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任贤1

守宫礼是橡山女人的节日,需要以非凡的耐心等待,比如在我这一任,等了将近31年,才得以大肆庆祝一番;守宫礼三日后,便到新任衡鹿守正式的任贤礼。除了与世间类似的传统年节,橡山其他重要的节日都跟衡鹿守有关联,或者更确切地说,都是大橡神的节日——橡山人庆幸本山可以与世无争存活的节日。

山人对于自己的节日,同样名目繁多,繁文缛节数不胜数。比如,守宫礼当日,雁坵行处立石以上之全山,男丁皆不得踏足,即便是男婴,也不得抱将上山。雁坵行处乃岩峰老爹所立,故而可见这个新规矩又是不知哪个闲来无事的前辈一时兴起添的。山人又认为,女子在守宫礼当年满十五岁的,将会受到神明特别的眷顾,一生大吉大利。女人哪怕结了婚,有了孙子、曾孙、玄孙,也可以自信满满地回味道:‘守宫礼那年,我刚好十五岁。’令谈话的其他女人艳羡不已。

风掀动轿帘,若惊鸿一瞥,方能一窥外面的世界:除了偶尔一抹绿,一点红,见得最多的,是五彩斑斓的雅服一角,从一瞥可见一个人。腰带上打了一个安静的茶色绳结,藏青茧绸面上龟甲纹谨慎地排列,粉蓝底腰带上间隔印染了活泼的鸟兽文,绉绸面上芍药无声怒放。橡山的女人尽情展扬她们的美,像流泻的时光瀑布,慨然大方。穿雅服走路步子窄,故而这种奔放,也不是毫无节制的,带着几分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的内敛。这一日,橡山的男人默默目送女人们上山,看她们摇曳多姿,低眉浅笑,耳鬓厮磨。这时的女人只需一个回眸,一个眼神,便能让平日里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软了心肠,动了情愫。橡山的女人,实在讲,是很有手段的。

我的轿夫和我一样未婚,和我不一样的是,她们都会家子,皆是襄赞卫挑选出来品级功夫和飞岭不相上下的。从兰若出来,见到飞岭们穿着枣红色工装,英姿飒爽,活脱脱地像极了神龟忍者,就不禁乐了,昨夜里辗转反侧,心中的不安和焦虑一扫而空。我居然活在一个真正的江湖!这些最可爱的人就是一个个武侠!一想到抬着轿子的是八个飞岭,轿子前后各有八个候补飞岭,轿旁还走着一个真飞岭,我在轿内就兴奋得快坐不住了。这场仪式只能用“奢华至极”来形容,我牺牲自己当衡鹿守最大的优待莫过于此了。

这是一个令我安心的开始,接下来的三天可以顺利度过了。

七彩雁八角梆子“笃——笃——笃”地敲响,神采奕奕,不徐不缓地一锤定音,据说这个梆子从明朝第十代祖婆婆传下来,神橡木所制,只在守宫礼上用,用完便收起,静候下一任衡鹿守。

山中昼夜分明,天还未大亮,星光洗练。我早上四点半上的轿,松居山门口已经被女人们团团围住。守宫礼当日,男人均需回避,不得接近衡鹿守行走的道路左近,我暂时可以活在一个纯女人的世界里。我像官老爷一样坐在轿子里逍逍遥遥,只差摇头晃脑了。世界还在一臂之遥外,得过且过。

女人们肆无忌惮地热闹着,暂时把全宇宙的重心和焦点浓缩成一顶轿和一个人,那种热火朝天的炽烈,足以燃透黑洞的暗夜。乍一听似乎只是一片喧闹,不分你我,正如见一个人衣裳片角可窥一个性格一样,从传来的只言片语也可捕捉说话人的脾气:细心周到的、大大咧咧的、单纯善良的、城府深沉的,众生百态;也可了解说话人的人际关系:结婚了的、生育了的、有闺蜜的、被人冷落的,众生芸芸。多数人一早在路边扎紧马步等待,这些人做事情一般有条理有规划,当然不乏最后一秒钟才梳妆打扮好了的,远远听到梆声,提起裙摆急急脚地赶到大路,拼命挤进人群看一眼轿子。

轿子往上走,喧哗声、谈笑声,音量渐渐调低了,女人们只好把重重好奇心、攀比心,生生地抑制住,只听到两旁裙摆窸窣,金翠环响,偶一两声走漏的笑声,再有就是无法掩饰的咳嗽声:止语亭到了。我曾在这里见到清源天一,还有冰大叔,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轿子停下来,飞岭在外面喊了我一声,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我被拉回到现实中,莫名地有点紧张起来,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山上空气特别的冷冽些,系紧披肩,背上一阵寒意蹿上来。

“小姐,接着。”

窗帘掀开一角,飞岭递了新暖炉进来,我双手捂着,舒了口气,又做一次深呼吸:出去吧,外面是我不得不面对的世界,既然迫不得已,就面对吧。

我敲了一下窗棂,轿子缓缓往前倾,轿帘半掀,屈身迈出去,从此豁然开朗,火光交错,见一片水,水中立一朱红漆牌楼,云板高举,倒影如镜中影,光落水镜,星光疏朗,涟漪轻漾。大橡庙12间殿堂,安立湖中,如白鹭般优雅,红柱白壁,献灯通明,正殿十二间门,光明鉴彻,慷慨洞开,九脊檐歇山式顶,脊上神兽,凛凛威风,群山森墨,山门前白砂“光明地”豁达,万人侯立,济济一堂,蛾眉青黛,柳姿琼影。

山顶比我预想的要暖和许多,原来四周已支起黑色帐幔,每隔五步有一火盆,这样一来,在外面苦等仪式的,便不至于受冷。

任她万人瞩目,我只低着眼,不做他想,多想亦无益,徒增烦恼恐惧。任凭自己放空思维,面向山路,等候亲教授的轿子上山。不久,第一领轿顶露尖了,接着便看到右立柱上挂一紫金灯笼,上书“摄然”二字——亲教授之首的焰婆婆到了。

焰婆婆乃是九位亲教授之中,最令我敬畏的,敬畏指数仅低于我的亲外婆一星。焰婆婆的兄长继为摄然堂主,右手受伤后,工坊群龙无首,焰婆婆当时已出嫁,育有两个女儿。事后她便搬回本家常住,所以焰婆婆是四十岁才开始学习治铁器的。我曾见焰婆婆立于斜架在铸模的木板上,她的徒弟在距离她双脚不到一掌的地方,将一千多度的铁水注入铸模,火花飞溅,流星飞舞,看的人暗自捏一把冷汗,焰婆婆淡然自若,有郢人风范。

大橡庙专用的所有铁器,皆出自摄然。枕石有一个焰婆婆七十岁时做的茶壶“临”,浑如圆球。我料想,这位半路出家的匠人,无须再证明自己是否堪举摄然大旗,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我的亲教授一一降临,每一位婆婆,都有她不得不经历的风雨,她们经历的风雨,也是橡山的风雨。终有一日我也将成为树婆婆,成为下一代橡人的看护者。

立石高出水面仅十公分左右,走在立石上,如水上漂,塘中及四壁皆饰玄武石,碧波黑潭,稍不在意,一脚踏空,便落入水中。这段立石路有个名字,叫作“薄冰”,走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水深只及膝,但玄武石炫黑无比,令人有如临深渊之观感。此时灯火映照,月小星稀,水中万千线光,徐徐前行,仿佛置身天水光海之中。屏气凝息,专注脚下,把尘俗之事暂时抛却在脑后,谦卑而忐忑地,穿过牌楼,从俗界跨入神域。

主殿光明殿赫然在眼前,这里有最鲜亮夺目的颜色,黑红白绿蓝,长在各自该当长的地方,如树的枝叶相互呼应照拂,却又互不打扰。远远地,见到殿内的大橡神像,我站定了,合掌低头:

“城门池鱼,唇齿相依,我们又见面了。大橡神一诺千金,松居则樨亦一诺千金。请助我一起守护橡山吧!”

不管我怎么抱怨,怎么逃避,却总有一些场景,我既不抱怨,也不逃避,而是像现在这样,挑起自己该当挑起的担子,感觉自己就是橡山的父母官,天下之大,舍我其谁?或许可以说,衡鹿守天性如此吧。

松子婆婆诵《妙法莲华经》时,至“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无有如芥子许,非是菩萨舍身命处”,曾停下来,看着我说:“记住了!衡鹿守为橡山,也是如此。”

即使微不足道,如芥子大之微尘之地,我也可为此舍弃性命。

即使微不足道,如芥子大之微尘之地,也涵养着生命。

在大橡庙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里,大修整过六次,这样的大修整隔两百多年一次,上一次修整在百年前,下一次在百年后,我都见不到。每次都按照端木初祖设计的图样,依样画葫芦,因木头均用榫卯连接而成,不用钉子,修复时只需把残旧毁烂的木头换掉。所谓的修复其实是将庙通体拆开,更新换代再按原样组装。

光明殿外东边树碑,上有刻文:

“世不乏广庙大宇,雕梁画栋,皆极尽雕琢巧饰之能事,尽美矣,不能尽善矣。乡人居山,与世无争,宜摒弃世俗,将那好大喜功的狂心歇下。建庙事神,贵在诚心,心诚则灵。唯此信心,到至精至诚处,可令金石为之开,天地为之动容。夫子教诫,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凡人应在‘敬’字下手。非为鬼神可怕,非献谄于魑魅魍魉也。此中真义,乃在于鬼神之高山景行者,如世之先贤圣哲、长老大德,应受世人供养恭敬。时常亲近,起见贤思齐之心。尘劳困顿,明镜心台,如镜之蒙尘,烦恼重重。远离凡尘,斟清茶一杯,敬神敬己,而知神明难得,一己之清净心难得。敬仰神明,非在形制仪礼,在乎一心。那时节方知,神明不在外,不在内也。子孙贤良,自能令此庙德馨久远;子孙若不肖,如广庙大宇何?”

世间堂皇巍峨之大广庙宇,曾不知有几多?然而大橡庙,只有一个。山人背的第一篇文字,便是这个。我三岁时外公教我读的第一篇文章,也是这个。

外公说:

“文笔虽非上上之选,贵在一片赤诚之心。文字功夫可以琢磨,心地功夫难成就。”

橡山人对神明与祖宗二事看得极重。在橡山骂一个人没出息,或无法无天,就说那个人是个“拆庙的”。所以这里骂人,不骂什么兔崽子龟孙子,而是骂:“你这拆祖宗庙的。”外人听着文雅,唯有内行人心知肚明,效果和外面的“你×××”一样。

殿前西侧,置一洗,如小船般大小,名“般若洲”,洲头树一木牌,上书:“止心如水,惟神是听。”这是端木先祖手书遗训,橡人亘古恪守训诫,不曾变易。

天晴的时候,推开光明殿一十二道木门,殿中有山水,山水中有殿,整个主殿成为开放的空间,不知山水在哪里开始,殿堂在哪里结束。光涌进来,铺陈开来,走到香案后的墙和墙上无法开启的门时,被劈开成为一把扇。下雨或起风的日子,只留一小扇门,独坐堂中,也能享受无限风光。大橡庙主殿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座设茶座的殿堂了,在这里,我们可以和神明一起喝茶。

与寺院或道观等主殿不同,大橡庙主殿没有正式的名字。进了大橡庙,猛然回头,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木匾,写着“大橡无形”四个字,字体饱含笔墨,遒劲豪迈,且颜且柳,端木初祖亲笔手书。据山志记载,初祖一生中见过大橡神四次。然而,见大橡神非为端木家或松居家特权,于健在的橡村人当中,也能找出两三位长者,他们小时候也曾在山中遇见过大橡神和他的鹿群。据各人描述,大橡神身材颀长,面容清癯,温文尔雅,但他那一把长胡子的颜色,在不同的版本里有不同的颜色。不管青黄柳绿,山人照单全收,深信不疑。

主殿斗拱错落,玲珑有序,穹顶藻井,蟠龙飞绕,荷菱莲生,宝铎微摇,其声相和。建大橡庙的端木初祖玩了一个角度的游戏。光明殿实则有十三道门,这第十三道门设在香案正中间的大橡神木像后墙上,不管太阳光从哪个角度照进殿中,也不管开多少道门,唯有这扇门,光无法直接照射到,光线止于门缘。我小时候为了证实这一点,曾特地让阿香准备了便当,在山上待了一整天,发现因四周地形和殿的方位之缘故,果真如此神奇。

第十三道门和其他门形制不一,虽也是三交六椀菱花格心,但矮且窄,门上嵌两个古老的狮头铺首,在我的记忆中,这道门一直上着锁。它看似和这个世界上无数的木门一样,其实不然,门的背后坐着大橡庙的秘密。左右两边门板上刻着同样的两个字“不来”,两个狮面铺首,张着血盆大口,面目凶狠,牙齿锋利,令人不敢直视,铺首下颔的门环上也刻了同样的字眼。这道门是连接人界和神界的门,看守神界入口的,是一头无比凶猛的食人狮。神界不是凡人应当踏足之地,擅闯神界的,必定有去无回,故而命名为“不来门”,以警后人。村志载道,端木先祖亲见过神界的门上,也镌刻着同样的文字。这么说来,倒是公平得很。神界和人界,江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

在山中,要吓唬小孩子,大人会一脸慌张地说:“你再哭,守门狮子要来了。哎呦呦,你看,来了来了!快别哭别哭!妈妈赶走狮子。”另一个口头禅是:“襄赞卫来了!”在城里,我们一般会说:“警察叔叔要来了,再哭就把你抓走!”在云道,村里人最怕的是我奶奶。我奶奶是一位非常严厉的数学老师,自有一个不怒自威的气场。村里常有人家,四五代人都当过她的学生。小孩哭闹,或不肯睡觉,父母装出恐慌的模样,说:“郭老师要来了!”我父母偶尔为此感到吃亏,这个极有威力的咒语,在我这里失了效。我是奶奶带大的,我眼里只有奶奶,没有可怕的郭老师。

从云道到橡山,这中间我走了多少路?

殿内幢幡罗罩,长明灯赤赤,正中两个楠木大柱上挂一对联:“执持一盖溥荫万方,周行率土所向无碍”。大橡神和鹿侍者的木像熠熠发光,恬然宴寂。大橡神的木像高16米,乃是从一整根22米的白檀木中雕凿而出,余下6米埋于地下。大橡神立在汉白玉橡叶宝座上,阎浮檀金冠似要触着第三层阁楼的盘龙藻井,巍巍屹立,肃容端严,仁慈莅物。站在神明脚下,举头瞻仰,于神明的尊容,只能略窥一二,顿觉人道之渺小局促;反观天地之博大精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我站到第一排唯一一个蒲团前,身后站着九位亲教授、松子婆婆和代衡鹿守冯姑娘,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知不觉地又将脊梁挺直几分。再后面是十六女堂主、十七堂主母、长老会中的女匠师,襄赞卫襄字前三阶的各位女景云使,另外,主持仪式东西两单正礼各36人,清众五百人。

大众随云磬响,礼拜神明,云磬歇,羽婆婆引礼,我走到香案前,跪在紫金炉前,献三支檀香,走回原位,等亲教授、松子婆婆和众位观礼依次上香,殿中大磬敲了十二响,西边钟楼钟声起,清圆悠远,六十四响止,东边接鼓,浑厚豁达,又六十四响止,如此三番。大殿内外,除了风吹树动,铃铎清音,法器鸣声,及炭炉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寂寂几不闻人声。我们在神界里,毕恭毕敬。

我正发呆,蓦然听到一个声音升起,宁一清脱,有如天籁,经中所说:迦陵频伽美妙音,俱枳罗等妙音声,便是这个了吧?抬眼看大橡神的嘴唇,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神婆,神明虽在,泥雕木塑怎么可能出声?我不敢轻举妄动,往左右扫了一眼,起腔的原来是正礼首,她眉如蚕茧,仿佛从唐人的画里走出来的。我本来以为阿印黄莺出谷,冷泉脆落如铃,她们的嗓音与正礼首相比,又差了一大截。或许正礼首也像佛的弟子呗比丘一样,因供养风铎于佛塔,世世得清音如此吧。

正礼首唱完第一句,余响未绝,东西两单及众位观礼,接着第二句也开始唱诵,我才回过神来,也跟着一道唱。不跟唱有不跟唱的好处,无事人一样站着听,于听觉是难得的享受,五脏六腑熨熨帖帖;跟唱有跟唱的好处,全情投入忘乎所以,感觉自己属于一个集体,而生起归属感。

大殿内鼓磬声此起彼落,殿外万人合唱,一时**气回肠,天地共鸣: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叹,待到“思”字淼淼不绝,慢慢散落如叶归根,我的紧张不安也随着音符慢慢地落下,心中踏实了一些,安稳了一些,抬起头看着大橡神,仿佛他的嘴角也浮现了一丝笑意。

礼敬共同的信仰,共同进退,如手使臂,如臂使指,一人一心,万人也一心,仪式重要之处就在此吧,能把散落的人心,捻股成绳,令彼此亲近起来。站在我身后的,不再是一个个令人畏惧、紧张或者无关紧要的个人,品评我、检视我、与我对立的一个个人,而是和我一样归属于橡山,我们属于同一个community。虽然因仪式而建立的联系非常短暂,但只要建立了,就存在,存在就有意义。

正礼首扬声唱道:

“礼——祖——”

云磬一声轻响,东西两单相互问讯。山人崇佛,这个问讯和佛教中的问讯一致,双手如莲花含苞待放,举到眉心有如举案齐眉。

正礼首和东西两单依序出列,我跟着东单礼众的尾巴,其他观礼者跟在我后面,大众排成一条长龙,出了大殿门,往右转入悉威廊。我不须看,也知廊外水外,人头济济。六十间长廊,红柱堂堂,献灯彤彤,映在正礼的墨梅雅服上。三步一磬,我们缓缓走进祖堂,一路只听到分明的引磬,悠悠哉哉。

第一代祖婆婆画像前立了一张黑漆描金彩绘凤凰花卉纹供桌,供桌上分三层供养牌位,下面两列为历代祖婆婆牌位,上方正中为大橡神的牌位,牌位上写着四个字——“大橡神住”。看得细致些,便会发现“住”字和上面三个字的位置并不对称。每次这个见到牌位,我心中浮现的场景总是大同小异:端木初祖在昏黄的灯光下,将“亻”旁添上去,重新为神牌填色,于是牌位从最初的“大橡神主”,变成了这个“大橡神住”。另作一个神牌,不费吹灰之力,却偏偏在原来的字上加部首,打破原来的齐整,初祖这片苦心,镌刻在那里了。大橡神虽身为一方天地的主神,却并不认为他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只是因缘巧合,暂时安住在这里罢了。

端木初祖见大橡神的四个故事里,这一个我最欢喜。我从顾美幸变成顾佑树,大橡神从主人变成住客,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皆活在无常里。这便是初祖希望世代子孙永志不忘的吧。

正礼首从东单位出,长庙祝从西单班首位出列,到我右前方,两人对祖婆婆像一问讯,走到供桌中间,各自取下挂在雅服腰带上的香囊,拿出一半精致的古铜匙,和对上了,正礼首严声念道:

“非衡鹿守,非衡鹿守教授,非衡鹿守允入,非代衡鹿守,擅入蝉之悦者,逐出本山。”

出花园礼后,我曾到此礼拜祖婆婆,还曾跪在堂内东边的铜板门上,抚摸铜门上阴刻的这些字句,无比地向往门底下的世界。那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侦探迷,和侦探小说家一样热爱密室,论天底下神秘的建筑,无过于地下密室了,古今中外,在密室里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大事,杜撰了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想着自己终有一日也可以住到这个神秘的地下世界,既兴奋又有点紧张,掰着手指头算,还得再等上十四年。

十五岁的我觉得十四年遥遥无期,二十九岁永远不可能到来。一晃,我已经快三十了。

正礼首唱道:

“日吉时良,紫微高照,百尺青梯,万福洪门,启!”

长庙祝将钥匙插入龙头颔下的大铜珠中,转动钥匙,供桌四角栏杆上的龙头缓缓朝向里面,祖婆婆正在对角线上的中间点,这时听到“咔”的一声响,铜门“嘎吱——嘎吱”地开启,门板滑入地面木板的夹槽中,露出一截长不见底的楼梯。

这就是蝉之悦——大橡庙的地下密室,衡鹿守与世隔绝的休憩处。

山里无人不知蝉之悦,但只有衡鹿守知道大橡庙还另有地宫,地宫和松居的密室是世代衡鹿守共守的秘密。

我站在蝉门边上,合掌低头,恭迎亲教授、松子婆婆进入;正礼首依次念出观礼的女众姓名,等念到最末一个飞岭的名字时,转向我问道:

“松居第十八代传人则樨允入否?”

我大概是史上台词最简短的女主了,只有一个字:

“允。”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蝉之悦。

蝉之悦既不阴森也不恐怖。面积大概有一个网球场大,分成一个中室和东西两翼,建造用坚固的石英岩,东、西、北方的墙壁承担了蝉之悦主要的重量,但最有趣的属屋顶。蝉之悦的屋顶其实就是九扶池的池底。池底为宁治玉打造,龙野出的这种玉,润白中带缕缕蓝烟,站在中室抬头望上去,天光轻漾,蓝天如绸,闻风而动。花草新新,有随珠悬置四周,透出初生草木的柔光。蝉之悦朝南的墙壁用另一种玉石打造,为仙女峰曙兴玉,通体透亮,成三十度斜角,有若天幕,天幕外种一片水杉林,水杉年纪不小了,建大橡庙时植下的小树苗所长成。林边露出括瀑布的一角,瀑声隔了一道玉壁传来,隐隐仿佛在几里地外,不知原来一抬头,便可见到。我今日所见的景致,和第一代祖婆婆所见,应当大不相同吧。这片水杉林,看着历代衡鹿守更替,不知是何心情?

此时此刻,真不知此身在天中,水中,还是地中。

“在这里,我可以安身立命。”

心里浮现出这句话。

两天前在松居祖堂,九位亲教授曾验视我胸前的合欢花,那天的感受和今日完全不一样,合欢花为亲教授所画,为亲教授所见,在我可以接受。这九位老婆婆既是长辈,也是老师,在她们面前宽衣解带,难为情是难为情,但大体上和对着九位松子婆婆差不多;可是现在,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大帮子陌生女人面前脱衣服,这比第一次走进海滨泳场的淋浴室还要尴尬得多,也比第一次泡露天温泉尴尬许多,确切地说,眼下比那些场景又更尴尬万分,因为大家都穿戴齐整,只有我不一样。

我紧握拳头,双手藏在衣袖中,无人看得见。飞岭替我松开腰带上的扣结,我不须抬眼看,也能分明地感受到女人天生而残忍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绝不亚于男人的贪婪心。这一刻,在座中许多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不是神圣的衡鹿守。座中人大概都抱一门心思吧:哪朵花是什么样子?还在吗?

飞岭跪在我身后,扶着褪到肩上臂上的一层层衣服,我看了殷红欲滴的合欢花一眼,就像抽血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血流到管子里一样,把脸微微别向一旁。

九位亲教授循例上前检视完毕,正礼首捧来一盆清水,水中浮一块雪白的帕子,她拧干帕子,递给坐在我面前的清源堂主母:清源集美,叶天一的母亲。

我此时也不管清源集美是何方神圣了,更无心去细看当年倾城倾山的一代美人,只希望这个仪式可以早点结束。

清源集美的手和帕子一样雪白。我还是第一次在山中见到肤色如此白皙之人,一点都看不出来,这只手的主人,年纪比我母亲还大好几岁。看来,清源堂主母的确是养尊处优的。我在松居,不病的时候,闲不住,也不得闲。

手帕还没触到胸口,我不自觉地往后避开,听到清源集美低声说了一句:

“少主,失礼了。”

我勉强一笑,算了,长痛不如短痛,随便她吧,凛然就义好了。

手帕在花上揩拭了三下,帕子依然保持雪白的原色,一丝不染。清源集美把手帕递给正礼首,正礼首传给坐在东边第二位的庆云堂主母——清源堂的亲家,如此依次传看。

我母亲在我成人礼前夜才告诉我这朵花的用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花只是衡鹿守一个多余的印记。那时我是多么讨厌长在我身上的这个麻烦!我曾多次想处理掉它,甚至偷偷用钢丝球擦洗,擦破了一层皮,发现它像刺青一样渗进皮肤里去了,才不得不放弃。除非把这块皮肉挖掉,不然就只能眼不见心为净了。

合欢花如霍桑的红字一样烙印在我胸口,让我无法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我也想穿V字领,想在夏天穿白色T恤,想在宿舍里冲完凉像舍友那样穿着随意,不必为了挑一件紧紧圈住脖子的泳衣逛遍商场。亲密如小鹰和程若希者,也不知道我身上有这朵花;她们有时开玩笑,说我前世必定不是朱熹,就是朱熹夫人,露不得,也碰不得。

我和别的人事总隔着一层纸,全拜这朵花所赐!然而人就是这样的,不管加诸于身的东西多么难以忍受,慢慢地,也会扭曲心理感受而变得习以为常,像眼镜一样透明,仿佛感受不到它在这里,而隐忍地活着,甚或连隐忍地活着这样的感受,也透明化了。刺诸于身的红字,加诸于身的虐待,与钳制人心的宣传一样,存在得久了,就仿佛成为公理,成为生活定式了。

众人如扇形铺开,团绕我席地而坐。我端身跪坐在蒲团上,接受众人行礼。引磬响三声,祖堂接钟,接着听到大殿远远地传来钟鼓声,再后来地面微微震动,止语亭的百里钟鼓各敲响108下,声达天地,向山人和诸神报讯:守宫礼成。

上次为清源天一敲警鼓的时候,并未感觉有任何奇异之处。此时此刻,十里钟鼓的每个震动通过无形的脐带传送到地中,仿佛这是大地的脉搏;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感觉自己如此亲近大地。橡山以它特有的方式和我打招呼,仿佛她知道我在这里了,脉搏安心地跳动,快乐地跳动。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大地原来有这样细腻的感触,有这样强烈的情感,震动为大地添了柔软宽厚的触感,尽管知道自己坐在石英岩上,感知却是另一回事,我仿佛趴在龙猫身上一样温暖而安稳。橡山的林木间,存活着别样的龙猫,和别样的神明。大地和我一样有生命,也有悲欢苦乐,并不是为了被践踏使用或者承载人类而从海中涌现的。以为地水火风为了人类而变现,乃是人类自己的妄想吧。

我本来以为,验守宫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我知道花一直在,没有改变过。此时此刻,我才第一次看见守护这朵花的意义:我并不只是持守一个处子之身而已,我所持守的,乃是一个承诺,而这朵花不过一个表象而已。过去的二十九年,不管我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情,我都不曾损害过这个承诺——衡鹿守对神明的诺言,还有衡鹿守对橡山的责任:仅此一点,我足以自傲。

我知道在外世间许多地方,守持处子之身已经毫无意义,甚至显得落伍可笑,而实际上,因为物移俗异,外世间人也耐守不住了。我曾经为此感到困扰,尤其是我在西方生活的期间。在伦敦的时候,我参加集会,在请愿书上签名反对割礼——割除幼女**的外部然后缝合,等待她的丈夫将来开启,而且她的丈夫有权决定什么时候再次缝合或者开启。我反对一切野蛮的手段强迫女性保持贞洁,但也不愿意堕在欲望城市里。我愿意依循中道而行,遵守古风良俗,不管这种方式在世人眼中多么的滑稽怪诞。世人的眼光将不再影响我,因为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就是橡山的衡鹿守——守护一方天地的衡鹿守。

我要守护的,不是贞洁,不是领土,而是纯净的大地,还有大地上纯净的生命。路漫漫其修远,在我这一代,橡山也许不会出现危机,也许仍能幸免于难。即使我死了,我的魂灵也将继续看守这里,和历代先祖一样,与诸神共进退。

我以我的方式生存。

然而,这种让人不由自主指天发誓的差事,一般都不是什么优差。

从早上七点开始到中午十二点,除了中间休息了十五分钟之外,我得硬生生地把自己站成一尊蜡像。右手拇指搭在食指上成一个凤眼扣,轻轻扣住雅服左长策袖的袖口与手腕贴合处下三吋的地方,将飞岭递给我的元良香囊授予来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现衡鹿守的优雅体面,如此保持同样的姿势五个小时,也就是山里的两个半时辰。第二天六个小时,第三天也是六个小时,也就是说,我必须客串出演蜡像共一十七个小时,等于八个半时辰!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可是个真正的体力活。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可以重新体验大学军训站军姿。

为今之计,只有“忍耐”二字了,松子婆婆给元良礼的开示只有这两字。忍耐身体的不适并且接受这种不适,就可以了。乍听起来像是悖论,其实不然。只有接受这种不舒服,停止抗争和排斥,就像忍受广东春天的潮气和北方刮大风雪的麻烦一样,知道那个地方本来就如此,在那个地方生活本来就如此,心平气和地度过。不管身在何处,这乃是人人可以参而透之的真谛,说白了,就是逆来顺受。作为衡鹿守本来就如此,本来就应当展现该有的律仪,接受了这一点,便不至于劳力又劳心。身体劳顿,充分休息就能很快恢复,劳心则完全不一样了,端看个人心境。说起“劳”字,为什么Rolex当初愿意接受“劳力士”这个译名呢?须得惊动大力士才能完成的劳累活,哪得是什么活计?这样的大手笔,家常钟表自然无法比拟抗争了,所以劳力士才能成为奢侈品吧。译者的心思真如海底针,难以捉摸。

今天,我也是一个劳力士,倍感疲惫的力士。在神圣的时刻产生毫无关联的想法,也许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不过事实上,即使在葬礼那样的场合,即使看似人人都应掏心掏肺痛不欲生,也不见得每个人真会哀思绵绵。除了少数几个亲人,其他的,就不好说了。在做机械运动的时候,脑海中所闪现的念头层出不穷,如果一个人尝试把这些记录下来,不,不需要全部记录,只需摘录一二,大概也会像我一样感慨,念头真是纷纷芸芸,无奇不有啊。要不,我怎么也能成一个劳力士呢?

外护280家、三十三堂、长老会、襄赞卫在守宫礼正日授香囊,十一村抽签决定顺序,村中家族按首字笔画排序。首日嘛,大家都爱凑热闹,快到正午了,山上仍然人头涌动。好在山人训练有素,加之禁语,并且襄赞卫一应女将皆倾巢而出维护秩序,人虽多,耳朵并没受什么苦,唯有大磬可以光明正大地鸣响,而法器的声音从来不会令我感到厌烦。

中间歇十五分钟的时候,我也吃不下什么,只喝了一碗稀稀的山核桃糊。自我七岁的血核桃救命事件之后,家人就把核桃看作我的救命仙丹,时不时要让我喝上一碗。歇息之后,我反而有点后悔,不歇还好,歇了之后感觉抬手更累了,腰酸腿麻,尽管左近就有两个火盆,脚上依然冰冰凉凉的,肩胛骨和手臂酸麻得让我钻心地难受,恨不得把它们都给卸下来。

这一个众人瞩目,又和刚上山不一样了:明目张胆且毫无顾忌,众人的目光灼人,像沙漠中一汪池水,池面反光,令人不禁想支起手遮一遮眼,挡一挡这刺人的光。此时宜化身成一匹最耐劳任怨的骆驼,只需垂下眼帘,便可挡住一个尘暴肆虐的世界。

童年时曾让我吃足了苦头的随机联想,也许可以算一个怪癖,但也不是什么坏事,和当剩女一样,既不伤天又不害理,又够不上抢劫银行之类的违法勾当,然而,却可以令我的世界有趣些,比如在心中变成骆驼,也许,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吧。

引起我兴趣的,不是清源集美,而是她多年的情敌:清源赤城的二夫人。清源集美育有二男一女,但二夫人无出;叶天一的二少夫人也只有两个女儿——看来清源的二房香火并不旺。清源集美身姿柔软,她后面的二夫人却仿佛女将出身,站得笔直如松,点头的姿势干脆利落,我见了,心里不禁放松了一些,看到她豁达地笑了,才发现原来我自己也在笑,无声地笑。好啊!我又遇见一个不擅长微笑的伙伴。

清源集美本来已走开几步,回过头来,依然披着一副凤仪天下的无形软铠甲,站定了,似乎在等二夫人,二夫人却不理她,弯下腰,将我左手长策袖底下一个小褶子捋平,站直了,带着军令如山倒的果敢,仿佛在说:“这可是一场硬仗,要扛住啊!”

那日竹凛末彦送来剑气帖,大概也有这位夫人的一半功力在内吧。身在清源不能生育子女,还能无惧于第一夫人,可见二夫人不是等闲人物。至于二少夫人么,轮不上我的排号。

二夫人巾帼气概,仿佛一条河流,那河里有沙石有鱼虾,虽然不尽清楚明白,多少能让人看出沙石鱼虾的影子;二少夫人婉约柔肠,更像一口深潭,丢一块石头下去,只能听到闷闷的“咚”一声,激不起什么水花,也不知这石子得落多久才能到底,只知被潭给吞没了。二少夫人脸长,一对长细柳叶眼,鼻梁高而秀气,薄嘴唇微微抿着,那些想从她脸上表情看出什么端倪的,可都白费工夫了。她轻轻推了推两个女儿,大女儿约莫七岁,小女儿也许有四岁大吧,和小香差不多年纪。大女儿低着头咬着嘴唇,小女儿仰起头,睁大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既不接香囊,也不肯走,清源集美迈着小碎步回来,抱歉地对我点了点头,轻拍小孙女的后背,但她就是不肯走,集美瞟了一眼儿媳,二少夫人赶紧走上前拉起小女儿的手,不料被她推开了。

队伍像个千手观音,大家纷纷勾出头来,等着看一出好戏。我松开那个要命的凤眼扣,弯下腰,对清源天一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女儿一笑。她一见我笑,嘴唇惊讶地圈成一个小圆,圆溜溜的大眼睛定住了。她一定以为衡鹿守是只怪兽吧,没想到衡鹿守竟然是个同类,而且竟然也会笑!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她毫无城府地对我憨憨地笑,顿时觉得眼前不得不劳动力士的mission impossible,并且达到力士级别的劳累活,值了。

清源天一不娶我,将来也必定娶别的女人。柳叶刀一样的二少夫人,从她爱上叶天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终究难逃这样的下场吧。如此这般爱着叶天一,却不得不屈尊做二房,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丈夫理直气壮地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忍气吞声。清源历代的二夫人,也许比世间的女人更委屈,世间的女人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质问打闹一拍两散,二夫人们却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眼力浅,误以为二少夫人是一堵不通风的墙。她的小女儿笑呵呵地接过香囊,清源集美笑逐颜开,二少夫人的脸上骤然飘过一片乌云,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乌云又被收了起来,她嘴角**,勉强一笑。

这样我就放心一点了,能够流露七情六欲,不至于憋出心病来。我心中突然有一丝歉疚,在场必定有许多不同版本来解读我对清源天一这个小女儿的一笑吧。

只能随她们去吧。我只是个派香囊的,而且,今天我是衡鹿守,不是女人。

人处在机械运作状态的时候,容易忽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我是人,我接触的对象也是人。为了看我一眼,为了从我手中拿走一个香囊,愿意排队等待几个小时。我见的是千千万万之人,而千千万万之人却只见我一个,怎么可以程序化地一键提速一键处理呢?自从人制造出器械、机械,便有把人形容成机器、机械的说法,抹杀人道精神,却又要想方设法赋予机器以人类的情感,只可惜无法将第一款完全拟人的智能机器人叫作“劳力士”了。

今天真热闹啊,山樱花也来了。

她走到我跟前,我才注意到是她。山樱花让她妹妹收了香囊,对我行了礼,脸微微往上仰。山樱花和其他未婚女子不一样,不穿灿烂的花雅服,白色大概是她喜欢的颜色吧。喜欢白色的女人若不是特别的固执,就是特别的骄傲,山樱花应该更偏向后者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地就注意她了,像丽萱那样爱慕冰大叔的女人,定不在少数。丽萱虽羞于表白,却不羞于表露,山樱花不一样。在众人前极力掩饰爱意但又极力接近我正弓的女人,都应该列入黑名单,因为她们是最为危险的情敌。

停!

我为什么用“情敌”这两个字?这是从我的脑子里钻出来的字吗?

喂,松居佑树,你这是怎么啦?

唉,我生平最怕的就是跟深不可测的女人打交道。

大橡神啊!您老人家可是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成人的,一定知道我最怕麻烦,求您老人家加持,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让她们走她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我发誓,我一定努力派香囊,以后一定规规矩矩地当衡鹿守,规规矩矩地当射礼主宾,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女续橡山香火,让这些山樱花啊绣球花啊月季花啊跟我和我的正弓保持距离,我就心满意足了。处置这些女人是件麻烦事,总之,您老人家看着办吧,请恕我不管了。

蝉之悦像一个汉白玉做的蝉,安静地卧在地中,和真正的蝉一样隐忍。把衡鹿守的栖息之处安置在地下的原意,大概也是如此吧:像蝉、植物和其他生物一样仰赖大地而活,顺应大地的呼吸,明白自身与大地一脉相连。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幔帐笼罩清郁的药酒香气,透出橘黄的暖光,飞岭盖上我床边的随珠,珠光一灭的剎那,我便睡着了。

橡山所有的建筑都将最为隐秘的部分,安排在最靠北的地方,如同山与水分阴阳一样,建筑也分阴阳:朱雀的南方热衷于曝光,另一面则朝玄武的北方隐晦在荫中,既有为人熟知的热闹,也有退藏隐秘的自由。主客无需废话,客人自己可以从接待处所与南北轴线上主建筑的远近,判断自己在主人心目中,究竟属于哪一个层次的客人,心中有数,不必自作多情,也不必私心揣测。一阴一阳,一动一静,山人深谙天地人之道,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顽固不化地拘泥于南,则太阳太刚,拘泥于北,则太阴太柔,植物分阴阳面,山也分向阳坡背阴坡,人如此,建筑也当如此,唯有如此,才能成为山的一部分,而不是山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橡庙共有八个常住庙祝,资历或年龄最长的任长庙祝,其次任少庙祝,底下带六个副手。庙祝虽是优差,但神庙地段僻静,除了进山的善男信女,平日绝无闲杂人等造访,不似山下那般热闹。当过庙祝的姑娘,求亲的人家自然多许多。差事虽好,橡村姑娘活泼,毕竟寂寞难耐。故村里一般的未婚女子,不会为了这个差事争破脑袋,当上庙祝了,也无人羡慕嫉妒恨。松居的姑娘年满十二岁即担任衡鹿守直到出阁为止。别人家的三代单传所指的是儿子,松居常常三代单传都是女儿,因而在空白时期,由三十三堂的女堂主和当家主母组成的寂夜台推荐,将未婚女子名字放入橡木瓶里,在神庙抽签决定,选中哪家的姑娘,就由那家姑娘代衡鹿守,或当庙祝。多数情况下,出于责任感和对神明的敬畏,倒也无人推脱。历史上曾有被选中但不乐意上山的,谎称自己有病,结果真的一病不起。前车之鉴,无人再敢重蹈覆辙。橡村人可少一事便少一事,神明选中的代衡鹿守和庙祝,除非生病或出阁,(山人除了我之外,体格强健少病,所谓的病,是指病入膏肓),或松居有了合适的人选替换代衡鹿守,需无限期连任直到出嫁。除非生病或出阁,衡鹿守每日辰时至午时驻庙,未时二刻至申时止归,每月晦日休沐,也就是说,衡鹿守每天上午7点上班中午12点下班,下午2点到5点上课,每月最后一日休假,全年12天年假。暂且搁置我对这个苦差的一万句点评,不得不承认老祖宗有远见,居然从南朝开始就懂得推行8小时工作制了。

与大橡庙一同守夜的,依然只有庙祝,不过今夜多了一个我,多了一个飞岭,还多了两位医护人员:平婆婆和平夫人。人家曾子一日三省吾身,我则是一日早中晚把三次脉。

平夫人站在客房门口,对我招招手。

平夫人和我十八岁见时,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而已,仍把长发随意挽成一个云髻,不笑,却让人感到她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除了阳明先生,造“震耳欲聋”的先人,平夫人也算我的病友。平夫人本名义行素方。义行寮世代以医治跌打和蛇伤为业,和平大夫家的如意寮,一外一内,照顾橡村人一千四百年生老病痛。乡人敬重,不称本名,只用敬语,义行如意的当家主母,也称夫人。平夫人出身医学世家,又嫁入医学世家,可惜一直体弱多病。我佩服她虽常病,却病得像个健康人;不像我,病来如山倒。见到她,多少能体会些病西施的韵味;至于我,只有药罐子的臭味了。

我去如意寮串门,爱看他们伺弄药草,不像城里人那样把饮片装在塑料袋里用卡车运再用推车倒出来。平夫人把药草从筐里倒出来的动作,总和别人不一样,哪怕在如意多年的学徒也模仿不上,那是由心而发,一点都假不得的,像从软兜里抱了一个婴儿出来似的。看她将药草在廊下摊开,看着她翻弄的动作,感觉这里晒出来的药草,多了一份难得的温情,吃了这里的药草,病很快就会好的吧。

平婆婆比松子婆婆大两岁,对橡村人尤其是女人而言,也已达到守护神的级别。

平大夫的父亲老平大夫和叔叔小平大夫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这两个大医家虽各有一副热心肠,惜在性子暴躁了些。橡村的女人平白受两平大夫不少冷言冷语而无可奈何。两平大夫退位,现在的平大夫继任,走温和派路线,村里的女人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无不额手称庆。

老平大夫以前行医,特不爱给女人看病,喜吹胡子瞪眼,摇头如拨浪鼓:

“你们女人家最麻烦!问哪里痛了,便说近来没睡好,胃口不好。问怎么个痛法,又说好像是这里痛,那里也有点不舒服。答非所问,白白浪费我许多工夫!没病疑病,芝麻屁大的病就跑来找大夫,愁眉苦脸,真个晦气!宁治十小儿,不治一妇人!”

老平大夫如此,小平大夫也好不到哪去。他们难道不知“女人家”也把老母亲包括在内了么?两平大夫只敢在药局里磨磨嘴皮子而已,但这些贬损女人的话终究还是传到平婆婆耳中,被她大大训斥了一番,两兄弟对着平婆婆,大气不敢出一口,母亲前母亲后的,唯恐惹老夫人生气,虽挨了骂,莫说驳嘴辩解,只管低头认错,唯唯诺诺,请老母亲消气,莫气坏了身子,自此两平大夫绝口不敢重提“女人家”一句。

有一年平婆婆病重,两兄弟日夜斟酌用药,斟酌了再斟酌,方子改了再改,这一味药加一克,那一味减两克,彻夜讨论药方,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但平婆婆的病情不仅不见起色,且日益加重,危在旦夕。

这一日老平大夫和小平大夫在树下喝酒解愁,两兄弟喝着喝着,悲从中来,不禁抱头痛哭。

小平大夫说:

“可恨我们两兄弟看尽天下医书,阎王手里抢回无数性命,今日竟医不好自己的母亲,让母亲受这许多苦!我们平家还有何面目悬壶济世!”

两平大夫喝干了两葫芦酒,击掌长叹,不约而同地大声说:

“若是他人母,必用白虎汤!”

话音刚落,大树后有人纵声大笑,鼓掌不止,惹恼了两位平大夫。

“什么人敢在如意寮这般放肆!”

来人从树后走出来,还笑个不停,正是伸宪村医匠博极寮湛然大夫。湛然大夫和两平大夫功夫不相伯仲,素日里谁都不服气谁,在两处里较劲。大家闲来无事,便传闻博极如意多有不睦。不睦或许不至于,但两家从不往来倒是真的。

湛然大夫止住笑,正色道:

“关心则乱。如意寮悬着先师《千金要方》序,两位平大夫竟视而不见么?‘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怨亲善友,普同一等,亦不得瞻前顾后。’听闻老夫人有孟母之贤,她老人家平日想必耳提面命,望后代子孙莫忘大医之志。两位大夫如今都忘了么?”

两平大夫大喊惭愧,请湛然大夫一同会诊,开了白虎汤,果真医好了老夫人的病。

我把平家白虎汤的故事包装成武侠故事的调调,父亲很爱听。我讲过好几次给父亲听呢。

客房里硝烟弥漫,平婆婆在灯下就《心武残篇》摆七星聚会,红黑二子旗鼓相当,杀得难解难分。元良礼一结,不见了平婆婆身影,她老人家原来躲房里调兵遣将来了,不知这一个漫长的午后,死伤多少兵将,此时还胜负未分。

平婆婆见我来,摘下圆溜溜的眼镜,两边颧骨堆着圆溜溜的笑意,沩山灵佑禅师五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说不定也会这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地笑吧。

平婆婆拍拍棋桌,平夫人垫上脉枕,我乖乖地把手送上去。平婆婆闭上眼睛,左手还握着棋谱,我知没什么大碍,就四周打量客房。上山过夜的客人百年不一遇,要留宿的,必定不会是年纪特别小的,西方收敛,将西厢空出来当客房,倒也合理。

平婆婆声音苍老如龙,我吓了一跳,赶紧乖乖地收回眼光,低下头预备听训——果然有训诫。

“你半岁时发那场高烧,恰巧不在山中,被外头那些虎狼大夫给治坏了,伤了元气。加之你先天脾虚,脾在志为思,你却又天生的机敏聪明,殊不知聪明也能害人。思虑过度,气机郁结,雪上加霜啊。现如今更是心脾肾皆虚,哎!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平婆婆。”

我半抬起头,瞟了一眼平婆婆,她沉下脸,拿书敲了一下我的头,下手还不轻呢!

“又想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关,是不是啊?”

“佑树不敢!”

“这个‘不敢’的药效么,估计出了这个门口就难说了。不知悔改!这可是你逼我的,别怪平婆婆我不近人情。飞岭!”

“诺!”

“你家主人不要命,你却不能不顾她的性命。传我的话出去,就算有四个四十个四百个四千万万个亿,火烧眉毛头发了,阿树也碰不得那个什么什么翻译合同的。还有,书少看,非看不可的话,一日么,可以放她看上半个时辰;还有,伤神的书禁看,那些什么易经呀尚书呀,听到名字我都头痛,碰都不能碰。听明白了没有?”

飞岭刷地站得笔直,抱拳道:

“诺,飞岭听命!”

“半个时辰?”

我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比前一个字低一个分贝,到问号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几乎听不到句末还有个问号,感觉更像我重复了平婆婆的要求。

“怎么?”

“是,平婆婆!”

我不知不觉也挺直腰杆,就差指天发誓了。山下有个松子婆婆,山上有个平婆婆,我松居佑树的命,真的好苦啊!

“阿树从小不爱走动,她的脾气,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个书痴。万一你看不住她,就到如意寮找我,我来料理。若你知情不报,连你也一并罚。嗯,你么,是襄赞卫的人,就让你师父罚你。可听明白了?”

这下大麻烦了!飞岭的师父可是她的死穴!山里这些婆婆们呦!

“飞岭明白!”

“你呢?”

“阿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