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求生惊走重重雾 舍义夺得硌牙食1
追咬着的犬吠声远远地传来。山路上,二蛋在前面跑,宋春雨和宋天歌随后,宋天成落下了,二蛋忽然停住,折身回来,背起宋天成来就走。
山芋地里,严胜沫手里举着个装麦个子用的两齿钢叉,来回地拦截着一个人。小赖狗和二蛋家的小母狗争相追着他吠叫。那人忽东忽西地躲闪着。在严胜沫和两只狗三方的围堵下,那人始终难以找到退路。
宋春雨几个都围上来了。那人渐渐的被逼到了水边。狗仗人势,狗子见主子来了,一拥向前,就更起劲了。那小偷这才害怕起来,“啊啊”着退到水里。
宋天成和宋天歌几个相互一怔,都听出了那人是谁。宋天成于是喊:“二蛋,投石头,砸他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贼人!”
那人连忙往水里躲着,哀声求饶:“我错了,再也不敢来了……”
“悔之晚了!给我砸他个龟孙。”宋天成起着劲,接着就有几块石头落在他身边的水里。
求饶声哀切了:“舅舅,是我——”
宋天成故意谐音:“救救你?没门!砸死你个龟孙。”他说着又投去一石头。
那人摊牌说:“我不是龟孙,我是尚新。”
宋天成:“你还伤心?奶奶的,你伤心我们更伤心!我们都快饿死了,你还来偷。”
尚新哭腔喊:“舅舅,我是祝尚新啊。”
宋春雨:“你是谁?”
尚新边抱头哭着说:“我是祝尚新。”
宋天成:“呵,你又冒充俺外甥祝尚新。给我狠狠地砸,砸死他。”
尚新哭求道:“别砸了,我真的是您外甥祝尚新。”
宋天成:“别听他的,俺外甥祝尚新知道我瞎,但也应该知道我耳朵灵,不会来偷的。你小子蒙人啊。我虽说眼神不好,但我知道俺那外甥虽说是个不要爹娘、抛妻弃子的混账玩意,也还听说过他抠磨眼里的粮食吃,可还没听说过他偷庄稼地里的粮食吃呢。不会是他,给我狠狠地砸!”
“哎哟我的娘,我的头出血了,别砸了?我真是尚新啊。”
宋天歌:“砸!小偷多狡辩,别听他糊弄人。俺外甥祝尚新可不像你偷偷摸摸,他可有钱了,给表兄弟较劲,那钱多里去了,出手就是一个人一年的口粮钱。人家那一掷千金的人,哪像你这寒酸样?狠砸啊!”
“别砸了,我的头真……哎哟我的娘,又砸我膀子了。”
宋春雨怕出事,说:“别砸了。”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向他喊,“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表弟祝尚新啊。饶了我吧,表哥?”
宋春雨又问:“你认识他俩吗?”
“认识。一个是天成舅,一个是天歌舅,还有表弟二蛋。”
严胜沫结巴着问:“我是哪位啊?”
祝尚新:“你?声音很熟,见面肯定认得。”
“你真是祝尚新啊?”二蛋故意用一种惋惜的口吻问。
他哭着回道:“兄弟,饶了我吧?”
二蛋刹那变了口气:“呸!你要真是祝尚新,饶了你?你这个歹毒的家伙,我和清明替天行道,你反而害我俩蹲了一年半。哼,让你折腾的我们几家好苦啊!你小子就在里边待着吧,十天八天的,你就别想上来了。”
祝尚新哭诉着:“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不是人。我……”
宋天歌说:“祝尚新,你可真够心狠毒辣啊。你抛妻弃子、辱打爹娘、不尊不孝,害死你舅,害死你三奶奶不说,你知道吗,我们二蛋被你害的,到现在还背个坏名声没有成上个家呢;特别是子规一家,被你所害,穷的恐怕五年也翻不过身来啊,而且这一耽误,又赶上这社会形势变化,还怕会耽搁一辈子呢。你的罪大去了。你罪该万死。你死有余辜!你死了我们也不会原谅你!”
祝尚新又哭道:“天成舅舅,我没害您吧?我有错、我悔过。您就大人大量,饶了我吧。”
宋天成“哈哈”大笑:“你没有害我一次,而是多次。好,你还狡诈多变?那你就在水里待着吧,扔石头。”
祝尚新连忙哭着哀求:“别别别。可别扔石头了,我承认也害过您,放了我吧?”
宋天成:“说吧,怎么害我的?有几次?在什么地方?统统说出来,就可以说你有诚意,知道错在哪里了,能真心悔过,可以饶你。我们的原则就是制人一服、不治人一死。”
宋春雨:“能不能做到自我批评,就看你了,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宋天成:“抓紧啊,你如果再顽固不化,三分钟后,我就放狗过去,让它先收拾收拾你。完了就绑上你,直接送了上边去,让你也蹲二年。听好了,一、二……”
祝尚新打个寒颤,连忙说:“我说我说,舅舅,我薅过你们三家的山芋苗,就在这块地里。别的,没有啦。”
宋天成:“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想好了,再不说可就没有机会了?”
祝尚新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嗯……嗯……嗯……”
宋天成不耐烦了,吼道:“别说了,我们没这么大的耐性。狗子。”那狗还真乖乖地走近他,昂头望着主子。
祝尚新连忙说:“我说我说,我还烧过你们三家的亩半谷子。再没了,我说谎就是吃屎的狗!”
“你还抱着侥幸不说啊?”
“我真的都说了,可怜可怜我吧。我冒险来偷山芋,因为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呢,不为我,就为她们吧?”
“哪个是东西!可怜你们?不是你们色胆包天的时候了吧?”宋天成一咬牙,向前摘下狗脖子里的绳套,又指着水里喝道,“狗子,去咬色狼。”
顿时,那小赖狗稍一纵身就下了水,向祝尚新游去。二蛋家的狗子也跟着下了水。
祝尚新胆战心惊,连忙求饶说:“我说我说,我还放火烧过牛棚。”他见狗子已向自己游来,又连忙吼叫:“天哪,真是狼掉水里被犬欺啊!”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往里躲,“咕噜,咕噜”,他不再叫喊了。
宋天成竖耳一听,连忙喊:“狗子,快回来。”
那狗转个圈往回游。二蛋家的狗子也跟着扭头回来。宋春雨看出不好,二话不说,扑通跳进水里,向他游去。二蛋也跟着游过去。
祝尚新被救上来了,宋天歌给他扒着湿衣裳。他吐了几口水,然后跪下求饶说:“我死过一次了,放了我吧?”
宋天成依然恶声说:“就怕你死不改悔。”
祝尚新又冷又怕地打着哆嗦:“改改,改了,可改了。”
严胜沫笑了,结结巴巴地说:“别光是跟着我学结巴,得学做好人。”
宋春雨拧拧衣裳上的水,然后穿好后说:“哼,不知狗能不能改了吃屎?”他把他的湿衣裳从天歌手里抓过来,狠狠地扔给他说,“拿着你的衣裳滚蛋吧。”
他接过湿衣裳,又东张西望地找鞋。正穿着湿衣裳的二蛋,瞪着他说:“我的鞋都不知去向了,你还找个球?还不快滚?”
祝尚新这才披着湿衣裳、赤着脚、打着哆嗦走了。
背后传来依然愤愤不平的辱骂:“这还不是轻饶他了吗?给他一般见识,就让他也蹲几年。”
“给他个自新的机会。制人一服不治人一死吗。”
“这狗说不定哪天就不吃屎了呢,他啊,走着瞧吧,秉性难移。”
次日中午,宋天成从宋家大院里排队领了饭正要走。有人打趣说:“天成,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几个捉了一只很大的偷吃狗,咋不捆来剥剥煮了,让咱大伙再美餐一顿?”
宋天成淡淡一笑:“它那肉煮不烂,那皮也不值钱,再说,还没到扒他皮的时候呢。”
“什么肉煮不烂?你有好生之德吧?”
“放生是好事,但你放生的是狼,别忘了《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你还真得时刻小心点。”
宋天成又笑笑:“嘿,放心吧,我有咬狼狗。走了,不和你们拉了。子规还等我去了,回来领饭呢。”他说完慌着走了。
1号山芋地,子规唤着狗子沿湖边转着。他忽然看见被湖水驱逐到岸边的两只鞋子,于是,他收启着双唇吹个口哨唤着狗子,再挥手做个手势。那狗明白,立马过去叼起一只鞋子,看着他的手向,叼到园屋旁,又转身看他的手势,欢跳着回来,叼起另一只鞋子,把它叼到一起。子规再用手势画个圈,那狗乖乖地蜷伏在鞋子旁了。
宋天成走来。狗子站起来,摇尾乞怜的样子望着他。他说:“等会儿,小赖狗。”狗子听后,依然摇着尾巴又把两只鞋子叼到天成面前。他用脚驱驱鞋子说,“这不是一双啊?”
子规说:“他们的一人一只吧。不会来找了,您穿吧?”
宋天成:“二蛋可能不要了,那个家伙可不一定。你去领饭吧,我得给他准备着。”
子规走了。宋天成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走到一片荒坡,哈腰捏了几个蒺藜,回去装进了两只鞋子里。狗儿蹲坐在他面前,摇着尾巴乞望着主子的施舍。他坐下后,这才拿出领来的两个小窝窝。那狗子更专注了,可主子还没有掰开窝窝,那狗子忽然歪头竖起了耳朵。宋天成拿着窝窝站起来,又用手拍拍它,它乖乖地不动了。他抬头间,发现一个身影沿湖边找寻着走来。他笑了,心下说:“你小子还真来了。”
距园屋有十几米远,他就胆怯地停下了,看着宋天成,阴阳怪气地说:“我来找鞋的,可别拿我当贼,放狗咬我啊。”
宋天成不理他,但盯着他不放。祝尚新看见了他脚旁的鞋子,又不冷不热地说:“那鞋就是我的。”
宋天成一声不响,不搭不理。
祝尚新又说:“那鞋子是我的。”
宋天成依然不动声色地立着。
祝尚新仇视他一眼,但接着唤了口气说:“舅,那鞋子是我的。”
宋天成:“奥。这两只不一样,哪只是呢?”
祝尚新:“都给我吧?”
宋天成:“不行。如果二蛋来找,我咋交待?哪只是?我扔给你。”
祝尚新又近前几步,停下说:“那只烂得狠一些的是。”
宋天成哈腰拿起,给他扔了过去。祝尚新捡起来,一手拿着,又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窝窝,咂咂嘴说:“给我个窝窝吧?”
宋天成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祝尚新又说:“给我个窝窝吧?”
宋天成依然置若罔闻。
祝尚新又白他一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舅,给我个窝窝吧?一个。”
宋天成不言语,把窝窝掰开,故意看看他。祝尚新以为要扔给自己,脸上一笑。可宋天成却随手把一块窝窝丢给了狗儿,自己啃着另一块。
祝尚新刚向前一步,狗子立马警觉地放弃窝窝,竖起脖子上的毛,“呜呜”地盯着对方。宋天成也连忙拿起那两齿钢叉,敌视着他。祝尚新连忙胆怯地退回去:“你咋也学的没有人味了?”
宋天成:“俗话说得好,喂熟的看家狗,喂不熟的白眼狼。你这个公认的狼,连眼加脸都是白的。给你谈什么人味?你抓紧滚!”
“哼!”祝尚新冷视他一阵,又无奈地说,“我是来找鞋子的,才一只……”
宋天成:“我们找了一晌了,就找到了这两只。你要找就去旁边找,别在这里乱哄。不然我可放狗咬你了?”
“真是狼落平阳被瞎犬欺啊!”他边说着边转身趿拉了鞋就走,“哎哟,我的娘?”他叫着褪下鞋子,蹲下身子,倒出几个蒺藜来,怒气冲冲地起身就要回来,可那小赖狗又“呜呜”起来,呲牙以待。
他气馁了。
宋天成对狗子说:“狗子,别和他一般见识,抓紧吃了窝窝,再饿的慌的话,稍后就沿街去寻屎吃去吧。”
他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初一,我给你十五!你等着。”
宋天成“嘿嘿”一笑,说:“我可不知道是谁要和二蛋闹着玩呢。”
祝尚新咬牙切齿地去了。
他的身影远了。那小赖狗也低着头左右嗅寻着进了村。
子规最后领了饭出来,心事重重的他放满了脚步,心下说:“丁香一家怎么样了呢?已有好几天没有‘补给’了。”
祝知书屋里,桌子、凳子、酒杯、书本等一片狼藉。
丁香屋里,祝知书正翻箱倒柜地找着,他边扔边喊:“你们把窝头和豆子都藏哪去了?快把我饿死了,给我点吃,窝头呢?料豆呢?”
宋天纬站在门外,连劝加骂:“祖宗来,你别闹了。早就没有了,连孩子吃的都没有了。”
祝知书哪里相信,依然扔着、吼着。
宋天纬望天哀叹:“造孽啊!老天,俺这日子咋过啊?俺咋摊上这么个祖宗啊?俺什么时候伤过天良啊?”
丁香抱着满脸恐惧的小时孝,司空见惯地听之任之。
宋家大院外,子规正犹豫不定,小赖狗走来了,他眼前一亮,他唤着小狗就走。
他尽量躲着人,悄悄地出了村,走进祝家庄。小赖狗跑在前面,不时地回顾着他的手势。
丁香抱着小时孝走出家门,向湖边方向走去。
子规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稍加思索,唤狗儿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窝头,拍拍狗儿的脑袋,让它衔了窝头,又示意它奔向丁香的方向。
丁香见有狗子直奔自己而来,顿时停住脚步,一脸紧张地警觉起来。不待她俯身抓起石头,那狗儿却在七八米之远处就丢下窝头,然后转身跑走了。
丁香抱着小时孝过去,弯腰捡起那个窝头。小时孝接过来,双手紧紧地抱在怀里。丁香兴奋地折身疾步回家。
正吵闹不休的祝知书抬头看见小时孝抱着个窝头回来,睁大眼睛,向她娘俩扑来,俨然强盗一般,伸手就从小时孝手里夺过了窝头。小时孝顿时就又哭又跃地闹起来,“俺的,俺的……”
不待祝知书将窝头送到嘴边,宋天纬眼疾手快,伸手又把窝头夺了回去。紧接着一掰两半,将一半给了时孝,另一半还是被他抢夺了去。
他拼命般地啃着窝头,噎住了,打着嗝。
宋天纬白他一眼,骂道:“啥叫没脸没皮啊?”
丁香一脸木然,见打着屈嗝儿的小时孝紧抱窝头,唯恐再被抢去,扭着身子,示意娘走开。于是,丁香抱着他又出了院门。她向远处眺望了一下,连狗的影子也不见了。
通性情的孩子把窝头送到娘的嘴边。丁香说:“你吃吧,娘不饿。”
小时孝说:“娘不吃,俺也不吃?”
丁香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接着小时孝也咬了一小口,然后他又把窝头送到娘的嘴边。丁香说:“你吃一半,给奶奶留一半吧。”
小时孝双手把窝窝头递给娘。丁香掰了一半留下,放进衣兜里。
月光朦胧。湖边,离1号山芋地不远处,苏丰源在挖着陷阱。太史中正过来,不满地说:“你饿的还轻吧?还有闲力气挖陷阱呢?”
苏丰源边挖边说:“我们没有五谷‘杂粮’吃,再不想法寻点活食,还不活活饿死?”
太史中正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于是说:“谁也吃不到杂粮,钱锦中那为人,你也应当知道,老五饿成那样,他都没有尽过一次人情,对我们更严格,叫我们以身作则。我告诉你,抓不住手脖子,可千万别胡说啊!”
苏丰源停住手说:“既然这样,你也应当知道快要饿死的滋味是啥样。那你就忙活你的去好了,来干涉我能充你的饥?”
太史中正:“今晚该我值班看守山芋,我得负责。你这样叮叮当当的,我怕会演上一出声东击西,到那时,我这当村干部的,别管官大小,该拿我当典型了。”
苏丰源:“什么声东击西?还‘苦肉计’呢。别人会演戏,我姓苏的可没那些损人利己的歪歪心眼子。有的人自以为挺高明,哼,那是造孽。”他说着蹲下继续伪装他的陷阱。
太史中正被他说到了痛处,于是不耐烦地说:“你别东扯葫芦西扯瓢。我告诉你,你再不走,如果今晚上丢了山芋,我让你绝对脱不了干系,信不信由你。”他说完扭头就走。
苏丰源仇视他一眼说:“我花半天工夫了,我不会放弃,再有半袋烟的工夫就好了,完了我立马就走。”
狗儿叫了两声就停了。太史中正坐在窝棚口生闷气。苏丰源的身影渐渐远去了。他这才站了起来,望望那边园屋里没有动静,于是悄悄地来到另一个地涯下,撷来早就准备好的一抱干柴禾,又把窝棚里铺地的草苫子和被子全卷在窝棚口,然后用小铲轻轻地在地上挖个坑,又在一旁开个火门,再用一些早准备好的干坷垃,在坑的周围垒成一个草帽顶似的小土窑,完了后,把柴禾抱进来,把被子遮挂在窝棚门口,以免火光透出去。一切准备就绪了,他就开始点火烧土窑。由于窝棚不出烟,他被呛得用手捂着嘴,强憋着咳,再用胳膊横抹一下被烟熏出来的眼泪。
园屋里,宋天成拍拍狗脖子,示意它别动,自己悄悄出来,远远就看见他窝棚缝隙间透出来的火光。他嘲讽地“哼”一声,转身小便后,又回屋里了。
窝棚里,围成圆笼的土坷垃发红了。太史中正把提前埋在窝棚边沿地下的山芋扒出来,用一根木棍将土窑顶敲塌,然后把山芋都投进去,接着把整个土窑迅速踩踏,又覆盖一层干土,再踩实了。这才把草苫子放开,把被子从门口解下来,出窝棚来,喘口气,看看四下里没有动静,脸上挂上得意,然后随便小便后,回窝棚睡了。
鸡鸣三更。太史中正醒来,起身后又将铺被卷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挖埋在土窑里的山芋。山芋都扒出来了,他留了两块,把其余的都用褂子包好放好,又将火坑恢复到无痕,再次把草苫子铺开,放好被子,之后自己坐在窝棚里,歪着头,吃焖熟的山芋。
东边天际发红。太史中正卷好被子扛在肩上,然后故意打个嗓。于是那狗儿叫吼了几声。接着宋天成出来,隔着山芋地大声说:“我知道了,回家啊亲家大哥,还要不要洗把脸啊?”
太史中正不理他,快步走了。
彩凤开门。太史中正走来,他也不言语,掏出来六块山芋放进碓臼窝里,点头示意她一下就走。彩凤说:“爹,您脸上有木炭灰?”
太史中正连忙冲她摆手示意不要声张,接着摸一下脸,又看看手上的炭灰印,心下说:“他问我还要不要洗把脸,他个半盲人眼瞎心不瞎啊。”他又冲彩凤使个眼色,然后东张西望着去了。
彩凤慌忙把那六块山芋拿起来,走进屋里,留下两块后,又用筐子将其余四块端着出来。正好子规开栅门,彩凤小声说:“哥,你吃一块,清明一块,剩下两块就都给老五留着吃吧。”
子规害怕的样子问:“哪来的?”
彩凤稍加思索后摇摇头。
宋家大院。子规领了自己的饭往回走,一眼看见已习惯了这个时候跟着他的那只小赖狗。于是他低声呼声口哨,那狗顿时奔过来。他刚想往祝家庄方向拐去,扭头看见身后有不少的人,他又只好往自家方向走。狗儿会意地抢在前头。只到走进自家木柵门,那些人才各自回家去了。他又折身往外走,却忽然看见那只狗已叼了一块山芋颠着往祝家庄方向跑,接着,老五哭着撵出来,“我的山芋,我的山芋……”
彩凤跑出来,见状后,连忙抱住他,又用手捂着他的嘴说:“别嚷嚷,嫂子还有。”她边说边拉着老五向自己屋走去。
子规说:“我去追回来。”说着向狗子追去。
进屋后彩凤又笑着说:“狗剩狗剩吗,狗吃不了了,才剩下给你吃嘛。”
老五抬起头天真地望着她说:“不对吧?娘的意思是说俺的名字硬,狗吃了狼嚼了,剩块骨头又活了。”
彩凤拍拍他,笑着说:“嫂子给你说笑呢。小活宝,不疼你疼谁?”她说着把一块山芋递给老五,又说,“吃吧。可千万别说今天咱家吃山芋来,听见没有?”
老五望着她说:“我不吃,这是你的。我早上吃了一块了,这块让狗叼走了,俺就不吃了。”
彩凤风趣地说:“吃吧,你正长身子呢。”
老五说:“嫂子,俺吃了你就饿起来了。不,俺坚决不吃!”
彩凤说:“咱一人一半行不行?”
老五犹豫着。
彩凤将山芋掰开,自己留一小半,说:“这样行了吧?你再不听话,嫂子可要生气了。”
老五点点头,接过山芋来,望着嫂子的脸,一点一点地啃着、咽着。
彩凤的眼睛潮湿了,她不想让老五看见,转身去扫院子了。
一路上,子规躲躲藏藏地紧追着狗子。见有人要留心到狗,连忙早早向前打招呼,引开他的注意力。
小狗进了祝家庄,又径直进了丁香家。子规只好远远地躲起来。
丁香家,宋天纬见小赖狗进来丢下一块山芋后,转身又颠悠悠地走了。急忙过去捡起山芋来,一掰两半,将一多半给了丁香,恐怕被老头子看见,同时又急急推着她娘俩出了院门。
不远处,小赖狗和另一只狗咬在一起,子规慌忙过来轰开着。
丁香看见,又望望附近再无他人,顿时,她抓过时孝手里的山芋来,愤愤地向子规砸去,并歇斯底里吼道:“走开,我恨你!”
小时孝害怕着哭了。
子规看他们一眼,丢下狗子,怅然走开。
一只狗叼了山芋跑了,另一只狗又追。
宋天纬看见子规的影子,再看看丁香和抱着娘脖子哭的小时孝,哀叹了半天,终于说:“时孝他娘,别长这种志气,咱都快饿死了……”
丁香打断她:“饿死也不要他可怜。”说完噙着泪花抱着孩子回家了。
满天繁星。丁香抱着熟睡的时孝,悄悄地出了院门。
她行走在夜幕下。
渡口。一只船静静地躺着。她把一条小布袋铺在地上,然后坐下来等着。渐渐地,她打起了瞌睡,又渐渐地睡着了。
有人说话的声音把她惊醒,她看见艄公扛着竹篙和一个推着独轮车的人走近了,站起来问:“啥时候开船啊,大哥?”
扛竹篙的那人吃惊道:“哎哟,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丁香:“俺来半天了。什么时候开船?”
艄公:“奥,等会满了人,咱就开船。哟,你还抱着孩子,这是上哪去?”
“俺去湖东。”她接着又说:“去串亲戚。”
艄公:“奥。那你等会吧。”
太阳跳出了蓼儿洼湖面。渡船上站满了人,船儿向湖心撑去。水深了,艄公放下竹篙,又换成棹子,向湖水深处划着。
小船靠了岸。丁香抱着小时孝走下了船。这时,孩子也醒了,她放下他撒了泡尿,然后抱起他进了村。
一个老头走来。她向前问:“大爷,俺听说您这地方地瓜干便宜,哪里有卖的?”
老头说:“前些时,还多少有卖地瓜干的,这些日子不行了。一个说上级不让投机倒把贩卖口粮;再一个说,差不多都饿白瞪眼了,谁家有卖的口粮啊?就算再值钱,人都饿死了,要钱又有什么用?对吧?到底哪里有卖的,你再打听打听吧。”
丁香冲他点头道谢,又继续往前走。远远的她看见一个人,紧追几步上前问,那人摇摇头,然后警觉地走开了。她沿路看着一个个紧闭的门扉,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后面车架上驮着一些山芋秧,下面藏着一条短口袋。丁香还是一眼看见了那带有瓦块状的短口袋,惊喜地向前问:“大哥,您在哪里籴的地瓜干?”
那人也不下车,先是惊慌地左右看了看,接着甩甩头示意一下方向说:“往前四十里。”
丁香兴奋着,点头道着谢,又目送一眼他那口袋,然后快步向前走。
她看看太阳,已是晌午时分。她问着路人,那人说:“这里就是粮食市。别说是你来晚了,早了也没有粜粮食的了。谁家还有卖的口粮啊?就算有,谁又敢明目张胆地卖啊?”
丁香疑惑了:“俺早上遇着一个人用自行车驮着地瓜干,他说是从这里买的?”
“噢,是不是在黑市上买的?我也听说往前十里多地,有个仁家庄,那里有个黑市场。不过,可贵了,那发霉的地瓜干还十三块钱一斤呢。”
丁香先是吃惊的样子,接着还是带有惊喜地问:“哦,还有十几里地远?”
“大概十五里地吧,一直往前走,翻过山垭口就到了。”
仁家庄,街道条条冷清,家家关门闭户。丁香一看傻了,又累又饿。小时孝也饿的一直哭。她正犯愁不知所措,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挑着水桶去井台上打水。她连忙向前说:“大婶,俺是走亲戚的。俺这孩子渴了,一个劲地哭,能给俺口开水喝吗?”
那妇女上下着实打量了她娘俩一番,没有言语。打满了两桶水,往四下里看看无人,这才轻声说:“你跟我来吧。”
丁香随那妇女进了门,那妇女立马将门闩插上,然后引她来见婆婆。
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太太审视了她娘两个一遍,做个手势,领她们来到厨屋,倒了一碗开水,递给丁香。丁香小心地接过来,送到小时孝嘴边。小时孝眨巴着眼睛喝了一口,立马又吐了出来,接着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孩子是饿了。”老太太果断地说完,再次审视着她们说,“你不是来串亲戚的。说实话,你娘俩到底来干啥了?”
丁香扑通跪下,强忍着那辛酸的眼泪不流出来,胆怯地说:“奶奶……”
“别喊俺奶奶。俺才六十来岁,喊大娘就行。”老太太打断她说。
“您慈悲为怀,俺还是叫您一声奶奶吧?”
“这个无所谓,你起来说,你娘俩是干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