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定数
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闭上眼,再睁开眼,右边车窗玻璃有光在流动,火光摇曳有若印象派的光彩,车里头顶的灯也亮着,我想伸手挡住眼睛,手居然不听使唤。
“小姐,你醒了?好点没有?”
大胖从前座回过头来,说:
“姑姑,我们回到村里了。”
我把手移到耳边,想拿掉罩在耳朵上的什么东西,要不然跟我讲话的怎么都像蜷着身子藏在棉被底下说的?火光移动,像风中飘曳的团团红缨,把我们的车子团团围住。我难道在赏夜樱吗?不是的,是火把。燃烧得那么热情,可惜离得太远,感受不到一丝热气,我身上倒也有一把火,可惜烧错地方,烧在脸上了。真想去南极呀!深呼吸,把脸埋进冰水里凉快一下。凉快完了,再烤烤火也不错,我的手脚上凝固了四个既方正又笨重的冰块,要是能伸到火边,把冰给融掉,怀里抱个暖炉,吃个烤红薯,perfect。
光想想,我已经水深火热了。
“你下去打个招呼。我不见人。”
我不知从哪里拿我的声音出来的,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像棉花糖一样充满弹性而飘忽。那样的世界我去过无数次了,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棉花地里,走着走着,终于能走出来,也就那样,最后终于能病愈的。
阿信打开车门,下了车,一股冷风灌进来,乖乖不得了,咳嗽机制立即启动了,手忽然有力气,拿得起毯子死捂住口罩。
造出“震耳欲聋”这个词的先人,一定也曾深受大咳之苦吧。阳明先生之后,我决定把“震耳欲聋”的祖先也引为知音。
有人敲车窗,递了个药囊模样的东西给大胖,大胖打开来,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我想接来着,手指也已经捏住药丸了,但只是脑子里产生了接的这个动作的假象而已,救命丸子掉进脚垫的缝隙里了。大胖又拿了一粒出来,胖乎乎暖烘烘的手包住我的手,说:
“姑姑,小心拿好了。”
含到嘴里,好像火焰山里突然远远地刮了一个芭蕉风,一阵清凉莲花一样绽放。
“阿信,你怎的不带药丸出去?你这孩子,怎的这般不周全!”
“娘,我是想着小姐已经好了,就……”
“那也得防个万一,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身子!”
我终于能打直身体了,靠上头枕,喘了几口气,伸手碰了碰窗玻璃,外面顿时静了下来。
“秀大婶,不怪阿信,是我不让她带的。”
“小姐……”
平大夫问:
“怎么才两日功夫,就这样子了?”
“平大夫,小姐昨夜熬了一宿,清晨译完合同;今日午后又陪山下夫妇赏樱花,吹了一个多时辰的风。从陆大叔家出来,已经有些咳嗽,我记得小姐的脸还有些许潮红,当时以为只是吹了风的缘故,不料……”
“那就不应该赶路!”
“可是小姐执意要回来……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我几乎没听过秀大叔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说过话。
“阿信……”
这个直心肠的孩子!
“小姐,是我的错!我不能再隐瞒了!我……我昨夜不小心睡着了,没能照顾好小姐,反而是小姐照顾的我。她译得困了,趴在桌上睡着了,估计就是那时着的凉……”
阿信话里带着哭腔,接着又说:
“车走了不到一个半时辰,小姐越咳越厉害,后来又烧得厉害,还说呓语。我实在没法子,只能抓着小姐的灵物袋,求大橡神和祖婆婆们加持。这一路我们不敢开快车,回头又不是,就快担心死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听声音,大概阿信是伏到秀大婶怀里哭起来了。
晏大哥说:
“秀老弟,阿信也是无心之失,莫要怪她了。我记得阿树小时候每次生病,阿信都要守在她身边,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懂事,让人看了都心疼。她对阿树比谁都上心,你再说她的不是,连带阿树也要伤心了。”
没想到晏大哥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果然人不可貌相。
“阿信,辛苦了。”
听声音,怎么像是冰大叔?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敲我的车窗,抬眼一看,果然是他。他左手边拿着火把的美髯公,应该就是刚叔了;右手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朦胧中也能看出不是夏娘,夏娘是盘着头发的。我戴上眼镜,侧过头仔细一看,是山樱花。
这个时候还在一起吗?
今天看了那么多樱花,原以为这一年份的都看够了,忘了这里还有。
“阿树,能不能让平大夫进去看看?”
我不理他,现在就是山樱满山,我也没力气看了,合上眼,只记得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秀大叔,请平大夫去松居。”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也好吧。
我拿了个腌金桔,轻轻一咬,浓稠的橘汁像浆液一样流出,酸的,芳香的,黄金一样的,在味蕾上奢华地铺陈开来,仿佛铺了一张黄金毯子一样。腌金桔有秋天麦田的味道。在北方,我最爱看麦田,麦浪一望无际随风滚动,说起来,麦子实在算得上是坦**的作物了。
阿信跪坐在一旁,故作神秘的半掀开干木漆狭屉的盖子,说:
“小姐,猜猜里面是什么?”
“刚刚送走了什么客人?”
“我问你,你倒问我。”
“是什么客人送什么礼。看你这个样子,必不是清源或者山里其他堂口的,你早就惯腻了。别磨蹭了,我想吃茶三昧。”
“和小姐猜谜最无趣了。”
“好了,下次我一定猜不中。飞岭,别耍鞭子了,来吃点心。给松子婆婆送去了吗?”
“陆家备了两份,松子婆婆那一份,方才让阿香收起了。”
阿信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活动活动臂膀,说:
“我也想当飞岭。”
“哦,这次我真猜不中了。为什么呀?”
“小姐你又耍我玩来着。哎,当飞岭好呀,只要陪小姐就好了。这几天外头为了准备大礼,除旧布新,比过年还要忙十分。松居忙,全山都忙,就差把参道的枕木也挖出来洗了。”
“对不住了。”
“哪里的话呀!小姐任衡鹿守,可是咱们松居的大喜事!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呀,就是来这里偷偷懒而已,你知道的。”
“我还不知道你?来,吃个云门饼。日本的名古屋有一家叫龟广良的店,茶三昧做得极好,外酥里嫩,醇香干脆。菊野家这个师傅的手势,能追上三四分。”
飞岭一个“飞雁投林”,软鞭轻点池面的飞石,身子在半空中任意腾挪,有如春风里的燕子,张开剪子般尾巴喜悦地飞梭,这一招力道未尽,借着余力打力,再一招“踏雪无痕”,脚尖立起有如芭蕾舞步,软鞭在脚下卷成一个半弧形,化成钢丝,微微一弹,身体往上弹起,像荆棘鸟一样义无反顾,凌空一个“美人照镜”,便将自己稳稳妥妥地送到池边,右手一甩一盘,软鞭服服帖帖地缠到她腰间,瞬间变成了一条银腰带。
“今日这招‘美人照镜’,比昨日力道大些了。”
“是不是这样的,飞岭?”
“小姐虽不会武功,却有好眼力。”
“明朝你再耍一次‘大漠孤烟’,那招可真漂亮!昨日看飞岭用这一招的时候,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才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和一幅画相似。”
“画?”
“西方有个了不起的画家,叫作梵高,他在故乡荷兰一个叫德伦特的乡野之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画了一幅烧野草的夜景。梵高那时爱用灰冷的色调,德伦特平原漠漠,夜色沉沉,烧野草的农夫弯着腰,烟柱升起,是画中唯一的光亮,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看着画,仿佛可以闻到干草燃烧的味道。那是我最欢喜的梵高的画。”
“刚柔并济,我还差得远呢。”
“假以时日即可。”
飞岭拿过我的暖手炉,夹出一块冷掉的炭,从地炉里换了块新的,添到手炉里,递给我,顺势握住我的手腕,凝神听了一会,才放开我的手,拉下袖口,起身将南边的两扇木门合拢些。
“飞岭大夫,小姐好了几分呀?”
飞岭歪着头,神情严肃,隔一会才一字一顿地说:
“有九分了。”
我和阿信相视一笑。
“就连昨日少爷来探望,小姐也还没精气神见呢。明日小姐的守宫礼,可以依时举行吧?”
“可以的。”
“飞岭大夫,那你再猜猜,今日的点心谁送的?”
“这……”
“终于有人猜不中了。告诉你,这是小姐新近降服的一个仰慕者——陆家三公子千里迢迢送来的。”
“平山陆家?”
“对。”
“陆家大公子二公子已经成家,大公子有两个儿子,第三胎再过一个半月左右出生;二公子只有一个女儿;三公子今年三十又六,还未成亲。小姐此次不辞辛劳出山,为他家挣下了一亿四千五百万的订单。”
“飞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的,这么的襄赞卫呀?咱们这是在聊天,聊天!不是在打官文,刺探什么机密情报。”
“是,阿信姐。”
“好了,你不要逗飞岭了。”
“不过,大胖和陆家厨子聊天的内容,飞岭肯定不知道。”
“这个……”
“杨裕德。不知道吧?”
“杨裕德,平山文化中心后勤部主任;丈夫程国强,平山文新局副局长,与多人有染;两人育有一女,读平山实验小学三年级乙班。”
阿信瞪大了眼,说:
“襄赞卫真是可畏!这世上还有卫里不知晓的事么?”
“与橡山无关之事,我们无须知晓。”
松子婆婆也好,襄赞卫也好,飞岭也好,心中只有一个橡山。
我呢?
昨天晚上,我向松子婆婆提起杨裕德,松子婆婆问:
“这人不利于橡山么?”
“陆大哥还有点分寸。”
松子婆婆轻轻一挥手,赶走绕着茶杯飞的小虫,问:
“陆家后辈如何?”
“恐怕外护中年轻一代,渐渐对本山生疏起来了。”
“你当如何?”
“那就熟络起来。”
松子婆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秀大叔请小姐到文德轩,村公会和襄赞卫执事有事请见小姐。”
飞岭像弹簧一样“duang”地站起来,表情严肃;阿信双手掩嘴惊呼一声,两眼发亮。
“飞岭,该不是你师父来了吧!”
“你又逗她。飞岭的师父不是二当家幺?今日不当来的。安啦。冷泉,你进来吃饼。”
冷泉拉开木门,圆溜溜的大眼睛笑意盈盈。在松居,声音清脆婉转的,冷泉数第一了。有时听她说话,不自觉地想起杜工部那句“两个黄鹂鸣翠柳”。
“小姐,我正有点饿呢。”
“吃饼。”
“襄赞卫来了哪位执事?”
冷泉眼里只有茶饼,咽了咽口水,说:
“飞岭姐的四师叔。”
飞岭松了口气,说:
“四师叔好说话。”
“方才我也被你吓到了。亏你还是襄赞卫里头的,怎的听到‘襄赞卫’三个字就一副闻风丧胆的模样?好在我奉公守法,要不然还不得肝胆俱裂?我们这些老在山的,还不如小姐明白。哎,我还以为你师父来了。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他老人家一面呢?”
“我也很挂念他老人家!只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在何处云游,不知几时归来。今日上门来的,必是商量守宫礼任贤礼事宜,不是四当家便是五当家。”
冷泉一坐下,阿信捏捏她圆嘟嘟的胖脸,笑道:
“你这小冷泉,方才还装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吓了我一跳,一听有吃的,体统都不顾了,原形毕露。”
“我松居祖训,洒扫应对,远不逊与怨,我可不能坏了规矩。”
“好孩子!这张小脸,哎呦呦,像剥壳的水煮蛋一样嫩,来,让阿信姐摸摸,看看近来瘦了还是胖了。”
冷泉手上拿着一个,嘴里还含了一个,双手抓着坐垫,蹭到我身后,阿信侧着身,伸手又想捏她的脸蛋。
“宗光媳妇!该受你调戏是你家良人,不是我呀!”
阿信的脸唰地红了,腾地站起来,边挽高袖子边说:
“小姐,你听听她都瞎说些什么!”
“客人在外头等呢,冷泉住嘴,阿信住手。”
我和飞岭走到门边,飞岭将木门合到一半,我伸手打住,对飞岭眨眨眼,低声说:
“你打掩护。要快!”
飞岭一愣,带着坏笑点点头,我冲屋里说:
“阿信,冷泉也没说错呀。”
冷泉笑得伏在坐垫上,阿信冲到门边,飞岭早已将门合上,打个马步,顶住门,双手轻轻松松地交叉在胸前,任阿信怎么摇也纹丝不动。
我有四五天没出外堂了吧。
启斋书桌上,单枝东家子樱和砚山茶相映成趣,半开未开鲜嫩的粉糅合珠光的白,山茶叶墨绿近乎砚台的黑泽,拥簇着一朵红花,丹砂般红艳艳,倾情盛放,在陶土钵里,把它们长在地里的元气,开在枝头的乐趣,尽数抖落出来——这里也开放了一个春天。
阳光从格子窗照进来,洒在桌上和光滑的椅背上,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分明地看见外公伏在案上写字,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我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工夫,外公就消失了,但他还是不见了,在我看着他的时候,无所从来地出现,无所从往地消失了。我差点被门槛绊倒,又差点把隔开外间与内书房对开的多宝格撞倒,冲到桌边,镇尺下有一沓宣纸,我急急地拿起来,把每一张宣纸细细地看了个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仿佛一个浪花打过来,把沙滩上的痕迹尽数抹除了。
外公怎的片字不留呢?怎的片刻不能停留呢?在神明流放我的岁月里,连见外公最后一面都不得不错过了。这十多年中,有时我觉得这一切荒唐至极,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地悖逆神明的旨意,然而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大橡神要求我离开的时候离开,在他要求我回来的时候回来了。
原来只是一个幻象吗?在翠叶黄花、澄古流淌的记忆中,外公还在我的生命里始终如一地活着吧,是映带的记忆在捣乱吧;又或许,外公知道明日的仪式,对于我,对于松居的意义,所以来看看我,给我加油鼓劲吧。外公特意回来,让我安心的吧!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外公。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压抑这样的梦境,可以减轻一点苦痛,可以延长外公的存在吧。
窗外晴天,蓝碧如新染,外公今日来去,正好风日。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古印度有一个名叫克里莎·高塔弥的寡妇,一个人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生活,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有儿子陪伴在侧,日子再苦,克里莎也不觉得苦。不幸的是,雨季结束的时候,她的儿子生病去世了。克里莎悲痛欲绝,抱着死去的儿子,挨家挨户访求能令她儿子起死回生的仙丹,大家都觉得她疯了。
终于,有个好心人劝她说:
“妇人,你何不前往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佛陀正在那里说法。凭借佛陀的智慧和威力,定能助你解脱苦难!”
克里莎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当即抱着儿子出发,到祇园精舍面见佛陀。佛陀悲悯这位妇人,便答应她说,可以举行一个仪式令她的儿子复活,但仪式需要一把芥子。如果她能够找到一户人家,家中从未有亲人去世的,向那户人家讨得芥子,她的儿子就能够回到她身旁。
克里莎走遍大街小巷,寻找一户不曾丧失亲人的人家,却一次次以失望告终。到了最后,克里莎精疲力竭,几近崩溃之际,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世间没有哪一个家庭,不曾蒙受丧亲之痛。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小姐,你怎的在这?我去文德轩找不着你,诸位执事都在等着了。”
我回头一看,飞岭站在门外,表情有几分诧异。我把纸放回去,压上镇尺,走到门边,忍不住转身再看一眼,椅子空空如也。
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外婆的好。
“抱歉,我方才在启斋,耽搁了一会。”
外公生前最爱用启斋,那里既是他的书房,也是会客室,在座的诸君以前也是那里的常客。
“光前启后,是为启斋。”
里典说完,望着门口出神,几位上了年纪的执事互望一眼,默不作声。秀大叔探了一下我手边茶碗的温度,看了飞岭一眼,飞岭把茶碗端走了。
这就是我喜爱橡山的原因之一:没有晾晒自己心情的必要,也无需如此。在山水的留白里,隐没自己生活的一角。蚌中含砾,岁长月久,时香光醇,涵养成珍珠,闪烁内敛的蕴光;酝酿出陈酒,散发沉淀的香气。橡山人总能保有自身的时空,尽摈喧哗,缓缓地生活,自省地生活。大概因为我就是橡山人,故而也认为这种生存的方式恰意得体吧。
执事们的玻璃茶碗里,明前新茶雀舌争先潜水,浮浮沉沉仿佛在跳水中芭蕾。
这个茶,外公爱喝的。
外公去世三年五个月零一天;父亲去世十一年七个月零十二天。原来已经这么久,没有喝到他们两位泡的茶了。终有一日,我失去外公和父亲的日子,会多于我有外公和父亲的日子吧。
端起茶碗,姜茶冒着氤氲热气,凑到嘴边,让热气哈到脸上。这几日一离了暖炉,手脚冰凉不说,背上也常觉得凉飕飕的。
“小姐,若按往年规矩,守宫礼成之后,有普茶仪,普茶仪最耗工夫。届时山中十一村及外护女眷皆上山进殿,礼拜大橡神,衡鹿守给每户女眷授元良香囊一枚。内山计七万零九百五十八户,外护两百八十,共七万一千二百三十八户。元良仪共三日,正日辰时一刻至午时,二三日卯时二刻始,午时止,衡鹿守须从头至尾立于殿内。我方才与诸位执事商讨,若为小姐加一个蒲团,方便用之,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天冷,能喝上一口暖姜茶,人也觉得暖些了。
秀大叔、晏大哥,还有其他六位名字和长相都对上号却不常打交道的执事,不是已五十开外,就有六十好几了。秀大叔的鬓发什么时候开始泛白?晏大哥的脸颊什么时候凹陷下去的呢?记忆中的他们血气充沛、健硕威猛,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突然老去了。
时间是如此神奇的东西,周一从加拿大多伦多飞到北京,到北京就是周三了。那个丢失了的周二在哪里呢?星期是人类的发明,发明可以丢失,但时间永远在那里,无声地流逝,不为所动地流逝。
这几位长辈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病了又好,好了又病,在我快三十岁的时候,还要为我能不能撑上六个小时而烦恼,望着他们,不仅痛心,而且惭愧!
“阿树不才,连累诸位为我伤脑筋!元良香囊上绣的是守宫吧。衡鹿守在守宫礼成之后,立授香囊,乃是表警惕惕励的意思。我是从世间走了一遭回来的,乱由乱人伦始,世间便是这样才乱的。佑树知诸位长辈对我爱护细致入微,无以为报这份盛情厚意,无以为报七万一千二百三十八户,只能以不倒为报了。”
“小姐……”
秀大叔平日从容,不露声色,这时倒似乎有些哽咽了。
村公会执事寓叔穿黎色燕居服,眉梢如剑锋,以前常偷闲与外公对弈,有时杀得难解难分,点灯了还乐不思蜀。此时他拍掌笑道:
“松居女侠向来说一不二,好,就当个不倒翁了!”
“寓叔,我这是假不倒;前日看飞岭耍醉拳,那是真不倒。”
晏大哥哈哈笑道:
“我只听说飞岭的软鞭乃是一绝,原来另外还藏了这么一手。我说,四当家的,你们襄赞卫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飞岭涨红了脸,连连摆摆手,说:
“我那是耍着玩的,当不得真……”
四当家圆脸厚唇,手掌奇大无比,他呵呵笑着,左手端起茶碗,平常的茶碗在他掌中,倒像小了一号,成了个婴孩用的碗了,只见他右臂一兜,成一个半弧形,要出招了!
心中才闪过这么一念,便见四当家右臂下摆有一团椭圆形的黑影,黑影擦着衣袖飞出,衣袖被掌风带起,黑影剪风而行。我的眼神似乎总是落后半拍,等我望向身边的飞岭时,她上身往后一折,柳枝般柔软折成九十度,又如推磨一样顺滑地旋转一个半圆,黑影悬浮在飞岭身上,像回旋球一样的刁钻而优雅,此时飞岭的身姿颇像敦煌飞天,待她抬手时,影子便稳稳当当的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这时我才看清原来她抓住的黑影是个茶托。
“大司首,您看,就算倒一半,也不算倒。好玩吧?”
我一时倒忘了,衡鹿守是襄赞卫名义上的老大,只有襄赞卫的人这般称呼衡鹿守,所以“大司首”的称谓远不如“衡鹿守”来得通用。
诸位长辈大声鼓掌叫好,晏大哥爽朗地笑道:
“久闻四当家一指禅功夫了得,今日托阿树的福,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四当家接过飞岭双手奉上的茶托,对我眨一眨眼,我兴奋得站起来,说:
“好玩!太好玩了!四当家,能不能再来一个!”
“大司首,我这三脚猫功夫,不能再露丑啦。您不还得到卫里巡视么?到时我们关起门来耍,任您派兵遣将。”
村公会另一老执事龙叔敲了敲茶几,说:
“只给阿树看,偌大个四当家怎的如此小气?”
四当家竖起茶托,打了个响指,茶托滴溜溜地打转。
“我排行小,自然小气。”
从一叶庭东边树林中的飞石小路往里走,林木掩映三间杉树皮葺的小屋,那里就是兰若:松居人退隐潜心之清净地。即使我最为热爱的梭罗看见了,也必不吝赞赏吧。这三间小屋和马萨诸塞印第安人的树皮屋一样:
The best of their houses are covered very neatly,tight and warm, with barks of trees, slipped from their bodies at those seasons when the sap is up, and made into great flakes, with pressure of weighty timber, when they are green…
我将在这里度过守宫礼前夕,陪伴我的只有飞岭。守宫礼持续三日,那三日中我不再下山,将住在蝉之悦。从七万户的闹场中退下,那里的安静,想必和这里的安静一样甜蜜吧。“静夜怡人,身心如一,八万四千毛孔无不喜乐充满”。
Delicious solitude,我所憧憬向往之醉人孤独,当与梭罗无异。
站在祖堂门口,见香案上的紫檀海灯座里,长明灯寂静地燃烧,像贫女供奉佛陀的那一盏小小的油灯一样,因为至诚至坚的心意强烈,因为离苦求乐的渴望强烈,而永不熄灭地燃烧,连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也无法熄灭,灯焰如决心一样坚定,点亮莲花瓣,一灯在屋,点亮了祖堂。东边的拜垫不知什么时候叠起来了,整齐地堆放在门后,原来放拜垫的地方,立起两个木架子,上面悬挂了二十多把弓。
松子婆婆跪坐在西单首位的蒲团上,腰板挺直,头微微向前倾,右手的佛珠垂下,安详地躺在黑色长策袖上。
香案东边有个黄花梨四足盆架,俯仰莲瓣柱顶,上托一口铜圆磬,我轻轻敲了三下,回东单首位上拜了三拜,侧身对着松子婆婆,轻轻喊了声:
“松子婆婆。”
松子婆婆蒲团前有茶杯,茶烟缕缕如蚕抽丝。她眼帘半垂,呵气吃了口茶,上身依然挺直,往前一趋,伸出左手将茶杯放下,杯子触到红砖,声音极轻极脆。这是茶室才有的声音——松子婆婆不管在哪里,那里就成了一个茶室。
外婆手轻轻撑地,蒲团随之移了个四十五度,她看了弓架一眼,说:
“这是你开弓礼上用的弓,选一把吧。”
“是,外婆。”
我走在架子前,扫了一眼,刚伸出手,松子婆婆说:
“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一把好弓,可伴你终生,不可轻忽。”
“孙儿惭愧!”
“这些弓是什么人送的,你心里有数吧?”
我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差点忘了!
这些弓是面首所送!也就是我的追求者所送的,送正弓等同于向衡鹿守告白,送礼者有意于衡鹿守,而选择也意味着接受这份情义,认定此人为终身伴侣。我的心顿时无比沉重,无比慌乱,面对这26张弓,一时竟呆住了。
想:
怎么办?
我到底应该怎么选?
往届衡鹿守到二十五岁行正弓礼,除了我母亲,我的历届前任都常住山中,一生从未离开橡山半步,所以到二十五岁举办正弓礼时,多半已有心上人,心上人会送什么样的弓,也多半了然于心,不像我现在这样海选盲选。一想到我在这里不是选一把弓那么简单,而是定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想到这样严重的后果,一时无从下手。可是,衡鹿守和世间的celebrities一样,拥有的自由度是非常有限的;卦辞指示我今日选正弓,我今日便得选一个正弓出来。
我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轮,对着弓架发了一会呆,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找冰大叔的弓,意外之余,又感到这在情理之中。我在橡山才见过多少个男人?除了清源天一,便只有冰大叔了。
想:
一定是这个原因,我才想找他的弓。
问题是:
松居佑树,冰大叔为什么要送弓给你?难不成他是碍于松子婆婆的嘱托?
我抱病回山,那个时候在山中算是深夜了,山樱花还和他一块出现,可见两人关系不简单。你凭什么认为他非送正弓不可?
这么说的话,他的弓应当不在这里了。那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避开清源天一的弓,其他的就好办了,选一把看着顺眼的就算了。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了无生趣。
松子婆婆推了一个蒲团给我,说:
“关心则乱。”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从一堆乱麻的思绪里抽脱出来。
人生的路是一步一步地走的。此时我所应当考虑的并非选择谁做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姓甚名谁身高脾气职业,这些问题统统不相干,关心无关的问题,心就会乱。这个当下,我只需要选择一张弓,至于送这张弓的主人是谁是什么样的人,眼下这一步是走不到的,虽然走不到,但却能预见得到——字如其人,弓如其人。我若能选中一张弓,自然也能选中一个人,但此时此刻,不需要将弓等同于人,如此简单。
“大道至简。”
“明白了就好,坐吧。”
我跽坐在蒲团上,双手搭在腿上,端身正视,这时才发现怠慢时没能发现的微妙之美、微细之别。乍一看每张反曲弓形制相似,线条流水行云,甲乙丙丁长得都差不多,但是,仔细端详却能发现千百样差异。缠弦或以丝线横缠束之,或以五彩线缠之,或透出蚕丝平淡素朴的光泽,晕黄的灯光打在弓身上,弓面和护弓弝的桦皮捕捉到的亮点各不相同,展示的美感也各不相同。白面桦皮、葡萄面桦皮、万福锦面桦皮、金桃皮面、置矢处加黑桃皮、弓梢饰红笙鱼皮,装饰各有千秋,翠中带绿祥云纹宛转如曲水流觞,龙翔九天吐珠般捧出一个“守”字,也有那不事雕琢贴花,素净如洗如遥父的《山径春行图》悠远闲淡,每一张弓展露的性格个个不同。
我又数了一数,一共有26张弓。
26为“大畜卦”,倒是个吉利的数字:
“利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这一卦适合我这个新进山的菜鸟衡鹿守。衡鹿守说白了,就是橡山的守林员,要是不能跋山涉水,那在这个大橡山莫说尽忠职守,简直寸步难行。天行健,自强不息,大畜之意即为厚积薄发,少说话多做事,慢慢便能站稳脚跟。“天在山中,大畜”,寓意如此,看来,我的伴侣将会成为我莫大的助力。
弓的表面固然可以透露赠送者的心意和诚意,更为重要的是蕴含的弓息。这26张弓有26种不同的息。天地间有生机之人物,皆有息。譬如哈利波特遇见命定的冬青木凤凰羽魔杖,空中响起魔幻的乐声,身后闪着神乎其神的光,世人以为魔幻,山人却并不这么认为,我也不这么认为——我们相信,真的如此。
都市人从商品中感受到的,多半不是息,而是自身的欲望,比如逛街的时候一眼发现自己喜欢的鞋款,刚上脚便知道那是合适的码数,然而那并不是息。城市污染严重,气机浑浊,莫说物的息,连人的息也被掩盖了,不过一江浑水罢了。
我细细观看这些弓,用心感受它们的息,感受赠送者对我的心意,在大多数弓里,我看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赠送者。颜色与装饰处处透露出送礼人的喜好偏着,而非我的喜好偏着。能够全然空置自己的偏好,全心全意打造一张我真正喜爱的弓,并不多见。幸好我没有选择困难症,在心中依次推开一张张弓,推开了,便不再回头看,就这样到了第二个木架上的最后一把弓,那是一把黑玉弓,弓息正直、温暖而宽厚,感受到这个息的时候,心中一动:
就是它了!
这和我刚才毫不犹豫就看中的,其实是同一把弓。
我和所有的橡山人一样,依赖并且相信自己的直觉,既然我的心说出来了,我便相信;我对弓行了个礼,站起身,走到弓架前,握住弓弝,大小刚好,弓内有一行正楷刻字:“松居则樨正弓”。
想:
“就是它了。”
退回蒲团,跪坐在蒲团上,揉了揉弦,左手握住弓弝,将弓立在身前。
“祖婆婆,松子婆婆,我选定了。”
我就这样选中了我不知名的丈夫。衡鹿守一言九鼎,这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因果自负,也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
我贴着脚背跪坐着,轻轻抚摸我的新礼物,默默地对它说:
“以后的练习就拜托了。
乡射礼担任宾,也拜托了。”
担任衡鹿守,意味着我同时也将担任明年乡射礼的主宾。
我能做到吗?
黑玉弓的弓臂闪着深邃稳重的光,我心里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整天一身黑衣的冰大叔,是他?应该是他吧?怎么可能是他?
好吧,这些天,我心里长出一个疙瘩了,这个疙瘩还有个名字,叫山樱树疙瘩。我们相识才几天,他和山樱花相识几年?难不成都是为了我这个身份?清源需要,陆家需要,其他堂口需要,端木居也需要这样的身份吗?因为我命中有一男一女,一定可以延续端木的香火吗?他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是吧。
我永远无法原谅为了我这个衡鹿守身份而娶我的男人。糟糕的是,神明考虑到我的年纪,现在就要我选个人出来,等到修业一年期满,我无论如何也必须结婚。在橡山,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无限期地当剩女。我手头上的自由,从我出生在松居开始,一点一滴地,随着岁月流逝,也从指间流失了。
“这是天一送的。”
“什么!”
我当即手上一松,差点将弓摔到地上,慌乱中把弓横放在蒲团前,实在坐不住了,匆匆对松子婆婆说:
“请恕孙儿失陪。”
松子婆婆不抬眼看我,只专注地喝茶;天城宝牒十五代祖婆婆们,仿佛都在木命牌上炯炯地看着我,我匆匆起身走出来,掩上门,站到檐廊下,心如潮涌,不断重复出现心中的,反反复复都是那句话:
我竟然选了清源天一!
堂前洗中落了一撇新月,被风吹皱了,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无声无息地,我把泪抹去。终究在劫难逃,不管神明如何安排我的人生,我都无还手之力。年轻时万般志气高昂,谁也入不了眼,若要嫁人,便要嫁斯宾诺莎、梭罗、阳明先生那般的人物,还有并未真实存在过的福尔摩斯。
Too young, too na?ve。
一想起这句话,哭笑不得。Check Mate. 这一局棋,江山已定。橡山也许是天底下最残忍的地方了,即使在自家的祖婆婆面前做出一个有悖初衷的选择,也无法重新选择一次;在这里,没有第二次机会。
风吹来,脸上泪痕已干,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不管嫁给清源天一、陆长峰或者一个陌生的少东家,前景都无法令我快乐。可是,由不得我不开始啊!
人心简单而直接,如果尚未开始便不快乐,那就不应当开始。如果我选择自己愿意接受的开始呢?我为什么怀疑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怀疑在历代祖婆婆与松子婆婆加持下所做出的选择?
春寒沁园,冷风浸骨,反而让我冷静了一些,心情也算平复下来了。
我的心指引我所做出的选择,绝不会令我感到为难、痛苦或者不幸,那必是正确的决定。那么,送这把黑玉弓的,一定就是我愿意选择的伴侣,而这个人绝不是旁人,只能是冰大叔。我不知道这个认定从哪来,有何根据,只在剎那间,突然笃定地相信一定如此!
男孩提着养由基烛龙寻找麻油泉眼,匠人在黑白幻灯片中专注地削木头,为我冒雨上山,愿意带我一起见证龙瀑,懂得把烛龙的火拧小再吹熄,这样的男人必有一颗温暖、细致的心。我甚至不知道山樱花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就一味地把这两个人牵扯在一起,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理智了?若有牵扯,松子婆婆何以将我托付于他?既能如此,他自然和山樱花没有瓜葛。既如此,冰大叔何以不能赠正弓?山人较真,何况正弓这种东西,可不是送着玩的,山人也绝不可能在婚姻大事上闹着玩。照这个逻辑推理下去,只有一个结论:冰大叔喜欢我,所以才送我正弓。
冰大叔喜欢我。
为什么结局突然大反转,变成冰大叔喜欢我了?
我在心中重演了一遍辨析出黑玉弓息的情景,其实无需重现,那张弓息依旧缭绕心间,因为那是我相中且与我心契合的息场。
“冰大叔喜欢我”这句话出现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次的时候,我并没有异样的感觉。我属于情感反应滞后的一类人,一般滞后一到两三天,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才能逐渐开始认识自己的感受,这大概是自我保护机制过度发达的原因吧,说得浅白一点,就是迟钝。据科学权威数据显示,人的手指头或者手臂刚刚被砍下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知痛,等神经系统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传递信息之后,全身细胞才恍然大悟,才有痛彻心扉之感——在这么罗曼蒂克的时刻居然做出这么不解风情的联想,我忍不住有点鄙薄自己了。
然而,此时心中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接着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春笋一样冒出头来,又像把一个未尝过的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地辨别出味道来:厚实的、温暖的、羞涩的、憧憬的、兴奋的,然而更多的,是喜悦——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喜悦,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作什么,它如此陌生,超越我以往所有的感觉和知识,什么也不像。
就这样,抱着逻辑推断的自信和不知所谓的自信,我回到屋里,拿起龙纹弓,放下,又拿起水云纹弓,放下,对松子婆婆说:
“松子婆婆,这些弓是谁送的,我并不知道。”
坐回蒲团,盯着黑玉弓又看了一会,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轻轻碰了一下黑玉弓的弓弝,对松子婆婆一笑:
“这是冰大叔,绝不是旁人。”
松子婆婆嘿嘿笑道:
“以手指月,你却将手指当作月了。”
“松子婆婆!”
这个狠心的松子婆婆!她刚才说“天一送的”,恁是谁听了,都会以为清源天一送了黑玉弓。什么用手指指月亮,结果错把手指当作月亮了,在择正弓这样重大的事情上,拿清源天一来试探考验自家孙女,天底下还有比松子婆婆更狠心的外婆吗?
“你自己张冠李戴,怨谁呢?”
“松子婆婆!”
“你既心知,又何必理会他人说三道四?”
“您怎的能开这样的玩笑呢!害我真以为是清源天一!”
“送的人知受的人,受的人怎能不懂送的人?你若不识主人,怎能驾驭这把弓?”
想:
这真的是他送的,送的人真的是他!
想到这个,莫名其妙地不知哪来的傻劲发作,伸出手想触碰黑玉弓,却又不敢触碰,仿佛它的主人正和我面对面坐着,我若碰了,他便知道了。我不敢再看那张弓,一眼都不敢再看了,仿佛多看一眼,把它当作定情信物的人,便会知晓我的心思,不知怎么的突然扭捏起来。
松居佑树,你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了?
你该不会喜欢上冰大叔了吧?
我这三十年中积累的知识讯息派不上用场了。目前我出现的症状和书报电视剧电影描述的有雷同之处,但又不完全一样,书和影视的女主角此时须有各种完美无缺的特写,须有欢欣雀跃的音乐,须有天气或景色特写,不管哪一派的罗曼蒂克都不足以表现我现下的心情:我庆幸自己死里逃生,找到了一个不讨厌的人作为终身伴侣,不必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但作为正统的天秤座,不管心里怎么乐开了花,总要造作地保持矜持。
“守宫、任贤、开弓,这三个仪式的顺序,你明白么?”
这个顺序还藏着什么玄机吗?
衡鹿守和外橡山世界所有的女祭司一样,必须保持处子之身,古往今来皆如此,并不稀奇。在此省略一万句犀利的评论。那么,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开弓礼在任贤礼之后?任贤礼本身并不是问题所在,那就应该是前后两个礼节的关系了。
守宫?开弓?
“宫”与“弓”谐音,所以“开弓”即是“开宫”。
对着历代祖婆婆的牌位,对着敬爱的外婆,对着一张乌漆墨黑的弓,这个觉悟天打雷劈,我低下头,不小心看到黑玉弓,脸顿时一阵发烧,心怦怦怦地跳。
“让你的祖婆婆们也看看!不愧是我松居传人相中的,的确是把良弓!”
我和历代衡鹿守一样,只接受正弓,也就是说,我此生只有一个男人。
在这个时代,外世间对**的看法已经非常开放,即使中国这样相对保守的亚洲国家,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婚前性行为与婚前同居在城市已经成为广泛接受的行为方式,简称为试婚。而认为人生应当随心所欲,纵情享受**之乐的,早已不在少数了。
西方人和逐渐西化的中国人所认为的open,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open? 如果开放所指的是open-mindedness,是对不同文化和习惯保持开明的心境,心怀宽容与尊重,那么我的确愿意并且就是一个开放的女人;如果男人所谓的开放是指性开放,那么,我不是一个开放的女人——除非我自己乐意,而我不乐意,故而我不是一个开放的女人。
我也曾被他们中的一些人贴上守旧、古怪、固执等等之类的标签,那其中不乏追求过我的西方人,也包括东方人。我虽然知道世间有千百种人,千百种心,但有时也不禁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我始终认为,真正开放的态度,应当是接受与尊重个人选择。女人选择在婚前保持处女之身,那是她个人的自由。性的主动权在男女双方手中,而不是属于任何一方的专利。而我作为衡鹿守,我愿意遵守作为衡鹿守的规则。顽固到底,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女性真正的进步与地位提升,在于她可以自由决定何时尝试**与订立婚约。那么,从这个角度讲,橡山的禁欲是落后的,唯一公平的一点是男女必须共同遵守无婚前性行为与婚后性行为的社会公约。在时间上对性进行约束,推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可以筑建相对稳定平和的家庭基础和社会结构,与外世社会相比较,我们面临的社会问题更少。
我的道路,从此与世间男人再无交集,再无瓜葛,我已遇见我的正弓——能够降服我的男人,而且,我愿意为他奉献。
祖堂里缭绕着甘甜的檀香,盏中灯如红豆,黑玉弓像拥抱着我的山夜一样温柔,茶杯暖了掌心,也暖了心情。
我的丈夫是端木守证,我很高兴,结果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