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求生惊走重重雾 舍义夺得硌牙食2
丁香站起来说:“俺说实话,俺叫丁香。家是祝家庄的。俺孩子他爹死了,还撇下两个老人。俺听说这边有卖地瓜干的,俺过河来,准备买点回去养活老人。从早上三更天到现在,俺跑了六七十里路,也没有找到卖地瓜干的。俺娘俩都粒米未进……”
老太太依然板着脸,悲叹了一阵子,说:“唉,可怜啊。”她说完,掀开锅,把剩下的一碗糊粥端给丁香,又递上两个饼子说,“你娘俩抓紧吃吧。”然后又自语道,“这可真是让人难过啊。”
小时孝抓着饼子,疯狂地啃起来。丁香傻傻地看着。老太太见状,又叹息着说:“唉,抱屈的孩子。你看,这时候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也赶不家去了,今天晚上就住下吧,明天一早走。”
丁香连忙感谢说:“哎哟,俺可真给您添麻烦了。俺真遇上好人了!”
老太太依然是那副严肃面孔:“你跑这么远,又抱着个孩子,还一老天没吃东西,我不给你口吃的,你还不饿死?”她说完又转身对媳妇说,“老二家,你千万别告诉老三家和老四家有人来过,人多嘴杂,别是不小心传出去,惹来麻烦。去吧。”
那媳妇去了,老太太又说:“你娘俩吃完之后,就去这厨屋后的碾屋里待着,晚上,我给你安排住的,嗯,我先去了。”
丁香再次感激地点点头,见她走了,心下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面上冷,这心可真好。”接着,她慌着把小时孝吃剩的半个饼子吃了,将另一个包好掖进兜里,又把孩子没有喝了的半碗剩粥喝了,再舔了舔了腕上沾着的粥粑,放开小时孝,舀水把碗洗了,然后按老太太的嘱咐,慌忙去了厨屋后碾面的屋里。
天擦黑了。一家人吃过晚饭后,都各自回屋去了。老太太来到碾屋,小声对丁香说:“你随我来。”
她领丁香又来到厨屋,指着灶前的一堆草和一床被子说:“你娘俩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说着又掀开锅,端出一碗粥和两个饼子,递给丁香,然后用手指点一下小时孝耳朵垂下的那个肉瘊,极少见笑地说,“这孩子倒是福相。”
丁香连忙说:“借您的吉言呗。奶奶,您真是个仁爱的菩萨。俺到死也忘不了您。”
老太太找个凳子坐下说:“俺娘家姓爱,俺婆家姓仁。”
正小口吃着饼子的丁香停住了,吃惊问:“真的?这么巧?”
老太太极淡地一笑说:“俺是大家闺秀,可婆家穷。就因为俺姓爱,婆家姓仁,俺爹迷信说这天全的姓氏能给人带来福缘,所以就执意让俺下嫁过来,还送俺个‘力佑仁爱’的金佛做嫁妆。只可惜头几年解放昆山时,老头子和大儿子背着值钱的东西逃命,死在战乱中了。大儿媳妇和孙子也跑散了。俺那孙子叫仁致远,和你年纪仿佛吧,左耳垂旁,跟你这个孩子一样,也长个肉瘊子。相书上说是福相呢。唉,后来才知道,他们娘俩跟着当军官的娘家哥哥去台湾了。不知他们现在是享福还是在受罪,至今连个准信也没来过。唉,谁知福兮祸兮?”
丁香不知如何相劝,半天才说:“哦,会有信的。一定会的。”
老太太牵强地一笑,又继续感伤地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嗯,只要知道他们不受罪就行了。”她看看她娘俩又说,“孩子,慢慢熬吧,总会好的。”
丁香点点头。
老太太站起来说:“孩子,你准备籴粮食的家什呢?我给你点瓜干吧,回去好有个交代。”
丁香掏出四十块钱来,一边递上短布袋一边递上钱说:“奶奶,您看着给俺装点吧。俺可真谢谢您了!”
老太太说:“仁者当仁。老人是这样教育的。但如果不要你的钱,我也支付不起,我们也一大家子人呢。这样吧,我给你多装点就是了。”她说完接过布袋出去了。
接着,二儿媳妇闪了进来,递上一个小布兜说:“你娘俩也挺可怜,俺多了帮不了,就送你碗米吧。抓紧藏起来,别让任何人看见,不然我可担当不起。”
丁香执意拒绝说:“大婶,这……”
她把布兜强塞给她,说:“别喊大婶,姐妹儿,啥也别说,就当是喂孩子的吧。抓紧藏好,俺走了。”
丁香望着她的背影,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擦一下泪。接着,老太太进来了,把瓜干放下说:“我不收你的钱,你会过意不去的,我给你装了六斤瓜干。抓紧藏好了。”
丁香难为情地说:“俺听说孬瓜干还十三块钱一斤呢,您给俺这么多……”
老太太又板起脸打断她:“孩子不能饿死,大人更不能饿死!你收下就是了。我们只能帮你这些,别再说了,抓紧熄灯歇息,让媳妇们看见这里老亮着灯,会发现你的,那样不好。还有,等到后半夜我过来叫你,送你过山垭口。好了,赶紧歇着吧。”她说完转身带上门就出去了。
丁香受宠若惊。
半夜时分,一团漆黑。丁香背着熟睡的孩子和爱老太太过了山垭口。老太太把布袋递给她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吧,路上留心点,带着粮食就怕有人查呢,眼色着点。”
丁香紧抓着她的手说:“奶奶,俺忘不了您!这么大岁数了,又送俺这么远,俺心里真……嗯,过后俺会来看您的!”
“别挂心上,过后再说吧,一定要把孩子拉扯大。去吧,机灵着点。哎,如果遇着人,你就这么说……”老太太又附在她耳朵上说些什么,然后挣开她的手,又冲她挥挥手。
丁香点着头去了。
晨雾乍起。
湖畔山芋地里。雾霭中,太史中正扒了山芋又伪装好,然后抱着山芋进了窝棚,像往常一样,卷了铺盖,又挖起土窑来。
雾气渐浓。丁香背上的小时孝依然熟睡着。她不时地转换着拎着瓜干的手。
出一村口,丁香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歇歇。
园屋里,宋天成正睡着。铺前的小赖狗突然一扬头竖耳,拴在它脖子上又连在宋天成手脖子上的绳子扯动了一下,宋天成醒了,连忙伸手拍拍它的头,然后起身来到外边。他小声自语道:“这么大雾。”又耸耸鼻子,嘲笑道:“烟气味,你这个奸权又想钻空子?”他刚说完,那狗子又“唔唔”着要叫,他连忙弯下腰又拍拍它的头,接着张望。他也不禁打个寒噤。
只见浓雾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蠕动。
他随手抓起钢叉,仗着胆子向那大物靠近。那物却也不躲,待他近了,却哼个响鼻。宋天成转怒为喜,心想,原来是子驴又想母亲了,真个连牲灵都晓得思恩。转念又想,你既然来了,就给我帮个忙吧。于是,他便伸开双臂来衬赶那驴子。只到它近了靠山的窝棚,他便躲开,随手抓起一块坷垃,轻轻地投向驴子。那驴子便扬了一下后蹄。
正扒出来一堆热山芋凉着的太史中正听见动静,一脸紧张地出来。一眼看见一个模糊的庞然大物,顿时吃了一惊,他揉揉眼睛再看,依然模糊一团。他持了一根棍子壮胆,弓着腰试着向它靠近。那驴子见生人就躲。他便紧追。宋天成见他追远了,拍拍狗子,又用手示意一下窝棚,于是,那狗子向窝棚奔去。接着就叼了一块山芋出来,放到宋天成跟前。他再指指窝棚,它领会着回去,又叼着一块山芋出来……
一堆山芋。
“妈的,你这黑驴咋跑这里来了?”随着太史中正的骂声,接着便是用坷垃接连着砸驴子的声音。
宋天成兜起一堆熟山芋悄悄地向园屋走去。
太史中正回来了,两手翻开着衣领,冷汗已变成热气,往外散着。他走进窝棚,不见了山芋,顿时傻了眼,额头上再次有冷汗冒出。他顾不了多想,急忙将土窑填平,覆上好土,摊开草苫子和被子,这才喘口凉气。
又一村落再现。鸡鸣五更。丁香擦把汗,解开衣襟,找个地方坐下来歇着。
浓雾中的村子甩在身后。她又走进村落,偶尔有犬吠声。她的身上冒着热气,垂到脸际的头发打成了绺儿。
又一村庄的轮廓。她进了村,听到了水桶磕碰的声音和隐约的说话声。她警惕地环顾着。
出了村,她坐在路边歇着。有骑自行车的驮着东西过去了。时孝醒了,她解下他来撒了泡尿,又躺在娘怀里睡了,丁香再把他绑在背上。刚要起步,有脚步声传来,她连忙把瓜干藏到身后。是两个人拉着一地排车木头过来了。丁香慌忙打招呼问:“大哥,俺问您,这里离渡口还有多远?”
那拉地排车的先是一惊,接着埋怨说:“这冷不丁的,叫你吓我们一跳。你去渡口啊?”
“嗯。”
“你一个妇道人家,赶这么早的路?你去干啥来?”
她按老太太的叮嘱说:“俺从娘家回来,不知道娘家的公鸡是个惊鸡子,早早就叫了,害俺起个早五更。”
“奥。随我们走吧,到渡口还有十里地呢。”
“行。那可谢谢您了。”她说着又拎了袋子就赶上来。
那拉车的又说:“你把布袋放在车上吧,一个妇道人家,还背着个孩子,挺不容易的。”
“好好,谢谢大哥了。”丁香边放好袋子边说,“您也去过河啊?大哥,您咋赶这么早?”
“我们也是为了生计,天亮之前,必须过去河。”
丁香又问:“太早了,有摆渡的吗?”
“我们自己有船。别说话了,前边马上就到村口了,让人发现就麻烦了。”
丁香“嗯”一声,紧随着他们走。
渡口。那两个人停下车子,一个人去了,另一个人解着捆木料的绳子。一会儿,先去的人划来一只小船。接着,两个人就往船上抬木头。背着孩子的丁香还不时地搭一下手。
要开船了,丁香恍悟着问:“哎,大哥,这河对岸是哪个码头?”
那拿竹篙的说:“是魏王庄。哎,你是哪个庄上的?”
“俺是祝家庄的。”
“你去魏王庄码头吗?回祝家庄这可又远了几里地呢。”
丁香警惕地说:“不要紧,俺姥姥家就是魏王庄,到那里俺歇歇脚再走。”
那人边开船便问:“你姥姥家姓啥?”
“姓魏,俺大舅叫魏同心,俺二舅叫魏同德,打日本的时候都死了,有个叔伯舅叫魏同义。”
“奥,知道知道。你娘是不是叫魏同媛?你姥爷叫魏厚轩,对不对?”
丁香吃惊地问:“你们咋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真是巧了,俺爹和你姥爷是仁兄弟,老世交了。俺姓国,我叫国大旺,他叫国二旺,你得喊表叔。回去问问你娘就知道了。哎,俺那姐姐还好吧?”
“嗯……嗯。”她不得不塞捂着,又转话题说,“今天可真谢谢表叔了。”凉透汗的她说话有些吸气。
那个叫国二旺的见状说:“披上你大表叔的衣裳吧。他撑船,穿不着。”
丁香支吾着说:“不用,一会就到岸了。”她说完打个喷嚏。
国二旺边拿衣裳给她边埋怨说:“你这孩子,逞什么强?表叔的衣裳你披披怕啥?也给孩子遮上点。”
丁香接过衣裳来,感激道:“哎呀,多亏今天遇上了表叔,可真谢谢您了。”
撑船的国大旺接道:“嗨,谢啥?遇上的是你,俺也放心,上了岸,肯定不会把俺告发出去了。”
丁香连忙说:“别人也不会吧,哪有恩将仇报的呢?哎,表叔,雾这么大,方向不会错吧?”
大旺笑笑:“你这孩子都迷路了。这正西就是魏王庄,雾再大,也偏差不多少,你放心好了。”
船儿平稳地划行着。
靠岸了。国大旺说:“你抓紧去吧,闺女,你背着粮食也很危险,趁着有雾、天不亮,路上人少。”
丁香道谢说:“多谢两个表叔了,您还进家喝口水吗?”
大旺浅笑着:“来不及,你抓紧去吧。哎,替俺向姐姐问好啊?”
丁香应着去了。
浓雾中,她沿着湖边山路往南摸索了一阵子,便拐进连着山芋地涯的小路。忽然,小路无迹象了,她干脆沿坷垃地往南摸索。一路困乏,她体力渐渐不支,眼神开始昏花,但她依然强打精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不远处,一个庞然大物在晃动着。她激灵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后,又揉揉眼,再仔细看看,那大物确实在动弹。她摸一把头上的冷汗,大着胆子硬往前走,而那物却扬来了一片砂。她愈加害怕起来,转念往另一个方向走,那物又迎在前面,扬一片砂来。她崩溃了,欲哭无泪,想了想,干脆从背上解下时孝,坐下来歇着。
忽然,有狗狂吠前的“唔唔”声,向这方向传来。她眼睛一亮,但立马又警惕起来。
有细碎的脚步声,她拉一把袋子,用身子努力挡住,同时抱紧了时孝。
“丁香?咋是你啊,闺女。”宋天成的声音先从雾障中透过来。
丁香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掩饰不住委屈的嗓音说:“叔……”
天成走近她,惊恐地说:“哎哟,天呐,是咱队里的驴子救了你。闺女啊,看看你坐的这个土岗,你再往前走两步,就掉进你爹挖的陷阱里了,南边伪装着一个,西边伪装着一个。”
“啊?”慌着擦眼泪的丁香不自觉地又打个冷战,同时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天成纳闷问:“闺女,你这是去哪里了?”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泣道:“叔,俺去河东籴了点粮食。”
天成一声长叹,“唉,别说了闺女,叔猜到了。”他边转身边说,“你稍等。”说完牵着小狗去了。
丁香理一下冷汗打成绺的头发,又望望那似乎通灵性的模糊在浓雾中驴子的影子。
不一会儿,宋天成兜着一包山芋回来了,小声说:“闺女,别久留了,给你这些熟山芋拿着,还有你这袋子里的地瓜干,都不能让人看见。你从这里往上走,有条小蚰蜒路,能走到祝家庄,趁着大雾,你抓紧走吧。”
“嗯。叔……”丁香感激地语塞。
“啥也别说了。你叔不是外人,抓紧去吧。”
丁香点点头,再把时孝背绑好,然后一手拎着那包熟山芋,另一只手拎着那袋子地瓜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雾里。
祝知书家,他如狼似虎地疯吃着山芋。宋天纬、丁香,连小时孝也傻傻地看他那疯狂样。他噎住了,随手抓起水壶来,嘴对嘴的喝几口,刚又啃了几口,他又随手在书上撕下几页纸,边解着裤子边跑向茅厕。
雾气渐渐散去。祝知书怀里揣着什么,鬼鬼祟祟地进家。
丁香屋里,她一脸紧张地说:“我把地瓜干就放在这里了?”
宋天纬一脸怒气,“这地瓜干还会飞了不成?”她说着就冲堂屋走来。
堂屋里,祝知书正悠然自得地一边饮着小酒,一边歪头翻看着古书,听见动静不对,慌张地收拾一下,匆匆躲进里间屋,趴到炕上,又用被子蒙上头。
宋天纬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耸耸鼻子,又一眼看见他没有藏好的酒,然后直接走到炕前,随手抓起扫帚朝他腚上边打边骂:“你这个钻头不顾腚的东西!这酒哪里来的?地瓜干呢?”
他蒙头“哎哟”着,任凭她一味地抽打。宋天纬不解恨,又换成了擀面杖,没轻没重地打着、咬牙骂着:“你这个没有人味的东西,你竟然把地瓜干换酒来喝?你还是人吗?我打死你个钻头不顾腚的,打死你个钻头不顾腚的……”
他先是“哎哟”,后来就嚎叫着哭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丁香看了好久,终于淡淡地说:“别打了。已经换成酒了,说啥也晚了。”
宋天纬住了手,仍然气愤难平地骂:“你知道孩子籴那些地瓜干来容易吗?你这个祸害!这日子叫我们咋过啊?”他骂完就又哭了起来,“天呐,造孽啊……”
宋天成路过宋家大院,往里瞅了几眼。太史中正出来,不冷不热地说:“天成,这是1959年的下半年了,大锅饭早解散了,你还来干什么?”
“哦,我……”他还没说完,只见小赖狗求救地哀叫着跑过来。光着一只脚的祝尚新手里握着钢叉,气势汹汹地追在后面。他立马呵斥他,“你干吗追杀我的狗?”
祝尚新也不答话,疯了一般追杀着狗。宋天成惊愕着。不待他向前制止,只见祝尚新的钢叉猛劲地向狗子扎去,“吱嗷”一声,那狗子渐渐地就断了气。
宋天成暴跳如雷,满脸泪流地说:“你这个跋扈羔子,干吗杀死我的狗?”
祝尚新拉起狗来,将头一横说:“它狧屎吃,干嘛啃我孩子的腚?把我的小孩都吓坏了,该杀!”他说完就走。
宋天成望着狗儿,哭着扑过去。
祝尚新一脚踢开他,戏弄说:“舅舅,你哭丧呢?这是一只赖狗。”他说着用胳膊擦一下胡子邋遢的脸,冲他轻蔑地撇撇嘴,扭头就走。
宋天成再次疾步向前,一把拽住狗子。祝尚新一挥胳膊,便把他挥个踉跄,接着又一手抓着狗,一手持叉对准他说:“我疯了,你也疯了?你是要活命还是要死狗?”
宋天成无视钢叉,望着那嘴里还流着鲜血的狗子,又扑上去夺那狗子。祝尚新丢掉钢叉,顺手抓住他的衣领,猛然一带,将他拉倒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又捡起钢叉来指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纠缠,我把你也杀了,连这狗子一块煮?”
宋天成红了眼说:“你杀了狗子,也等于要了我的命。”
祝尚新的声势更大:“它要是把我的小儿吓傻了,你俩的命也不够!”
宋天成瞪着他:“好,我今天也把命给你。”说着又挣扎。
祝尚新使劲踩他一脚,举起钢叉对着他说:“好,你给我就要。我光脚丫子的不怕你穿鞋的!”
太史中正赶过来,和言劝道:“尚新,放了你舅。”
祝尚新咬牙切齿地说:“我放了他行,可他再纠缠我,我就连他和狗子真的一起煮了。”他说完放开了脚。
宋天成爬起来,边说着“死就死吧,我死给你看”,便一头向他撞去。
祝尚新没有躲闪开,被他死死抱紧。此刻,祝尚新心下也怯了,连忙换了语气说:“老舅,你疼狗子,难道我就不疼小儿吗?它吃屎可不该啃我儿的屁股啊。”
太史中正听明白了,劝说道:“哦。天成,你放开吧。改不了吃屎的狗就该死。你外甥和狗一般见识,难道你也和他一般见识?”
宋天成听后,瘫软在地上。
祝尚新各瞪他们一眼,扬长而去。
宋天成嚎啕大哭:“狗儿啊,你吃人屎啊,怎么吃开了畜生的畜生的屎呢?祝尚新畜生不如啊,狗儿还通灵呢,你却一点也不通人性啊……”
祝尚新家,他和两个小儿都扯着狗腿啃,麻氏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持狗肉啃着说:“这吃屎的狗,肉咋还这么香呢?”她说着,那肉差点掉了,她又说,“哟,你这狗成精了不成,都煮烂了,还想跑呢?”
祝尚新接道:“往肚里跑呢,哼,它曾经害我下水,今天下油锅了吧。给我过招,不知道我的绝招多吗?凡和我过不去的,早晚得被我收拾了。”
空中飘起零星小雪。宋家大院外的空地上,宋天成还依然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咒骂着:“狗牲灵,通灵性,食你肉,心惊疼,三天提不上裤腰带,三十年断不了熬药声……”
祝尚新家。茅厕口,祝尚新提着裤子向里边喊:“你拉完没有?快点啊,我快拉裤子里了。”
天黑了,子规劝扶着宋天成回家,他依然咒骂着:“畜生吃畜生……”
大雪花淹没他们的身影。
祝尚新家,他的小儿子来不及扒下棉裤来,就拉了一棉裤。麻氏把他抱到油灯下,边给他擦着边埋怨说:“这是条恶狗,一家人都消化不了呢,个个泻肚子拉稀的,叫我看,你拿些去巴结巴结族长吧?”
“巴结族长,还不如巴结大队书记呢。只是……”祝尚新又不无惋惜地说,“这个困难时期给人送肉,就等于割我的肉送人。”
麻氏:“别舍不得了,这是条恶狗,说不定还是条咬狼狗,不怕你呢。”
“好,听你的,拿它当屁放了算了。”
大队长家。祝尚新进来后,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然后扮作一副恭谨的样子,双手将一个大纸包递上。戴着一顶黄帽子的大队长凑到灯前打开后,疑惑地问:“哪来的?”
祝尚新狡黠地说:“它和一只母狗**,给另一只公狗咬死的。”
“哦。”大队书记半信半疑,又问:“给你娘他们送了没有?”
祝尚新连忙应诺:“我回去就送去。”
大队长不满地说:“你有心的话,应当先给她们送去才对。她们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多么不容易啊?这样吧,我这个大队长今天给你个面子——我留下点,剩下的呢,你马上给老人送去。以后好好改正啊,改好了,我们就让你回村。”
“好好好。”祝尚新应着接过包来,强堆着笑哈腰往外退。
大队长又追加一句:“喂,你可别再往李耄家拐啊?不管你们有没有那回事,以后这眉来眼去的动作,少做啊。不少人都提示说,怕你死灰复燃呢。”
“嗯,谢谢大队长指教。”他回头说。
他径直越过一个荆条栅门几步,然后再回头瞅一眼,见暗暗监视自己的大队长的身影回去了。心想,谢谢你给提了个醒,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他得意地一笑,回头溜进了那栅门。
雪地里,明显拐进院门里的脚印。
雪花。
丁香家,小时孝哭着:“娘,我饿,我饿……”
丁香疼惜地看他一眼,一脸的无奈。
北屋里,宋天纬呆坐在门口,苦漠望天。祝知书偷偷地看她一眼,然后就悄悄地喝一口酒,接着又把酒藏到大袄底下,再若无其事地看书。
湖边,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艰难地走在风雪中。他来到1号地附近的陷阱旁,伸头瞧见里面一只冻僵了的獾。
那身影背着獾沿湖边向祝家庄走去。
又一个也披着蓑衣的身影出现在村外山路上。他弯腰查看着地上的獾脚印,一直追到1号地,看着那串獾脚印直奔陷阱去了,他脸上挂着兴奋,自语说:“我苏丰源今儿肯定有野味了。”
陷阱旁,一片杂乱的脚印。再望望空空的陷阱,他傻了,仇视着那脚印追去。
他沿着脚印追到了祝家庄,他猛然抬头,愣在那里。
那串脚印去了丁香家。
他一脸疑惑,望着她家烟筒里冒着的青烟,又耸耸鼻子,转身又往回走。
丁香家。祝知书狼吞虎咽地吃着獾肉。手里拿着獾肉的小时孝望着他,看呆了。丁香望着好奇的儿子。宋天纬窥视着丁香。
雪停了。
黄昏。空中早早升起一弯冷月。宋天成拄着棍子瘸着腿走进子规家,拉了子规出来,说:“这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天五夜了,你去1号地旁的陷阱看看有没有野物,有就给丁香送去。”
子规连忙摇头说:“我可不去。她恨死我了。”又乞求的口吻说,“还是你去吧,叔。”
宋天成厉声说:“我不摔腿,当然不用你去了。你知道他们一家人有多难吗?你只管去,捡了野兔什么的,隔着墙头扔进去就是了。”
子规皱着眉,双手放进袖口里,默默地向村外走去。
子规走在雪地里。
苏丰源穿着件破大袄,躲藏在园屋里,冷得发抖的他,禁不住打个喷嚏。
正走来的子规听见后愣住了,于是远远地喊道:“丰源叔。”
苏丰源只好站了出来,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我,我……”子规不知如何解释。
苏丰源冷言问:“陷阱里的獾是你给丁香送去的?”
子规连忙反驳:“没有啊,我是第一次来。”
苏丰源:“撒什么谎?不是你还会是谁,小子?”
子规有口难言。
苏丰源又说:“我告诉你,你要是可怜她,别偷偷摸摸的。”
子规更加难为情了,“不是我,是……”
这时,清明跑来了,远远的就喊:“大哥。”
子规扬头问:“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清明跑近了说:“咱姑父死了。”
子规愕然,“好好地,他咋死了?”
清明:“他是撑死的,吃獾肉撑死的!难受了三天三夜,今天过午就死了。”
苏丰源脱口道:“早就该埋他了。”
子规思索一下说:“可咋个埋他法啊?”
苏丰源:“你喊上你春雨哥和天歌叔几个,去商量着办吧。”
雪地里,祝家族长拄着棍子和几个族人,偕同宋春雨、宋天歌、宋天成、子规、小年、清明等一大群人,向祝尚新住的破园屋走来。族长对几个族人说:“只要他不通情理,我就发话,你们几个尽管揍,对不肖子孙不能姑息,有事我兜着。”又对宋春雨说,“该你们发话的,也别碍面子,叫他几个表兄弟狠狠下手就是。这关节,才是你们行使权力的时候呢。”
宋春雨点点头。
站在园屋门口的麻氏,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吓得变了嗓音地喊尚新:“尚新,是不是咱吃了他的狗,他们找上门来了?你抓紧跑吧。”
祝尚新把钢叉放到跟前说:“我跑我是孬种。”他说完推倒儿子祝时金,扒开他那开裆的棉裤,就在那腚上啃了一口,然后说,“叫他们来吧。”
几个孩子都惊吓地哭起来。麻氏一边嘟噜着埋怨他,一边过去抱起时金来,看看那几个鲜明的血印子,再看看祝尚新那红了眼的样子,怯怯地自语着:“天呐,可别出事,他们人多。”她说着便先自堵在了门口。见他们走近了,连忙求饶的口气说:“是它吃完屎又啃俺时金的腚,尚新只叉了它一叉子,它就死了。你们瞧瞧,它啃的这血印子。”她说着扒开孩子的裤裆,露出腚来。
族长皱皱眉头:“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说这个的。”
祝尚新一把把麻氏拉到身后,紧接着说:“族长爷爷,那是为啥?”
族长冷眼道:“是你爹死了。”
他做作的样子:“啊?我爹好好的怎么死了?是给她们虐待死了?”
族长:“呸,亏你嘴里说出‘虐待’这两个字来。也不怕大风折了你的舌头。”
他见一张张的脸都是仇视,没有了底气:“那他咋死的?”
族长:“他是撑死的。我们过来问你,你生前不养,死后葬不葬?”
他又连忙说:“葬葬。”接着又吞吞吐吐地说,“族长爷爷,我咋个葬法呢?”
族长指指春雨几个说:“我和你舅、你表哥们商量了,也不难为你,你给他买个薄棺葬了就是了。”
祝尚新愁眉苦脸地说:“啊,买薄棺?我哪有钱?我家老婆孩子们连口吃的都没有。”他说着就跪下了,完全一副可怜相地乞求说,“舅,表哥,我真的没有钱买棺材啊,这年月,口都糊不上了,您就高抬贵手吧,舅、表哥。”
宋春雨和宋天歌商量了几句,然后他对祝尚新说:“不买薄棺也不勉强你,用领席子卷上也可以。不过,这冰天雪地里,亲戚邻居的去打坑埋他,你总该管顿饭吧?”
祝尚新:“哎呀,我们都没吃的,咋管这么多人饭呢?”
宋春雨:“那你说怎么葬法?”
祝尚新试探着说:“我……我打幡摔老盆子呗?俺爹不是撑死的吗,就让丁香管饭吧,行吧?”
宋天歌沉不住气了,上去就踢他一脚,并骂道:“你真不要脸!生前不养、死后也不葬,你还是人吗?”
宋春雨指着他说:“你也拉着孩子呢,你就一点也不觉悟父母恩?”
祝尚新蜷伏在地上,求饶说:“舅舅、表哥,我无能、我狗熊,我……我什么也不是。这行了吧?”
族长瞪着他,“你就这样死活论堆啊?你还算不算个人啊?”说完就抡了他一棍子。
祝尚新忽地站起来,瞅着一个用来盛水磨镰的破泥瓦罐子,抓起来就摔个粉碎,并恶声说:“说我不是人我就不是人,我今天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们也打了也骂了,还能把我怎么样吧?”然后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清明弟兄几个刚要上前,被春雨抓住。他对祝尚新说:“你可真是个赖皮啊?白披着一张人皮!”春雨回头和大伙商量了几句,他最后决定说,“既然这样,也就不让他去哭爹了,就当俺姑父没有生养他这个儿子吧。天马上就黑了,别给他浪费时间了,我们走。”
清明不满地问:“这,太便宜他了吧?”
宋春雨:“有数的,好鞋不蹅臭狗屎。”
宋天成一边推清明往回走,一边说:“有人收拾他,等着吧。恶人自有恶人磨。”
祝知书在屋中央挺躺着。族长见宋天纬和丁香都进来了,叹息着对宋天纬说:“唉,侄媳妇,那儿子算是白养了,对他爹生不养、死不葬。我们几个做主,也就不让他过来哭丧了。”
宋春雨接道:“他始终这样没有良知,看他以后怎么做人。”
“狗改不掉吃屎。他已经没有人味了,就别拿他当人了。”族长又说,“侄媳妇,你打算怎么埋他?”
宋天纬果断地说:“给他领席子就满对住他了。”
丁香欲言又止。
族长看见了问:“孙子媳妇,你想说啥?”
丁香吞吐着说:“我……也没啥说的……嗯,俺意思是不是给他买口薄棺?”
宋天纬打断她:“他不配!年纪轻轻的,连活不干,一辈子吃喝懒做的,不管别人死活,给他领席子就够啦。再说,给他买薄棺,那咱还活不?咱一家人还过不过?”
丁香又面带愧色地说:“那咱就借钱管大伙顿饭吧?时孝也好几岁了,别是以后给孩子留下话柄,说爷爷丧葬,连顿饭都没有管的起……”
族长打断她:“免了。这个我做主。孙子媳妇是个孝顺媳妇,你公爹生前不管不顾地又吃又喝,我们都知道你又孝敬又恭顺。你们倒是受了不少罪,挨了不少饿,他死了,不能再让你们拉饥荒,孩子还小,这以后的日子,你们一时还不好过。大伙都动手把他抬出去埋了就是了,一切从简。”
人们走散了。冷月下,雪地里的一个土堆上,飒飒的风刮着那白纸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