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贤2
我垂下头,想想我本来就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也就爱摆弄一下文字而已,现在连这个也不能搞了,人生还有什么搞头?而且我有个习惯,不写在纸上,就译不来。林纾边听边译,那是他的天赋;边看边写,是我的天赋。我从未羡慕过林纾,不过眼下开始羡慕了。
“嗯,好孩子。来来来,你看这局,如何?”
婆婆们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快三十岁了吗!我最怕她们叫我“好孩子”,像松子婆婆一样,必定是在深深地伤害了我之后,企图以世间最苍白无力的三个字来抚平我心中不可能被抚平的创伤。库皮要是知道我现在还被叫作“好孩子”,一定会惊讶得合不上嘴的。
反正很快下山,回松居就是我的天下了。吼吼吼吼——
“黑有仙机,红也不落人后,黑红一团和气,这就叫不打不相识。您不是让我远思虑吗,平婆婆?”
“观个棋局,用不了多少思虑。阿树,今朝你那个七星聚会,和我这个七星聚会,谁高谁下?”
我脸上一热,玩着脉枕,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
平婆婆呵呵笑着,问飞岭说:
“你说。”
“这……请恕飞岭愚钝。”
“老婆子问错人了,素方,你说呢?”
平夫人瞥了我一眼,将鬓边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藏进云髻里,慢条斯理地说:
“观棋不语,孙媳妇说不得呀,平婆婆。”
“滑头!老婆子又问错人了。”
我知道老婆子一定不会放过我,只好说:
“平婆婆,不是一团和气么,如何分得了高下?”
“真能一团和气呀?阿树,你知我这些年下棋得了什么?”
“佑树愿闻其详。”
“这人心呀,总有好恶。红黑二子都是我的棋子,心里却不由得偏向红子,我们明时的先人不都如此么?摆的些残局,一味杀黑子,让红子赢。任你有多大定力,进了局,囿于局中,什么相生相克,于象外会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啰。”
“我已成衡鹿守,这个局已定了。”
“依我看,衡鹿守就是个混世魔王!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十年,衡鹿守一出来,这山里男人就都一个个坐不住了,跟猫闻到腥没两样,哪一期不是争个头破血流的?你母亲那一手高呀!谁都不选,选个外橡山的。哈哈哈,这里竹篮打水一场空。高呀!不过,你呢,懒于人情交接,倒也可以省些麻烦。”
“婆婆,我也成一个棋子了,如何办才好?”
“呸!亏我还赞你聪明。你好好儿的,学人家当什么棋子?跳出来不就是了!”
我心里一乐,拍案叫绝,那一拍,把几日来你争我夺的焦虑,一拍两散了。什么清源天一,什么二少夫人山樱花,统统散了!我呵呵笑着,把棋盘上的红黑子糊在一起,拨到方桌边沿,拿起白玉瓷棋笋,刺啦啦把它们一个个推进去干净,好不爽快!
“欸!我让你跳出来,你怎的搅我的局?”
“东郭先生,这是回礼。”
我拍拍手,哈哈大笑,平婆婆把棋谱往**一丢,也哈哈大笑。平夫人抿嘴浅笑,飞岭望着我们几个,一脸迷糊。
“小姐,方才你和平婆婆的话,我不是很懂。”
“哪里不懂?”
“前头还知道个大意,后来小姐收了棋子,说东郭先生什么的,我就不懂了。”
“我既然跳出来了,还有什么局能困我?自然就该收场了。东郭先生什么的,那是玩笑话。我收了自己的局,就不得不搅她的局,平婆婆本来是点拨我的,我搅了她的局,不就像恩将仇报的中山狼一样么?平婆婆不也成了东郭先生么?”
“原来如此!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我是个练武的粗人,这些话,当真不懂。小姐,我看今朝有些人,见着不是很面善呢。”
“有你在,我怕什么?”
我抽出《沙郡年记》,还没打开封面,飞岭着急了:
“小姐怎的不休息?”
“哎呦,今日见了那么多人,不让我看会儿书压压惊怎么行呢?现在时间不还早着吗?我那宝贵的半个时辰配额,可还一分一秒都没用呢。”
飞岭打开多宝格底下的剔红芙蓉花纹琴式盒,拈出一根檀香,插到青石描金香钵里,点上了,坐下来,盘好腿,结了禅定印,说:
“刚好一炷香工夫;小姐放心,时间到了,我自会提醒小姐的。”
“A deep chesty bawl echoes from rock to rock, rolls down the mountain, and fades into the far blackness of the night. It is an outburst of wild defiant sorrow, and of contempt for all the adversities of the world.”
最出色的科学家,像《沙郡》的作者Aldo Leopold一样,同时也是最为出色的诗人,即使《沙郡》单单只有thinking like a mountain这样一个不完整句,也足以成为诗篇了。什么样情怀的人可以说出“像山一样思考”这句话?说出来不容易,感同身受地说出来更不容易。孟子之“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我以前不懂“私淑”的心情,原来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若能穿越,一定要去见一见Aldo Leopold先生。生不逢时啊!错过了他的时代!这两句话念的时候如滚珠一般动听悦耳,我往前翻中文翻译,实在不堪卒读。也怪不得他们,这句话难的是忠实地传递语言的音效和由音效产生的意境,三个“r”头韵好像滚轴一般的连环音,两个“f”韵把狼嗥越送越远,最后融入大山的茫茫深夜,音响图面交融,的确不容易译。不如试译出来,拿去松林念给犬司事听,他想必欢喜,毕竟讲的也是他勇猛的同类。
我的手还没碰到纸笔,飞岭就睁开眼来,我只好把手缩回来,假装抓头发,飞岭又闭上眼睛。好险!过了一会,我心不死,决定再试一次,只要谨慎一点应该没问题,屏住呼吸,手一吋吋地避开空中无色无味无形的气流,翻越无数空气山,终于成功着陆,心中窃喜,转头一看,飞岭双手抱在胸前,不知看了我多久了,她指了指香,香已燃了一半,又对我摇了摇头,大概要我识相点,什么都瞒不过她的顺风耳,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我只好悻悻地放弃。
山下有松子婆婆,山上有平婆婆,地下还有个飞岭,我的命不是一般的苦呀!
能在一串串的陌生脸庞中,见到一两张熟悉的旧脸孔,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搅局的人昨日已经来过,今日明日,来的都是和事老,可以高枕无忧啦。
我真没能认出秋棠姐来——因为我从未见过穿着如此保守的秋棠姐。蕴植我倒认出来了,毕竟我们算打过一架。蕴植的女儿,也有几分眼熟,难道是宣山的吗?我看了蕴植一眼,蕴植脸上一红,点点头。
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有趣,有趣!
记得那天午睡醒来,外公布置了习字的功课,我正写着,听到外面隐隐有说话声,过了一会,外婆进启斋,说:
“美幸,你出去凑凑热闹,站在你外公身边看着即可。”
外婆让我凑热闹,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想:
松子婆婆又耍我玩了。
“外婆,不是斗闹场,绝勿近么?”
“你哦,就在斗闹场中,何来远近?”
我微一愣,搁下笔,道:
“松子婆婆,既然在场中,自然有远近。”
“书呆子!迟了迟了。”
我只好认输,出去一看,乖乖了不得,日见堂前祝恤飞地,里三层外三层肩上扛孩子地站在自行车后架上踮脚尖伸长脖子前钻后钻引起**的挤得水泄不通,我懒得搅和,外婆努努嘴,轻轻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下水,自己拍拍手,事不关己似的,转身进屋去了。
我失足跌进汹涌的人海里,只好硬起头皮,深深憋住一口气,潜下水,在胳膊腿脚窃窃私语的水里奋力拨拉,啪啦——啪啦——哗啦——哗啦——哗啦啦——,风浪险恶,我这只四桨小船左右颠簸摇摆,突然有个浪花兜头劈脸打下来,差点将我淹没在汗臭体味腌制出来的咸海里,尝尽辛酸苦辣,这时左边胳膊疏忽扑来一个浪头把送我了出去,右边后浪推前浪,就这样乘风破浪,穿越连环起伏的肢体波涛,终于安全划到茶亭岛,抵达外公山,捡回了一条小命。
馥梅秋棠年纪长我两轮,长得珠圆玉润,但这个词又并不贴切,大概古人所指的珠,是白珍珠吧,秋棠姐不是——她是大品黑珍珠,又常如一颗饱胀几近爆裂的石榴,嗜好穿紧致的衣服。
生长在山村的秋棠姐,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城市女人的热力,但橡村人缺乏这样的时尚鉴赏力,以为穿暴露衣服的女人算不上正经女人。即使泼辣如秋棠姐这般,婚前也不敢如此招摇,恐怕找不到婆家,日后令她名扬橡山的着装风格,到婚后才得以一展无遗。这个是我无意间听秀大婶和玉大婶说起的,日光昏黄,玉大婶往上指了指深山含笑的果子,在胸前比了一个抱西瓜的动作,与秀大婶两个人吃吃地低声笑做一团。
秋棠姐爱穿过男人堆,我曾有幸一睹盛况如摩西划开红海水一般神奇:只见她昂首挺胸,扭摆如桨般有韵律,惹得男人们此起彼伏地干咳,多数都忍不住藏头藏尾地瞟几眼,一边装作一本正经地继续聊天,直到秋棠姐彻底扭远了,男人们才从地上捡起刚才聊天的碎片,七零八落地瞎拼硬凑,挠头搔首,彼此心照不宣。
女人们不管聚着一起做什么,只要远远见了秋棠姐走过来,必要凑得更近乎些,更热切些地交谈,欢快地打闹,有时和秋棠姐打招呼,像地主家女主人赏乞丐那般,嗟!我赏你一个招呼!有时又改变策略,殷勤地邀秋棠姐加入,或蜜里藏针地挖苦讽刺,或明里暗里地投来飞镖般冷酷而轻蔑的一瞟,仿佛裹得严严实实地,即为最大的美德。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秋棠姐自有她的法门。遇着人家冷淡时,她则更要冷淡一筹,鼻孔冲天地扭将去了。女人们若在言语上合伙围攻她,她是一副不管来敌多少人你们尽可全部上啊,我双枪老娘还怕谁呢,勇猛的劲头只能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来形容。
橡村的女人该有多恨秋棠姐呀!
秋棠姐今日云髻半挽,衣服约略宽松,垂手站在西边,说:
“事关重大,非为我娘家代代相传的翡翠镯子,也是要杀鸡儆猴,好让这些后生小辈不敢学坏样子。”
宣山依偎着他母亲,母子俩抱头痛哭。
秋棠姐微微扭头,翻了翻白眼,淡淡地说:
“男子汉大丈夫既做得出,就要敢认!还哭!”
宣山和他妈妈硬生生收了眼泪,宣山紧紧握住他妈妈的手,抹了把眼泪,脖子上青筋暴起,说道:
“我德建宣山人穷志不穷,绝不做苟且之事!”
“我的儿子我自己最清楚,他绝不会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下流事!他在你轩中也有半年工夫了,你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么!无凭无据,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口咬定是我儿偷的。我儿还小,在山中日月还长,顶着这等莫须有的罪名,你让他以后如何在山中立足!里典!请里典为我母子讨一个公道!”
秋棠姐哼了一声,冷冷一笑。
外公捋了捋胡子,略一沉吟,道:
“后生小辈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可不慎。我差几个人,再去找找,看能不能把你的镯子找出来。秋棠,你意下如何啊?”
“但听里典吩咐。”
外公点点头,说:
“女众眼尖,我看找几个年轻的姑娘去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几十个人争先答应。难得看热闹,还能赶集似的赶热闹,一窥秋棠姐这般人物的深闺密室,哪个姑娘不热心呢?
外公扫了人群一眼,方才出声的几个,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外公对谷之参野堂主的当家主母说:
“云罗,你在,恰好。烦你挑几个绣花功夫好的女孩去吧。”
落榜的女人眼巴巴地看着绣社的女孩一个个出列,艳羡不已。
外公问:
“你们此番去做什么?”
女孩们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大气不敢出一口,最后终于有个胆大一点的,涨红了脸,嗫嚅道:
“里典命我等几个去馥梅轩找镯子来着……”
“知道了就好。非礼勿动,非礼勿看,非礼勿讲。去吧。”
过了好一会,我开始觉得有些无聊,想:
找得到吗?
能不能找到?
德建宣山平时看起来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不会是他偷的吧?
是他偷的吗?
秋棠姐自信满满,宣山的父亲铁青着脸,站在他父亲旁边的宣山祖父母气鼓鼓地,秋棠姐的女儿蕴植,比我小一岁的,站在茶亭后的杉树旁,探出半个身子来,见了我,立刻捂着右边的裤袋,缩到树后去了。
我蹑手蹑脚撵到树边,想看个究竟,她却捂着裤袋跑了,我见她跑的样子古怪,更觉可疑,追随她又一次钻进人海里,她跑得急,手捂不住了,裤袋里隐约露出半圆弧形坚硬的物事。
想:
“德建斋以前送饼给我吃,听我说好吃,老斋主笑得多开心呀。”
众人见我跑动,纷纷想让路出来,无奈人挤人腾不出地,蕴植又是不要命地往前钻,我总抓不住她,情急之下只好来一个鲤鱼跳龙门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小腿,我们俩倒在腿脚的柱子缝里,我倒不大觉得疼,蕴植却疼得哇哇大哭。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想拉她起来,她只一个死劲地抓地,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仍旧哭得厉害,我有些慌了,怕她不知伤到哪里了,又听到我的名字夹杂在一片嘤嘤嗡嗡声中,一个个反倒在问我伤着了没有。我只能在心里叹口气,众目睽睽之下揭穿这么小的蕴植,是有点让人为难,不过她终究年纪小,将来想起,只不过当一件童年丑事而已,而秋棠姐再狠,虎毒不食子,便不再犹豫,说:
“蕴植,我本是找你玩的,只想看看你口袋里装着什么宝贝。”
怪不得松子婆婆要推我下水,这种三岁小孩的把戏,也只有我能玩。
蕴植死死捂住裤袋,拼命摇头,边哭边喊,几近歇斯底里了:
“我没有镯子!我没有镯子!”
这时秋棠姐已经杀到城下,一把拎起她女儿,敲木桩一样把她杵进地里,厉声喝道:
“我馥梅秋棠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拿出来!”
蕴植被她妈妈一喝,立刻止住了哭,啜泣着,哆哆嗦嗦,手半天都伸不进口袋里。
“抖什么抖!不许抖!”
蕴植打了几个冷战,终于掏出镯子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鼻涕,哆哆嗦嗦地说:
“我见镯子……在梳妆台上……偷偷拿出去,戴着玩……娘!我不是故意的……”
秋棠姐高高举起手掌,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巴掌打下来,打在自己的大腿上。
“也怪我平日将这镯子看得太重,碰都不让你碰一下,罢了,罢了……”
秋棠姐走到宣山家跟前,把镯子递给宣山,说:
“我馥梅秋棠明日定负荆请罪,今日请你们暂且收下这个镯子。想我馥梅轩历代祖婆婆何等豪迈潇洒、仁慈方正!我不配戴,我女儿也不配戴。我对不住德建斋!宣山,师傅对不住你!”
“轩主,我知您平日嫉恶如仇。这事原是一场误会,蕴植也是无心之失。你且莫怪她。”
“你再不收下,我只好将它砸了。留着这镯子,我今后还有何颜面做馥梅轩主!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怎配做馥梅轩主!”
外公喝了口茶,呵呵一笑,道:
“宣山,你还不知你师傅脾气。她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的道理?且收下吧。”
外公招手让蕴植过去,摸摸她的头,掏出手帕,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和手掌上的泥巴,才对秋棠姐说:
“你知你祖婆婆辈乃女中豪杰,不知你的祖婆婆们谨言慎行。白玉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磨也。懂了么?”
秋棠姐点了点头,说:
“秋棠无知!谨遵里典教诲!只是我这孩子……”
我对于蕴植,总觉得有些内疚,便安慰道:
“秋棠姐,莫担心。虎母无犬女。”
外公对我点了点头,秀大叔悄悄竖起大拇指。
秋棠姐微微一笑,说:
“原来阿树看我,便是一个母老虎啊。”
“不是母老虎,是杨门虎将。”
秋棠姐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震得我倒退了几步才站稳脚。
想:
真不愧是杨门虎将啊!
外公轻轻咳了咳,大家渐渐收了笑。
“后生小辈,也要知爱惜羽毛。”
隔了一会,说:
“今日且散了吧。”
看来秋棠姐也知爱惜羽毛了。
外公这时不知在看还是不在看呢?
她一个劲低着头,前面还隔了几个人,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好久不见啊,悯香晓莹!
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
神明安排得井井有条:昨日是我的情敌日,今日是我的旧敌日,明日是什么?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有趣有趣!
这是一段连阿信也不能告知的经历。
我行使了衡鹿守成年礼唯一的特权,让知情人对此缄默,为的是救一个伤害我并且背叛我的人。
我一直不知道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不过如果同样的事情又同样地发生一次(当然,我可不乐意),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何苦计算对错呢?思伤脾,我还是省点心吧。
那一年,我十八岁。
关于我的十八岁,我只记得三件事:百炼行,父亲去世,神谕。
十八岁,正是传说中令莎翁垂涎的年龄,秀丽温婉、胜似夏日,花儿一样的年纪,但那时我爱穿灰不拉几的衣服,我妈说:
“正是春杜鹃的年龄,却偏要把自己弄成苦楝。”
“妈,苦楝花色素净,您这么说是抬举我了,我顶多只是火炭母草的叶子。”
“不当花当叶子,那是你自己选的。错过了打扮的年龄,将来可别后悔。”
娇滴滴的春杜鹃一样的悯香晓莹,和自觉自愿当火炭母草叶子的我,如果不是因为成人礼后必须完成百炼行,而我们又恰好抽中同一只签,我们的十八岁本来可以毫无瓜葛。
百炼场为一般山人熟知的,只有炼场东西南北四角,这四角作为成人礼的道场,除非为了成人礼前准备的需要,得到公会特许,男子是不得入内的。山中女人即使比世间女人更为干练,更像女汉子,终究也只是女人,女人造就的这个练场,富有女性柔和妩媚的况味,成为橡山exclusively for women的一个特殊场合。
因了百炼行,我初次见识了橡山柔媚的一面,也初次见识了它深微的一面。
苍龙角西边有一棵大杉树,树身上绑着一条大拇指粗的麻绳,麻绳上系了几个红色的布结。雨停了,月露出脸,夜空剎那间敞亮了。我收起伞,走到树下,提起灯笼,离地两米多赫然有一道一掌宽的劈痕,顺着裂痕往上看,一直扯到树冠,那雷仿佛精打细算过一般,故意从正中劈开将来,无声地、疼痛地把这老树撕裂成对称的两半,树冠被雷的鬼斧斜劈掉了一半,**出半边脖子,载着沉重的满月,风吹来,月摇摇晃晃,让人不禁捏了把冷汗,仿佛她就要从树上跌滚下来了。即使如此辛苦,呼吸微弱,还勉力撑起这一团月,真是一棵努力的树啊!
阿信她们提到的,就是我眼前的杉树了吧。听说去年年底被雷击了,村公会视察过,前日举行祈祷仪式,告请居住在树上的神明另觅居处。这棵树有七千岁的光景,在山中不算老树,只以三天为期,所以在树的阴阳两面,各有三个红结。山人照顾杉树的体面,把碎木飞屑打扫干净了。
我把手抵在湿漉漉、光秃秃的树身上,岁月一样沧桑的沟槽,已被雷席卷一空。抚摸着她,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仿佛这是我逝去的伙伴,是遮挽不住的必定逝去的同仁,也许因为我的名字中,也有一个“树”字吧。
入苍龙角,有一株枫香,迎着夜空,可以看见蒴果墨亮的剪影,和被浅淡的夜浸染的新叶,像一把把剪子,挂在树上。
悯香晓莹正用伞尖戳地,一边跺脚,见我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找青天大老爷告状,却勉强微笑道:
“姑姑,您这时节怎的还有闲情看树呢?戌时的签,姑姑可错过了!不见姑姑来,我只好先抽了。好的道都让她们给挑了!看,我们只剩这个!”
“既是抽签,自然手气有好有坏。走哪条道都一样。”
“姑姑,我们要走的可是这条道!这条!六个岔口,我偏偏抽中最差的一个!她们都笑话我呢!若是姑姑抽,手气必定比我好!若是姑姑抽,九彤雾眉、沏海真沁她们都得靠边站。真气人,就连岷象微澜的手气都比我好,真气人!”
“我的手气一向是最差的。”
“姑姑是衡鹿守,怎么会差呢?一定会抽中天底下最好的签!”
我和橡山保持距离,也有好处。像哈利波特一样,在远离真正身世的另一个世界长大,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不在这个圈子里,自然不怎么看重成人礼或者百炼行,对于我来说,成人礼只是一个仪式,而百炼行像一堂野外求生课;但对于从未曾踏出橡山一步的女孩子而言,成人礼和百炼行是她们的debut——关乎爱情、婚姻和一生幸福。无论哪一种关系到最佳繁衍模式的求偶择偶社交场合,过程和结局一样残酷,适者生存,弱者遭殃,这个百花战场吃人不吐骨头,兵不血刃,且能杀人于无形。
我仔细打量着悯香晓莹所谓的最差路口,这个岔路口在右手边上,路口草木丛生,活脱脱一个迷你非洲丛林的模样,杂草结中间吝啬地松开一个小口子,算是留下一线活路。邻近的岔口状况稍微好些,剩下的其他四个就正常多了,最中间的口子还长着一丛可爱的马醉木。
所以,我和悯香晓莹将要走的,就是Robert Frost心中向往的the road less taken啰。百炼行要是走平常也能走的路,那有什么意思?可惜啊,道合而志不同。
我走前面,拨开灌木树枝,悯香晓莹提着烛龙紧跟在后。我感到我的后背有一个充满怨念的强大气场,我的同伴仍然在为抽不到好签而愤愤不平,偶尔用力踩断地上的树枝,又因为害怕怠慢我,间或尽力装饰自己的声音,用简短的两三个字提醒我小心。我想她应该非常用力才能踩断树枝——从昨夜开始下大雨,树枝都泡软了吧。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我用刀子割断几根垂下的树枝,让悯香晓莹先钻过去。
我的同伴心情大有好转,大概我当先锋,可以多少保住她的衣服吧,她的怨气显然已经平复了许多,说了一个长句,语调平稳。
“姑姑,您这身有文衣,听说是绩琴社主亲做的,弄脏了岂不可惜?”
“不要紧。”
“是我多言了。姑姑贵为松居少主,哪里稀罕这个?”
“这身衣服只用普通的料子做,不过绩琴社主心灵手巧,她做的衣物自然是稀罕的。我们在野外,弄脏在所难免,不必挂心。”
山人行山作务穿的衣服,叫作有文衣,裁制和城市的连体工装差不多,取《左传》“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一句,先人警醒,怕后人行走山中,或在田中作务,骄泰散漫,不得章法,以致损害山林,做坏耕地,故拿这一句来命名工装,以儆后世。
成人礼和百炼行不知何时衍变成一场浩大而浪费的服装秀。有文衣本应是山人的工装,不是爱马仕的工装,然而即使是有文衣,也必要奇巧百出,争奇斗艳。我托绩琴社主用普通的石青色布缝制,保暖的长褂只用一般厚呢料,动机即在此。不杀杀这个坏风气,怎么行呢?
可惜这身衣服我在城里不能穿,人家会以为拍古装片的从片场出来了。且让我借这个地方,过一把女侠瘾吧。
“哎呀,该我走前头,为姑姑开路才对……”
“没事,这样有趣。”
“姑姑,我们能不能歇一歇脚?人家有点乏了。”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绘地图,看了一下四周,依然只见灌木蕨类,树木葱茏,我们走过两个大拐弯,照目前看来,还得再走至少两三个小时,才能走到法严音尽头的地藏像,把我们口袋里装的第一个标记——刻有姓名的玉煎石,供在菩萨前。
月光卓荦,地藏菩萨现庄严女相,透出温润微晕的银白色光芒。然而,即便月光深藏,菩萨像也依然能闪烁娴雅的银光。先人在明末,不辞辛劳去缅甸寻得两块玉石,玉石天然有佛像的轮廓,稀有难得,更为难得的是在黑暗中能发出银色微光。一块玉石琢磨成我眼前这尊地藏像,另一块大些的则雕成佛像,供在三界山末山寺的禅堂。
外公跟我讲起搬运这两块玉石的传奇故事,曾说:
“山中一花一木一物,皆来之不易,都是先人筚路蓝缕,辛苦挣来的。坐吃山空,你将来做了衡鹿守,不要忘了,你也是后世子孙的先人。”
即使是悯香晓莹,此时也真正地安静下来,和我一样,心中充满了敬畏。我们站在玉煎石的苦海边上,望着海中散发圣妙光芒的地藏菩萨,仿佛听到黑色的海浪轻轻地拍打蓬莱仙岛。一千四百年来,橡山女人把青春的一部分,留存在这里的每一块玉煎石里。我们相信,石头刻有一个人名字,也就分有了那个人的灵性。在最绚烂的日子里,穿着庆祝成人的亮丽服装,我们把承继灵性的玉煎石,一个个地,谦恭地,摆放在地藏菩萨银白的莲花座下,耐心地等待时间,成就一片黑色的苦海。我们明白乐中有苦,苦中有乐,风吹雨打,苦海无边,但又能像这小小的、顽固的、坚强的石头一样,不动不摇,不生不死。石海中有先人的名字,有祖婆婆的名字,有活着的名字,都刻在一个石子上面,无论生死。我们在十八岁的时候,造了一个苦海,然后活在里头。我和悯香晓莹把自己的石头放下,后来者不会知道我们的石头在这里,就像我们不知道这些石头又是谁一样,在一个石头中泯灭了自己。
我们绕海三匝,向先人致敬,也向自己致敬。
这就是苍龙角的第一站——苦海。
我闻到香气,快步走上石拱桥,下了桥,小路旁竖一黑磬石碑,光滑如镜,上刻着几行字:“须弥山腰犍陀罗山,黄金埵中,有持国天王,着绕天衣,左手伸臂下垂持慧刀,尊右手屈臂向前,掌中托宝慧珠,守护东胜神州,三千大千世界国土。五浊恶世,也有清珠芙蓉,愿以此黄金埵,供养持国天王,但愿风调雨顺,一切如愿。佛历二一二八年桐月松居清霜敬书。”
悯香晓莹低声问:
“姑姑,这是松居哪一位祖婆婆名讳?”
“第三代祖婆婆。”
崔子弑齐君,陈子文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
碑文笔锋率直,无半点屈曲俯就的小心小量,这位清珠芙蓉般的祖婆婆,与抛弃万贯家财只愿求仕于明主的陈文子,都当得起这个“清”字。
往前走,转过弯,就到黄金埵——百炼行的第二站。
一眼望不到边的,一株株,都是重瓣黄香梅。香气贞烈清凛,有如醍醐灌顶,天地间浓缩为这一味梅香,乾坤污浊扫尽,只剩这一味梅香。直枝指月,横枝斜出,无一游枝病梅故作姿态,只一概条条****。定庵作《病梅馆记》,为江浙一带士人斫折梅花,硬生生逼迫出所谓的欹曲媚态,救梅三百盆,泣之三日,可惜他不识我家祖婆婆,不知我们的黄金埵。
远远望去,默林宛如一张淡金色的地毯,点缀着花萼的绛紫,走近看,每一片花瓣又如枝头残留的冰雪一样白。持国天王的住所,黄金为地,我们以黄香梅为地,以一片清珠直心,供养天王。
梅干被雨淋湿,黑黝黝如竹炭,枝干上有节,饱蘸沧桑,金黄的花蕊上,还留着雨珠,入默林才一会儿,身上仿佛浸染了梅香,风动流香,春寒料峭如剑锋,置身在这个清厉的香海里,虽然满心欢喜,却不敢狎玩猥亵,怪不得神明为种这片梅花的祖婆婆,起“凊霜”一名。
我择了一棵梅树,把写着心愿的香袋,挂在枝头。
“愿得丈夫志气直如铁,无曲心中情自真。”
持国天王,祖婆婆:
这就是我的心愿,这就是我愿意嫁的人——但愿他也有岁寒不凋之志,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愿他是人世间第一等的男子汉大丈夫。
祈请持国天王和祖婆婆,助我满愿!
听到不远处有残雪从枝头落下。那么,我就当你们答应我了。
终有一日,香袋会从枝头落下,降解消融,含着十八岁的心愿,化为春泥,融入默林,无声无息。下一期的人来到这里,不会见到我们的愿望,就像我们见不到上一期的愿望一样。我们唯一被允许留在苍龙角的,就是那一块分不清你我的玉煎石。除了那块石头,什么都不能留下,什么也留不住。
“姑姑,你许了什么心愿?”
我笑了一下,不答。
悯香晓莹不再追问,看起来她的心情又好了许多,神态放松。
“姑姑,前辈们都说,黄金埵很灵验的!她们许的愿真的都实现了!”
“那就太好了!”
“是啊,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悯香晓莹回头看了一眼默林,又停下来,面向默林,闭上眼睛,合掌祈祷,嘴巴微微动着,她长着一张婴儿脸,有文衣一团粉红,倒也有几分可爱。
皓月当空,已过午夜了。
我们两个人轮番打呵欠,她打完了我打,我打完了她打,这样轮流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此时连路边丛生的杂草也充满**力,若不是湿漉漉的,真想一头倒下去永远不起来了。所谓的走,也只不过双脚出于机械惯性轮流替换而已,眼皮有时完全不受控制地黏在一起,感觉已经到了挑战生物钟的极限了。
“姑姑,你瞧!”
路边兀然挺立着一个树桩,披满青苔,如一头年迈的狮子一般,张开无牙的大口,里面约莫可以容纳四五个人屈身坐着,洞里并未被雨打湿。
悯香晓莹鼓掌笑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姑姑,我先进去看看情景如何。”
她蹲下来,挪进洞里,在里面挪腾了一会,摆弄舒服了,招手说:
“姑姑,哪怕再进两个你我,也还绰绰有余呢。你睡大的这一边,我睡小的这一边,若您不嫌弃,我们挨着,还能彼此取取暖呢。”
我掏出地图,就着灯笼看,晓莹说:
“哎呦,现在还管什么地图呀!歇息最要紧了!”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如果我们的路线上有这样一个可以藏身的洞,不可能没有标记。你记不记得,我们从黄金埵出来,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右手边有个小岔口?”
“小岔口?有吗?”
“嗯。我们出来,应该往东边走,没有错。我记得我们经过的那个岔口有块残破的小石碑,应该就是地图上这个了,我当时太困,只看了一眼,没留意字,那就是云锡安,我们应该走那条路的,现在我们走的是云锡安下面的岔口‘封长癸’。怪我一时疏忽,我只记得岔路口应该有个三个字的牌子,没有多想就进来了。刚才我们走的这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不在地图上了。”
“一个小时,那岂不是半个时辰!哎呦呦!那怎么办呀?我想反正姑姑留意地图呢,一定不会出错的,怎么就走错路口,还错得这么……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
“我们折回去吧,以免有意外。”
“姑姑,我实在太累太困,走不动了。”
悯香晓莹的小眼睛转了两转,狡黠一笑,说:
“不在地图上也好,没人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姑姑,要不我们小睡片刻,养好精神再走出去,到时可以走得更快,这叫事半功倍。”
“哎呦呦,我的姑小姐!我早就问过前辈们,都说哪有可能整夜不倒单不合眼的?我们又不是出家有大修行的人。再说了,祖宗定会可怜见我们的。我们走错路走了这么久,歇一歇脚也是应当的。我想,这么好的歇脚地,一定是持国天王和祖婆婆可怜我们,指引给我们的。更何况,姑姑的身子无比金贵,加之又一向体弱,要是为了百炼行熬出毛病来,那诸山可怎么办才好?姑姑可要保重身体呀!”
原来悯香晓莹还这么能言善道,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我倒不好责怪于她了。
“我没注意标记,错过了岔口,是我的责任。你安心歇一会,我帮你守着,等一下喊你醒。”
悯香晓莹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姑姑,您真的不睡?”
“我还好,你睡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应该我为姑姑看守,服侍姑姑才对的。”
悯香晓莹作势要出来,但挪了半天也没挪出半公分。
“不用不好意思,睡吧。”
这虚与委蛇,麻烦得很,我不耐烦了,背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闭目养神。
悯香晓莹小声说道:
“衡鹿守吩咐,晓莹怎能不听呢?那……晓莹就恭敬不如从命,养息片刻好再赶路,不连累姑姑……姑姑,我真睡了……有劳姑姑,晓莹于心不安呢……”
“睡吧。等一下好赶路。”
“姑姑既如此说,晓莹再多言,那便是大大的不敬了。有劳姑姑了!”
晓莹心宽,说完,在洞里侧过身,蜷起身子,一眨眼工夫不到,呼吸均匀,真的睡着了。我却被走错路的发现吓了一大跳,反而不困了,打量一下四周,往路上下的方向望了一会,茂密的树叶间月光泄露,林子近处不算太过阴暗,我把手放在心上,闭上眼,深呼吸,心跳终于缓了一些。
岩峰老爹说:如果不能用眼看,就用心听。
林子东边传来几声拍翅膀的声音,不知哪一只大大咧咧的鸟做梦,忘了自己是鸟,差点从树枝上跌下来,出于本能的,在睡梦中扇动翅膀,又站稳了,抓住树枝了吧,真是一只笨鸟。大雕鸮主宰了森林的黑夜,翅膀捧着魑影魅风做成的埙,仿佛故意要让滞留林地的人类心惊胆战,“呜——”——“呜——”——“呜——”地,呜咽着。我正听着大雕鸮的怨咒,树洞上方的山坡,有什么东西穿过,那不是风吹草动,而是某种生物路过,它走得极轻,极缓慢,我闭上眼睛,知道它正勾出头来,蓄势待发,身上的肌肉如紧绷的弓一般优雅,双眼露出凶残而专注的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段影像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睁开眼的时候,在心中分辨出那东西的模样——那是一头金钱豹。
“衡鹿守在此百炼行,非是同道,请勿相扰。”
那头豹子刨了三下地,也不咆哮,缓缓地朝西边走了。我听它走远了,脚一软,差点坐到地上,这时候才知道寒毛直竖是什么感觉,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舒了口气。
顾佑树,你这个没出息的衡鹿守,一头畜生都能让你吓出一身冷汗。
百炼行东西南北四角都已结界,非人一类,食人伤人一类的动物,是进不了界内的。问题是,我们已出界走了一个多小时,我连自己现在在哪里都不清楚,这里有些什么我也完全不知道。也不知触动了哪个神经,以前看过的恐怖片顿时铺天盖地在脑海中闪映,越想越害怕,心嘭嘭嘭直跳,风声鹤唳,林木俱时幻化成各种怪影,路左边仿佛有个人影在看我,我鼓起勇气定睛一看,来路墨墨,空无一人,才刚回头,那人仿佛又出现,正站在我身后定定地看着我,我咬咬牙转头一看,又什么都看不见。低头看见悯香晓莹,她正睡得香呢。唉,我呀,真是可怜又可笑!她给自己造了个世界太平的梦境,我明明醒着,却眼睁睁地给自己造了个诡异恐怖的梦境,何苦来哉?
末山寺当家师常说:“世间人不是病死的,是吓死的”。我可不要给末山尼笑话了去。我顾佑树年方十八,要是连这么个小小的百炼行都过不了关,以后还有何面目继续留在这个江湖?姑奶奶我豁出去了!这么一豁,顿时身心轻松安稳。一放松下来,更觉得自己可笑。佛陀和佛弟子,还有历代大修行人,要特地跑到墓地修禅定。我只是在个普通的林子,就快吓得肝胆俱裂,修行人却能在墓园瑞安住不动。不到实战,不知自己工夫,惭愧啊,惭愧!顾佑树,亏你还一直叫嚷着要当什么女侠,屁!就你这点胆!
算了,做点实事吧。
解下背囊,拿出油罐子,给晓莹的灯笼添满油,放在洞口旁平坦处,拿两块石头轻轻夹住,免得风吹倒了。把我自己灯笼里的油灯也上满了,和晓莹的间隔几步远,放好了,拔出腰间的匕首,轻轻练习了几次,觉得顺手了,抓在手里,站到洞口前,双手抱在胸前,不一会,头点如蒜,差点栽到地上了。我管不住脚走近洞口,想豁出去睡一觉算了,既然没吓死,总不能困死了,但终究没能拉下脸。
如果困死了,至少还有脸见祖宗。我不知道遵守规矩有什么意义,但我也不知道不遵守规矩有什么意义。至少,玩一个游戏,就应当尊重那个游戏的规则吧,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就让她们睡她们的,我醒我的吧。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幻听,甩一甩头,又泼了自己一把,这一次无可置疑了,真的是乐声!我抬起头,来路隐隐地透出白色的晕光,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来不及多想,跑回洞口,摇了摇悯香晓莹,低声喊她的名字,她翻了个身,咕哝几声,我一边喊她,一边看那团晕光慢慢移动,声音更近一点了。悯香晓莹又翻了个身,顺势打了我的手,咕哝着说:
“假正经……别吵我……我还要睡……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