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贤3
我愣了一下,把手收回来,好吧,既然都把我打成假正经了,那我就假正经到底好了,贴着洞口站好了,谢天谢地,今天穿了深色的衣服!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我且静观其变。
乐器只有一样,似尺八而非尺八,时而跳跃盘旋,如鸟儿一样欢快,带着探戈舞步的俏皮,时而绮丽蜿蜒,如春日的海和山一样,不含丝毫的杂质,似有花朵从天而降,落在衣裳上,像《维摩诘经》所讲的,天女所散之花,洒在菩萨身上,毫无碍阻地落到地上,铺成一条明亮的花毯。除了似尺八的乐声之外,还可听到衣服上环佩珠饰的响动。
我听过无数的声音。非洲舞者身上挂饰随着鼓乐喧闹地碰撞,窈窕淑女款款而行圆形耳饰冷艳鸣动,青藏高原上虔诚的佛弟子拨动转经筒,初生婴儿粉嫩如藕节的脚踝上戴着长命脚镯,这一些响动我均亲耳听过,但我现在听见的,非是世间可寻的金银珠翠,乃至非是一切价值连城人人希冀的珠宝珍稀所能发出的响动,这些音声和我记忆中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我说不出它们像什么,是什么,但我知道,此时必定有一个长队列在走近,而且,不管这个队列里有什么,也绝不是邪恶的、恐怖的、诡谲的。
山人认为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息”,感知一个息,可以了解那个地方、那个人。心有敏钝,对息的感受深浅不同。心越是锐利,如松子婆婆老先生老爹者,越能披筋劈理,在他们跟前,无所遁形。息可以乔装打扮,可以深藏不露,让万物不易察觉到它的存在,所以善观息的人也善藏息,然而,不管藏得如何聪明,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松子婆婆说:
“天地坦**,息乃天地之息,故也坦**,藏得头来露了尾,不如一任坦坦****。”
我心钝,看不破许多天机,然而一个息是善还是恶,这点知觉的工夫,还是有的。
光晕弥散,空气在变化着,依然无色无嗅无味,但空中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天网,网一兜,一收,只漏下清亮有如碧琉璃。我周围的树木有了知觉情感,满怀喜悦,枝干的线条柔化了,风吹来,沙沙作响,枝叶相互照拂抚摸,正低声细语浅笑。我刚才洗过脸的泉眼,本来一副老态龙钟,打瞌睡一样地慢慢渗水出来,此时却精神抖擞,清泉涌流,落在石头上,叮咚作响。我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收起了匕首,肩膀放松下来,身体仿佛不见了,和身外这片林子融为晴明的一体。但那只是剎那间的感觉,身体又回来了,今晚所累积的疲惫、不安、瞌睡,甚至委屈,心中种种暗影,被天地的光芒照亮,一扫殆尽,只剩下一个明落落。
我离开洞口,走到路旁,和草木、山泉、天地气机一起,迎接这一队祥和的过客,和世间花车游行或者开春醒狮一样,洋溢一派喜洋洋的气象,但比世间那些庆典,更为内敛,也更安详。
他们越走越近,我也终于看到他们了——原来是飞天!敦煌壁画上绚烂夺目的唐代飞天!金冠饰发,身披帔帛,如彩云带,迎风招展,胸饰璎珞,灿烂斑斓,下着长裙,裙腰结带,腰带饰宝华,种种宝华,光艳夺目,手持莲华,神态安详。
就在那个瞬间,我还没来得及眨眼,这群比几十米林木还高的飞天,缩成比我约略高些的身材。乐声依旧,佩响依旧,他们越走越近,脚掌不沾地——以前听松子婆婆讲大修行人行不伤蝼蚁,行走时离地三吋,原来是这样子的。
这群善良的非人,应当在唐朝时即居住在这里了吧。想必是觉知到附近有人,才缩小身形以免惊吓到人的。
红黄柳绿,步摇钿钗,华贵雍容,丽人如云,衣带秀逸,宛如游龙,大袖飘举,荷塘风动,间有男子,仪表堂堂,令人不敢直视,人中英俊如清源天一者,望尘莫及。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老婆婆,她身披金羽衣,拄着双凤拱日黄金杖,娥髻高耸,戴一金乌鎏金冠,鬓边梳背饰螺钿,流金溢彩,眉间贴一宝相花钿,眼大如茶碗,眼神深寂,仿佛茶碗中盛千年参汤。
老婆婆走到我跟前,停下来,点头合掌,我也合掌低头,手中的匕首落到地上,变成了一枝金色茶花。
我弯腰捡起茶花,双手奉上,递给老婆婆,说:
“松居则樨百炼行中,无意冲撞冒犯,还请善长见谅!”
老婆婆微微一笑,举起拄杖,杖头的凤嘴点了一下茶花,花又变回匕首了。她并未张口,我却听见她说:
“衡鹿守安好!我们方才在苍龙角外已见过了。”
这么说来,这一队非人就是寄居杉树的善神了,而我今夜正巧碰上杉树神和她的眷属搬家,真是巧妙的因缘!
“我举族安乐,无须忧心。劳您费心,又劳您相送;老妪有一物,赠与衡鹿守。”
“善神的心意,松居则樨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若在任,纵若粉身碎骨,也要保山中安宁。衡鹿守代代心心相印,无有变卦,请善神勿挂心!”
杉树婆婆的拐杖在我右手掌心一点,掌心中出现一团白光,我合上掌,光从指缝间透出,我合掌礼谢,把光团放进贴身带着的灵物袋,打开行囊,取出松子饼——我百炼行唯一的口粮。
“则樨愧无长物可堪出手,请善神受我供养。”
杉树婆婆接过饼,微微一笑,饼在她掌中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她身后的红衣侍女走上前来,将饼放入一个金银平脱漆盒。侍女稚气未脱,丰腴白皙,梳双环垂髻,黑泽秀亮,髻上插两朵雪白的小花,异香扑鼻,眉心的月牙花钿闪着淡淡的光芒。
杉树婆婆将右手放在我头顶,嘴唇微动,她念的文句,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知道她正在加持我,我感到头顶微微发热,温热的气流从顶上灌注而下,如一个轻柔的海浪,洗净八万四千毛孔,无一不顺畅,我出生起即多病,此时身体舒泰,百骸调适,曾不知病从何来。
走在杉树神队伍最末的小女孩,仿佛还在向我挥手道别,光寂灭了;林中一切如初,风停了,泉不涌动了。这一切,如梦亦如幻。匕首还在我手中,拔出来,刀刃寒光闪闪,它曾经变成一朵花了吗?回头看悯香晓莹,她仍保持同样的睡姿。摸一摸挂在我腰间的灵物袋,除了血核桃壳,的的确确还有一个浑圆的小东西在里头;背囊里的松子饼也确实不见了。
我仿佛踏入了科幻故事里的翘曲空间,从我第一眼见到树神缩小身型到现在,这两头的时间重叠在一起,连弹指的功夫还不到,但在超越世间的时空中,队列缓慢庄严地前行,我和杉树婆婆说完话,目送二三十位树神走出我的视线,时间缓慢得近乎静止了一般。
我抬起左手腕,拉开袖口,时针停在一点半,但就在那一个瞬间,又像我刚才同时间看着树神既高且大又变得既矮且小一样,时针指到四点半,我甚至没有见到时针跳动!
时间这个奇怪的东西,是随着人的心意识流动的吧。我跑到林木稀疏处,抬起头,月果真不在半空中了。走回洞口,悯香晓莹刚好醒来。
“姑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什么时辰了?”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凌晨4:40——我的表看起来很正常。
悯香晓莹一急,坐起来,头撞到洞顶,痛得她龇牙咧嘴。我跑上前去,她战战兢兢地摸了摸头顶,缩成一团,闭上眼,战战兢兢伸手给我看,声音发抖,问:
“姑姑,我流血了没?”
“没。”
我坐在洞口,虽然不明不白地站了三个小时,之前又走了许多路,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相反,悯香晓莹抱腿缩成一团,冷得一直打战。
“你喝口热水,可能会好点。”
“我的水……早就喝……喝完了……冷啊……姑姑,我想喝……喝热水……”
“那你喝我的。”
我还几乎没怎么喝过水,壶里满满的,悯香晓莹接过我的保温水壶,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通,舒了口气,说:
“刚才真快把我给冷死了!总算缓过来啦!”
看她喝,我才觉得口干,接过水壶,只能倒出几滴水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姑姑,瞧我,把您的水喝完了。”
“不要紧,我不冷。”
“姑姑,都快到卯时了,你怎的不喊我醒呢!莫非……姑姑也……”
“你睡得深,喊不醒。”
匪夷所思的故事,说来话长,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听众,还是算了吧。
我给两个灯笼上好油,打开地图,现在差不多快天亮了,我们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这可怎么办呢?
“姑姑,我们还得去雷门和天眼,是不是?”
“嗯。”
去雷门和天眼的路程比我们刚才去过的苦海和黄金埵要远得多了,不计走错路的一个小时,前面的路花了五个半小时。从这里走回云锡安岔口,需要一个小时,完成后两项任务,至少要七八个小时,这么一来,我们不仅不可能在约定的辰时一刻回到出口,过午能不能出得去,还是问题。我们两个人的水都喝完了,我的饼已供养杉树神了。百炼行者所食不过一饼,不得食行处一麻一麦。空腹在野地再走九到十个小时,我行不行呢?总能碰到个泉眼什么的,只要有水,死不了。
“姑姑,我们赶不及了,怎么办?”
“凉拌。”
“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我们的任务改变了,我们的新目标不是在辰时一刻回到,而是走完百炼行。”
“可是赶不及了呀!”
“那是个事实,改变不了。我们只有一条路,走完就可以了。这样想,就不会心焦了。”
“姑姑倒心宽!怎么办呀!我们可怎么办呀!最后一名出去,以后怎么见人呢?还有谁敢上我家提亲呢!姑姑是衡鹿守,自然不同,不管姑姑是第一名还是末一名,这诸山的男子都会争破头上松居提亲的。可我不一样呀!姑姑,不如我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说什么傻话?你放心,我自会担起责任,没有人会怪责你的。”
“那怎么好意思呢。”
“的确是我走错路口了。”
但我不后悔。
没人上我家提亲?
姑奶奶我年方十八,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
我们朝南往回走,和杉树神家族背道而驰。我望着路上方,双手合掌,在心中默默祈祷,我知道这个心意将乘着清风落到杉树婆婆的凤杖上:
杉树神,谢谢!愿你举族昼夜六时恒安乐,后会有期了!
起雾了。
一层薄薄的蓝雾,像奸狡的毒蛇一样慢慢靠近,刚开始我并没有在意,直到察觉林中的息变了,才发现这片蓝雾如一条狡猾的大蟒蛇,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缠住我们,并且慢慢地收紧它的圈套,正想张开血盆大口,享用我们两个无知的猎物。林木仿佛感知到我的心意一样,又仿佛好心地提醒我一样,顿时改变了面貌,和杉树神路过时截然相反,树根仿佛踮起脚尖,站立不安,此时,雾变浓了。
我左手抓紧匕首,右手想拉住悯香晓莹,没想到扑了个空——她刚才还在我身旁的。
这雾狡猾,我反应太慢了。
“悯香晓莹,你在哪里?站着不要动,这里有古怪!”
“姑姑,我在这呢。我看到温泉了!”
“站住,别动!别过去!这雾古怪!”
“姑姑,山里起雾很正常的。前辈们跟我说过,炼场有口古温泉,洗了皮肤光滑胜凝脂,赛过杨贵妃那个什么华清池呢。我要是也能洗上一洗,变得美美的,哼,准保气死微澜那帮臭丫头!”
这是哪门子队友?她究竟是不是山里长大的?
“悯香晓莹,你别动!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还能看到温泉?危险!等我!”
“姑姑也想一起去是不是?是姑姑您我才带的,要是微澜她们,我才不理呢,我一个人悄悄地去,回来告诉她们,气死她们去!啊,就算只洗把脸也好。我们快点走!”
我突然听不到晓莹的脚步声了。
莫名的恐惧卡在我的嗓子里,我张开嘴,一时发不出声音,无论往那边转,只有流动的雾墙把我死死软禁住了,我不知自己到底转了几个圈,只觉有点头晕,这时我才突然发现,雾团似乎无法完全贴近我,看似已经围困住我了,其实离我全身上下有几吋的距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救生圈将我与雾的魔爪隔离开来,它可以无限地接近我,却无法抓住我。
杉树神,松居则樨感激不尽!
我拔出匕首,匕首出鞘那一瞬间,仿佛不再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是一把尚方宝剑,佛来佛斩,魔来魔斩。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像那口细水长流的泉眼一样忽然奔涌出无限的力量,曾在杉树神手中变成金茶花的匕首——谢谢了!
我大声喊悯香晓莹,又大声骂道:
“衡鹿守在此!什么鬼,胆敢放肆!给我现身!放人!”
我在说什么?
来不及细想,匕首“呲”地一声,破开迷雾,雾被破开那一声响,似乎是把某只无形的怪兽开膛破肚了,但我像被关在多宝盒中,破去外面的盒子,里面还有一个盒子——又是那层蓝色的薄雾,只是雾淡了而已。
我愣住了。
在飘忽的淡雾中,悯香晓莹浑身被裹在一层微微涌动的雾气里,躺在水潭边一块大石头上,有个长发女子跪在她身旁,身体前倾,把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凑近悯香晓莹嘴边,我举起匕首,再次划开薄雾,才看清楚了——长发白衣女人手里那个东西原来是一只活蟾蜍。
“住手!”
长发女人转过头来,我掩住嘴巴,才没喊出声来。她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是个非人。这鬼面色惨白,似乎久不见天日,双眼发红光,鼻孔大张,嘴唇仿佛被蜜蜂叮咬过一般,厚而突出,唇下戴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
想必是水潭里的鬼吧。
白衣鬼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微动,嗓音嘶哑,大概因为千百年时光里不曾讲过话,声带也像它的唇环一样生锈了,撕咬噬啮如朽坏的齿轮,发出难听的倾轧声:
“原来是未完礼的衡鹿守。我在这海中称霸,你松居衡鹿守还不知要过多少千年才能出生呢!但请稍安勿躁,这**之事,你年纪尚幼,自然不懂,自然也拦阻不得。”
明明只是个大水潭,非要说成海,这鬼也太不要脸了。
它抿着嘴阴阳怪气地笑,转过头,捧着蟾蜍,温柔地触碰悯香晓莹的嘴唇。我拔不出陷在恐惧泥沼中的双脚,攥紧匕首和拳头,用力咽了咽口水,大声喊:
“住手!”
白衣水鬼头温柔地盯着悯香晓莹的脸,他依然没有开口,声音像他手里的蟾蜍皮一样,覆满突起的肉粒,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衡鹿守可以走。她,不能走!”
悯香晓莹的嘴唇被微微拱开了。
“她,我必须要带走!”
我终于拔出脚来,往前走了两三步,腿有点发抖。
白衣鬼目露凶光,双眼微一眯,仿佛它的耐心快被我磨尽了,有点不耐烦地吼道:
“我和你们松居的女人世代井水不犯河水。快走!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若在平时,即算我未完礼,这鬼也不敢如此怠慢我,但此时他动了**念,就算天皇老子,他也不看在眼里。
悯香晓莹嘴已半张开了!我举起匕首,冲向白衣鬼,他的头轻轻一动,像有什么东西打中我手中的匕首一样,震得我的手腕发疼,匕首飞了出去,落在石头上,“铛”地一声,碰出火花来。
这时,远山深处突然传来几声狼嗥,如雷般滚动,群山震撼。白衣鬼一动也不动,仿佛被那几声嗥叫击中,滚雷一样的寒战由头贯到脚,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的红眼珠一转,又开始打什么别的邪恶念头,嘿嘿笑着说:
“啊,我忘了它进不来,进不来的,嘿嘿嘿。”
那是犬司事吗?
一定是犬司事,那么,松居一定也听到了。我被迷雾围困到现在,心中一直六神无主,只不过佯作镇定罢了。此刻听犬司事示警,才让我真正冷静下来——我不是孤身一人的,神明在上!
冷静下来之后,我才能客观地审视我现在所处的状况:若单打硬拼,我不仅救不了悯香晓莹,还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当然,碍于我的身份,白衣鬼定不敢痛下杀手,但若只想单纯地困住我,不让我坏了它的好事,它有的是使不尽的伎俩。眼下这白衣鬼对我还算客气,不过,要是惹毛了它,后果就不好设想了——此鬼欲火焚身,实在不好对付,弄不好就鱼死网破了。它能故作迷阵围困我,这么使心机引诱悯香晓莹,又有恃无恐,当真狡猾得很。怎么办?既不能硬闯,又不能智取,我该怎么办?
拖字诀——等待救援。
我小时候听松子婆婆数过山中各处主要的水鬼头目,按照我现在所处大致方位来看,这鬼口中的海多半就是一个叫作井侧然的水潭,听它口气,它依然称霸井侧然,从我儿时到现在,人间短短的十几年时光,在鬼道不过一个瞬息,那它应该还是那个叫作“悲力祝”的水鬼头目了。松子婆婆说它多近邪,但在水鬼中只能算得上“有点头脑”的,今天我和它打了个照面,的确如松子婆婆所言。水鬼在鬼道中最多巧谋机智,我运气好,只碰上一个有点头脑的。
“方才事出突然,未能及时说明我等此番擅闯水界的缘起。在下松居佑树,正历百炼行,只因错过路口,才走到封长癸,无意中闯入井侧然。井侧然主人光炯方耀悲力祝,松居佑树问你安好。”
神明鬼怪都有本名。这个本名在某种程度上,类似衡鹿守端木居主的正名,但我和冰大叔的正名只具有仪式性的用途,而神明鬼怪的本名威力却要大得多了。本名乃是不可说不可说之名,若本名泄露,且对方的法力强于己身,便不得不受制于他人。
我虽是衡鹿守,却非结界师,结界师或生来即具有驱使神怪的能力,或靠符咒差遣神鬼,我做不到这一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要不是这鬼为了**悯香晓莹现出真身,我还看不见它呢。不过,既然我能驾驭大橡山,自然无须惧怕一个老水鬼,虽然不知道具体方法是什么,我相信,方法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展现。
“衡鹿守可知相思之苦?我潭中就缺一个夫人,我在这寒潭中苦等无数岁月,才等到今日这段姻缘。十万八千年前我已在此处,一千多年前你们端木松居才进山,三百年前我便有一个机缘,却被端木家无端端打落了。可恨!可恨!”
白衣鬼自然知道衡鹿守没有法力,但被我道破出身,气焰顿时矮了一截,话里不免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悲力祝既然放缓口气了,我也就不必那么硬气,便说:
“我们做了一千四百年邻居,相安无事。潭主何必无风起浪,坏了井侧然千年和平?若丢失了悯香晓莹,我的人必不会善罢罢休,到时干戈相向,还未知谁输谁赢。请潭主三思。”
悲力祝拿着蟾蜍的手停住不动,眼睛转了几圈,权衡利弊,犹豫了一下,望着悯香晓莹,伸出右手,犹豫了半晌,慢慢地往前探,快碰到悯香晓莹的脸颊时,猛地缩回来,深深呼了口气,深深地吸了口气,又伸出右手,仿佛在靠近一个火炉似的,万分谨慎地一点一点接近,万分谨慎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悯香晓莹,这一碰,仿佛再也离不开似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如此许久,有时闭上眼睛像在享受按摩一样,有时睁开眼贪婪地盯着悯香晓莹,仿佛要把她一口吞了似的,过了许久,长长地吁了口气,说:
“真暖啊!我日思夜想,就盼着亲近这一丝女人的暖意,盼了十万八千年了,终于等到了,终于被我等到这一日了!”
悲力祝仰天狂笑,我早知这是劝不住的,这鬼欲火焚身,在这口子要它放人,那简直要了它的命根。就算橡山一流的结界师在场,也免不了要有一场恶斗,何况我手无缚鸡之力?为今之计,只有缓兵之计了。
“悯香晓莹意识全无,你趁人之危,胜之不武,大橡神光明正大,岂容你如此胡作非为?悯香晓莹若醒了,必不会从你,你何苦来哉?”
“想拿大橡神压我?哼!我要眷属,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大橡神也拦阻我不得。嘿嘿嘿,潭中光阴无限,我自有手段。你乳臭未干,懂什么?”
你这色鬼,欠扁!今天是姑奶奶我的成人礼,竟然说我乳臭未干?天杀的!
“我们今天陷入这般境地,乃是我走错路口的缘故,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就是要个夫人嘛?要不这样,你放了我的同伴,让她全身而退。你若有本事,就留我下来。”
事已至此,见一步走一步吧,这时候,只能见招拆招,破罐破摔了,谅这鬼也没那个本事扰乱我。
悲力祝看着我,眼睛又眯成一条线。迟了,鬼道有读心术,我的心思被它看透了。
“松居的女人骨头太硬,我啃不动。你再怎么拖延,也于事无补。你们人道有句话,叫作初生牛犊不怕虎,衡鹿守看来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我看,你还嫩着呢,走,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
悲力祝专注而怜爱地抚摸悯香晓莹的脸,佝偻着背,身体阵阵发颤,脸越凑越近,简直就要碰到悯香晓莹了,嘴里不时发出阵阵怪声,我又不能不看着,觉到既恶心又恐惧。
“留下吧,你留下来陪我吧,做个潭主夫人,风光无限好。我这潭底有用不完的金山银山,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更有无数虾兵蟹将可供你差遣使唤,世间凡夫俗子怎及得上我呢!留下吧,悯香晓莹,做我的潭主夫人吧!”
悯香晓莹张开嘴,含住蟾蜍头。
糟了!她要是吃下这个东西,就挽不回来了。什么狗屁拖字诀,只有蛮干了,考五十米我都没这么拼过。我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声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只知道自己像火炮一样冲上前,想推开悲力祝,谁知才一碰到它的衣服,力道全失,手上冰丝丝黏乎乎的,我想把手拔出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吸进去,像抓了一手绿色陶泥,被搅拌陶泥的机器给卷进去了。悲力祝抿嘴笑着,它走近一步,我仿佛贴着了蟾蜍皮一样,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他使了什么鬼招,我完全无法动弹,又生气极了,便朝他啐了一口,口水落在他的左手臂上,竟像投了块火炭上去似的,听到“滋”的一声,但没闻到烧焦的味道。
看来鬼道的皮肤和人道不一样,我这么想着,又想,难道要发展成一场真正的口水战吗?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在我转这两个念头的时候,悲力祝突然变了个样子,脸露绿光,牙齿尽红,如染了鲜血一般,他仰天咆哮,不知是被我的口水激怒了,还是被我的念头激怒的,真正的原因,我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嘴巴已被无形的布条堵住,我没机会再张口,口水战也没得打,我又气又急。
突然,不知哪里滚出来一颗小石子,落到悯香晓莹耳旁,悲力祝顿时停止嚎叫,刷地转头,盯着对面的树林,我趁机抽出双手,从手指尖到小手臂,竟然全变透明了,发出绿色的荧光。
悲力祝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诡异地一笑,说:
“看在你是松居女人的份上,再劝你一次,你若走,我还你这两只手;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你看,你看,她欢喜吃我喂的东西,嘿嘿嘿,她自己动心了,你可输了!”
我也仔细地看着对面的林子,但一丝动静都没有。悲力祝刚才恨不得掐死我,似乎从那一声落石,闻到什么不利于他的风声,这会儿又改变了态度,蒙住我嘴巴的咒语消失了。
“呸!使这种蛊惑人心的下三滥手段,有什么可值得炫耀?你有种,就让悯香晓莹清醒过来,看她清醒时,会不会这样任你摆布?”
“松居女人的话,我怎么能信?我告诉你,你的激将法,没用。你可就要输了。”
这个阴阳怪气的东方不败,着实可恶!
我放开嗓子大喊:
“大橡神,救救我们!悯香晓莹,不要忘了你在黄金埵许的心愿!”
悲力祝大声喝道:
“你这女人,给我住口!”
话音刚落,悲力祝突然欺近身,狰狞一笑,伸出舌头,舌头越伸越长,我一时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死死缠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被甩进漩涡中,缠在身上的舌头消失了,漩涡闪着红绿荧光,我竟然可以睁着眼,水也不会流入眼里,漩涡如旋风一般往潭底钻,我憋不住气,吸了一口气,感觉却和在陆地差不多,只不过空气潮湿一些而已,要不是我自己性命堪忧,悯香晓莹前途堪忧,我真要觉得这样也挺好玩的。
在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总好过被它的舌头缠住。
若不是机缘凑巧,早前在林子里受杉树婆婆加持,浑身上下添了一层无形的保护圈,直接被这老鬼的舌头舔一身,我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没庆幸完呢,漩涡越卷越紧,从脚到腹部到肩膀,越收越紧,我的无形保护圈似乎威力越来越弱了,呼吸渐渐变粗,旋涡往上舔,包住我的脖子,慢慢地收紧,仿佛有一双手掐住我的脖子一样,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就算我死了,也绝不要留在这个臭水潭里当水鬼,如果非得留在这里不可,我也要当一个强鬼,把悲力祝打得找不着北。
呼吸越来越艰难,手臂被紧紧捆在两侧,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却无济于事,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只知道我在不断往下沉,水波轻拍我的身体,睡意一阵阵袭来,刚开始还能保持清醒,不断对自己说:我不能睡!我不能睡!渐渐地,我不再挣扎。水中仿佛废弃多年的哥特式大教堂,传来唱诗班的歌声,歌声催人入眠,我漂浮在摇篮般的潭水里,慢慢地,放弃挣扎,人缓缓地沉落,初时有光照入水中,像一把把利剑,渐渐地,即便这些锋利的光之剑,也刺不破这潭的黑了。
想:
我就要死了。
一阵恐慌像巨浪一样扑刷过来,令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在一片流动的黑墨中,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光点,我出于本能,向光亮游去,光点渐渐扩散,我钻了进去,里面是一团发着微光的雾,既不逼仄,也不算宽敞,我的双脚踩在软绵绵的雾上,身上捆着的水绳不见了,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
“松子婆婆,德林堂方才来人,老堂主抱小灶了。”
这不是秀大叔的声音吗?这不是我七岁的事么?
又听到一个声音叹了口气,念了声佛,说:
“绍钟一向放手得早。美幸,走吧,我们去送老堂主一程。”
这不就是松子婆婆当年说的话吗?
松子婆婆绕着德林堂老堂主的床念佛,老堂主本来双手抱着脚踝,身体僵硬,面部发青,神情怖畏,在念佛声中,身体慢慢舒展开来,面部表情渐渐和缓,到了后来,居然是面带微笑往生的。
松子婆婆说:
“临终前一念最要紧。”
我闭上眼睛,想:
橡山衡鹿守不能死!
这就是我记得的在潭中的最后一刻。
睁开眼,眼前一片墨黑,黑中点缀宝石一样的光。我这是在哪里?
阴曹地府难道也像人间一样区分昼夜吗?或者永远张挂人间的夜空?或者,更糟的是,我已经落进井侧然潭底,做了水鬼了?顿时全身肌肉绷紧,感觉也额外灵敏起来,便触到了一线息。
这不是松子婆婆训练我辨息时所接触过的任何一种息,因此,我只能依靠感觉来辨识。此时此刻,我甚至无法用语言确切地描述它是什么,仅能依靠医者一样的直觉,但跟医者相比,我所能凭借的又更加地少了,因为我并不能依靠触感、视觉或嗅觉,无法闻问切。
夜气剎那间变清明了。星光明明,林木安息,虫鸣欢悦。虽然息在我心中可能是有气味的,但对于不懂辨别息的人,无声无息亦无味。此时在我心中,这个息象是一串无暇的白珍珠,或许,这就是松居传人历代传载的《望峰息心》上所述之“白英息”——“息如象牙白,润如蚌珠,此非人鬼畜生道能有,瑶池蟠桃会,常为座上宾,非百万载含辛茹苦,不能有此息。”
疑虑顿落,我摸到的潭底,实则为石头,而石头就在水潭边。我站起来,见不远处有个影子躺着,应该就是悯香晓莹,而悲力祝则全不见踪影。
天地间充斥一片白光,白光温暖地闪烁,如上弦月般温柔。远远地,有个小小的声影踩着光云缓缓走来,迈着庄严的步伐,慢慢地,在一片光的云雾中,显出轮廓,原来是一头白狐。白狐如银雪般纯净,每走一步,脚下涌生奇花异草,触地即生,离地即灭。
我似乎认得这头白狐,有如见杉树神一样,不自觉地合掌低头,说:
“松居则樨感谢白司事救命之恩!”
这就是传说中大橡神的信使——白司事吧。
白司事点了点头,走到我跟前,它每走近一步,我的天地即澄澈一分,我知道这样的体会是非常个人,非常内在的。人可能经历极为神奇的体验,但体验本身是无法复制的,和禅定顿悟的体验一样。这就是为什么祖师从来只透露一二,或者干脆闭口不提的原因,因为讲述是没有意义的。即便使用最高等的所谓科学而精确的语言和逻辑,也无法详尽地传递或描述。超验难以被西方的逻辑思维所接受,有时甚至超越了东方的经验心理。世间能够相信超越科学和经验之体会的人,远远地少于怀疑、质疑甚至仇视超验经验的人,现代人是这么地执着于科学数据和证明,而错失了比有形的数字和公式更加广阔的美妙历程。庆幸的是,我活在橡山,接受和相信这样的经历,毫无困难——我本来就是橡山人。
白司事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弯下腰将手伸到它身前。白司事在我的手心舔了一下,手上的绿光顿时消失了,手掌和小手臂也不再呈透明状,我盯着自己的手,用力捏了自己一把,这不是在做梦,攥紧拳头再松开,用力甩一甩手,真是不可思议,我的双手已经恢复如初了!
我高兴得跳起来,大声说:
“白司事,您真是太厉害了!谢谢您!”
我差点就想上前握住白司事的手——爪了,白司事微微露出三瓣的笑容,我指了指还醒不过来的悯香晓莹,说:
“白司事,悯香晓莹尚昏迷不醒,则樨恳请白司事施以援手。”
白司事摇了一下头,我知悯香晓莹没有大碍,松了口气,望着白司事,真想走上前,抚摸一下它的背脊,想必很舒服吧,这么想着,心中浮现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衡鹿守该长大了。”
杉树神和白衣鬼还必须使用话语,他们和我对话的时候,嘴唇虽不张开,但仍然会微微地动;白司事却已经不需要语言,只需运用念力就可以传达意思了。
我挠了挠头,觉得不好意思,只好扮一下成熟,合掌道:
“白司事,松居则樨祈愿大橡神与司事常住橡山,不舍橡山。”
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在心中浮现:
“愿衡鹿守世世代代,香火不断,橡山永驻。”
白司事点了点头,转身跳下石头;走了几步,回头看我一眼,再走几步,又回头看我一眼,如此一共回头三次。
我朝白司事挥手,大声说:
“白司事,我懂了。后会有期。”
“姑姑,您真的确定这条路没有错?万一……”
“没有万一。”
“就因为白司事回头三次,姑姑便如此笃定这路便是出去的捷径?我们何不走回云锡安,再按原路走回去保险些?”
我们现在走的便是白司事回首三次后,短暂停留的路口一路进来的林间小路。路口有一块石头,覆满青苔,青苔下的字,不是我在世间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我说不出石头上写的究竟算多少个字——我们走的,不是世间人走的路。能走这样一条从未走过的路,顿觉此生有幸,死而无憾了。
“好吧,姑姑既然如此说,我相信姑姑便是……哎呦呦,我的脚……”
“你把手架我肩膀上,我搀你。”
“那怎么行呢?姑姑您也吃了不少苦,您体力不及我,我不能……”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你脚扭了。我们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真是啊!不知不觉竟到了第二个傍晚了!我们昨夜此时正要进山呢。想想真是恍如隔世呢。”
“是啊,恍如隔世。”
“姑姑,那鬼……”
悯香晓莹打了几个冷战,赶紧又说:
“不说了,不说了!呸!呸!呸!”
“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吗?”
悯香晓莹摇了摇头,说:
“我只记得起雾的时候,我看到一眼温泉,热气熏人,花香醉人,我恨不得立刻就泡进去,可那温泉仿佛有脚会走路一样,总在一臂之外,像海市蜃楼一般,我不甘心,先是走的,后来跑了起来,一路追,后来出现一道白光,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迷迷糊糊地,像做梦一样,有人和我说话,劝我吃东西,说要是我吃了,我心里想要的,他都能给我,我就吃了一口,冰冰的,黏黏的……”
说到这里,悯香晓莹瘸着腿,跳到路旁,弯着腰干呕了好一会。
“后来,我听到姑姑喊我的名字,要我莫忘黄金埵,我心里好像才有点明白,把那口东西吐了出来……”
悯香晓莹这次真的吐了。
我们只剩一把烛龙了,悯香晓莹举高手中的烛龙,照亮了魔法森林的世界,我仰起头,望着这一片杉木种成的林海,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神木林与天地共生而不为老,超乎人世时间的束缚,亘古常青,闪着松林祠堂一样的光辉,如天地之手握着的一盏琉璃尊。月小雾浓,风起鸮鸣,气机涌动,奏出磅礴而壮阔的生命交响曲,我静默地站在生命的堤岸上,满怀敬畏,眼前的景致,已经超出人类微薄的语言力所能表达的范畴,唯有静默,足以表达对树籁,对天地之籁的敬意。
夜尚浅,残灯摇曳,我和悯香晓莹在这些参天巨木之前,化成海上小舟上的两个渔夫,第一次见到无边无际的海洋,听着巨浪拍打的声音,感到人类的渺小与自然的伟大。在这样伟大而庄严的存在面前,我和悯香晓莹谦卑地合掌致意,久久地,不敢闯入这一片圣地。杉木闪着淡淡的红光,林下厥草丛生,仿佛哪里都有路可走,又仿佛哪里都无路可走。
“姑姑,林子这么深,可怎么走才好?”
我合掌问讯,轻声说:
“松居则樨百炼行,蒙白司事指点到此。我原不知橡山有此等宝林圣地,井底之蛙,今夜大开眼界;百炼成钢,他日必还报母山。则樨不揣冒昧,向主山神、主林神借路,请示我正道通途。”
我看着林海,林中依旧透出微光,与初见时并无二致,但这微光绝不是月光,而是出世间的光芒,慢慢地,不知落下的是夜神之光呢,还是诸位林神的玄光,如万千星光荟萃,如千万荧光齐聚,林中现出一条光河,蜿蜒曲折,流向不知何处的深林。
悯香晓莹高兴得跳起来,拍掌叫道:
“姑姑,真的有路了!真的有路了!你借到路了!”
我望着这一道美丽的星光之路,说不出来的高兴,说不出来的感激,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合掌行礼,感恩诸山善神:
“主山神、主林神慈悲,则樨感激不尽!但愿诸神长生久安,千里共婵娟,待他日回山,亲近诸山,再向诸位善神学习天地之道。”
光的小径极窄,我和悯香晓莹一前一后走着,腐殖质层深厚,走在上面,仿佛踩在海绵上一样。不管是人还是非人野兽,都已很久很久不曾走过这里了。这是林神的殿堂吧,林木高古,比松林祠堂不知要年长多少呢,比我曾拜访的大盆地北美红杉州立公园、红杉树国家公园中的杉树,不知要年长多少呢。美国国家公园长着的杉树,最年长的也才五千岁,在世间已算神木;我橡山的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更有年长于此不知倍数者。世间的树再年长,也活不过一万岁,因为主林神已远离世间,在橡山潜光隐耀,失去主林神仙息养护的树木,打不破万岁的定劫,能活到七八千岁,已属罕见。
杉木树身覆满青苔,青藤绕树,间或也能见到有树倒在地上的,依然枝繁叶茂,长养奇特的菌类和不知名字的异草奇花,成了下一代幼苗成长的摇篮。在这里,生命无始无终。仙光点亮林海,透出珍珠的光辉,烛龙光如月光一般淡雅地晕开,抬头望不到树冠,树木向着天空无限生长,唱着生命之河奔腾不朽的歌声,健康地生长着。我仿佛是个孩子,走进巨人族的仙林,觉得世界广阔而奇妙,而自己渺小又渺小。
走得乏了,林间伸出一棵长满紫红色花朵的杜鹃,充满迎客松一般的奇趣,让我们这两个闯入神话仙境的凡人,精神为之一振。
路上横着一棵倒下的老树,树身有七八米粗,我将烛龙凑近树身察看,见到几个大瘤节,树皮上有许多小裂缝,左手心贴着老树,连接树干和主枝条的管束形成层,依旧沉静地搏动,在结束的地方,又将开始新的生命吧。
悯香晓莹虽然这么问,语气之中却听不出焦躁不安,也是,入了主林神安住的道场,恁他三头六臂、凶神恶煞,也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是悯香晓莹这么个小女生。此时与世隔绝,不做他想,路被挡住了,便只是被挡住了而已,而百炼行外的俗世,已被忘却了。
“这里不有两个小树墩么?许是林神体贴,要我们歇歇脚。坐吧。歇好了,另有出路。”
我以前对“林海”这个词并无异议,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造出或者运用林海一词的人,其实并不认识真正的山林。孔夫子是真的了解山林的,所以他才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山静而寿,只居善心,不居狡诈之心,是经过岁月淘练的仁者;海不一样,总难免要藏着掖着暗涌险浪,可说是经过岁月淘练的老威尼斯商人。
然而此时说森林像海,也不尽完全的错,烛龙落在我们中间,仿佛一粒小小的珍珠,而我和悯香晓莹则是两片贝壳,迎着烛光,贝壳透出脆弱的彩色光芒,蚌中含珠,我们这一个卑微的小贝壳,在海洋一样广大的森林里徜徉,短暂地浮沉,不须等到我们离开,每走一步,我们的气息就像海滩上的鞋印一样,被无情的海水洗净了。然而,这一片无情的林木,并不让人觉得冷酷无情,所谓冷酷无情,乃是人类的境界。“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与万木呈现的,乃是无有偏颇喜恶的大道,天地与森林,看人,看非人,看动物,一视同仁。
这里的息如此纯净、深邃、祥和,完全超越了我所曾经置身过的其他体验。走过这里,我才知道松林祠堂只能算一个孩童,懵懂而无知,而这片林子,已把血气方刚的躁动沉淀下来了,如清水珠定于浊水之中,去芜存菁,彩云流光。
每一个森林,都有独特的性格和面貌。不管是这片仙人居住的林子,还是我未能见识的别的更为悠远的林子,在世间都难寻难见,这些都非橡山莫属,然而,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橡山也不可示与世间人。不示与人的职责,就是衡鹿守的职责,唯有不示与世间人,才能守住这片山,才能为世人留住这片山,留住这个星球的肺腑与良心,而不至于被削平挖空改成度假村高尔夫球场高档住宅区,橡山人也不至于被当作拆迁户钉子户,或者开放成为国家公园,让我的山人和动物成为被观赏的对象,若真如此,我于心不忍。在这个星球上,也许还有别的橡山,当这些橡山灭绝的时候,就是人类灭绝的时候吧。我们虽然能为橡山披上隐身斗篷,但橡山始终真实地存立于这个世界,外世若灭亡了,我们也很可能会同归于尽。
从光的小径出来,我转过身,合掌鞠躬,在心里默默地说:
“松居则樨完成百炼行了。杉树婆婆,谢谢!白司事,谢谢!诸神居住在此洁净之地,特允则樨与百炼行伙伴穿行而过,谢谢!这趟旅行真的很有趣,你们也觉得有趣吧?”
走了几步,我再回头看,光之路熄灭了,刚才一直努力记忆的小径路口,不知隐没到哪里去了,高耸的林木间,似乎处处都有小路口,而每一个路口看起来又都那么的相似,我以为小径口的两棵杉木与众不同,我一定可以再次认出来的,但此时,我已认不出来了。
神明借我路过而已,如此已经足够了,希求多于这个的,就是贪心了。
终于出来了。
杉树婆婆,白司事,诸位善神,再见。新树苍林,愿你们一直健康地生长于此!
林外是另一个世界。
《武陵记》中的文广通在洞中少顷,世间已过十二年;《述异记》里的王质在石室山观了半个棋局,他带上山的斧头柄已烂掉,世间已过千年。我遇杉树神,遇水鬼,遇白司事,从古树林的小径走出来,在我本身,似乎只是两三个小时中经历的事情,但林外的世界不是。
火把环立,抹亮了山夜,夜光中,各大执事和其他成人礼的行者,还有戴着面具的适婚男子,在迷茫的烟霞中,默默地站着,让我想起坂东玉三郎的《大蛇》,肃穆而诡异,就差一声凄厉的笛声,刺破浓重的山夜。
我和悯香晓莹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当下这一步,便是仙凡之隔。退一步,至诚祈祷,召唤仙人,回到神木林至纯和清凉的胜境,学仙炼道,空色两忘。身临其境,此时要向前迈这一步,心中万分不舍,进一步无非投入原本的生活轨道而已,而身后浩气清英,仙材卓硕,身前身后,一清一浊,谁愿抛弃琼台仙阙,入五浊恶世呢?
悯香晓莹的表情忽阴忽晴,她也许像我一样恍恍惚惚,不知今世何世,孰真孰幻;也许像我一样怅然若失,不知该何去何从吧。
“晓莹无知,不知姑姑原来有这样的神通,连山神林神都要听您号令,姑姑真了不起!”
“那是山神林神慈悲,不关神通,不要乱讲。”
“姑姑,这换作别人,不知得要怎么大吹大擂一番,大肆宣扬呢,您怎么不当一回事呢?呀!衡鹿守真是尊贵无比呀,山神林神都要敬您三分,真令人羡慕!姑姑,您……您累了吧,我扶您一把。”
路已借过了,借过便要还的,我只能做我的衡鹿守,撇下这个身份,我也将失去生存之道吧?
悯香晓莹眼神闪烁,转过头,含糊地说:
“哪里……哪里的话……”
“我们出去吧。”
我听到一片欢呼,眼前忽然模糊起来,见阿鹤和阿信他们跑过来,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了,想:
我们安全了。
这口气一松,我眼前顿时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帐篷顶,我怎么在蒙古包里了?合上眼,后脑勺痛得厉害,像要炸开锅一样,再怎么努力想,脑子里也只剩一团泥浆,乱七八糟的。
“你醒了。”
我浑身一震,条件反射一样坐起来,额头上不知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眼前一阵发黑,手触到地上,却是软软的被子,不是水潭边的石头。
“悯香晓莹!悯香晓莹!你在哪里?”
我扯开嗓门喊,这时有只温暖的手轻轻抓住我的肩膀,从掌心涌出安定而温暖的力量,那是外婆的手。
“阿树,外婆在这里。不要担心,不要怕,没事了。”
我握住外婆的手,眼前的金星渐渐消失了,渐渐地,显出松子婆婆和阿香脸庞的轮廓来,看到掉在我腿上的是一块白色的湿布,正想说话,却忽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挖了心一般的酸楚,抱住松子婆婆放声大哭,只哭得脸和手脚都发麻了。
阿香端来盆热水,拧干了毛巾,为我洗了把脸,擦了手脚,阿香看着我像看着小时候的我一样,我都不好意思了。哎,好歹都走完成人礼了,礼成了居然还哭得跟个小学生一样,即使对着的是自家外婆,也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外婆,悯香晓莹在哪里?”
阿香打着手势,说:
“小姐,你怎的就不顾自己呢?”
“啊呦,阿香,你高兴点嘛。”
我笑了,捏捏阿香的脸,方才哭得太狠,一时半会还止不住啜泣。
“书里的主角一定不会死的,你看戏里,什么枪呀箭呀,都打在她附近,偏偏射不中她。我是衡鹿守,死不了的,你放心。我和悯香晓莹有缘做同期,自然该保她周全。你说是不是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嘛?阿香,笑一个嘛。”
阿香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摇了摇头,鼓起腮帮,对我笑鼓鼓的。
外婆一直在数佛珠,这时才问:
“悯香晓莹安全得很,你放心。怎样?百炼行好玩吧?”
“又吓人又好玩,真想再玩一次,不过要是能换到其他角就更好了。”
“你刚才不是吓得哇哇大哭么?还敢?”
“我不是为了那个哭的……好奇怪啊,外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哭起来了,就是突然一阵伤心,莫名其妙的,忍不住想哭来着。奇怪……哭归哭呀,那中间我可没哭过,我和井侧然那个坏潭主打了一架,那厮见色起心,着实可恶,不过我打不过他,差一点就被他掐死了。外婆,您快说,您当年遇见什么了?”
“糟糕了,怎么办呢?我无色无香,鬼都看不上。”
阿香终于松开愁巴巴的眉头,抹了抹眼泪,笑了,打手势说:
“小姐,你怎会无色无香?你可是国色天香!”
“我国色天香?果然还是阿香对我最好了。那鬼说咱们松居的女人骨头太硬,会磕破他的牙的。”
“哦,这色鬼倒算有点自知之明。还有什么,说来听听,看看我们嫲孙两个是不是一样的。”
“苍龙角外的那棵被雷击的杉树,您听说了吧?入场前我跟它打了招呼,后来错走路口,没想到在封长癸遇见杉树神和她的眷属搬家,当真有缘。杉树婆婆慈悲加持我,现在回头想想,树神必定未卜先知,若不是有她的加持,我也破不了悲力祝布的那个迷魂雾阵。对了,树神还送了我一个发光的小东西,我放在灵物袋里了。”
“哦,还有这么个段子。你和悯香晓莹不是一路么,杉树神送了她什么宝贝?”
“她……她没有见到。”
“那就奇怪了,你们一起,怎的她没见到?”
我低下头,手抠着被面,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能对松子婆婆说谎,又不能说我的同伴在睡觉,算了,干脆不答好了。
“她没有见到。”
我只是重复了一个事实而已,算不上说谎,算得上回答,啊,聪明机智如我呀!
“哦,当时是什么时辰?”
“凌晨一点左右吧,我记得见完杉树神和她的眷属,特地看了一下时间,外婆,您知道吗?我的手表居然一下子从一点半跳到了四点半,好神奇啊!”
我才把神木林的经历讲完,黄杨木雕花鸟围屏外突然有人击掌三声,把我吓了一跳。
“是平大夫吗?”
平大夫击掌做什么?
松子婆婆笑而不答,阿香为我披上外套,又一脸伤感地看着我,看得我越发糊涂了,她对我摇了摇头,飞快地打手势说:
“今日诸山长老堂主皆在场,小姐,你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屏外有个陌生女人,中气十足地说道:
“恭请衡鹿守亲教授。”
乖乖不得了,亲教授怎么也来了!
亲教授们忽如天兵天将降临,阿香扶我起身,我正要行拜礼,焰婆婆说:
“免礼。”
九位亲教授之后却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妇人,十个人围着我坐成一个弧形。我不认识的那位妇人大概四十多岁,鬓角有几丝白发,梳一个干练的髻子,发簪乌黑发亮,仔细一看,竟是一把匕首。
为什么通报的人不提起这妇人的头衔?
亏我在练场还自我感觉良好,医帐中藏了这么多人,我竟然一无所知,这真是名副其实地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亲教授第六位的竹婆婆对我点了点头,温和地笑着:
“哦啰啰,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像样的百炼行了,不枉了我这把老骨头。”
这帮长辈什么时候进的医帐?重点是,在我哭之前还是哭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