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众人苦心圆破镜 奈何姻缘各有由

北风怒吼。谷秀骑着自行车来到娘家,停好车子,撷着一包米进了屋。彩凤看见高兴地说:“妹子呀,你可真是及时雨!只是又连累你了呢。”

谷秀浅淡一笑:“我说了你可别见怪。二嫂,这十五斤粮票都给咱家留下,这些米是分三份的,一份是咱的,一份给苏婶,再一份……”

彩凤依然满面春风:“你说好了,没人见怪。”

谷秀看大伙一眼,最后目光落到子规身上,乞谅地说:“大哥,你别生妹子的气。”

子规脱口说:“我不生气。你说就是了。”

谷秀说:“大哥,也给丁香姐一份吧?”

“哦……行啊。”子规又说,“只是,这样的家,我不能当。”

彩凤紧接着说:“中。俺妹子可真是性情中人。我赞成。”

清明问:“谁送去啊?”

谷秀说:“让大哥送去吧。”

子规连忙说:“我可不去。让清明去吧,要么让老五去。”

谷秀执意地说:“别介,大哥,还是你送去合适。”

子规认真起来:“你什么意思?”

谷秀:“没啥,你就算是给咱姑送去,丁香姐不会撵你吧?”

子规还是摇头。

彩凤接道:“大哥,去吧……”

子规打断她:“你们都什么意思?”

小年连忙说:“别难为大哥了,上不来下不去的。”

谷秀:“二哥,你们都是死要面子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女人脆弱的心思。”

清明反驳说:“我赞成二哥的意见,别拿大哥没面子。我都不愿去,连我都不搭理呢。要么让老五去吧。”

谷秀只好说:“好吧。别管谁去,不但要让她收下米,还得说这是大哥让送的,知道吗?”

彩凤说:“这点小事,老五肯定行。”

老五耸耸肩说:“您都提前放心就是了。”

彩凤问:“你有啥把握?万一丁香姐反对不收呢?”

老五站直了说:“我就装哭。”说着就“嗯嗯嗯”的假哭几声。

一家人都笑了。

苏丰源家,谷秀要走,魏同媛拉住她的手,边抹眼泪边说:“妮子,孝顺啊!难的时候帮一口,胜过富的时候送一斗啊。”

苏丰源说:“说不定咱这命里就该享干闺女的福呢。”

谷秀不好意思地一笑:“叔,婶,别把丁香姐丢开。她的命太苦了。”

苏丰源顿时感伤:“唉,她现在只认你天成叔,其他任何人都不认。唉,都怪我。”

魏同媛也愧疚地说:“也怪我,这孩子就这样可怜受罪,哪个当娘的能不伤心难过啊?”她说着就要哭。

谷秀劝住她说:“别太伤心了,丁香姐会回心转意的。”

苏婶摇摇头,无助地说:“她已经铁心了。”

谷秀:“那咱才应该去感化她,暖不过她的心来,到啥时候,咱这些人的心也不甘,对吧?”

苏丰源由衷地说:“你长大了。谷秀,我看还是你替你婶子去劝劝她的好。还有,清明也该成家了,你更得操心。只你条件好些。”

谷秀:“我知道。俺能尽力的一定尽力。不过,俺还都年轻,什么事还指望叔婶操心呢,特别是俺大哥,可不能再落下了。”

苏丰源感触地说:“嗯,也是。子规的事更要紧,可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过季节了。”

谷秀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然后摆摆手说:“都站住吧,俺回了。”

苏丰源夫妇也都摆摆手,而苏丰源的手却僵住在空中,他脑际又闪现出当初自己和子规喝多了酒送他时,说子规是他“半个儿”时的一幕。

魏同媛问他:“你咋了?”

苏丰源失意地一笑,仿佛还沉浸在回忆中,无奈地说:“咋了?又想起往事了,醉了,醒了。”

媳妇摇摇头说:“难了。”

石头墙上,贴着“人民公社好”的红纸标语。

锣鼓喧天。解放牌汽车上,站有戴着大红花参军入伍的宋大宝、宋清明两个。欢送的人群。李花向大宝挥着纤手,美丽的脸庞上,挂着几丝离愁。

汽车向村南开去。

向村北的路口。严胜沫背着行李包,媳妇抱着孩子,两个人都一脸沮丧地走着。

背后不少男女议论着:“胜沫的媳妇这才刚满月子啊?咋就慌着远走他乡呢?”

“就是,挨饿的时候都熬过来了,这日子刚好过点了,又出门去受罪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嗨,你们知道,他媳妇生个孩子啊,和孩子的爷爷一个样,都是一个耳朵。这里边的事,又有谁说的清呢?说三道四的什么闲话没有啊。这严胜沫呢,也都晓得是个大孝子,没法责备老人啊,也无从责备媳妇。人家他心里清楚,老人就是一本正经的老人,媳妇也是清清白白的媳妇。”

“那他干嘛走呢?”

“什么叫有口难辩啊?什么叫跳进黄河洗不清啊?这就是。”

“咕咕咕咕……”空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湖边,用棒槌捶着衣裳的丁香停了手,忧伤地朝那声音望望。

“丁香。”鄢碧红冷不丁地一声唤,吓了她一跳。

她回头看着她说:“嫂子,怎么是你啊?”

鄢碧红单膝蹲下说:“我去公社来,这不看见你迷在春色里,也想来分享一下吗。”

丁香浅笑一下说:“嫂子,你长学问了。”

鄢碧红自嘲地一笑:“长什么学问,啥也谈不上,刚跟钱锦中学的,他是公社干事了。人家那才叫学问呢——什么‘双雪双寒归将去,春风又来度人间,望帝啼血古来是,今朝殷勤耕心田。’人家是张口就来。哎,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丁香不在意地摇摇头。

鄢碧红说:“钱锦中是这么解释的,他说大小雪大小寒,都远去了,爱情的春天规律性地回来了。又说什么什么皇帝,为了一个什么意愿,又咋化成了这布谷鸟,说是天天叫得很悲切。但那是很远的故事了。而今天这布谷鸟的叫声,不光是告诉人们种谷子、豆子了,还寓意着也该播撒爱情的种子了。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

丁香眯眼望着她问:“他咋忽然做了这样的诗?”

“奥,他是给一个刚失恋的同学说的,我正好在场。”

丁香好笑地说:“嫂子,你咋有闲工夫忽地想起来跟俺学说这个了?俺瞎字不识几个,又不会夸你?”

鄢碧红莞尔一笑:“这不,‘咕咕’声把俺唤来的嘛。”她又带上神秘地色彩说,“丁香妹子,看过电影《小二黑结婚》是不是?”

丁香极轻微地点一下头。

鄢碧红笑着说:“小芹洗衣在河边。这不,你也洗衣在河边么。”

丁香生气的样子说:“嫂子拿俺开心呢?”

鄢碧红立马收敛了笑,严肃地说:“不敢不敢,谁拿你开心也会不安啊。”略顿又说,“丁香,看过电影《李二嫂改嫁》吗?”

丁香摇头,盯着她,细品她的意味。

“咕咕咕咕……”不辱使命地叫声。

鄢碧红听后问:“这布谷鸟叫得好听吗?”

丁香忽然板起脸来:“难听死了,叫人厌恶。”

鄢碧红也一本正经起来:“丁香妹子,我给你说,凡事不能一棍子打死。这为人啊,这错不能一错再错;这错过呢,也不能一再错过。人要活,架子要活嘛!如果前边是坑,抬起脚来,还得学会再退回来。”

丁香极勉强地笑笑。

鄢碧红:“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你年轻轻的,这青春可别虚度。”

丁香:“拔不动脚了。还往哪里退?哼,还青春?俺早就是只会说话的干木头了。”

“错了,又错了,啥叫重头再来啊?你得活过来才对。不然的话,好多人心里都不安呢。李二嫂……”

丁香打断她:“嫂子,你是好心,也是好人,还是个精密人,但你却疏忽了。别说了。”

“疏忽什么了?咋不说了?”鄢碧荣不解。

丁香看她一眼,然后动手洗着衣裳说:“俺忙,得抓紧洗衣裳了。没时间陪你猜诗。”

鄢碧红站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说:“丁香妹子,这春色可别不赏。”

丁香憨态地笑笑,抬头望着她深情地说:“好嫂子,俺没学问,不说就是不说了。”说完摸起棒槌捶着衣裳。

夕阳落霞照。

丁香扛着锄头进村口。谷秀骑着自行车赶过来,到她跟前下了车,亲昵地喊一声:“丁香姐。”

丁香回头,见是谷秀,一脸惊喜,“哎呀,咋是你啊,谷秀?”

谷秀的泪“唰”地流了下来:“丁香姐,你还认俺?”

谷秀:“傻丫头,干吗不认你?俺还真想你呢。”

谷秀抹着泪说:“丁香姐,对不起。”

丁香:“说哪里话?”

谷秀:“丁香姐,可苦了您了。这些年……”她说着那泪又涌了出来。

丁香替她擦着泪说:“别提那些了。谷秀,俺听说你嫁给了钱锦中,还生了个小孩,是不是?”

谷秀绷着嘴唇点点头。

丁香笑着说:“真羡慕你。人的命不一样啊。”

谷秀:“别说了,丁香姐,这些年俺都不敢来见你,怕你恨俺们,不认俺。”

丁香:“你又说远了。”

谷秀恳切地说:“丁香姐,咱们和好吧?咱们都和好吧?”

丁香认真地说:“我什么时候不和你和好了?是你不来见我。我又不知道你那高门槛在哪里。”

谷秀苦笑着说:“不是。这些年,不和你在一个锅里吃饭,俺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丁香依然认真地说:“谷秀,你是唯一和我一块长大的知心姐妹,这些年你一直不来,我都生你的气。知道吗?”

谷秀再度恳切地看着她说:“那么,丁香姐,回咱宋家庄吧?”

“你什么意思?”丁香敏感地问。

谷秀苦笑一下:“丁香姐,大哥是对不住你,可他是实在没有办法啊。”

丁香不耐烦地说:“别说了,陈年的事了。”

谷秀一脸可怜:“丁香姐,积怨不化解永远都是积怨。你应当理解小妹,更应当理解大哥的苦衷。你们这样一辈子,他……他是不是太冤枉了,丁香姐?”

丁香嘲笑的样子:“没地方伸冤。别说这个了。你的孩子胖不胖?”

“嗯,还算胖。”谷秀又近乎哀怜的样子说,“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丁香好像很陌生地看着她:“你是谷秀吧?你可真叫人哭笑不得。”

谷秀不解:“我?不对吗?”

丁香不冷不热地说:“傻子,回家哄孩子去吧。”她说完扛了锄头就径直回家了。

谷秀尴尬地站着。

电闪雷鸣,大雨将临。地里的人们都急着往家赶着。丁香也扛着锄头疾步回家。突然,彩凤挡在面前。原本脆弱的丁香,忽然间刚强起来,一手将锄头猛劲往地上一顿,另一只手叉在腰间,临风玉树一般敌视来者。

彩凤的眼神流露着善意,望持着丁香,未语泪先流。

丁香的敌意褪色了。

彩凤这才哽咽着说:“丁香姐,对不起。”

一瞬间筑起来的刚强,给一张带着愧色来虔诚赎罪的脸庞征服了。她不知是怨是恨是怒是恕。还不待百感交集的她表示什么,只见彩凤又双膝跪下了。心底原本就善良的丁香,此刻彻底崩溃了,伸手去拉她说:“不要这样,你没有错,你……你做了咱们女人该做的。”

彩凤望着那张由扭曲瞬间变成和善的脸庞,随她的拉力站了起来,“呜呜”地哭着抱住了丁香,声泪俱下地说:“丁香姐,俺害了你。”

丁香也是泪流满面:“别说了,是老天在作弄人。”

彩凤说:“不 ,之所以阴错阳差都怪我。你恨俺吧。你打俺骂俺吧。那样我们心里也许都好受些了。”

丁香推开她,自己擦把泪:“俺不再恨你。俺同情你。”

雨点落在她们的脸上,她们毫不知觉。彩凤依然声泪俱下地说:“丁香姐,俺不但害了你,还害了大哥。”

“别再说了。俺认命了。”

“不。丁香姐,解铃还须系铃人。俺今天来,就是求你来了,丁香姐,好姐姐,回咱家吧?”

大雨倾注了。丁香抹一把脸际的雨水说:“你今天来,就为了这个?晚了。”

彩凤吐口雨水说:“不,不晚。回去吧,姐,你可是牵着好几个人的心啊!”

丁香举手遮头,然后望向雨天,悲苦说:“我回不去了,这是天意啊!”

“不!”彩凤向天吼道,“老天爷,成全丁香姐吧!让她回去吧!她不回去,大哥的心不安,小年的心不安,丰源叔和婶子的心不安,就连天歌婶子的心也不安啊,还有俺的心可更不安啊!老天爷啊……”

丁香推推她,大声劝道:“别犯傻了。你们几个人的心,也不如她一个人的心重要啊!”

彩凤惊疑问:“谁?”

丁香再次哭声喊道:“还谁?老人啊!”

彩凤傻了。再次抱紧丁香,又泣不成声了。“我苦命的姐姐啊!我有罪,我可恨啊!”又忽然放开双臂,双手抓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丁香姐,你不回来,还有你一直信服的天成叔,死都不甘心呢?”

丁香向着雨天喊:“老天,这都是谁造的孽啊?”

园屋前,祝尚新顶着块破油布正在小便。一个亮闪,接着一个响雷。刚撒尿一半的他,提着裤子就惊恐不安地跑回屋内,哆嗦着在屋门口继续撒尿。

麻氏骂道:“你连屙尿都不知了?你尿那门口,晴天还不臊气熏死个人啊?什么玩意你?”

祝尚新边提裤子边说:“熏人也比你守寡强得多。”

麻氏又骂道:“雷公劈了你个穷小子才好呢,我再找个有能耐的嫁了,省的跟你活受罪,没吃没喝的。”

祝尚新回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那盐碱地不收,我给你调配成了肥沃地,你反而以怨报德了?”

麻氏不服:“哼,你调配的?别扯狗肚子了,先前不出苗,是他那种白瞎。”

祝尚新**笑着:“对啊,这说明俺这不是孬种是好熊啊。”

雷声淹没他们的叫骂声。

暴雨中,彩凤抓住丁香说:“老天有眼,他祝尚新一定会有报应的。他不是人,咱就不要提他了。丁香姐,咱还得过,还得好好地过,你还年轻,回来吧。咱姑还不到半百呢,让她也改嫁。”

丁香猛然伸手去捂住了她的嘴,瞪大着眼,一脸地惊呆。她合合眼,挤一下混着雨水的眼泪,然后说:“天呐,你怎么说出这种话?”

彩凤满不在乎地说:“这话不好听是不是?新中国了,《李二嫂改嫁》……”

丁香打断她:“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说完放开手就走。

雨幕中,彩凤张大着嘴傻傻地望着她。

彩凤病了,在**躺着。谷秀端上熬好的汤药说:“嫂子,喝药吧。”

彩凤无力地说:“我不想喝。”

“别自己折磨自己了,你这些年不孕,或许就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呢。这思想压力太重了,说不定就会压伤了哪里。快坐起来吃药。”谷秀劝道。

彩凤坐了起来,自己又拿一块方巾将头包好,然后试着喝了一口药,又说:“谷秀,这心病得是心医治。”

谷秀:“你这是被雨浇的伤风感冒,与心病两码事,先顾自己吧。现在咱一家人的希望是啥?你应当明白,就是你抓紧怀孩子。大哥和丁香姐,看样子是没戏了。清明去当兵了。你说你委屈了这么几年,这病不是该医了吗?俺的孩子都快会叫娘了,你咋就不着急呢?”

彩凤苦笑着说:“行。听你的,我伤风好了就去看不孕。唉,只是……只是又要花家里的钱了,可大哥的事算啥呢?”

谷秀:“你怀上了孩子,说不定大哥就有茬了呢,双喜临门。”

彩凤由衷地笑笑:“嗯,有你这个妹子,俺心里也宽敞许多。”

彩凤提着一摞用纸包的中药,走在街上。见李花骑着自行车满面春风地过来。于是停住步,上下打量着她说:“哟,买新自行车了?这么精神。”

李花轻微地摇摇头说:“哪里,这自行车早买了一段时间了。”

彩凤:“那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啊?”

李花又神采飞扬起来,笑着说:“俺去公社汇了封信,给大宝。”

彩凤故作好笑:“哎哟,他当兵才走了一个月,你想的就架不住了?”

“不是。”李花喜形于色,但笑而不答。

彩凤恍悟着问:“奥,你有喜了?”

李花绷着唇点头。

彩凤无声地笑了:“真羡慕你。”接着又有点感伤地说,“俺吃了快半年的药了,家里大半的钱都被俺花去了,还没有个动静。真是一个人一个命。”

李花收住笑:“二婶,别灰心。俺听说抱养个孩子缠缠怀,说不定就能自己生了。你……要么试试?”

彩凤淡淡地一笑:“俺也这么想,这药都喝腻了。别说这胃里老翻味了,只要一进俺那胡同,首先就闻到那股子中药味,连邻居都咂嘴耸鼻子呢。再说还花去那么多钱,还又耽误着俺大哥不能成个家。唉。”

李花说:“你别老忧这个愁,这人的婚姻啊,是缘分。也许是他的缘分还不到吧。”

彩凤过去拍拍她:“李花啊,你可真会宽慰人。”

彩凤望着外窗户台上的一堆药渣子发呆。小年过来问:“你看啥呢?还不去熬药。”

彩凤叹口气说:“小年,咱也抱养个小孩吧?不少人说,抱个孩子缠缠怀或许就能自己生了。”

小年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抱养个小孩我也没意见。不过这病还得继续医治,自己不亲生个可不行。”

彩凤指指那堆药渣子说:“已经看了这么久了,你看看那堆药渣子,花多少钱了!咱大哥的事总是耽误了又耽误。”

小年埋怨说:“你怎么老是想不开呢?你一直不怀孕,说不定就和这心病有关呢。大哥的事也不是哪个人能当家的事啊。你别老给自己过不去,咱该想法的想法,该放开的就得放开。”

彩凤瞟他一眼又说:“还不该想法吗,这都啥时候了?再拖下去,万一耽误一辈子,你说这心里能是滋味吗?说到底,死了都不甘心。”

小年不耐烦了:“行了行了,抓紧抱养个小孩缠缠你吧,再不分分你的心思,我看你就快成神经病了。”

彩凤迷茫的样子。

有树叶落下。

子规家栅门外。碓臼窝里蹲着一个刚“咿呀”学语的小男孩,围碓臼站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刚会跑的小男孩。宋天成对谷秀说:“你们家都是有学问的人,给孩子起名钱连鑫,当然是三个金字的鑫了。”

挺着个大肚子的彩凤,蹲身拍打一下那三岁的小女孩说:“那寓意是说这孩子将来会是金钱连成山了?”

宋天成:“不假,就是这个意思。”他又用棍子指指刚会跑的小男孩说:“这个孩子的名字就更有讲究了——宋大召,还是俺太史亲家哥有学识啊。抱养个孩子来啥意思啊?大召大召,他寓意不但要招个弟弟,还要招来福禄财寿呢。多灵验,这不是侄媳妇眼看就要生贵子了嘛。”

一向性格开朗的李花问:“天成爷,你咋知道是贵子呢?凭哪看出来的?”

天成随口道:“儿子尖尖、闺女圆圆,女孩好吃辣、男孩好吃酸。问你二婶,对不对?”

彩凤摸着自己突出尖形的肚子,眯眼微笑着。

李花看看她,又问宋天成:“哎,天成爷,你咋发现这些的呢?”

天成:“侄媳妇,你这么说,不会是骂我瞎吧?还是说您天成爷我不是好人,没长好眼?”

谷秀抢着替她解释说:“借给她个胆她也不敢啊。谁不知道天成叔是个百事通、是个大好人。对吧李花?”

李花连忙说:“俺只是好奇,可没有别的意思。”

谷秀又说:“那你只管问就是,天成叔那城府深着呢。哎,天成叔,俺二嫂这孩子生下来,又该起个啥名好呢?”

天成:“这个不用问我,太史亲家早排列好了。再说,咱宋氏的辈列是:天、春、大、地、和,继、孝、贤、耘、滨。这‘大’字辈太好起名了,随便起个就有寓意。”

李花又好奇地问:“哎,天成爷,俺这孩子起名‘宋及地’,又当啥讲?”

天成:“‘及地’,这是把‘地’字辈放在了后面。听说还是钱锦中帮忙给起的名字呢,就是借‘状元及第’的谐音。”

李花无声地笑笑,看着碓臼窝里自己的孩子,风趣地说:“哎哟,做状元啊,俺可不敢想,这碓臼窝倒是先坐上了。”

几个人正谈笑着,一个媳妇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谷秀问:“那慌里慌张跑来的孕妇是谁?”

彩凤说:“是二蛋嫂子,田小蕊。”

天成不满地说:“咋还呼乳名?应叫春运嫂子才对。”

随着话音,田小蕊来到跟前,惊慌不安地说:“李花,快回家吧,出事了。”

一辆汽车停在宋春雨门外的路上。一个军人抱着一个骨灰盒在前,后面跟着几个军人和民政干部。一个干部抓住宋春雨的手,沉重地说:“宋春雨同志,你一定要冷静。宋大宝是您的好儿子,他没有给您抹黑,没有辜负党和人民。他为了救一个山火中的孤独老人,不幸牺牲。组织上授予他一等功,并追认他为共产党员……”

宋春雨强忍住眼泪,点点头。

李花扑了过来,悲呼一声“大宝”,便昏厥过去。

一张单桌,上面的骨灰盒上放着大宝生前的照片。两个人扶着年迈的宋天义过来,他张了好几次嘴,终于呜咽着说:“孙子,你是好样的。”他说着便泣不成声了,两个人把他架回去。

宋春雨和鄢碧红站到跟前来。他强忍住眼泪说:“儿子,再有三个月你就复员了。可你是党的儿子,你不用来尽孝我们。你光荣地去吧!”他说完,那一直压抑着的泪流涌满了脸。有人扶住他和悲痛欲绝的鄢碧红。

李花过来了,她已经哭干了眼泪,只说了一句:“大宝,你安心地去吧。你该做的,还有俺。”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骨灰盒来,转身,慎重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送葬的人群。

宋天歌家,彩凤给李笑英推着石碾。李笑英说:“彩凤,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无事不来给我推碾啊。说吧,啥事?”

彩凤不好意思地一笑:“是。您既然都猜这里了,那往下也应该猜个差不多了。”

李笑英瞅她一眼:“不外乎又是你大哥的事吧?”

彩凤回望她一眼:“您可真神。”

李笑英又扭头盯着她问:“你想让我去把俺侄女李花给他说说?”

彩凤停住步:“俺看合适。”

李笑英故意慢慢地摇着头。

彩凤蹙眉问:“不合适?你是不是说差了辈分?”

李笑英叹口气:“唉,这或许说还不是关键。”

彩凤追问:“那关键是啥呢?”

李笑英扫着粮食说:“你自己去问她吧。”

一棵大树下,给孩子喂着乳的李花对抱着大召的彩凤说:“二婶,丁香比我合适多了,人家又有旧情,生的时辰原本就对,哪里都比我合适。”

彩凤:“不行,你不知道,她刚刚安生了。”

“一个家的重担,她都自己一肩挑了?”

“她能咽得下苦,已经稳下心了,就希望肃静呢,更重要的一条是她还舍不下俺姑。”

“哼,”李花嘲讽意味地一笑,“丁香有一个老人都舍不下,俺可有三个老人呢。他们拉儿扯孙的又为啥呢?二婶,有句话叫顺其自然。像你样,担子既然落在肩上了,也就别躲了,躲不掉。所以,我答应了大宝。他走了,我得担起来。还有一条,俺认为,我怎么对老人,这以后,俺孩也会如何对俺。”

彩凤久久地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天,若不是牛棚失火,我以为你跟俺就成了妯娌呢,俺好像有一种直觉似的。后来你嫁给了大宝,我失意了好长时间。这大宝突然走了,我又忽的眼前一亮,心想这人啊,没有错配的姻缘吧。就自信咱该是一个锅里轮勺子,嘿,又让你笑话了。”

李花也久久地望着她,竟撇嘴笑了:“二婶,一个好二婶。谁家摊上你,也是积德了。一副不经风的身板,还总是挑的这么多。”

彩凤连忙说:“可别这么说,都有一肚子倒不出来的苦衷。”

“俺知道你,俺姑说过。嗯,看你心地这么软,俺这心也软了。想帮你,可大宝这才刚过五七祭日——不行,人家会笑话的。”

彩凤连忙追着问:“你说说,你有心帮二婶,那二婶肯定不会让你落褒贬的。你说说看?”

李花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魏王庄俺姨姐姐倒是不小了——只是人家要求高。”

彩凤不假思索地说:“你放心,她要啥咱许啥,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侄媳妇,你放心好了,保证让你满面风光。没有大宝侄子了,以后你有啥困难,保准俺一家人都慌着帮你。”

李花极认真的样子说:“人家要‘三转一响’呢?”

“什么三转一响?”彩凤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三转一响就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还有收音机。”李花说完不自觉地伸着舌头。

“奥,花不了多少钱吧?问题不大,你只管去吧。”彩凤歪着头说。

李花摇摇头:“俺不能去。这个时候俺去撮合说媒,人家还不骂俺是贱骨头?丰源奶奶的娘家是魏王庄的,你让她去做媒,那是再妥不过了。”

彩凤欢喜起来:“对。哎,你那姨姐叫啥名?”

“叫魏淑娟。”

魏同媛一个人挎着一个竹篮子沿湖边走着。

她走进子规家,正好子规推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出栅门。站在屋门口的彩凤看见魏同媛,连忙颠着个大肚子慌着迎出来:“婶,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们刚买回来一辆自行车,正准备让大哥去接你呢。”

魏同媛仍然对她带着前嫌,不冷不热地说:“我给子规操心跑腿,应该的,不用客气,我这腿脚还不老。”

彩凤不自然地一笑:“没问题吧?您老去了,肯定得赏面子呀。”

魏同媛扫她一眼,又看看子规说:“她是俺娘家本家不远的侄女呢。说话特别直爽,思想也很赶时,说这几天里自己来打听呢。我怕……说心里话,我怕咱这笼子关不住这鸟?”

彩凤不以为然地说:“咱都迁就她就是了。”

子规说:“咱一家人都是憨厚人,不适合咱,咱也别强求,进门得给咱过日子才行,热脸热腚地巴结的,咱还不能要呢。”

彩凤果断地说:“不对。都说这婚配多是一个哭的陪着一个笑的。大哥实在,她豁达,这样正好啊。”

魏同媛冲她神秘地笑笑:“也是。子规不找个有嘴有心的,你和小年都这么精明能干,你们还不把人家比了地下去?”

彩凤倒是爽朗地笑了:“对。凭这也得把她给大哥栓来。”

魏同媛:“好,这几天你们都在家等着,别冷落了人家。再一个,我告诉你一招,去你娘家借点瓜干来,那空缸里下面放上东西,上边放上瓜干,让她看了心里有底。”

彩凤连忙点点头:“中,中。”

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彩凤颠着个大肚子在扫院子,大召沿碓臼窝自己玩着。彩凤望望太阳将近中天,她不时地朝路口张望着。

日暮西山。她失意地叹口气,自语道:“哎,今天是白等了。”

太阳升了起来。老五背着书包去上学了。小年的身影也渐远了。子规也拿着镰刀出门。魏同媛走来,问:“子规,你也去自留地啊?小年去了,你就在家等一天吗?都两天了,说不定今天就来了。”

子规:“万一再不来,我在家傻乎乎地等着啊?我这么无抓无挠地瞎转悠,人家不笑话我迷了吗?嗨,我才不呢。”说着就要走。

彩凤领着孩子赶过来说:“大哥,今天就别去了。你在咱房子的东边清理墙基吧。就让她看见咱正准备盖房子呢,先让人家姑娘心里踏实。”

魏同媛立马赞成:“对。这主意好。”

子规反对说:“不好。糊弄人有啥好的?骗来的东西,咱心里不踏实。人家还会想着要回去。”

魏同媛:“别忘了,好多东西只要你骗进圈子来,它就永远是你的。再说,这墙基早晚得刨吧?你不盖屋子,把人家娶哪里啊?别这么犟,你的事定下来了,俺一帮人的心也就都平定下来了。去吧,让俺省省心。”

子规孩子般不情愿地笑笑,又换着铁掀去清墙基了。魏同媛由衷地说:“彩凤啊,婶得另眼看你了。”

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沿湖边山路走来。她欣赏着湖光山色,还不时地抓起块石头来,孩子般俏皮的投进水里。

彩凤送着魏同媛。突然,她撒开手里的大召,抱着肚子喊:“哎哟,俺肚子疼。”她说着,一阵紧着一阵地疼起来,连额上都沁出汗来了。

魏同媛吃惊道:“哎哟,看这样子,是不是要生了?”接着连忙喊子规,“喂,子规,你抓紧骑车去祝家庄请接生婆来,彩凤怕是要生了,抓紧抓紧。”

子规扔下铁锨跑来说:“祝家庄的那接生婆死了一段时间了,听说是换成麻氏了,你说……”

魏同媛果断地说:“那就去公社医院。还愣着干啥?抓紧去找地排车,你拉着她去。”

子规愣着没动,问:“我拉着去,合适吗?”

魏同媛:“你不去谁去?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呢。你还顾虑这么多?”

子规拉着彩凤疾步走在山路上。魏同媛抱着大召和李笑英两个人有意隔开距离,紧追在后头。

复员后依然穿着军装的清明,背着个行李包下放回乡来了。他拐过山弯,向宋家庄走来。

宋家庄街心井台旁,扎着长辫子的姑娘问打水的妇女:“大婶,俺姑家在哪住啊?就是丁香姐姐家。”

那妇女指指说:“拐过一个路口,往上山的路走,最上边一家就是。”

那姑娘应着去了。

清明走近自家院子,看见二嫂的门和老院子的木柵门都上着锁,自语道:“家里一个人没有,都忙啥去了呢?俺先去丰源叔家吧。”

苏丰源家,那姑娘正站在篱笆旁纳闷着。忽然看见一个军人走了进来。那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片红晕,但还是表现大方地问:“俺姑家的人呢?”

清明:“怎么,丰源叔家也没人?都忙啥去了?哎,你是谁?哪里的客啊?”

那姑娘多看了他几眼,微微一笑说 :“俺是来姑家串亲的,家是魏王庄的。你是谁啊?”

清明笑笑说:“我啊,他邻居。刚复员回来,俺家里也没人,就上这里来了。也算第二个家。”

那姑娘好笑地说:“咋还是邻居,还又是第二个家啊?你这个人可真逗。”

清明认真的样子:“逗吗?俺是丰源叔的干儿子呢。真的,你别见怪,你不是外人,我也不是外人。”

那姑娘放松地笑了:“哟,这么说,咱俩还应兄妹称呼呢。俺叫魏淑娟,属龙的,你呢?”

清明:“俺小,属羊的。我叫你姐,你喊我清明就行。”

魏淑娟不再腼腆,走近他说:“复员了,还穿着军装?”

清明:“穿着军装不好吗?”

魏淑娟天真地说:“好啊。俺就看着好呢,精神呀。戴着这红五星,真好看,叫人打心眼里想高攀。”

清明笑笑:“你要这么喜欢,我就送你一个。”他说着放下行李包打开,找着红五星。

魏淑娟在一边歪头瞧着,见包里全是军装,又说:“哟,这么多军装呢?”

清明:“这都是旧的了。”

“旧的也不错啊。”她又试探着说,“兄弟,给俺一身行不行?”

“给你?一个姑娘家穿军装?”

“好啊,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送你一身。”清明说着就掏给她一身。

魏淑娟欢天喜地起来,接过军装来就穿在身上,再把军帽戴好,然后炫耀一圈,又自己上下打量一遍,然后问清明:“好看么?”

清明微笑着点着头说:“好看。”

“都好看在哪里?”她又天真地问。

清明想了想说:“嗯……有气质、有风度。总之,与农村姑娘显然不同。”

“真的?太好了。”她喜形于色地过来,失态地在他背上捶了一下说,“好兄弟,你可真大方,俺喜欢你。”说完做个羞态走了。

“不,不要……”清明自己把后边的话咽回去了。

她又转身冲他一笑,然后扬长而去。

头上围着头巾、坐在炕上给孩子喂着乳的彩凤呵斥着清明:“兄弟,就凭你现在这模样,啥样的媳妇不好找啊?可咱大哥就不同了……”

清明打断她:“你说哪去了,我有一个心眼也不会像你说的样做那傻事啊?”

彩凤:“嫂子我也不相信。可是,丰源婶子又咋说的,人家闺女说喜欢你,你也答应了,打了你一拳,你也认了,你咋解释吧?”

清明哭笑不得地说:“她那是当真吗?一句俏皮话,一个小动作,我可没在意呢。”

正给大召喂着饭的小年接道:“清明,得等大哥的事落实了,再说你找对象的事。我已经有一次对不起大哥了,造成我和你嫂子这几年来,都一直心里不安……”

清明打断他:“我知道,我又不小了,这点道理还用教导吗?”

“行。”彩凤又说,“只要你不掺和大哥这回事,让大哥这几天就定亲。俺过了满月,随后就给你张罗对象。”

清明不耐的样子说:“别先提我的婚事,我还想干点正事呢。”说完就要走。

彩凤又嘱咐说:“说好了,魏淑娟再怎么赖你,你都得推开?”

清明回头说:“放心吧,她那天打了我一拳,到时候,我喊声嫂子,得还她两拳。”

“喊不成嫂子了。”魏同媛一步迈进来说,“清明,人家赖上了。说是只要你反悔,人家一死殉情呢。”

谷秀抱着一包晒干的褯子赶进来,一边急着向魏同媛使眼色一边说:“婶子,俺嫂子这大月子里,你别开这么重的玩笑好不好?人家闺女嫁不出去了吗?看你说的。”

魏同媛看看她那嗔怪的眼神,连忙打哈哈说:“哟哟哟,你二嫂就算是泥捏的,也经起这一句两句地疯话啊?行行行,闺女说了,俺不瞎起哄了。”又转向彩凤说,“侄媳妇,怀里够孩子吃的吧?”

彩凤笑笑:“还行。又劳你挂念了,婶子。”

魏同媛又说:“不是光挂着孩子,也念着你。伺候月子嘛,谷秀和小年不方便不随手的活,就让孩子他姥姥过来。没孩子他奶奶了,孩子他姥姥不来谁来?俺想伺候闺女,唉,还伺候不上呢。”

魏同媛会意地笑笑,然后拉着清明走了。

子规一个人坐在湖边,望着湖面发呆。模糊中,湖面出现了一个干枯的荷叶。上面放着一个银戒指,渐渐地,那个银戒指沉下去了。他猛然惊醒。

魏同媛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我早就说过,哪个也不能误,哪个也不能偏向。”

子规躺下,双手枕在头下,嘴里嚼着一根野草。嚼着嚼着,他默默笑了。

彩凤晒着褯子,老五回来了,她喊住他问:“老五,你三哥干啥去了?好些天我都没有见他了?”

老五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走开。彩凤想再次喊住他,子规回来了。于是她向前问:“大哥,清明去干啥了?怎么好几天了我都没有看见他?”

子规说:“他出门了。”

彩凤不解:“去哪里了?去干啥了?咋连个招呼也不给俺打呢?”

子规说:“别生他的气。是我让他走的。”

彩凤敏感地问:“咋?你让他走的?是不是他和魏淑娟一起走了?”

子规:“因为你在月子里,没有告诉你。”

“哎呀,大哥你……你咋不考虑自己啊?这是苏婶的主意吧?我去找她。”

子规连忙喝住她:“不能去。这是我的主意。”

“大哥,为啥啊?”彩凤大声问。

“完全是我的主意。苏婶不是造作造谣的人。如果清明不同意这门婚事,你知道啥后果吗?那姑娘就必定上吊死了,然后再将尸体抬咱门里来。你说,咱能让她这样吗?”

“为啥,为啥她死了抬了咱门里来?这不是欺负人吗?”

“为啥?为了两个字——殉情。”接着他又轻松的样子说,“人家姑娘还说,只要清明肯娶她,也不要‘三转一响’了,也不要彩礼了,没房子也无所谓,这多好的事啊?你说咱还能说啥?”

“大哥……”彩凤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子规说:“别哭,咱白捡个大便宜呢!”

彩凤用胳膊擦一下泪,想了想又问:“他们走,带去多少钱?”

子规说:“连咱的,加上我借的,带走四十块钱,四十斤粮票,两丈六尺布票。”

彩凤叹口气,“唉,论说不少,可比起成亲来,少多了。”

彩凤领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走进宋天歌家。李笑英笑着迎出来:“哎呀,侄媳妇,你一来,俺就明白你干啥来了。”

彩凤套近乎地说:“婶子,俺认为还是你最靠得住。”

李笑英:“行了,俺算服你了。你大哥的这事不了,你不拉倒。也不给俺拉倒。”

彩凤默然笑了。

宋祝两庄交界处的山路上。子规骑着那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驮着李笑英过来。他一眼看见湖边洗着衣服的丁香。于是,那踏着踏板的脚放慢了,车子慢的摇晃起来。李笑英问:“怎么了,这么慢?”

李笑英双手一摊,埋怨说:“你看看,咋轧在石头尖上了?这扎了胎,可咋去相亲啊?”

子规:“婶,咱今儿就别去了?”

李笑英生气地说:“这哪行?说好了的,人家还等着呢。回去再换辆车吧。”二人说着推着车往回走。

子规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湖边。

转眼,子规骑着新自行车驮着她又回来了。

湖边,小时孝端着洗好的衣裳在前边往家走,丁香跟在后边,她蓦然间发现了他们。

子规也看见了她,顿时,脚步又慢了。不待李笑英问,他竟突然说肚子疼,接着下了车,弯腰蹲在路边。李笑英也不作声,生气的样子望着他。抬头间,她忽然发现丁香的影子,于是恍悟道:“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