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贤4
我终于忍不住,决定旁敲侧击一番:
“刚才诸位长者光临,佑树有失远迎,惭愧!”
第七位的千代婆婆笑道:
“昨日黎明时分犬司事示警,我们便陆陆续续到帐中来等候了。你一出来就昏了过去,是被抱进来的,当然不知我们原来在这里,何惭愧之有?”
这下子更不得了了!
“佑树愚钝,毫不知情;一时得意忘形,大惭愧!”
我不是谦虚,我是真的大惭愧,大到恨不得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这么说来……
菊婆婆道:
“不用担心,你方才哭得像个娃娃似的,我们在屏风外,听不真切,听不真切,嘿嘿嘿。”
我就快被我的亲教师玩死了!屏风外好些人掩不住大笑,三十三堂诸人果然在场!想我松居佑树见过神明,斗过水鬼,最后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众人好不容易收了笑,我也好不容易才抬得起头来。
算了,这帮长辈的年纪加在一起,好歹也有个大几千岁了,听他们笑,便知他们从听到犬司事示警至今,一直为我担惊受怕,此时才真的放下心来,能开怀一笑了。我不过走一个成人礼,却连累这许多人瑞,被他们当个笑柄乐一乐,几分钟工夫而已——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九位亲教授无缘无故从天而降,我除了忐忑还是忐忑,端身肃坐。
焰婆婆说:
“经坐即可,不必拘礼。”
肃坐须身体前倾45°角,“仰首视不出寻常之内”,平常当然没问题,这时让我这么坐,已然头晕眼花。听第一亲教授的语气,我应当没犯什么滔天大错,提到嗓子眼的心肝可以归位了。
簪匕首的妇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匕首,声也如匕首锐利,她说道:
“我知少主体弱,此番又受了惊吓,本该当静养,只是兹事体大,恳请少主将百炼行当中发生之事,详述一遍,不知少主可允否?”
此人讲话的语气这般客气,不像三十三堂的人,她是谁?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在录我的口供?为什么说兹事体大?阿香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脑海中不知哪里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我刚才怪自己迟钝,不知道医帐中藏了这么多人?我为什么用了一个“藏”字?并非我迟钝,而是他们本来就是故意的,松子婆婆也是故意套我的话来着,这位妇人不是“像”在录我的口供,她“就是”在录我的口供。
“恕佑树眼拙,不知阁下是襄赞卫哪位执事?”
妇人扬起一双柳眉,似乎有些意外,转而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单腿跪地,拱手作礼道:
“大司首果然慧眼如炬!襄赞卫律司镜像曹少律使空鸣沈尺恭问大司首安好!”
第二位的亲教授昙婆婆说:
“这是我徒弟,自家人。”
襄赞卫的界司专职交涉与非人相关的一切事宜,而律司则分成两曹:“尘光”与“镜像”,尘光订立人道律法以及审判山人;人与非人不同道,非人自有非人道的运行规则,井水不应犯河水,故人道不为非人道立律。镜像从某种意义上讲类似国际刑警、外交部与公安部的合体,逮捕侵犯人道权利以及危及人身安全的非人,将犯事的非人绳之以法,与非人道的“光严场”共同追捕、处罚重案犯,另外,如果光严场对镜像审判非人嫌疑犯提出异议,双方则临时成立一个审判委员会,用镜像的行话讲叫作“具眼”。我从未到过具眼现场,那应该是世间人闻所未闻的审判庭吧,东席坐满了人,西席空空如也。旁听的人可能会感到一头雾水吧,又或者也会变得非常有趣,可以从镜像按察使的问答推测非人道派来的按察使说了什么。
昙婆婆天赋阴阳眼,善符咒,百炼场四角坚不可摧的结界,便是她下的,她老人家七十八岁从界司退位。昙婆婆作为我的亲教授,在这里不足为奇,为什么她的高足也在这里?
少律使踏足的门庭,必定不出什么好事——不是我错了,就是悯香晓莹错了。我唯一犯的错就是走错路口,走错一个路口用不着出动襄赞卫的律司,再说了,只有我管教襄赞卫的份儿,轮不到他们来审判我;退一万步讲,便算衡鹿守千错万错,也只受亲教授管束,这山中再无旁人能凌驾衡鹿守之上。
“少律使不必多礼。不知悯香晓莹今在何处?”
“大司首机敏过人,在下就不绕弯子了。大司首昏迷中说了不少话,方才与松子婆婆又有一番话,在座都是明眼人,来龙去脉也能知个大概了。悯香晓莹所叙场中之事,除了杉树神一节之外,其他大概和大司首所说吻合,只不过救人的和被救的,反了过来。”
反了过来,什么意思?
我一听,其实已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愤怒伤心,又觉心灰意冷。我拼死拼活,在悯香晓莹眼中,却只不过是个假正经,是个傻子。百炼行的一幕幕,此时又在脑海中像幻灯片一样一一切换,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怜。我本以为橡山是一方净土,橡山人个个都是祖师菩萨,看来是我错了。为了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万人供养,武陵人照样会不惜铤而走险不择手段。若我无权无势无人为我撑腰,这个案子容易翻案吗?这样的地方和世间又有什么区别?但我在橡山不是普通人,即使我不出头,守护我的诸山,也必定不会善摆干休——山人一定信我,而不信悯香晓莹。但是,凭借我的身份地位左右他人,即使事实真的如此,我和世间倚仗权势任意妄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使我不常在山中,也还知道,悯香晓莹犯下这样的错,只有死路一条。只需我一个字,就可以置悯香晓莹于死地,为自己报一箭之仇。然后呢?
我不希望我的十八岁充满血腥味。
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也不能不救悯香晓莹。没想到悯香晓莹看似天真懵懂,其实早已将我看得透透的,吃定我了,知道我必不会拆穿她的谎言,也必不忍看她受惩罚。
松子婆婆闭着眼数佛珠,说:
“君子不逆人之恶。”
我一惊,心中大喊惭愧。
“少律使,可否让悯香晓莹说几句话?”
“诺。”
少律使轻轻一击掌,屏风外有了点动静,过了一会,传来悯香晓莹大声喘气和咳嗽的声音。
“悯香晓莹,大司首问你话,你须据实以告,听明白了没有!”
“是!姑姑,我……我……姑姑昏迷,说的话岂可尽信?”
我心中一寒,多说无益,多听无益,她再多说一句,不过把自己又往死路上推远一步而已。百炼行只我两个,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悯香晓莹如果坚持为自己辩解,无论如何也可以自圆其说。哎,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不应当说谎——井侧然潭主胆子再大,也不敢娶衡鹿守,终究也不敢杀衡鹿守,即便他真的动了杀机,除非橡山运数已尽,否则也自有能救衡鹿守的。
少律使脸色一变,喝道:
“悯香晓莹,神明在上,诸山大德在座,你还敢信口雌黄,如此胆大包天,实在可恶至极!大司首为你三缄其口,绝口不提你的劣迹,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诬陷于她,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如此狼子野心,留在橡山何用!哼,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问你,这山中有哪个鬼,敢打衡鹿守的主意?”
“这……想是那鬼不知……”
少律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
“是你这鬼不知!井侧然那水鬼已十万八千零四百六十五岁,你当他是三岁小孩?你这算盘打得还挺响亮的嘛,以为只要给自己脸上贴金,把大司首往你那见不得人的坑里推,就可名扬天下了。哼!悯香晓莹,你不单贪得无厌,兼之愚蠢难耐,没得留你在橡山,玷污橡山清白。你不是要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万人使唤么?我今日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拖出去,丢进井侧然!”
两个大汉沉声应道:
“属下听命!”
悯香晓莹大声喊:
“饶命啊!饶命!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过!姑姑,我一时鬼迷心窍,求姑姑念在同期的份上救救我!姑姑……”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只听到挣扎的声音,想必悯香晓莹的嘴巴又被堵上了吧。我该说什么呢?
送佛送到西,大概就是这样吧。
“且慢!请少律使手下留情!”
“沈尺谨听大司首吩咐。”
“我在场中曾听悯香晓莹说起往事。悯香轩主晚来方得此一女,想必宠溺了些。我曾与轩主有数面之缘,轩主为人忠厚,我实不忍见他古稀之年得而复失。昨晚在黄金埵中,我见悯香晓莹许愿,她当时所许的,必定是一个善愿;后来水鬼许她做风光的潭主夫人,她也始终没有忘记这个初衷。水鬼鼓吹**,实在难以抵挡。少律使方才已为橡山杀一恶人,我可否为橡山添一善人?我记得衡鹿守在成人礼可满一个心愿,诸山皆得服从。我现下就用了吧。”
焰婆婆清了清喉咙,说:
“为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值得吗?你可知你这个愿,莫说是诸山,天地也不得拒你。只有这世间说不上名堂的,没有你得不到的,你可想好了!”
“禀亲教授,松居一切具足。”
“你自己呢?这不是一般的愿,可要想好啰,没有后悔药吃。”
“想好了,佑树想要的,不假人手,自己挣得。”
“现如今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悯香晓莹舍己救人,救了橡山的传人松居的宝贝。你今日若坚持放她,你的功名风光可要被她抢了去,怎样?”
“便是这功名二字害死了人,公道自在天地人心。我已是衡鹿守,已是大司首,已是松居少主,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悯香晓莹在外磕头道:
“悯香晓莹谢姑姑不杀之恩!悯香晓莹谢姑姑不杀之恩!”
昙婆婆抬起眼,看着我,我当即把腰直了直。
“自打你从娘胎出来,就知你的品性。也罢,你既肯舍命饲虎,我自也要成人之美。只是悯香晓莹目无神明,目无衡鹿守,目无尊长,劣迹斑斑,若让她全身而退,日后纵享无限风光,怕是难以悔悟。座中皆为诸山头目,皆知真相,你虽肯委屈自己,但衡鹿守非是寻常女子,你让诸山如何不为你鸣不平?又让襄赞卫诸人如何不为他们的大司首鸣不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请大司首处置悯香晓莹。”
“我处置?”
我怎么处置?小学的时候被人骂是“哑巴”,我生气起来砸过砖头,那算处置吗?
少律使拱手说道:
“襄赞卫律司少律使空鸣沈尺同请。”
我望着松子婆婆,向她求救,松子婆婆也不抬眼,只说:
“你是衡鹿守,年已十八,自有能力处置。你既开了头,自然要懂收尾。莫将惩恶扬善,沦做姑息养奸。”
能力?松子婆婆不说“权利”,而说“能力”,指的便是那个了吧——心咒。上个月圆夜子时,松子婆婆在松林中为我灌顶,从此我将可以下心咒了——衡鹿守生而有之的能力,流淌在血液中,代代相承的能力。
我松居心咒的守护神为雪山龙王,雪山龙王即是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转世成龙神的沙弥。
世间人以为《大唐西域记》中所提到的仙佛神通之事,乃是出于玄奘大师本身作为佛教徒的虔诚而撰写且笃信的,权当作趣闻轶事读一读,笑一笑就罢了,殊不知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以玄奘大师的修为,又何至于打诳语?
迦毕试国王城西北有一座大雪山,山中有龙池,池中有龙宫,龙宫中住着龙王和他的家眷。龙王虔信佛法,闻知健驮逻国有一位比丘,已证得阿罗汉果,便化身前去阿罗汉住持的寺院,恳请他到龙宫讲法应供,阿罗汉答应了。阿罗汉于是结跏趺坐,在他日常禅坐的绳**入定,以神通力自由来去龙宫说法。
有一日,阿罗汉随侍的小沙弥偷偷藏在绳床下,同阿罗汉一起到了龙宫。龙王慷慨好客,吩咐厨房供养沙弥午斋。斋毕,沙弥替阿罗汉清洗钵盂,钵盂芳香四溢,胜过自己所食用的百千万倍。
沙弥当即无名火起,发下毒誓:“自成龙身,诛杀龙王,以雪今日之耻!”
由于沙弥至诚发愿,且他这一念嗔恨心强大无比,当晚就死了,变身为一条大龙,潜入龙宫,杀了龙王,将旧龙王的家眷占为己有,成了龙宫的新主。
沙弥堕为龙身之后,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发怒时动辄兴风作雨,为害地方,地方百姓不堪其苦,但也奈何他不得。这事终于惹恼了迦毕试国的国王迦腻色迦王。国王御驾亲征,倾国之兵到大雪山攻打龙宫,更扬言要填了龙池。
新龙王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只好跟国王忏悔讲和:
“不料我前世的一念嗔心,竟把自己弄到如此地步!嗔恨心一起,我也没有法子,如今唯有一个办法:请陛下在山脚建一个寺院,每日派人观望龙池上云层的颜色,若云朵变黑,即是我动了嗔心,即刻敲钟。我听到钟声,便可止息嗔心。”
这个沙弥龙神最擅长下心咒,我这个心咒,乃是先祖从玄奘三藏法师的弟子慧立法师处得,慧立法师即是为玄奘法师立传的那位,慧立法师从玄奘法师处得,玄奘法师从西域得。先祖在世间奉慧立法师为师,后欲入山,远离尘嚣,临行时慧立师以此心咒相赠,做傍身之用,先祖将此咒夹在族谱第一十八页的夹层中,带入橡山,从此传为松居的法宝。玄奘法师与慧立师圆寂后,世间知道此咒的,只松居一家了。唯此心咒,有不可思议之神通力,先人唯恐咒语落入恶人之手后患无穷,唯恐未成年之松居人心智未定驾驭不了咒语伤人害己,故等到传人年满十八岁才传承此咒的秘密。
衡鹿守下的心咒,除了衡鹿守,别无他人能解。我所念的咒语,即便是松子婆婆,或我母亲,也解不得,同样地,我也解不开松子婆婆或者我母亲的咒语——人的心力不管表面上多么的相似,其实暗藏了恒河沙数世界海微尘数的微细差别。衡鹿守每一次秉持正心力所下的咒,可为橡山去一分无明,增一分光明;非以正心力持咒,将会落得沙弥的下场。
“衡鹿守谨听松子婆婆教诲。悯香晓莹!”
“姑……衡鹿守,悯香晓莹在此!”
“你将来有女儿辈,也有孙女辈,若她们的同期也如你待我一般待她们,你可忍心?”
悯香晓莹答不上来,许久许久,传来抽泣声。
“这个不忍人之心,你可要看好了。你虽负我,我不可负你;我不可负你,但也不可负橡山。你从此风光无限好,但这风光,不是正道得来的,也不是你应得的。我今天要为你下一心咒:你徒具虚名,我要你知徒具虚名的苦,知良心不安的苦,我让你不能安心享这风光,有口难言。我要为橡山留的,是个善人,不是个恶人。留与不留,全在你自己。正道至简而难行,十一年后,你若明白了,再来见我。悯香晓莹,你听仔细了!我种在你心中的,是一个‘悔’字!”
我闭上眼,祈求雪山龙王加持,将咒语默念完毕,睁开眼看悯香晓莹的那一刻,仿佛身处洞中密室,忽然如雏鸟破壳而出,见到第一缕天光,耀眼无比,刺得我闭上双眼,眼前如有一张光幕,百千光蝶拍翅飞舞,光点渐渐汇聚,又和合成一张闪光的幕布,放出大光明,我不由得睁开眼,仿佛见一轮大日从海上升起,放出万千光明,朝阳满天,正在鼎盛之时,光渐渐收拢灭尽,眼前一切如常,我恍恍惚惚,转头看松子婆婆,她点了点头。
我种下了第一个心咒。
“走吧,好自为之。”
昙婆婆拿起放在她右膝侧的铃铛,铃铎摇响,声锐如刀锋,她才一开口,我的耳朵便嗡嗡作响——这就是传说中的狮子吼,没想到今天也见识到了。百炼行还真有趣啊!
昙婆婆双手合十,其声如松涛,道:
“遍礼诸神!遍告诸山!衡鹿守成人礼结期!”
青金铃铎虽小,锐阳清利,铃声在圆帐中,如青鸟盘旋周游,倏忽又穿越围帐,雀跃林木间,欢声鸣唱,把这消息报与天地知晓;枝枝相触,叶叶相传,风金相摩,波纹鼓**,越传越久远,触动树木,触动主地神、主山神、主林神、主稼神、主水神、主风神、主空神、主夜神、主昼神,诸神尽知,而大橡神也终将知晓:他的衡鹿守已然成人。
而我已尽力,心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医帐中的气场也顿时为之一变:轻快、喜悦而活泼。
诸人同称贺道:
“恭喜衡鹿守成人礼结期!”
平大夫迫不及待地走进来,匆忙说了两句恭喜,便说:
“阿树,来来来,我把把脉,嗯,无事无事。你是衡鹿守,就是给那鬼十个胆,谅它也不敢伤你。”
说着,握着我的两只手左看右看,从指尖捋到手腕,又从手腕捋到指尖,问:
“你推那水鬼,手变得又绿又透明,给白司事一舔,果真就好了?”
“对。”
“白司事走路,脚下是否有各种奇花异草出现,世所罕有?”
“别人是步步生莲,白司事是步步生花生草。花草现的剎那,仿佛就长在那里的,他一抬脚,又消失了,当真有趣。”
平大夫搔首挠耳,激动得脸颊发红。
“恨我四十五年光阴空过了,空过了!阿树,你细细回想,不要漏了任何细节,把白司事现身和隐没的地点,仔细给我描述描述。你知不知道,白司事居处瑶草琪花,那可都是世间难得一见难得一闻的药草,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少律使打断平大夫道:
“平大夫,你这是真把脉还是假把脉?大司首高烧刚退,方才处置悯香晓莹又费了许多心神,你身为大夫的,不该劝她好生休息么?是患者重要,还是我等凡夫俗子难闻难见梦寐难求的花花草草重要?”
“少律使,不打紧,我也闲来无事。平大夫,要不,等我明天好些,我们求个假,一起去寻宝?具体位置,我记得可清楚了。”
“这敢情好,你的记性最靠得住了。妙!妙啊!绝妙!趁你还……”
少律使翻了翻白眼,说:
“趁那鬼恼羞成怒之际再来个自投罗网是吧?平大夫,大司首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个水鬼头目千百年来没有女眷,见到悯香晓莹,动了念头,却被大司首坏了他的好事。一念嗔心起,火烧功德林。他再怒起来,保不准做出个什么事来。要去,你自己去,莫连累大司首!”
云藻社退位社主,第五位的坎婆婆,向来对我严厉,她咂咂嘴,说:
“一个医痴鬼,一个贪玩鬼,臭气相投。”
糟了,导火线点着了!松子婆婆抖了抖佛珠串,而我的心,也跟着抖了几抖。
松子婆婆叹了口气,说:
“方才装得像模像样,还道有些十八的门面了,才这一下,又打回原形。该你遭此一劫。若不是神明慈悲,念在你发了一念善心的份上,遣他的使者除去你身上的恶咒,还不知你要怎么收场。你暂且不得近练场。”
不是说我发了一念善心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一定会有好下场的。哎,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一点都不敢说。
“是。”
我和平大夫偷偷对视一眼,各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围屏外传来端木老先生的声音:
“阿树,把杉树神送你的灵物,拿出来看看吧。”
“是,老先生。”
不愧是及时雨老先生!外婆训我,外公从不救我,全天下知我受困,又能为我解围的,只有老先生一个了。
屏内诸位亲教师和少律使齐刷刷盯着阿香手里捧着的灵物袋,我打开来,掏出血核桃壳,再掏出一个小硬球,球约莫有鸽子蛋大小,和我从杉树婆婆手中接过时一样,依然发出银白色的光,握在手中,像握着一个初生蛋一样暖暖的。
阿香端来一个黑锻小香盘,我把球放上去,由亲教师等赏识。屏内先传看一圈,各位婆婆拿起球,细细查看,也有凑近去闻的,昙婆婆看完,和少律使交换了一个眼神,排行最末的香织婆婆皱着眉头一脸迷茫,其他婆婆窃窃私语,我听到“龙珠”,“夜明珠”之类的词。
松子婆婆对阿香点了点头,说:
“请诸山长老与诸堂主赏鉴。”
松子婆婆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嘴唇微动,仍在数珠念佛。
屏外又一片窃窃私语:男人和女人的窃窃私语是不一样的,女人间说私房话,乍听像蛇吐信,而男人低声讲话,更像蜜蜂关在瓮中发出的嗡嗡声。
我的脚发麻了,婆婆们安跪如坐,兴致高涨,时不时瞄我一眼,继续咬耳朵,我不敢轻举妄动。支起耳朵听,没听出什么名堂来,男人比女人审慎,不肯吐露只字片语。在座都是各山各堂头目,大概怕说错,下了面子。
外公说:
“龙阳眼拙,不识宝物,请诸位大德贤能不吝赐教。”
“古砚兄,在下孤陋寡闻,这明珠暗投,道不出个究竟了,惭愧!”
听声音应是第二堂庆森堂的堂主,庆森堂一说完,外面又一片嗡嗡声。
外公又说:
“请太老示下。”
现清源堂主的祖父既是第一堂清源堂的退位堂主,又享119岁之高寿,在山中威望极高,山人尊称为太老。我爱听太老他老人家说话,像冬天一口冒着暖气的老井,井石长满青苔,从井口望下去,有一汪深幽幽的水,藏着一方深幽幽的天。
帐中一片寂静,等太老从他119年的记忆中,翻找出这个宝贝来。
“啊,差点忘了,记得我年少时,听曾祖他老人家说起过,山中传闻有一样宝物,道得出来历的,白光褪尽,宝壳脱落,方能显庐山真面目;道不出的,任你千锤百炼,也只能徒劳无获。”
“听太老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端木家的族谱载有此物,四祖他老人家的确有所言及。”
太老和老先生尽吊人胃口,屏内屏外一时热闹起来了。
平大夫搓着手掌,低声问我:
“阿树,你猜是什么?”
我也低声说:
“不知。”
“你猜一猜嘛。”
“这种事只有太老知道,老先生也只在书中见过,我才十八,怎么可能有头绪?不过……”
“太老和老先生卖关子,我又不好去催他们。不过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不过我猜,这个灵物不是和杉树神有关,就是和白司事有关,铁定不是那鬼的。”
“你又逗我,我说未必,杉树神所送的,未定就是她自家宝贝。打个比方,我送你焰婆婆做的一个壶,假设我送得起啊,那壶不见的是我家的呀。山中宝贝这么多,怎么说得准是哪家的哪个?”
“说不定杉树神送的就是……”
松子婆婆轻咳了两声,低声说:
“宝剑不可随意出鞘,聪明不可尽露。”
我当即住嘴,右手在嘴上做了一个缝合的动作,对平大夫摇摇头,平大夫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耷拉了头,我的嘴巴缝住了,只能憋着气鼓着腮帮笑他。
太老说:
“拿纸笔过来,看看我和既岭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听到展纸的声音,笔落纸上,倏忽如走兽飞禽,完了,叠了纸,送到外公跟前,外公一一打开,念的都是同样的两个字:
“狐牙。”
接着传来惊呼,此起彼落。
“露出来了!”
“果然是狐牙!”
“是狐牙!”
“果然是白光褪尽,宝壳脱落,显庐山真面目!”
平大夫早已按捺不住,冲出去看了。
少律使拱手道:
“恭喜大司首,贺喜大司首!”
我拆了嘴巴上的线,说:
“神明慈悲,佑树受之有愧。”
焰婆婆点了点头,说:
“我本忧心你在世间那大染缸里,浸染坏了,今日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我知道焰婆婆不是因为我得了宝物而夸赞我,我长到十八,得焰婆婆称赞,这还是头一回。亲教授几乎个个严厉有如松子婆婆,甚至严厉有加于松子婆婆,而我家外婆对我一向已严厉有加,掰手指头一算,我头上刚刚好满满当当地顶着十位老婆婆,有时也的确有不堪重负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感觉,不过也亏得有这么多位老神仙耳提面命,我才能有些衡鹿守该有的十八门面吧。
帐中虽热闹,除了平大夫,却无他人走动,我本想穿上外衣跑出去看,见长辈们这么坐得住,也不好意思乱跑。再说,我已十八了,眼下这样,在山中算衣冠不整,山人讲男女授受不亲,我随便跑出去的话,怕是清誉都要毁了。这破规矩!
好不容易香盘传进来了,阿香端给亲教授视看,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最后才终于到我手里:小硬球的光消失了,从中间对开成两瓣圆壳,里面有一个乳白色牙齿状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狐牙吧,应该就是白司事的牙齿吧。为什么杉树婆婆送我白司事的一颗牙齿?不过,能让太老和老先生如此郑重其事,必不是一颗普通的牙。反正无论如何,白司事对我有救命之恩,藏他一颗牙齿作为留念,没齿不忘他的恩情,也好。
“没齿不忘”?亏我想到了这个,这个词倒是应景呀,想着都觉得好笑。
太老一出声,帐中即刻安静下来。
“这不是真的狐牙。”
不是真的?杉树婆婆送给我之后,我就放进灵物袋,没有再拿出来过。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掉包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在水潭里晕了一次,出来后又晕了一次,保命都有问题,我怎么可能还时时关注自己的灵物袋?灵物袋没丢,就不错了。
“狐牙非牙,此宝物只是看似狐牙而已。大橡神的狐使者,共有三位,阿树既然跟白司事有缘,此宝物多半便是白司事的。三位狐使者中,白司事最年少,这乃是我曾祖所言,至于具体年岁,世间凡夫无从知晓。我们的记岁,乃是人道的计算法,仙道自有仙道的算法。狐使者修行满人间的百万年时,于第十一个月圆之夜,吐露鸽蛋大小的狐牙球,此狐牙球有缘者得之,研磨成粉吞服,可起死回生。看来,白司事的有缘人,便是阿树了。”
座中人啧啧称奇,松子婆婆淡淡地说:
“六道轮回,各有因缘,许是你过去生中曾帮过白司事和杉树神,如今他们报恩来了。因果报应不爽,不可骄慢。”
“是!”
松子婆婆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
不知过去生中,我和白司事杉树婆婆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要是能坐个时光机,或者有宿命通,回去看一下,那该有多好!不管如何,和这两位神仙有缘,总是好事——可见我的过去生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少律使看了看松子婆婆,又看了看我,说:
“早闻松居谨言慎行,韬光养晦,今日亲炙,果然非同凡响,沈尺佩服!”
“这孩子嫩着呢,需多多锻炼,你们年轻一辈,要多指点她,不可骄纵了她。”
“沈尺遵命!”
平大夫盯着狐牙,若有所思。
“平大夫可有需要救命之人?”
屏风外响起岩峰老爹的笑声:
“古砚兄,你这孙女可算天下第一慷慨之人了!起死回生的仙丹,转眼就要送人。”
外公笑了笑,说:
“救命不只是医家的事,松居人也当有菩萨心肠。”
太老说:
“生死未卜,杉树神送这颗狐牙,怕是另有深意,我看,阿树就自己留着吧。”
外公说:
“太老所言极是!尘埃落定,辛苦诸位了!孙儿顽劣,惊动诸山大驾,托大橡神之福泽庇荫,百炼行圆满结期。松居略备薄酒,若得贤长光临,蓬荜生辉。”
我从医帐出来,就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
杉树神送我狐牙的时候,也许正是我父亲心脏病突发的时候;我得到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却救不了自己的父亲。
神谕命我十一年不得回山,不得见橡山人——连外公去世,我也不能送丧守灵。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刚到纽约。
外公说:
“真想见阿树一面啊!”
我在肯尼迪机场里,坐了一天一夜,看人来人往,看飞机起飞又降落,原来,有这么多人可以来来往往,有这么多架飞机可以降落又起飞,而我终于,还是没有搭上飞机回国,而是搭地铁,去找租住的公寓。
神明和我开了这样的玩笑。
白司事说:
“衡鹿守该长大了。”
原来如此。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洁白的油桐花渲染上迷茫的金铜色,拉了拉浅交领,把右手按在交领处,那里是合欢花的位置——这是我多年来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心中慌乱的时候,这样子做,能令自己安心。我发现不仅是我,松子婆婆和我母亲也有同样的惯性动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和松子婆婆,有好几次话到嘴边,终于还是觉得有些唐突和失礼,作罢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成为真正的衡鹿守了。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不愿意想象吧,但是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心里某处似乎藏了一个金矿,沉甸甸的。昨晚入睡前,我以为今日的自己会有诸多想法,诸多感慨,奇怪的是,除了这样望着自己,并没有感慨万分。明白自己在看着成为衡鹿守的自己,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也许应该归功于授元良香囊吧,每天站军姿,头一沾枕就睡,劳力不劳心,也不劳士。更重要的是,过去的三天为七万一千二百三十八户重复同一个动作,我的心思像一块铁,被千锤百炼,分子的密度已经改变了,被敲打得只剩下一个心思了:我是橡山人的衡鹿守,是属于橡山的衡鹿守。明白自己归属何方,这样的一种团体感,对于人和团体而言,乃是不可或缺的吧。
佛说: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橡山女人也已明白了:她们是橡山的女人,斩不断理还乱的,波澜暗涌的,凡此都可暂且按下不说。衡鹿守知橡山女人,橡山女人也必知衡鹿守。橡山固若金汤一千四百年,道理在此吧。
“幽谷桐花,不可方物。小姐,你穿这身雅服可真好看!”
“飞岭,你知否,在西方国家,别人若赞扬你,你只需说谢谢就可以了,不必客气。”
“小姐清雅,和山中别的女人不同。”
“谢谢。”
我们在镜中相视一笑。飞岭和我映在桐花雅光中,人也晕染了,我腰带上缀的绿玉龙形佩“青栀”也晕染了——从战国时代的先祖一直辗转到我手里,这是一块拥有巨大灵力的玉佩。我曾在山西博物院见过一模一样的,可惜那玉佩在古墓中待了太长时间,充满怨念;我可怜那块玉,离开太原之前又去看了一次,不料它已被借走,到别的博物馆展览了。真遗憾啊,没来得及和它道别。玉石出土后,与生俱来、吸取大地精气的正息只能维持十年,世间人大概不知吧。玉在正息旺盛时遇见主人,人的息与玉的息相互涵养,慢慢才能养成玉气,积攒千百年的玉气,如果玉主人的息纯净,即便是井侧然主人那样有千年道行的非人,也得退避三舍。我的息也将灌注在青栀,护佑我的后人,就像今时今日,我的祖先以她们的息护佑我一样。
“方才见小姐出神许久,莫不是在担心等一下的典礼?”
我摇了摇头,说:
“说不上担心,不要说你看着糊涂,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我戴上圆柳笠,笠沿四周垂薄纱至脚踝,右手握四方碧玉拄杖,这个拄杖从唐时先祖传下,据说是用西域龟兹国特产的一种叫金碧沙椤树所做,万年不朽,坚如金玉,扣之声响如铃铎。这个斗笠和拄杖应天圆地方之说,也表衡鹿守须当守护四方天地,不忘先祖筚路蓝缕的苦功苦劳,不忘自身承前启后的大责大任。
“看到这副行头,才有点紧张了。”
“我记得我这辈子最紧张的一次是赞字阶晋襄字阶的考试,文试开题前,才二刻那么短短的时间,我就跑了两趟净所。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还被同门师兄姐拿起来打趣呢。”
“你那时几岁?”
“十七。烧成灰我都记得!小姐,你呢?”
“我啊,最紧张的一次,应该是……”
蝉之悦的门笃笃笃响了三声,隔一会,又响三声,响了三次,飞岭走上阶梯,向右推动夜明珠铜龙首灯盏,门“嘎——嘎——嘎——”地打开了,传来三声引磬,正礼首朗声说道:
“香花迎,香花请,一心恭请衡鹿守上座!惟愿衡鹿守慈悲应请,众等不胜恳祷之至。”
从这里开始的每一步,都是走向衡鹿守的路了;
从我出生开始的每一步,都是走向衡鹿守的路。
昨日阳光遍地,今日从地中、殿堂中、女人的世界中暂时挣脱出来,却见天空中密云排布,让人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寒意。几月山从山顶到山脚,都是人。山上方三日,却仿佛已过了一辈子,以为将永无止境地这样派香囊给人,直到天荒地老。重复机械的动作可以令心思变得单纯,穿行在山人筑起的人山中,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走,众人化身成道旁的树木,成为前行的参照物。步云路尽头,就到光明地,山门前东西两单排序等候着的,为诸山长老和堂主。
就在那时,我听到一声哨声,恢弘而庄严地铺**开来,仿佛一阵劲风拂过,群山为之颤抖,喜悦地颤抖,谦恭地颤抖,期待地颤抖。密云间刺出千万道阳光,如千万把金矛,天光重见,远山旖旎沐浴在金光中,啸声绵绵不绝,阴霾廓清,万象听息,天地被啸声净化了,如水洗一般清透。
这就是传闻中大橡神的啸声吧,像我十八岁时听到杉树神搬迁的乐声一般,令人永志难忘。这样的音声,只需听一次,便知人声之极致之人籁,与地籁和天籁相比,呕哑嘈杂,难以为听。香山居士听一个琵琶行,便欣欣然以为如听仙乐而变得耳聪目明,哎,他实在可怜。
啸声的波浪接近我了,我斗笠上的白纱和雅服的长策袖飘起来,我的鼻尖仿佛触碰了无形的温暖之物,心中如有一道闪电画过一般——大橡神在和我打招呼,大橡神在迎接他的衡鹿守上任!我的目光跳过肃立的人群,心地为之振奋,和土地山林一起喜悦地颤抖着,在喜悦的颤抖中谦恭地目送我们的主公越走越远,回归无人知晓的安住之处。
能成为您在世间的化身,真是太好了!
能和您一起住在橡山,真是太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这么感动着。
啸声寂落,仿佛是出于对主公的尊重,而我也仿佛依然有所期待一般,依然面向龙野峰,从听到啸声那一刻起,我心中的光明顶只有我一个人,拄着象征衡鹿守身份的金碧沙椤杖,戴着斗笠,虽然明白自己将至而立之年,世间也认为这样的年纪,算是步入中年了,但人的寿命与树木大山的寿命相比,与神明的寿命相比,生如蜉蝣一般短暂而脆弱。我在那一刻,似乎多多少少地明白一点,我为什么和橡山第一代的祖婆婆重名——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也许那是残留在不一样的我的记忆中,祖婆婆的回忆吧,也许衡鹿守处在这个情景中,都有这样的感受吧,不管来由如何,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为我和群山建立了一层联系——橡山和我的羁绊,又多了一重。将来我死去了,也依然会辗转回到这里的吧。
杉树神吹起尺八了,声达于天,声彻于地,林木摇曳,风声呼应,橡山的息改变了,从方才听到主公的啸声,像低年级的同学在走廊里碰见高年级的学长一样,带着十二分的虔诚和崇拜,胸前抱着书本,激动地窃窃私语,那个息变了,现在变成志同道合的乐队成员聚首,兴高采烈即兴奏上一曲,主唱也即兴地唱上一曲,真是快乐呀!我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杉树婆婆,您今日兴致真高呀!
杉树神还未走远,衡鹿守的守护神到来了。
我不知道它站在哪个山头,但我知道,它一定在某处看着我——严厉而温柔地看着我。犬司事,别来无恙?这么快就又可以听到您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狼嗥低沉浑厚,深彻肺腑,从一个山头滚落到另一个山头,回声绵绵如雷滚动不绝于耳”,这是我想拿到松林去念给您听的梭罗,犬司事,您可欢喜?
我的胸膛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心中盛满喜悦,兴奋地颤抖着,双手合在嘴边,大声喊道:
“我很好!保重!请你们保重!”
“我很好”“保重”,群山回声,不绝于耳。
对面的龙野峰顶出现一个黑点,山间似乎处处有鸟鸣,仔细一听,只有一种鸟鸣:滴——溜,滴——溜,滴——溜,黑点慢慢飞近了,只有一只鸟,一只如成年雕一般大小的青鸟:狩来了。
瑶台有远食玉山禾的青鸟,橡山有橡山的青鸟——山中众鸟的司首,名之为“狩”。狩司首在光明顶上空翩翩飞舞,划出一个优雅的弧形,青绿如翡翠,鸟喙赤红如玛瑙,尾部的五彩羽优雅地随风流动。我看了一眼沙罗杖头,狩司首与我心有灵犀一般,飞过来,落在杖头,从容收起双翼,昂首挺胸,一副气宇轩昂。天地间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却又不像风,万山林木**,隐隐如万马奔腾,我正诧异间,突然从各个山峰中,五彩飞龙,直冲云霄,飞龙汇聚,在空中盘旋搅动,慢慢汇成一个圆形。狩司首仰天鸣叫三声,空中分不出龙首龙尾的圆圈,顿时散开,向四面八方散去,万鸟齐鸣,声动天地。
我抬起头,狩司首低下头,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狩司首的眼神原来如此温暖啊。
谢谢您,狩司首!请您和我一起守护山中的羽类吧!
起风了,风低下头,托起狩司首,仿佛扬起一面风帆一般,狩司首拍打双翼,顺风飞翔,迎着龙野峰顶的白雪,融入一片苍茫的白色中,看不见了,山中最后遍响三声清脆的滴——溜,滴——溜,滴——溜,渐去渐远了,渐去渐远了——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我在光明顶,而光明顶万人聚首。
看见香案上一溜儿排开十个画着红色圆圈的橡木点签,如同御笔钦点一样——九位亲教授和寂夜台验证合欢花的点签,我的脸唰地烧起来了,被我遗忘的现场,被我遗忘的守宫礼,瞬间鲜活起来,火势剎那间蔓延到耳朵和脖子,烧得头晕目眩,我怕自己脸红得太明显,被别人看出来,很想用手捂一捂,又担心这样不打自招,不知道怎么处置地好,盯着鞋子上的绣花,一时抬不起头来——我身后站着的,不仅有女人,还有男人,而他就在其中!与此相比,亲教授和三十三堂女主人验视的场景,只能算小菜一碟;我每天得过且过,从未想象过有今日这样的场景!若我和以往的衡鹿守一样,在十二岁举行守宫和点签礼,年少不经事,大概也不至于和我现在一样感到难堪。过去的二十九年中,看过这朵花的人,除了至亲,便只有守宫礼的观礼女众,现如今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昭然公示于橡山的男人,我心里说不上是愤慨还是羞怯!
有一次我陪松子婆婆打坐,坐了一枝香,礼佛三拜完了,我收拾禅座,指着大竹馨板,问松子婆婆:
“外婆,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像您一样厉害,夏天打坐也不用馨板呢?”
松子婆婆呵呵笑了,说:
“馨板只是个工具。夏日易生心火,馨板可以让初坐禅的人心生清凉。竹子的息清净,兼之如君子有节,故古大德行了这个方便。”
松子婆婆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翡翠,递给我看,说:
“我有这个。”
“上次见末山当家师,她还赞叹您的禅坐功夫呢!外婆,要坐到什么境界,才能火中生红莲呢?”
“我在养这块玉,给你们用。”
“给我们?”
“是,给阿树你用,将来,还要给阿树的女儿用,松居的代代子孙都可以用。你若心情烦躁,把这块玉握在手中,火中便能生青莲。”
点签礼这一关,总算过了。
听见了。
我身后,还有橡山,在唱《小雅·天保》。
外公曾为我唱过一次。
我得失语症回橡山治疗的那个暑假,有一晚半夜下大暴雨,我被一声惊雷吓醒了,拥着被子坐在**,看窗纸上狂乱的树影,树枝化成干戟,几欲刺窗而入;树叶化成乞求的手臂扫过窗户,有时发出敲窗棂一样的声音,仿佛在喊我打开窗户,让它们进来。这是夜幽灵乔装打扮的声音吗?它们会不会像流浆一样从窗户和门缝里钻进来呢?如果我受了瞽惑打开窗户,它们会不会伸出魔爪捂住我的嘴巴,把我紧紧地箍住,拖走呢?远远地响起沉闷的雷鸣,我抓紧被子,等待雷炸开,房门外有人喊我的声音,声音很轻,外公推开门,披着外套,打着赤脚,手里拿了本书,对我笑着,说:
“美幸,风雨天,风雅时节,陪外公读书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
外公翻到《天保》一节,说:
“美幸还不知道吧?你出生时,山里的长老在大橡庙为你唱祝,用的就是这首歌。诸山守护你,外公也在守护你,不要怕。”
我伏在外公的腿上,外公以指节扣**的云头足炕桌,一手轻轻拍我的背,风雨磅礴,外公低声吟唱,仿佛打开了一把神奇的伞,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会被雨打湿。
“天保定尔,受天百禄。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把伞我已收起多年不曾打开过,此时被打开,仿佛伞内大雨滂沱,而伞外丽日万里,拜垫上啪嗒啪嗒啪嗒地打了几个雨点。
弓呈上来的时候,我似乎听到松子婆婆在背后呵呵地乐着。
弓装在绣着松居家徽的弓袋里,根本看不出什么黑玉云龙,我不仅被松子婆婆耍了,还被她套了心里话去。
这个老婆婆!没法子,我玩不过她。
不过,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他不知道。
想到这一点,我也忍不住想和松子婆婆一道,邪恶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