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出山2

我的deadline是明天早上11点,还有十个半小时——绰绰有余。一开动脑筋,脑袋瓜子变得极其灵光,数学也突然变得极好了。

“陆大婶,小姐做起事便是如此。从用完药石到现在,子时都已过了,幸亏你出马,不然呀,我家小姐便要坐化了。”

陆大嫂咧嘴一笑,像一个亲切的富士红苹果,她的大儿媳妇文英噗嗤一声笑了,婆媳两个,性格说像不像,说不像又有些像。

我站起来,才感觉到腿有点麻,肩膀坚硬,动动脖子,听到卡拉卡拉响。

“小姐,我帮你捶捶。”

“没事,我好得很。这糖水清甜沁口,很好喝,谢谢。”

“小姐为了我陆家不辞辛劳跋涉,无以为报。阿信说,小姐晚上惯了不吃宵夜,只有这么一碗糖水,招待不周,实在惭愧。还让小姐道谢,生生折煞我们娘儿俩了。”

“小姐,婆婆,你们说话都好文气呀,像电视里那个古装剧一样,媳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不管怎么说都露怯。”

“我们都是粗人,让小姐见笑了。”

“哪里。”

“小姐不愿吃燕窝,本来燕窝最滋补,听说小姐要来,一早炖下上好的血燕。我们就惭愧了,管不住嘴巴,我两个媳妇隔天就要吃一次,入秋几乎天天吃。”

“小姐为什么不吃燕窝呢?这可是好东西,对女人最好了!我知道山里吃素,但燕窝不算荤腥呀,不是肉,也不是海鲜,小姐,您就将就吃一碗吧!”

“小时候听外公说,燕窝是燕子的巢穴,是燕子住的地方,不忍吃。松居向来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说起松居,我真是向往已久啊!公公婆婆去过,我太爷爷一辈也曾入松居门。太爷爷常说橡山除了大橡庙,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数松居和端木居了。我是个小辈,不够资历到松居递拜帖,不过我倒有缘见过松子婆婆两次,可惜说不上话!啊呀!只要她老人家往那一站,这满场的人不知不觉就都往她那里看,听她吩咐,那种领袖气派……真是……哎呀,我不会说话,说不好!”

“你可以带孩子到松居来。”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带我孩子去见松子婆婆?”

“文英,小姐说话哪里有假的?还不快谢谢小姐!”

“你们也是橡山人,松子婆婆自然乐意见的。”

文英紧紧抓住我的手,说:

“谢谢小姐!这真是太好了!我听说受过松子婆婆摩顶祝福的孩子,都少病少恼,格外聪明伶俐。她老人家年纪大了,深居简出,寻常访客要见上一面,难于登天。托小姐的福,我们娘儿俩能到松居开开眼界,还能顶礼松子婆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陆大嫂端过我的碗,交给文英,顺势握着我的手,她的双手虽然粗糙,但温软厚实,看来是一位有福之人。

“小姐心慈呀!”

“过奖。明日下午的茶会备办得如何?”

“小姐放心!全部照你的意思办的。接完村长的电话,峻峰亲自跑了一趟菊野家,哦,菊野是我们这里最高级的日本料理店,老板和厨师都是日本人。刚好前几天峻峰带我去吃过,二老板跟我们聊天,说大老板是哪里人来着?呵呵,孕妇健忘,一会儿想不起了。我以前有什么吃什么,自从有了孩子,嘴变得特别挑,不过菊野家的东西,吃着还觉着好吃。招待山下夫妇,一定没问题的。”

“我们也本来也无非想着怎么阔绰怎么整,幸得你陆大哥知道门路,将你请出山来!”

“此出山非彼出山,惭愧。”

“小姐谦虚了!平山是个小地方,最好的酒店要数喜来登,蒋家十几天前包下顶层的旋转餐厅,给山下伉俪下了帖,据说打算办个海鲜全宴,我们还后悔来着,这么好的地方叫他们先用了,就算我家再去喜来登大办一场,花再多钱,且不说他人看了笑话,单单蒋家那几张嘴,就说不准吐什么东西出来。不料蒋家的帖,竟被山下先生婉拒了,天助我陆家啊!若无你这个好法子,怎能赚得他们夫妇二人明天前来赏花?现下呀,我们总算能松口气啦!虽是不离钱的买卖,能做得这么风雅,也算一段佳话。”

“我无非投其所好而已。这个时节正是日本全国上下樱花次第开放的赏樱季,不分男女老少,皆为樱花如痴如醉。山下夫妇离乡背井,这个时候能有机会赏上一次樱花,自然不会拒绝。我也许久没正儿八经地赏过了,托大家的福,风雅一回。”

陆大嫂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文英坐在床边,叉着腰,笑道:

“不必猜,蒋家今夜准没好觉睡了!去年峻峰着了那姓蒋的道儿,眼看到手的鸭子却飞了。这次总算报了那一箭之仇!痛快!痛快!”

“是嘛,那就更好玩了。下次再有这样好玩的,可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好好好!有你在,日本人也好,白种人也好,你陆大哥都无后顾之忧了!”

“陆家当了橡山几百年的靠山,劳苦功高,我身板子不算硬朗,你们信得过,就让我当陆家不成气候的靠山。城池相连,唇齿相依,这份手足之情,但愿可以世代绵延。”

文英轻轻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说:

“衡鹿守这番话,我们母子两个都记在心上了。喂,小子,听到没有?要是敢忘祖训,辱没陆家门风,打你屁股开花。”

阿信凑近听,吃吃笑着,说:

“哇哇哇,娘亲我怕怕。”

“怕就要听话,知道了没有?”

“文英嫂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家儿子刚才还说,我的妈呀,有话好好说,我不是自己长大的,是被你吓大的。”

“阿信你呀,比男孩子还调皮捣蛋。”

“谁说只有男孩子能调皮捣蛋了?对了,明日茶会还能见到牵线人呢。”

“什么牵线人?”

“里典说是陆伯伯的朋友牵的头,请了日本人来。陆伯伯真是交游广阔呀,还有讲日本语的朋友。小姐,你明日又要讲一门我听不懂的外国语了,我想听听和你前几日讲的英语像不像。”

文英突然哈哈笑起来,嗓门里好像绷着一根橡皮筋,她瞥了她婆婆一眼,陆大嫂嘴角**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转身收拾桌上的碗勺;文英站起来,右手掌摩挲着肚皮,动作比她刚才快了许多,说话的语调也变快了:

“哎呦呦,光顾着说话不知不觉都这个时候了!耽误小姐的工作和休息可就太不应该了,瞧我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再不去睡觉呀以后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就成夜猫子啦。”

墙纸金光流动,欧式宫廷床屏外面裹了紫色天鹅绒布,菱形花纹间缀水晶,闪着惨淡的白光,罗马床柱孤独地张开豹爪。阿信登上脚垫,搬开流苏靠枕,摸了摸银色郁金香印花被面,小心翼翼地躺下,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上,身子僵直。

“小姐,佛经里讲的高广大床,是不是这样子的?”

“大概吧。”

可怜的阿信,大概也在想:

这么高的床,怎么能安心入睡呢?摔下来的话,很痛吧?

橡山人不坐卧高广大床,习惯低矮的硬木床。陆家客房这张豪华大床,对于阿信而言,反不如家里的小床睡着踏实吧。

看来,晏大哥吞吞吐吐没能指明白的朋友——应该是个“女”的朋友。

陆大嫂为陆大哥生育了三男二女,孙儿七八个,若单论地位,那是稳如泰山了,若单论名分,那是名正言顺的。

因为男人出轨,出于一时激愤而离婚又后悔不堪的,大有人在。就算藕斩断了,丝还连着,女人比男人更不容易放下一段感情。与男人不同,女人分不清肉体和精神的区别,一旦在身体上接受了一个男人,就难以放手。当然也有放手放得潇洒的,但一旦尝过这种对肉体依恋的滋味,女人就会产生心理上的依恋,即使离开一个坏男人,也会同时盼望着下一次能遇到一个好男人。什么“山无棱,江水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是童话,就是鬼话。不过,这世上也有岩峰老爹这样的人物。外公和父亲在世,眼里也不曾有过别的女人。端木老先生更为了松子婆婆终身未娶。还好,能够真正明白男女彼此价值的男人,虽不在多数,但总是有的。

依我说,不管什么男人,充其量也只配得上一个女人。女人却也最喜欢自虐,古今中外的文明史,从另一个角度讲,无非只是女人怎么抬举显摆男人而已。我对于自己的同胞,有时也无语至极。难怪伍尔夫也要愤愤不平地讲说:“女人自开天辟地以来便甘心委身做男人的镜子,施尽魅惑的魔力,竟只为了把一个个凡夫俗子拔得高不可攀!”

雾在樱树间流动,浸润樱花重重的花瓣。雾中花岛,宛如一团粉红的棉花,让我不自觉地,想从我站的地方跳出去,坠落云端,随意腾跃,踩着花枝头,做一回仙人。雾是一件神奇的物事,可以令平凡的变迷离,从非雾走到雾中,凡夫俗子仿佛多了一个穿越的机会。

东方露出珍珠白光,天空渐次亮堂起来,暮春湿润的空气,还带着几分冷冽,然而橡山的清晨,比这里不知要冷上多少分呢。裹着毯子,站在阳台上,杯子暖手,喝一口热水,喉咙隐隐发痛,放松肩膀,放下一切戒备,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轻松和喜悦,仿佛劫后余生,看春光渐上,花枝渐沉。

已经结束了,尽力了,干得不错——是这样的心情。

Mission accomplished.

计算机屏幕闪着蓝色的微光,经过这一役,这台机子已经成为我的战友了。在所有机器中,和我最亲近的,就数计算机了。忘了那本书叫什么名字,书里讲了一个离了婚的中年女人,打发孤独寂寞唯一的办法就是写日记,计算机提醒她哪里出现拼写错误,让她觉得仿佛有了一个谈话的对象,找到了唯一的朋友。人与机器建立的联系,并不见得比人世间的联系更为冷血。只要不死机不老化,计算机将青春永驻东方不败。只是我还不肯定,不断赋予机器如此丰富的人类情感,不断推进和强化AI,我们将来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算了,反正最后都是要同归于尽的,被自己人的贪嗔毁灭,比如世界大战,比如极度自毁恶化环境终究人球两亡,或者被超能机器灭种,结果难道会有所不同吗?说到底还不都是毁在自己手里?我对于我的同胞,实在讲,并没有什么信心,而我也没有任何义务对他们保持信心。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被机器所统治,也不见得比被暴君的统治更加糟糕吧?

喂,一大早就这么愤世嫉俗,不大好吧,顾佑树?

“小姐,你怎么站在风口?快!快进来!着凉了怎么办?”

阿信打赤脚,头发凌乱,披着外套,站在落地玻璃门口,打了个喷嚏,踮脚尖走出来,一走近就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扯了扯,好裹得严实些。

“干完活,出来透透气。”

进了屋,阿信摸了摸我的手,松了口气,说:

“还好!还好!对了,小姐,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你在说外语,说了好长好长的外国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就跟那日你念书一样。我问阿鹤知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阿鹤点了点头,她好生狡猾,不肯告诉我。”

“那不是你做梦。合同里有几个地方我不是很肯定,打电话问了一个外国朋友。”

“出来前我还和阿鹤说呢,橡山不管哪家小姐,都不及咱家小姐厉害!”

“傻瓜,外国语只要学就会的,跟厉不厉害没什么关系。”

“总还分学得好与不好呀。啊呦,小姐,你就别谦虚了。对了,方才你说干完活,难不成已经……你该不是一宿都没睡吧?”

“也不算,三点多的时候不小心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阿信一听,立马哭丧着了脸,跑到墙边用头撞墙。

“阿信,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我昨晚真的只是想眯一会眼,一会会就好,还特地不换衣服,就想躺一小会,好起来服侍你,没想到……哎呦呦,这可怎么办呀……竟然是小姐帮我脱鞋子,盖被子,这可怎么办呀……”

“这有什么?”

“我陪小姐出来就是要照顾好小姐的,结果变成小姐照顾我了!出门前我爹娘还千叮万嘱的,这可怎么办呀?我回去怎么交代呢!小姐,你可有不适?”

“放心,没事。再说了,你醒着又能怎样?睡了倒好,我反而可以专心做事。”

阿信摸一下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打不定主意,又想摸我的额头,我拨开她的手。

“不要闹了。我睡一会。刚才我把译稿发给我的两个律师朋友过目,看完了他们会回电话,到时一定要叫醒我。还有,你去和陆大哥他们打个招呼,好让他们心安。”

“是,小姐放心!你尽管歇着,这次我就是瞌睡死了,也不睡!我这样算不算将功补过?”

“算,去吧。”

饭厅左手边连着一个九十多平方的小会客厅,踏进房门的瞬间,我有种错觉,像是开错了一扇门,进了某个拍摄路易十四的迷你片场。暮春早光穿过落地玻璃窗,照在勃艮第酒红沙发上,发出温暖的晕光,左手边高脚玻璃柜上摆放着一架留声机。从落地窗望出去,泳池的水漾着闪亮的蓝色波纹,**得我心里一阵发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寒气从我后颈嗖地蹿到后背,喉咙又痛了几分,声音也有些沙哑——幸好等一下茶会就开始了。

想到茶会结束,不知怎么的,很想赶快回到橡山,回到松居:

想:

真想回家。

很多年没有家的概念了,现在居然把松居当作家,连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念头感到奇怪。

陆家三儿子陆易峰偷偷瞥了我一眼,即刻打开玻璃柜门,抽出一张唱片,不好意思抬眼看我,对着唱片说:

“这些都是331/3转密纹立体,音质比较好,只是不知小姐喜不喜欢?”

他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唱片,脸颊的颧骨处泛红。

陆大嫂紧紧地接口说道:

“不怕小姐笑话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这小儿子倒是有情调的人,但也知轻重,论头脑体魄、人情世故、成熟稳重、顾家孝顺,也和他两个已成家的兄弟一样不相上下,我这当娘的可是谁也不偏的。”

我点了一下头。

这陆家老幺肤色比两位哥哥深一些,论长相脾性,他应该是最像陆大哥的,方方正正的平头,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厚嘴唇,身材短悍,眼睛大而圆,看似憨厚愚钝,却善于察言观色,我刚才只不过闲得无聊,多看了留声机一眼,就被他揪住了。

陆易峰手抖了一下,唱针压到片子,发出几声刺耳尖锐的鸣声,才滑进音轨。

陆大哥跷起二郎腿,拿起祭红釉品茗杯,在鼻子边来回巡了几巡,微闭上眼,陶醉了似的嗅了嗅。

陆老伯在世时,我年纪尚幼,但在我面前,从来不敢这样跷二郎腿,都是正襟危坐的。我刚到时,陆家二媳妇一开口竟喊我“树小姐”,而不是“小姐”。

“树小姐”和“张小姐”“田小姐”“刘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

橡山的外援日渐对本山产生疏远之感,终有一日也会渐行渐远,分崩离析的吧。从西周而始,便有分封诸侯,封袭诸王,由周到清,哪一个是能长久的?

“小姐,您可能不知道吧,这里的房子均价两万一,我们这个别墅在平山不算小的了,但跟小姐的松居比,那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橡山呢!316万公顷地啊!那得有多少个平方啊!环境又那么好,绿化简直百分百,我担保,均价三十万都叫得上。316万公顷,哇塞,放到古时候,小姐不是公主就是郡主了!不过,公主郡主只是个虚头衔,依我看,还不如当世界首富亚洲首富中国首富来得强,‘首富’,多响亮的头衔呀!316万,我怕我的计算机都算不过来了……”

陆家的二儿媳张惠红掏出手机,滑了个手势,估计要点开计算器吧。

我刚见陆家人时,曾瞅了她一眼。这个儿媳长着一张瘦尖的小脸,像个无缝不钻的锥子,年近四十,戴一副红框古奇眼镜,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听说她在闹市地段最贵的大厦开了一家高档美容院和发廊,倒是入对行了。

我缓缓站起来,陆家人讶异地看着我,我动了一下嘴皮子,权当浅笑了一个,极缓地拂了拂裙上子虚乌有的面包屑。

张惠红抱着她女儿朵朵,朵朵抱着一只个头比她自己还要大一点的米白色NICI羊,见我站起来,张惠红一愣,我也不看她,将裙子上莫须有的面包屑掸干净了,又坐下,才定定地看着惠红,看得她眼神躲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我便不理会了。

陆大哥圆场地笑了几声,放下二郎腿,说道:

“惠红,不得对小姐无礼!我们陆家虽然在平山,但根在橡山,这一点你们都要给我牢牢记住了,听见没有!若不是松居第十一代祖婆婆鼎力相助,我陆家在平山扎不了根,没有松居,就没有今天的陆家。松居永远是我陆家的恩主,这一点,你们做晚辈的,也要给我牢牢记住了!听到了没有?”

陆家的后辈们参差应答了一番,二儿子陆长峰对他妻子皱了皱眉头,轻轻摇了摇头,张惠红伶牙俐齿地一笑,洁白的牙齿闪了一下。

“小姐,不好意思,刚才想看条微信来着,这来往的都是客户,不管老的新的都得罪不起。哎呦呦,我正想说来着,像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用时下流行的话讲,是超级豪门名媛,又清丽端庄,又大方得体,一般男人,恐怕都入不了小姐的法眼吧?小姐这样的人儿,人间哪得几回闻呀?山中除了端木清源那样的大户人家,谁能高攀得起松居呀?要不就是北京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里的大官贵人家,才衬得起小姐的家世。阿信,你说是不是呢?”

阿信不答,只一笑。

照张惠红看来,我的法眼还不得不揉进富贵官位家世门户,这么多沙子,我有点怕揉得瞎了眼。

陆大嫂的脸色一变,狠狠盯了一眼她这个健谈过了头的儿媳,张惠红装作没看见,逗朵朵玩,说:

“哦啰啰,我们小朵朵想睡觉觉了,是吧?妈妈抱抱,闭上眼睛,乖。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咱们的松居少主读书考试都是第一名,还出国留学呢,读的都是国际名校,朵朵将来长大了也要像小姐一样,做一个女状元,好不好?”

场子冷了一两秒的功夫,空气触着鼻尖,冷飕飕的,这时,陆大哥说:

“小姐,辛苦辛苦!托你的福,昨晚我总算睡了个好觉!不怕你见笑,我生意上有个劲敌,那蒋家和我陆家在平山这里算是半分天下,这单生意对我们两家来说都至关重要。四天前日本人同时约我们两家面谈,这份保密合同还没拿出来,蒋开天就赌誓说一定保密,相信日本人的诚意,表示无论如何都愿意合作。他这话一甩出来,我还以为完蛋了,谁知山下先生竟然不按理出牌,我们才挣得这线机会。”

“陆大哥,当时你怎么说的?”

“我做生意一向讲个‘稳’字,平常也是这么教我这几个儿子的。生意送上门哪有不做的道理?但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有做生意的理,不走正道,不讲正理,兴许可以一夜暴富,一时走运,但绝不是长久之计。这单生意我虽然很想要拿下,但再大的生意,也不能破底线。我当时就对山下先生说,希望可以宽限些时日,容我拿回保密合同,拜读一番,再做商榷,按章办事。”

“平山将来必是陆家的天下了。”

“承衡鹿守贵言!惭愧惭愧,我没什么智慧!我是这么想的吧,不管如何,总得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和人家谈心中才有数,才有底气。”

“这盘生意咱们已经有一半的胜算了。日本人做生意一贯讲究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蒋开天口不择言,更衬托出陆大哥的谨言慎行,山下先生心中也有一杆秤,大概他心中已有八九分偏向咱们了。”

陆大哥哈哈大笑,拍了一下茶几,说:

“小姐也这么推测,好!山下代表当时虽然不作议论,但我看出他对姓蒋的有几分不悦。蒋开天这次错打算盘,给我们添了不少助力,回头真得好好地谢谢他!说到底,这件事还是多亏小姐筹划,大哥我感激不尽啊!”

“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在世间立足不是件容易的事,生意场更是瞬息万变,波谲云诡。但凡需本山助力,直说无妨。”

陆大嫂抱起最小的外孙,亲了亲,说:

“益丰我的乖孙,瞧你阿公,一说起生意经就没完没了,不把贵客给闷坏了?我没见过什么世面,这辈子只绕着丈夫儿子孙子打转,说来说去,话题都绕不过这些,小姐莫怪嫂子我多嘴……可有意中人呀?”

陆大哥“嘿”了一声,还没说话,陆大婶快言快语,接着说:

“这里可不是生意场,女人的事情,你怎知许多?我也是橡山出来的人,关心衡鹿守的人生大事,乃是分内之事,可不是幺?小姐的母亲可不就是在外护家认识……哎!瞧我,老糊涂了!该打!该打!”

“不要紧。”

陆家的三儿子正巧看着我,我觉得别扭,别扭地一笑,盯着对面沙发扶手的漩涡纹。

“大婶,你也见我家小姐昨晚干活的样子了,那是六亲不认呀。以前我们在山里,读她的信,三句不离本行,大年二十八还在办公室,我们再挂心也没用——小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阿信,你这夸我嘛,像是毁我;毁我嘛,又像是夸我。”

阿信努努嘴,说:

“小姐昨夜一个人偷偷熬夜,任我贪睡。我这既不夸,也不敢毁。”

陆大嫂惊呼一声,说:

“小姐昨晚一个晚上都没睡吗?”

“可不是嘛,陆大叔,陆大婶。”

“啊呦呦,这怎么使得!若小姐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可担当不起呀!”

陆大哥说:

“赚钱事小,小姐身体健康事大,要是为了我陆某人,累坏了小姐,陆某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我没事。”

“小姐,我横竖说不过你,不过陆大叔大婶的话,你还是得听的吧,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才好?”

“陆某惭愧,连累小姐了!”

“哪里的话。阿信,你怎的这么危言耸听,把大家也唬住了?”

阿信撅了撅嘴,笑了,说:

“小姐,我这叫报了一觉之仇呀。”

陆大哥哈哈大笑,说:

“小姐,有阿信在身边,日子好过吧?”

“阿信规矩多,我冒犯不得呀。”

“小姐的翻译,我方才拜读过了。看不出一点翻译的痕迹,要不是事先知道了,还以为就是中文原文的合同。时间这么紧迫,小姐理解精到,行文地道,实在是了不起啊!”

说话的陆家二儿子陆长峰是个职业律师,三兄弟中,他长得最像陆大嫂,皮肤白皙,架一副金丝眼镜——许久没见到我的眼镜同盟了,感觉格外亲切。

“学养浅薄,过誉了。”

美空云雀的《恍如流水》,沙沙地流动,我走到落地窗前,看泳池里的水**漾微细的光波,心中又一阵凉飕飕的。

陆易峰腼腆地一笑,问:

“这首曲子,我听邓丽君唱过。不知日文是什么意思?小姐能否翻译一二?”

“为这首歌作词的秋元先生虽在感叹人生,歌词却写得洒脱随意:‘不知不觉间走过的道路,蜿蜒又悠长,遍寻地图,也找不到人生这一条路,啊,恍如流水,流淌过难以计数的世纪,聆听绿水潺潺,等待冰雪融化,晴天来临。’人生大意如此吧。”

“今天就是个晴天。”

“是,我们运气好,不必等了。”

“可惜这里没有冰雪可以融化。”

“美中不足啊。”

“松居的冬天下雪吗?”

“下的。”

“一定是美不胜收吧!”

“是的。”

“我……要是能有幸看一看……”

“欢迎你们来赏雪。”

我没有察觉到她突然凑到我跟前,冷不防被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吓了一跳。

“你一定就是陆总常提起的小姐吧!今天能见到您本人,真是太荣幸了!啊呀,我见到小姐,一时高兴过头,忘了自我介绍了,敝姓杨,杨柳的杨。”

“杨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我纯粹是出于条件反射而这么回答的;

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too.

看来,大学本科四年的专业培训,没有白费。

她穿的斑纹铆钉鞋,应该就是华伦天奴的——美宝曾经梦想拥有而未能占为己有的鞋子;这个摩登的蒙太奇女人,身上剪接拼凑了各个国际一线品牌——美宝在下午茶会上刷啦啦地翻着时尚杂志,一一指出给我和美玉看的,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一一目睹,大开眼界。哎,美宝要是知道了,一定羡慕嫉妒恨杨小姐吧。

“哎呀,小姐尽管直喊我的名字好了,杨小姐什么的,就见外了。我叫裕德,富裕的裕,道德的德。”

杨裕德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接着说:

“我见过好些人穿香奈儿,只有小姐能穿出它与众不同的品味。”

“谢谢。”

陆大哥走过来,和杨小姐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剎那间像入了深夜,乌云高飞,月光躲藏,花园里香气诱人。我转过头,不忍直视。

“你来了。”

“陆总。”

“两位小姐都是今天茶会的大功臣!杨小姐,这位就是我宗族的嫡长孙女,也是未来的宗长。小姐学识过人,聪明过人,真真是我族群的福分;小姐,这位杨小姐是我的朋友,对我多有帮助。上次就是杨小姐帮山下太太追回被抢的手提袋,我们才搭上这条线的。”

看来陆大哥还是想留一点体面的,也好,戳破这层纸见光死就不好看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杨小姐见义勇为,佩服!”

“哎呀,小姐这么叫我,实在是有点生分了,喊我的名字好了。”

“那我就折中一下,裕德小姐。”

杨裕德仿佛有点开心,又踏近一步,红棕色的卷发拂过我的脸颊,凑到我耳边,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她轻声一笑,几乎咬着我的耳朵说:

“小姐也相信巧遇吗?”

“万一……”

“没有万一,就算有,不也是对手在构陷我们吗?”

杨裕德说话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发痒,说完了,脸颊几乎挨着我的脸颊,暗金眼影中有一抹细致的桃红含苞待放,她对我眨了眨眼,也了一眼站在儿子们中间的陆大嫂,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陆大嫂鬓边有一绺花白的头发耷落下来,一阵寒风吹过,那绺头发散开,迷住了眼,这阵风也吹得我背心一阵发凉——看来又要病一场了,不过今天还是能撑得过去的。

“小姐,这位是……”

“这是我的家人,旻存佳信。”

“家人?敢问是……”

“便是一家人。”

杨小姐“哦”了一声,微微扬起头,鼻翼微张,斜眼扫了一下阿信,远远地开来一辆黑色轿车,她瞬间移位到陆大哥身旁。

阿信气不打一处来,低声说:

“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小姐也是她这种人能叫的吗?”

我没有回头,只望着车开来的方向,轻声说:

“既然知道,何必多言。”

又起了一阵风,随风带过来的不知是杨裕德身上的香水味,还是陆大哥衣服上沾染的香味:J’adore。

大学毕业,大伯母送我的礼物,便是一瓶J’adore。那香水我用过几次。有一天在等的士,有个白领模样的女人走过来问我用了什么牌子的香水,我顿时紧张起来。这个味道始终和我格格不入,那之后就没再打开过。十几年了,瓶身的金色颈圈虽有些斑驳,却仍然像珠光宝气的埃及艳后一样,闪着目空一切的金光,打开瓶盖,香气不减,我也就用不了了。

车门打开,伸出一只杏色圆头皮鞋,凝聚的空气顿时散开,我微微一笑。

乘着樱花尚未败落,了却一件俗事,就能回山,悠闲地病上几日。

圆头皮鞋的主人右手臂上挽着一个黑色的小提包,颈上戴一串象牙白的珍珠项链——等我年纪大了,我也可以试试珍珠项链。她看到我,微微鞠躬,干脆利落,很可能是位训练有素的茶人,看着她,不禁想起我自己的茶道老师了:芙美子老师还好吗?今天的茶点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老师从紫竹御仓屋带回来的樱,至今仍鲜活地飘落在我记忆中的樱川描金铭皿里,还有青山菊家的黄身时雨,也在江户的青花仿荷兰四方向付中,像祥云一样丰满开落。老师在庭院里随手摘了什么花草呢?这个时节,雪割银莲花、勿忘草、鹅掌草,诸君皆静寂素淡地绽放。壁龛的字画挂了哪一幅呢?

真怀念啊!

东京只是我停留过的一个地方而已,此生大概无缘重游故地了,想起来,依然充满温暖的情意;背井离乡的山下夫妇,在赏樱季节,该有多么怀念故乡啊!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我想要攻克的商场壁垒,也不是冷漠无情的生意对手,而是和我一样,为了坐在樱花树下一刻而聚会的人。除此之外,我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愧疚吧。什么学识过人聪明过人,我也不过人家手里一个棋子罢了,不过,衡鹿守当棋子,只能当一个自主自立的棋子。

“我是东京人,内子也是东京人。”

山下代表西装笔挺,身材高大,头发灰白,下颔的胡须硬而疏朗,修剪得很是齐整。他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转向他太太,山下太太微一点头。这是东京人的骄傲吧。在不实行户籍制的日本,即使只是在东京的医院出生,随即离开东京,居住在其他地方,也可以一辈子光荣地自我介绍道:“我是东京人。”京都人也同样底气十足;横滨人只挺起胸膛说:“我是横滨的”,绝不会说自己是神奈川人。除了这几个城市,其他的只能算是乡野了,关于这一点,日本人心照不宣吧。

“啊,我在东京大学学习了三年时间。真是巧合啊。”

“顾君真厉害呢!”

“没有这回事。我在东京度过了非常难忘的时光,真希望能有机会再次到那里看看。”

山下太太微微一笑,眼角勾出一道温柔的鱼尾纹,耳环仿佛摇曳在鱼尾上的珍珠,让我想起维米尔了。

“如果顾君到东京,请一定要告诉我们。那时,我们再一起赏樱吧。”

“太好了!真怀念呀!”

“是呀,‘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中国的作家中,鲁迅先生的作品,我最为佩服了。”

“鲁迅先生是性情中人,樱花是直率之花。”

山下太太依旧温柔一笑,说:

“直率之花,顾君说的真有道理呢。”

“陆先生府上的樱花,实在令人赏心悦目!我和内子听裕德君说起陆先生和这些历史悠久的樱花树,心向往之。今日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真乃三生有幸!”

陆大哥摸摸头,呵呵笑道:

“我是个粗人,不解风情,不过这八十棵樱花树乃是清末时我曾祖所种,祖宗所传,不敢怠慢。”

山下夫妇点点头,山下代表说:

“陆先生如此重视传承,实在令人佩服!”

明风丽日,樱花洒落,有几瓣落在花间团子绿色的竹签上。这个菊野,倒也不俗。我抬起头,总算在摇曳的花枝间,见到一片坦**的日光。四月人间,芳菲将尽,山间花姝木静,疏帘方卷,泉流寂初。不知松居在哪个方向?我面向的地方吗?松居人午睡醒来,都在忙碌各自的活儿了吧,竟然连小冷泉,都在我记忆里忙乎着呢。她在吭哧吭哧地擦木地板,撅着屁股一溜儿擦一道儿木板,腾地转身,又一溜儿换道。孩子们在哪里耍呢?什么时候再想办法蹭寄老爹一顿饭吃?什么时候也放风筝吧。那天孩子们就在放风筝……那天?不是昨天吗?是昨天啊!现在想起,仿佛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山下太太好心地说:

“顾君看到樱花,莫非也像我们两个一样,想念自己家乡的樱花了?”

“是啊,实在失礼了!我故乡气温比这里低,樱花现在还没有开放呢。‘唯此深心,山樱可知。’”

山下太太眼中一亮,垂下眼睛,说:

“唯此深心,山樱可知。”

山下代表对我鞠了一躬,说:

“能在这里听到和歌,感激不尽!”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山下太太望着我,点点头,微笑道:

“今日能欣赏樱花,认识顾君,这个春天,可以没有遗憾了。”

前大僧正行尊的山樱,是他一个人独知的山樱;橡山的山樱,自然也有知心人吧。想到这里,自然联想到绣社雅集上那个雅服上绣山樱的女子,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高兴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