是黑寺神。”

阿信停了手,跑到门边,往院子张望,回头大声问:

“飞岭,真的么?真的是七当家的善护黑寺神么?”

“七当家虽然神出鬼没,毕竟也是卫里的人,我绝不会错认他的善护的。小姐,七当家主掌界司,手底下共有二十七位结界师,学界师不计在内。我等在大橡山享太平日子,界司实在居功甚伟。每位界师都有自己驾驭的一两个非人侍神,善护倒只有一个,善护须具备寻常禽兽不具备的灵力和勇力。外面这只善护叫黑寺神,威猛无比,灵力超凡,与七当家形影不离。在卫里,十大当家中,除了我师父二当家,我最怕的,就数七当家了。呵呵,我真没料到……”

“没料到他也来咱们的家宴,是不是?七当家不也是狄明堂的少主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说了,这山中能降服他那般人物的女子,你掰掰手指头,数得出几个?说得出几个名字来?除了咱们家小姐,还能有谁?小姐,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少拍马屁。你先问过宗光,他同意了,我就带你进场。”

“他敢不同意?小姐,好不好呀,带我一起去嘛!我真的很想见七当家。我见不上七当家,小姐也有责任的。我不管,你要负责。”

“这就奇了,我怎么对不住你了?”

“祖制衡鹿守未满十八,未婚男子不得私自亲近衡鹿守,非迫不得已,不得近衡鹿守三丈之地。小姐方满十八之际,又……,那个……识得小姐的男子屈指可数,若小姐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说不定七当家早就上咱们家提亲,我不也就能早点一睹庐山真面目了?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所以呀,你今夜非得带我进去不可。”

“我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七当家能上门来吗?幸亏你小姐我是衡鹿守。这么说来,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停,改日再还。宗光的面首,早已是你的囊中之物,宗光未来要继任松居的总执事一位,你是现任总执事之女,也是下任总执事的贤内助,为了看个什么人而去,传出去了,岂不让人笑话?飞岭,走吧,今夜面首大丰收,咱们可别错过了。”

阿信嘟着嘴,垂头丧气,拿眼瞄我,我没法,只好说:

“要不,我跟七当家要个签名给你如何?”

“签名?”

“世间人都这么干的,为了得到偶像的签名,耐着性子排上好几个时辰的队,偶像就是我们说的大人物。怎样?你到时可就是大橡山唯一一个拥有七当家亲笔签名的人了。还有个附送的好处,你可以随身带着当护身符,急急如律令,绝对灵验。”

“亲笔签名?世间还有这样的好主意。我要!”

“你去挑本书或者弄张好看点的纸送进香照堂吧。记住了,你可欠我两个人情了。”

“两个就两个,小姐,我能不能帮冷泉也要一个,我有好事不捎带上她,她回头铁定和我翻脸。”

“可以,一个两个没差。飞岭,帮我记着了啊,阿信欠我三个人情。”

秀大叔和宗光在堂外的迎客松下候着我们了。

飞岭对提烛龙的香渠和翦月说:

“你们暂且退下歇着吧。”

香渠和翦月两人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应答。

“有什么事?”

“这……”

翦月腼腆,香渠素来大胆些,就说:

“听说因小姐的缘故,阿信姐和冷泉可得七当家的签名……”

我额头上冒出三道线,再这么发展下去,估计全橡村的小女生都要跑过来排队等七当家签名,先别说我会把我的追求者吓跑,单单校长那一关我就过不了了。

“小姐,翦月胆小些,又怕黑,想讨个七当家的签名符,好做防身之用。”

我额头上又冒出三道线,散发着浓厚都市娱乐炒作气息的亲笔签名,一转眼间变成了富有浓郁乡村神鬼风的签名符,我不由得感叹:橡人真是太有才了。

飞岭看了我一眼,对她们俩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快点走,翦月低下头,嗫嚅道:

“翦月一无是处,给小姐添麻烦了。请小姐莫怪香渠,香渠也都是为了我……”

“你们都备好纸笺了吧,拿出来吧。”

香渠飞速地抬起头,咧嘴一笑,眼睛一亮,说:

“知我者莫若小姐!小姐,早已备好了!”

飞岭接过纸,捏了捏两个人的脸颊,笑骂道:

“你们那点小花花肠子,小姐还不知?欺小姐心软,该打。”

秀大叔站在我右手后方,朗声喊道:

“衡鹿守松居第十八代嫡长孙女则樨受献!”

座中皆起立拱手,我低着眼,微鞠躬拱手还礼,从眼角余光见堂中座无虚席,也只敢看一个个虚糊的人影树立,不敢较真地究竟分别甲乙丙丁,即便如此,脸上也不禁微微地发热,幸好不像我在点签礼那样地火上浇油。

主位坐北朝南,右侧主宾为端木老先生,左侧首位是松子婆婆,松子婆婆过午不食,但逢家宴,却会破例进食,也和宾客一样,高高兴兴地吃。主位后置一黑漆边座平金迎客松六扇屏,坐垫前有一个红木山水螺钿炕桌。坐定后,我抬眼扫了一眼堂内,本来自以为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除了松子婆婆、我和飞岭,清一色的都是男子。座中有长老会的诸位长老,襄赞卫排得上号的诸位当家,十七堂男堂主、十六堂女堂主的眷属,诸山少东家和总执事,以及阿信如数家珍的各位戴面首的追求者。

座中长辈虽多,但有这么二十多位面首男不约而同地盯着我看,生旦净末丑,素面花脸,藏在各色面首后炽热的眼光,炯炯如夏日,坐在老先生旁的冰大叔,戴着黑红二色的面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从不曾这样看过我,就连雨中那一次,也和今天的感觉不一样,我想起黑玉弓,脸上一热,不由得低下头来。

秀大叔轻轻咳了几声,飞岭侍坐在我左手边,扯了扯我的长策袖,我鼓起勇气,决定不做小女儿姿态,想起松子婆婆或母亲以前主持家宴,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宾主尽欢,今晚轮到我做东道主,心中又不免有些怯怯的。母亲若回来,由她主持,松子婆婆从不出声,因为松居只有一个女主人,今晚松子婆婆大概也不会说些什么了,然而毕竟有松子婆婆在场,有个靠山,这么想,也就淡定了许多。

“廿九年来,诸山不遗余力,照护佑树,佑树感恩之心,不胜言表。诸君今日为佑树而来,所佩戴面首,皆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珍稀,佑树蒲柳之质,得如此眷顾,不胜言表!”

松子婆婆不动声色,老先生对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知冰大叔在看着我,不敢与他眼神相接。

“老先生,岩峰老爹呢?任贤礼还见到他老人家的。”

老爹和老先生松子婆婆最相熟,这世上要是连他们二位都不知道老爹去哪了,那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阿树,我正要和你说起,岩峰要我代为转达,贺喜你呢!今早大当家飞鸽传书,说要在雷岭闭关,请岩峰去当护关,他收到信,来和我道别。”

“不知大当家可有说闭关多长时间?”

“这个我倒没问。你任后第二个晦日省襄赞卫,大当家须得在场向你汇报工作。岩峰是鼓主,明年又值大橡祭,如此说来,二位在雷岭的时间应当不长。又说他和你在月湖的赌局,本当今晚见分晓,可惜不能亲眼见证。”

我忍不住笑,正要答话,席中传来寄老爹的声音,他坐在东边第二间长老会一席中:

“阿树,连岩峰老兄,你都敢赌?哈哈哈,怎样,月老那一局赌大赌小呀?”

座中不少人窃笑,任谁都知道寄老爹指的是什么,我不好意思接话了。

“老爹最近怎的三句不离‘赌’字?”

冰大叔突然接话了,这个傻瓜,为我解围,做得这样明显!不过,我还是松了口气,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感觉既陌生又亲切,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今晚穿了件玄青暗直纹雅服,系一条紫檀色腰带,打破了他一贯的黑超风格。只是系着面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刚要转头,我立刻看向别处。

寄老爹嘿嘿笑了几声,说:

“持志,就你没看出来,我那日不过是故意输给阿树的;要能成,让我给做一千个团子也行。”

若在平时,冰大叔私底下这样帮我解围,不知要被寄老爹怎样调侃了去呢。

我心中一暖,说:

“多谢寄老爹!不过,我可舍不得让您老人家做一千个团子。”

“好孩子,有孝心。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记得你七岁就开始戴眼镜了,那时戴一副圆溜溜的眼镜,眼睛乌溜溜的,跟我捏的紫菜圆团子一样,坐在竹窗下,念不知什么文给我听,好像还是昨日呢,没想到一眨眼你就当了衡鹿守,办面首家宴了。好样的!”

寄老爹不是在为我拉票吧?

第十七堂乐寿堂世代传女不传男,女堂主的丈夫在山中称为袖山,十七堂的袖山今年大概六十开外,号德谅,欧体写得极好,工鸟兽,据秀大叔说,射艺也颇了得。我没见过他射箭,不过连秀大叔都说“了得”的,必定不凡。

德谅叔摸摸他的山羊胡子,说:

“得衡鹿守如此,橡山无憾!”

“佑树惭愧。”

许多长辈点头应和,我更不好意思了,这个一无是处的自己,实在当不起衡鹿守的称号,也当不起如此盛赞。

西边第三间首席为襄赞卫,三当家短小精悍,秃顶,头顶骨隆起,眼窝深陷,据说内功修为不在二当家之下,他左手虚握茶杯,闻了闻香,说:

“许久不见大司首,甚是挂怀!我初见你时,还是个娃娃,往后回山,皆在松居静修,极少出堂,见过几面,也只是个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我心甚慰!你来卫里玩耍,喝茶不?”

“三当家的赵州茶,我怎么能错过呢?您的黄凤茶,我甚是想念啊。我从今常住山中了,得空必定去叨扰的。”

“去年我新得了一小罐顶级鹤扇,喝了一冲,留了下来,等你回来品一品。”

“一缕茗香,无限情怀,阿树先谢过三当家了。”

襄赞卫那一间并无人戴面首,我往东一间看了看,第五堂口的狄明堂主身边,确有一位戴紫棠色面首的男子,这必定就是七当家了。他不以襄赞卫的当家出现,回归本家,看来是来真的了。七当家身材和清源天一差不多,穿一身黛紫绸缎长袍,竟留了一头长发,头发随意一扎,面首中间画一个豹子脸。这位豹子当家双手抱胸,仿佛此身不在宴会,而在深山之巅,见我看他,抬起眼,面首后的双眼藏不住锐光,所谓的紫气东来,到七当家身上,却成了煞气东来了,我仔细一看,他背后似有黑气腾腾涌动,但那也只是我一时间的感觉而已。

我进来有些时候,戴面首的,我统统回避,只敢和七当家对视,他眼光冷峻,桀骜不羁,乍看起来不近人情,但眼神深处,闪烁着那么一星点的温情。他的面首动了动,仿佛在笑,我才想起他是为了献面首而来的,乖乖不得了,这头紫豹,我可惹不起!

橡山有这样的结界师,必定成铜墙铁壁,只是不知能不能要到签名符呢?

第六堂举庵堂的老堂主,我印象颇为深刻,他长得很像画里的老寿星,今晚也不在席上。

“经维叔,老堂主安好?”

“阿树,难为你记挂着。家父昨日眼疾犯了,毕竟也上年纪啦,已请平大夫看过,平大夫说针药之功效有限,但无大碍,阿树勿挂。”

“如此……家里有块红血玉,能治眼疾。当年上虚下云老和尚圆寂前,赠予他一位居士的,后来辗转到了我外公手里。老和尚年谱中,载有此玉的用法,既是老和尚指示的,绝不会有差错。回头我抄下用法,差人将玉送过去。”

举庵堂主站起来,拱手作揖,说道:

“秉行感激不尽!在此代家父先谢过衡鹿守了!”

“自家人无须客气,但愿玉到病除,老堂主早日康复。”

松子婆婆半闭着眼数佛珠,神色安详,我又松了口气。

秀大叔走上前来,悄声说道:

“小姐,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宴了。”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虽枉矢哨壶,粗茶淡饭,松居一片殷勤,但愿诸位尽兴而来,尽兴而归。遇此节令,休要辜负。开宴!”

宗治和品重抬出一个绣春桃围屏,横在我的炕桌前,将我与宾客隔开来;才半炷香工夫不到,我已腰酸背疼,现在终于可以偷偷懒了,我对飞岭扮鬼脸,飞岭也扮了个鬼脸。这孩子,跟我还不到半个月,越来越像我了。

喝下一整盅竹荪莲子汤,胃才舒坦了。屏外偶尔传来杯盘碗筷碰撞的声音,并无人交谈。除了在佛教寺院或者其他宗教信仰的场所,能如此安安静静吃饭的,大概只有橡山了。

我爱橡山的理由,如果真要列举下来的话,应该有不少吧,吃饭就是其中一个:不须应酬,不刷屏,至亲之间,也无须言语,只需专注于食物,好好地吃一顿饭。想想这些年来,我在外面的世界,最不习惯的事情之一就是吃饭,人声鼎沸之时,搜肠刮肚勉强交谈之时,那时总会加倍地想念这里的安静。

我果然是个橡山人,through and through.

面首献终于还是开始了。

宗治和品重把炕桌搬到我左手边,在我座位的对面,放了一个黑缎灵纹方垫,再陇上春桃绣屏,飞岭帮我补好妆,理了理衣服。

铮铮铮三声琴起。橡山的“高山流水”以端木先祖编纂的《霞蕴飞谱》为准,近《神奇秘谱》,无后世张孔山七十二滚沸流水之炫技。张孔山滚沸绰注等手法,也许更适合世间人的口味,橡山的流水,无须那般铺张,也不同流俗,当不会忤怒泉下之伯牙子期。

秀大叔扬声道:

“端木第十七代嫡长孙守证献!”

我的黑玉弓的主人,终于不得不面对了。

这世上知道我选了这张弓的,除了神明和先祖,惟有松子婆婆和我吧。橡山很早以前便教会我:选择不是没有意义的,不是偶然的,也不能率意地更改。虽然弓的主人不知情,天知,地知,神知,松子婆婆知,我知。我心中明白:这张弓的主人,将来就是我的丈夫。历届衡鹿守所选的正弓,都代表她所选的人,而我,也并不抗拒这个事实。也许听起来很疯狂,我认识这个人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今晚还有另外二十五个面首,但是,对于衡鹿守而言,得一人,足矣。

“阿树。”

冰大叔不知什么时候已解下面首,递给我,我没敢看他,接了过来,放在膝上,面首还带着他的温度,心中有些懊悔,怪自己刚才像抢一样地夺了他的面首,仿佛迫不及待似的。

“身子好了吧?”

“嗯。”

“累吗?”

我摇摇头。

“你这般爱脸红……”

他就坐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的脸和耳朵一阵发热。

“谁爱脸红……是这里头……太热了。”

“我已有好些天没能见到你,见了,你也似乎总躲着我,怎么了?阿树,阿树……”

我本来已经没什么事了,被他这么一喊,居然不知所措,发现自己不自觉在抚摸面首的脸颊,慌不迭停下来,把面首藏到身后。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原来如你此般动人。”

我无处可躲藏,情急之下,就把冰大叔的面首扣在脸上,这么做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只是那么简单的一笑,却仿佛打破什么魔咒一样,摘下面首,看了他一眼,和他相视一笑,可他一直看我,看得认真,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在山上的时候,林场有几株重瓣涛深白缨开了,想带你去看。”

“嗯。”

怕他又笑话我,接着说:

“花谢了吧?”

“谢了。来年我们再一起去,可好?”

这算约会吗?约明年一起赏樱?

“阿树,来年我们一起看花,来年如此,此生如此,生生世世如此,可好?”

我心中一动,看着冰大叔,看着他看着我,看着他微微笑着,这般黑白分明,诚挚而率直,这笑是由心而发,不带一丝一毫虚假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对我做这样的告白。

来年如此,此生如此,生生世世如此。

杨过问小龙女:大武和小武,她选哪一个?小龙女说:她选杨过;杨过说:只有大武和小武,他不在选项里;小龙女想了想,说:她还是选杨过。

只有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人了;只看着我这个人,不再看别人了,像白墙上钉了一个黑钉子一样,那样子确定吗?

“这个面首,可曾有别的主人?”

松居佑树,你终于还是问了。亏你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尊严无价,打死也不开口问山樱花的事,事到临头,终究没能扛住,你到底有没有底线的?

“我二十一岁做了这个面首,到二十九岁才为它找到主人——除了你,不曾有过别人。”

琴声铮铮铮三响,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等等,我……我……还有话……”

松居佑树,你个没出息的,不仅没底线,还结巴!

冰大叔站起身,微微一笑,说:

“我们来日方长。”

我把面首扣在脸上,心里说不出来的沮丧。我在该和异**流的年纪,一事无成,也许因此失去了跟异性对话的能力了。想想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说话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世间人觉得我古怪,那是因为我是橡山人,要是在橡山也被当作一个古怪的女人,那该怎么办才好?黑玉弓不是我自己选的吗?自己选的人含情脉脉深情表白,我去跟什么山樱花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等等,这个词用得有点过了吧?我才不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再说了,我犯得着为了冰大叔争风吃醋吗?等等,我都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我这个人就这么别扭呢?

有人喊我,我随口应了一声,面首被人轻轻揭开了,是冰大叔,他离我很近,呼吸拂着我的脸,这和山上那一次一模一样,感觉也一模一样,原来那一次并不是我胡思乱想的!我紧紧抓着面首,看着他的眼睛和嘴唇,心似乎停止跳动了。

“你知不知道,在山里戴对方赠的面首,就表示答应了?”

还有这样的规矩?这么重要的规矩,为什么事先没有人跟我讲!幸亏端木家是第一个,幸亏我戴的是冰大叔的面首,万一戴错了怎么办?

冰大叔笑了一笑,在我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说:

“傻瓜,骗你的。不过,除了我的面首,别的,你都不要戴。”

说完,就走了。

飞岭在后面,拼命忍住,还是吃吃地笑出声来,我把面首砸了过去。

端木持志,咱们走着瞧!

话说回来,刚才没闭上眼睛,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好险!

真的好险!

大一听说课上,ABC外教给我们做一道心理测试题:森林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你见到溪水,会怎么做?

我坐在岸边,把脚泡在水里。

据说小溪象征爱情,不再拔腿就跑,我做得到吗?

朝夕相处,白头偕老,我准备好了吗?

在外面的世界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生活就是在拼一个1000片背面没有编号的拼图,不知道自己的位子在哪里,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漂浮在都市的上空,像蒲公英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沉浮。即使站在纽约时代广场新年倒计时的现场,在那样的喧哗里,也只不过是一个透明的女人,一个害怕男人触碰的古怪女人。听着欢呼在空洞的金属壳一样的身体里回**,在世界上最热闹最物质的中心,无法止息困扰和落寞。爱德华·蒙克的藏青色小人,他的呐喊就是我的呐喊,像岩浆一样咕噜咕噜地沸腾。

在挤迫的地铁里,在拥挤的公共巴士上,在和无数的陌生人擦肩而过的繁忙里,我无暇设想,也无心设想:这世上存在那样一种爱情,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我历经千辛万苦,而我也可以为他历经千辛万苦,千生万死,无怨无悔。

在这个错综复杂的爱情拼图上,原来有我的位子吗?

人与人凭什么相爱呢?爱情可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来临吗?若我不是衡鹿守,不是松居少主呢?

我无法心悦诚服地相信:关于我,有纯粹的爱情存在。

“小姐,小姐,清源天一献。”

我回过神来,清源天一站在屏风口,摘下面首。

“少主请坐。你的伤好了么?”

“劳你牵挂,托阿树的福,早已好了。”

清源天一的面首,白中带黑,黑中带白,仿佛八卦图——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生生不息,深不可测;冰大叔只有红黑二色,黑则刚正率直,红则忠诚勇猛。

清源天一的面首,拿在手中,有些沉甸甸的。不管是冰大叔的面首,还是其他任何人的面首,都不会这样沉甸甸的吧。

此情此景,让二少夫人,情何以堪?

偌大橡山,得不到丈夫面首的,只有清源的二夫人了吧,不,因了我的缘故,将有二十五个女人得不到面首。虽说山人以献衡鹿守为荣,然而作为女人,不管理由何等冠冕堂皇,心中究竟不痛快的吧。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要这么多面首何用?

什么时候,我可以废了这个面首家宴?

“阿树,你……”

叶天一显得有些惶恐,想他清源少主何等尊荣,山中能令他这般忐忑的女人,大概也只有衡鹿守了。

是衡鹿守,不是我。

然而不管如何,我无法轻视或者践踏这样一份心意——将一生中唯一一个面首献给我的心意。

“少主的面首,千金难买;少主的心意,千金难买。松居佑树感激不尽!”

“希望有一天,我从你口中听到的,不只是感激二字而已。”

我默然。

“你怎的还喊我少主?在山上不已说好了么?”

“一时改不过口来。”

“阿树以为我为何献面首?”

“这……”

因为我是橡山衡鹿守吗?

因为我是松居少主吗?

在世间,我无足轻重;在橡山,我举足轻重。

那么,顾佑树呢?

清源天一重又把面首扣在脸上,说:

“松居女侠,还记得蒙面侠吗?”

“是你?”

“是我!”

细看清源天一,眼神果然如年少时见到的那般沉郁。眼神是一个人终身的印记,脾性若无大改,命运若无大起大落,也是不老的印记。冰大叔也好,清源大叔也罢,甚或今晚献面首与我之人,大概都曾与我有渊源的吧,或许此生结定的,或许前世延续的,或许将迁延至于未来世。想到这一点,我才知自己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对不住我的面首。我不愿意他人因我的身份而接近我,端木清源,在座诸堂,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我在橡山一日,就永远无法摆脱衡鹿守和松居少主人的身份,看来,我要习惯顶着这两个名号生活了。

“那天在止语亭,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你依然留着短发,戴着眼镜,明朗而清澈。”

“大侠,没能认出你来,很抱歉。”

我和叶天一对视一笑——我找回年少时偶遇的玩伴了。

“你的脾气依旧,就是这个脾气,我念念不忘。”

我岔开话题:

“不想今日当面,延误了十七年的一句‘多谢’,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当日我和阿信几个在山中走散,有你的陪伴,玩得很开心,托你的福,找到鹿角草做药引,治好了我家老圆头的痛风,谢谢!”

“说起来该当我谢你。进山采面首用料本是件喜事,只是家中有些事,始终不那么痛快,你心地明亮,必定看出来了,说是我陪你,毋宁说是你陪我。”

“彼此彼此。”

“每次你回山前,诸山传看你的玉照,故我远远地,便知是你,你一人在山中,一来担忧你的安全,二来我也实在来不及规避,只好用布蒙住脸,没想到你一开口便喊我‘蒙面侠’,我倒颇为意外。”

“我那时满脑子的武侠,恨不得自己能掉进江湖里,看什么都像个江湖,请你莫见笑。”

“如此才有趣味。”

“是我贪玩。想起来,还把阿信她们给累惨了,累得他们在祖堂里跪了一整日。”

“丢失了你,松居必寝食难安。”

叶天一顿了顿,接着说:

“你家圆头生病,你都能惦记着,肯为他走几个时辰寻药,还差点跌落悬崖,温厚之心,令我动容。”

“老圆头是我家人,我自然应当照顾他。”

“我正是为了你这片心,甘愿献面首的。你十五岁时,陪松子婆婆几位长者泛舟千雪,千雪近清源本家林场,你不知我在远处看着你吧?千雪一片冰心,都在玉壶中。”

“我尝以为,亲近我的,或为了衡鹿守,为了松居少主这个名头。我也以为,我们只不过一面之缘,你却再三命你的总管上门,别有他意。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叶天一眼中一亮,一笑,仿佛春日融化了一片冰雪。

“阿树本无须这般坦诚,却真这般坦诚。我清源天一若得你为妻,夫复何求?”

我算什么呢?

我怎么承担得起此番浓情厚意?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眼中的忧郁一扫而空,满怀希望的样子,我实在不忍直言:

我的正弓已选定,却并非清源天一你。

松居人一往直前,从不回头,选择正弓的机会只有一次,从未听说过哪位祖婆婆改弦更张的——我的祖婆婆如此,我也如此。

今晚我不得不辜负25个面首,而他们却并不知情;想到这一点,心情格外沉重,仿佛我在欺骗他们的感情。

什么时候,我可以废了这个残忍的面首宴会?

紫豹一进来,大喇喇地坐下,侧身对着我,屈起右膝,拿起酒壶,仿佛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戴了个面具,一把摘下来,往炕桌上一丢,喝了一口酒,又把酒壶甩在一旁,袖子在嘴上一蹭,舒了口气,仰头看着天花板,他发呆的时候,我正好可以慢慢地观察他,看看这个令橡山人与非人闻名如雷贯耳的第一结界师,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青铜兽嘴扁酒壶的壶身饰狰狞的饕餮纹,云雷纹衬底,青光依旧熠熠,我以前曾见狄明堂主用过此壶,系在腰间,颇引人注目,现在到了七当家手中,看来他已尽得堂主真传了吧。七当家只比我大五岁,比冰大叔和叶天一都小,眉眼间却有种道不出来的沧桑——岁月细水长流凿刻出来的那种沧桑。他的脸瘦而长,眼睛大而有神,深幽幽如玄冰,身材修长,偏瘦,手指也修长,确切地说,是很纤细,这么好的条件,不弹钢琴,太可惜了。他的双眼半合,眼神迷离,怪不得他的面首上画一头豹子,即使歇息的时候,也像一头豹子,枕戈待旦,一有风吹草动,便可一跃而起,见血封喉——结界师的工作,想必很辛苦吧。

“看够了没有?”

我一惊,随即才又想起他是我的面首,只好收敛一点。

“你看得到?”

他指的应该是他的黑龙息吧,我点了一下头。

七当家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像是在骂他自己似的,又说:

“一时忘了你是衡鹿守,看得出来,也不稀奇。”

这个人,完全看不出来还有些小孩子脾气。

“你种心咒,倒有一手,下次要再种,别忘了先给我通风报信。”

悯香晓莹事件,原来他也在场。

“为什么?”

“我好也补上一脚,谁叫衡鹿守这般手软。”

“那衡鹿守本人就先给七当家通风报信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谁叫七当家这般心狠。”

一声雕鸮的鸣叫,啄破了天下太平的春意。主人今夜参加面首家宴,事关终身大事,身为灵兽的黑寺神怎么可能不知,怎么可能随意示警坏了主人的兴致?必是山中有事吧。

七当家哈哈大笑,也了一眼桌上的面首,随手一抄,递给我,起身拍拍屁股打算走人,飞岭在后面低声说:

“小姐,签名,签名……”

差点忘了大事!

“七当家,请留步。”

“我叫未立。”

“未立兄,请留步。”

“我是你的面首,你是我爱慕的女人,怎的和我称兄道弟?”

我是他爱慕的女人?

怎么看都不像。

“走了。”

眼看他就要迈出屏风口了,我咬了咬牙,喊道:

“未立大哥,请等一下。”

七当家依旧背对着我,肩膀得意地耸动,虽然只是轻微地耸动了一下,我也猜到他在笑——阿信,冷泉,翦月,香渠,你们几个就是跳进黄河也还不清我的人情!

我怕他又想出什么折磨我的点子,赶紧对飞岭打了个眼色,飞岭忙不迭把那几张要命的签名纸铺排好。

七当家看着炕桌上一字排开的笔墨纸砚,微微仰头,嗅了嗅空气。

“我家有几个女众仰慕七当家威名,苦于不便面见,想请当家签名留念。”

我既是他爱慕的女人,应当不至于被拒吧。

“松居干净得很,要我的签名做什么?”

“世间凡人恋慕某个名人,又不能日日得见,请那名人签个名,好做日后念想。”

七当家面无表情,我和飞岭惴惴地互看一眼。

“你签一个看看。”

一时找不到多余的纸,我抽出腰间的绢丝帕,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七当家拿起来,看了一眼,揣进自己怀中。

“啊……”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衷心恋慕,不得日日相见,留个名,好做念想?”

什么跟什么?

七当家坐下来,笔走如惊龙,一眨眼工夫不到就签好了四个名字,确切地说,是画好了四张签名符——若不早知他叫狄明未立,恁怎么看,都像一张符头;虽知道他叫狄明未立,也无济于事,恁怎么看,都是一张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