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休戚相关同心结 将错就错错到底1

战乱时烧毁了的宋家大院里,站满了一院子人。穿着半旧的中山服,上兜里插着一支钢笔的钱程远,看着手里的本子说:“苏丰源、宋春归、宋天成,就剩你们三家了,强拉强、弱帮弱吧,人家怕吃亏,没好办法,只好你们三家成立个互助组了。嗯,你们都困难,就分给你们组一头毛驴和一只小木船吧。”

下边有人争议:“这也太不公平了呀?总共才三头牲口,才九只船,十五个互助组呢,他组还小……”

钱程远打断他说:“共产党是救穷人的。我钱程远代表土地整改小组,就这么决定了。下边就抓阄。这回是山坡梯田地的阄。湖外耕地再另行抓阄。”他说完,把盛着一个个小纸团的竹筛子,放在地上,又晃了晃,然后站起来对太史中正说,“中正哥,只你识些字,你把号次登记好了。开始抓吧。”

还没丢掉拄棍的苏丰源说:“子规,我不方便,你去抓阄吧?”

子规转身对宋天成说:“天成叔,你会算,你去抓吧?”

宋天成回道:“你去吧,童子手气好,先抓的有好阄号。快去。”

子规转眼看见清明,于是说:“清明你去抓,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毛主席送你的礼物呢,快去抓。”

清明偷偷地问小年:“二哥,哪儿的山坡地好?”

小年摸着耳朵垂下的瘊子,脱口说:“当然靠湖边的。”

“奥。”清明应着,过去抓起一个纸团。

小年接过来破开,顿时高呼起来:“湖边1号”。

“小兔崽子。”不少人嫉妒地骂。

宋天成喜道:“老天饿不死瞎眼鸡吗。”

苏丰源也说:“我们瘸的瘸,瞎的瞎,再就是一群小孩子,老天有眼。”

“笨鸟先飞。今天分了地,明天我们就先去翻起来。寒门心不寒。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打足气啊,子规?”宋天成也说。

“嗯”。子规慎重地应着。

湖堤外田地里。子规扶着犁,拉犁的毛驴踩着墒沟走。宋天成一手扶驴,另一手连肩拉着根帮套。魏同媛、小年每人背根绳子拉着帮套。丁香、谷秀和清明,在后边用镢头拍碎着坷垃。

钱程远背在身后的手里拿着本子,本子上挂着钢笔和拿着绳尺的太史中正等几个负责分地的人员,在前边走着。那挂在本子上的钢笔渐渐地脱落下来,掉在地上。

他们身后不远,扛着镢头提前回家做饭的谷秀,弯腰拾起来,欣赏了几眼,紧走几步喊道:“钱叔叔,您的钢笔?”

钱程远听见后,看看手里的本子,再看看她举着的钢笔,欢喜道:“这小姑娘,还真纯朴呢。”

太史中正说:“她就是困难互助组其中一家,子规的妹妹。”

钱程远接过钢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谷秀。”

钱程远点着头:“哦……谷秀。”

靠湖边的1号山坡地里,三家人一起栽种着地瓜秧。子规、小年、丁香三个人从湖里挑来水;魏同媛刨着坑;谷秀往坑里浇水;清明一棵棵地分放着地瓜秧;宋天成跪爬在垄沟里,将秧苗周围培上土,然后捂实。苏丰源坐在地头上对小狗剩说:“不足一百天,都不许我干活,那我做什么?”

狗剩说:“讲故事呗。”

苏丰源说:“好,你听着——狗吃了,狼嚼了,剩块骨头再活了……”

“咕咕咕咕……”远处传来布谷鸟的歌唱声。

狗剩抬头望望,欢呼起来。魏同媛抬头望着布谷鸟的方向,也兴奋地说:“哟,这么巧,十六年前农历三月二十一那天,布谷鸟第一天来,今天三月二十一,它又是头一天来了。”她向刚放下扁担的子规说,“子规,你的名字,你娘就是这样给你起的——布谷鸟来了,你也来了。”

子规回道:“我可不会唱歌呢。”

魏同媛笑笑。

谷秀又问:“那丁香姐呢?”

“你丁香姐和他同一天。我去上山种豆子,在一片蓝丁香旁生的她。”魏同媛边刨着坑边说。

“那他俩到底谁大呢?”谷秀又问。

魏同媛笑眯眯地说:“他喊她丁香姐,她喊他子规哥,你说哪个大?那天,还都是像今天这太阳这么高的时候来的。”她说着指指太阳。

谷秀抬头看看太阳,又摇摇头,无知地望着她。

魏同媛接着说:“你答不上来了吧?不是你笨,我们大人也答不上来。”她说着好笑地笑了。

“那老五咋起名叫狗剩呢?”清明又好奇地问。

“那小子,才出生以后老生病。小儿难养,就给他起个硬名,狗剩——狗都吃不了。”

“咕咕咕咕。”布谷鸟声越来越近。

“奥,你在哪里——”小狗剩在拉着长腔喊。

“咕咕咕咕。”

“你在山后?奥,你吃什么——”

“咕咕咕咕。”

“你吃石头?奥,谁给你做的——”

“咕咕咕咕。”

“你的媳妇?呸,你的媳妇死了——”

“咕咕咕咕。”

“放你的狗屁!放你的狗屁!”

苏丰源笑起来,一语双关地说:“它的媳妇啊——嘿,还没到娶媳妇的时候呢。”又接着自嘲地一笑:“童言无忌啊。”

转眼,地瓜秧长出尺半有余。

一夜之间,地瓜秧被拔去了大半。地头上,苏丰源、宋天成、和子规三个人长吁短叹着。苏丰源说:“或许就是眼红的人干的吧?土壤肥沃不说,还种地挑水不用爬山,收的时候又不用担着两筐山芋下一步步的崖,眼馋咱省劲呗!”

“我看啊,不是红眼病,而是……”宋天成说了一半又转了话题,“唉,啥也别说了,咱抓紧掐些长秧补上吧,减老产了。”略顿又说,“丰源哥,我看啊,是不是咱三个,两人组成一班,轮替着晚上来守些日子?”

子规说:“只是你眼神本来就不好,可苦你了?”

宋天成:“你丰源叔的腿不是也刚好么?”

朦胧的月光,酣睡的山,星点的渔火,“飕飕”的夜风,昆虫的“唧唧”,**漾的蓼儿洼水面。紧靠地瓜地,那湖里的小船随波晃**着。

这时,一个身影走进了地瓜地。

“谁啊?干啥的?”冷不丁从船舱里传来宋天成的声音,“不说话我就用石头砸了?”

“啊,是我。舅舅,我肚子疼,拉稀。”是祝尚新的声音。

船上的子规要动,被宋天成按住。

天亮了。子规急急从船上下来,跑到地瓜地里查看。只有几点还冒着热气的干粪便,和依稀可辨的狗蹄印。他又找遍地里,依然没见其他粪迹。他咬牙切此地骂道:“这个屙出狗屎来的东西!”

宋天成也看了看说:“子规,跟你丰源叔说声,咱干脆盖间小土屋吧。俗话说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

子规:“行。”

小土屋盖好了,三家的人,都松口气。宋天成对大伙说:“这以后,有个风啦雨啦的,我们也不怕了,都轮班来看吧。还一个,以后啊,无论什么事,都得小心他祝尚新这个小跋扈羔子。”

中日当头。祝家庄村外山坡地里,祝知书和宋天纬在锄着谷苗。宋春雨媳妇鄢碧红领儿子大宝在下边山路上路过,远远就搭腔说:“老祝姑,还是您这单干户好啊。”

宋天纬回道:“都不愿意给合组呢——还不是你姑父脾气‘太好啦’。”

祝知书听不下去了,接腔说:“这样哪里孬啊?随便啊,想种啥就种啥,愿啥时候干就啥时候干,不愿干这就走……”

宋天纬打断他:“用什么工具可短手舍脸呢。人家犁地咱刨地,人家一帮人拉耧耩地,咱用锄头点种。”

祝知书把锄头一顿,不以为然地说:“噫噫,耩的匀?点的匀?我想要几棵就点几棵,不想要我就都砍了。”他说着就“喀喀喀”接连砍掉了几墩苗。

藏在地涯后的清明瞪大了眼。

“咦咦咦,你咋真个砍啊?一个槽上拴不了俩叫驴。就你这脾气,有谁跟你能搁一块了?”宋天纬白他一眼,见他歪着头又要耍脾气的样子,连忙让步说,“好了好了,俺不给你抬杠。”说着又问鄢碧红,“哎,他表嫂,你娘俩去干啥了?”

鄢碧红回道:“大宝害的痢疾呢,拉的可厉害了,我领他去祝眼镜药铺里看了看抓点药。哎,祝姑,尚新在那里学徒呢。”

宋天纬:“他学徒,人家祝眼镜会要他?一个不着窝的鸡。”

祝知书接道:“你还不如直接说他是乱咬槽的驴呢?”

宋天纬小声说:“你别吃味,自己认为是犟驴,我可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把你们扯一堆。他咬群不咬群,你也心里清楚。”

大宝插一句:“他学会摆架子了。”

鄢碧红拉他一下,又望着宋天纬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俺表弟还真是那个样呢。”

宋天纬:“他是那个样?拉倒吧,这小跋扈羔子是架子也大了、翅膀也硬了,连一下地也不替我们耪,豁上我们上,唉。”她长叹着自己捶捶腰。

清明看见,咂咂嘴,又摇摇头。

“树大自直,他大大就懂事了。”鄢碧红宽慰他们几句走了。

“谁知道他能不能树大自直啊。”宋天纬自语。

“别管驴子拉磨不拉磨,那磨只要转就行。”祝知书接道。

“哼,娇儿无孝子。”宋天纬又白他一眼,扛起锄头就走。祝知书的那一锄只拉了一半,也收起锄来。两个人闷声闷气地走了。

清明犹豫着走进地里,刚弯腰抓着谷苗要薅,又停住了,摇摇头,带着于心不忍的心态去了。

子规和小年换班背着老五,他的头上明显地剪掉了一片头发,露出一个抹着药水的黑疮。追在后边的清明,瞅着路边的黄瓜架,慢了脚步。子规回头喊:“清明,快点走啊?”

“噢。”他回着,一溜小跑追上了他们。

暮霭。

清明抱着一包黄瓜溜进自家的荆条栅门。小年看见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哪来的?”

清明自鸣得意地说:“白天给老五去看头上的疮,在路过的那片黄瓜地里,我偷来的。”

小年顿时推了他一把,指着他警告说:“要是大哥知道了,非揍扁你不可。”

清明委屈的样子:“为啥?”

小年:“为啥?哼,你那天没有听大哥夸奖谷秀吗,不属于咱的东西,就算拾的,都不能要,何况去偷啊?”

清明:“嗯……那咋办?”

小年:“你藏起来,别让大哥看见了,明天我给人家送去。”

清明:“真送回去?”

小年:“你知道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吗?”

清明嚼味道:“老鼠是个偷吃贼?”

早晨,小年用手摇水车浇着黄瓜。五十多岁的菜园主人抽完了一袋烟,把烟袋窝在铁锨把上磕了磕,别在束腰的布带子里,接着挖开一个菜畦,再将浇完水的菜畦堵上,然后对小年说:“行了,你可以走了。”

小年一边摇着水车一边问:“大爷,您不是说的罚我把这一片黄瓜地都浇完吗?这才浇了几畦啊?”

那人说:“看来你这孩子还算诚实,把黄瓜送来,还甘愿惩罚,有错知道改正这就对了。送你两根黄瓜吃,你可以走了。”

小年接着黄瓜,又问:“这黄瓜很贵吧?”

那人:“当然很贵了。”

小年好奇地问:“大爷,这一分地能卖多少钱啊?”

那人漫不经心地回道:“老年语,一亩园能顶十亩田。”

小年惊讶地自语:“一亩园能顶十亩田?呵……”

子规家院门外的空地上,一大堆尚有余烟的灰烬。救火的人都陆续走掉了,只有宋天成用棍子顿着地,还喋喋不休地骂着:“高粱收,谷子丢。三家人,整九口,亩半高粱收九斗,亩半谷子拉上场,夜火一把化乌有。烧了我盲人无所谓,人家那一群孩子咋糊口?活人拉出狗屎来,你的良心喂了狗?伤人心来真‘尚新’(伤心)啊,死罪活罪你难脱究!不端、不端、你再不端啊,你年命半道霜打头!你有钱变为穷光蛋,有儿也会又孤又绝户,死后全家水冲走!”

子规家,一家人都在生着闷气。小年打破沉闷说:“哥,别犯愁了,咱还有船,咱几家结块网,捕鱼换钱来籴粮食,饿不死。”稍顿又说,“咱分的那一号山坡地,来年别种山芋了,离水近,咱种菜吧。我听别人说的,一亩园能顶十亩田……”他见一家人都不言语,又摸着自己耳朵垂下的肉瘊子,安慰他们说,“别太难过了,很多人都说我这个瘊子是福相呢,饿不死我,也绝对饿不死你们。”

子规只是抬头看看他,没有言语。谷秀又说:“哥,这秋后地里没活了,我和丁香姐就给人家织布,也能赚钱买油盐酱醋什么的。”

清明问:“那我呢,我干啥?”

子规:“你和老五去拾柴禾。以后不许再和二蛋他们一块只是贪玩了。”

湖边,苏丰源收着网,对小年说:“小年,怎么样,你叔我套兔子在行,这逮鱼也有两下子吧?不是吹吧?”

小年点点头说:“天冷了,再逮兔子时,喊上我?”

“中。”

子规在前,宋天成在后,二人抬起满满一筐鱼。苏丰源说:“天成,我来抬吧?”

宋天成说:“你撒了一晌的网了,你当轻松啊?再说,子规在前边领着路呢,没事。”

苏丰源和小年扛着网跟在后边。苏丰源又问:“天成,这几天那驴就要下驹子了,你多费些心?”

宋天成:“放心吧,你们把我照顾这么多,我能不把牲口照管好吗?只是……”

苏丰源问:“啥事啊?”

宋天成惋惜地说:“我听说,这驴驹子得充公?”

苏丰源:“充就充吧。不充公的话,咱也肃静不了。这还有不少人嫌偏向我们呢。”

子规担着水走进丁香家。一进篱笆门,苏丰源就迎出来说:“哟,子规给挑水来了,正好,我今天套了一只大獾,马上就煮好了,别慌着走,吃了獾肉再走。”

子规耸了耸鼻子说:“嗯,还真香呢。”他把水倒进水缸里,然后放下木桶,拿起另一只铁桶给他看看说,“叔,看看吧,这铁皮好厚呢,比木桶结实多了。”

苏丰源说:“我知道,生铁的。”

单纯的子规直言说:“丁香说你想看看什么样的铁桶。”

“啊……哦,我瞧瞧有啥不一样?”丰源的神情变换着,走近了,拿起铁桶来端详着,心下说,“原来是丁香这丫头有意让子规来吃獾肉的呀。”

苏婶端来一盆肉,说:“子规,来,先吃几块肉,待会走时再给清明几个端着些。”

子规说:“我别吃了,就给清明老五他们端点吧?”

丁香端来了水盆,冲子规送个眼神说:“洗洗手吃吧。”

苏丰源看见,心中顿时有一种激**的情绪。于是爽朗地说:“别走啊子规,陪我喝一杯。”

子规推脱着:“叔,我不会喝酒。”

苏丰源不容置否地说:“学吗。这大了,什么都得学。干活憷头,喝酒也不能憷头啊。”

子规只好洗洗手,然后坐了。苏丰源拿过来两个棕色小蒸碗,倒了一多一少两小碗,把少些的推给子规说:“喝。”

子规难为情地说:“我喝长辈倒的酒,这不合适吧?”

苏丰源:“咱没那规矩。哪个皇帝老儿也没定下凡事都先大后小啊?我的腿不好时,还不多亏了你兄弟这两个小辈?”子规欲说什么,他又打住说,“别讲价钱。喝。”

子规只好啜了一小口。

苏丰源喝了一大口,说:“啥也不用说,不是情分是缘分,对不对?”

子规似懂非懂地回道:“对。”

“对,就喝大点口,像个男人样。来。”他说着喝了一大口。

子规还是啜了一小口,并“嘶哈”着嘴说:“好辣。”

“辣吗?我咋喝着这酒香喷喷的呢?你看我——”他说完又喝了大大的一口。

子规看着他,又不自然地“咂吧”了一下嘴。

丰源浅浅一笑说:“吃肉吃肉。”

苏婶过来说:“你叔不嫌辣,让他喝。你多吃肉,听到了吗,子规?”

“我试量着喝,陪俺叔吧。”子规说着抓了一块獾肉啃。

苏丰源眯眼笑着看子规,子规不好意思地放下肉,自嘲地笑笑。苏丰源不在意地笑笑说:“这酒有香味,你咋就品不出来呢?来,你也喝大口试试。”他说完将碗里的酒饮尽。

丁香推推她娘。娘明白,于是上前劝道:“你让子规吃肉吧,你喝着香你自己喝。”

苏丰源看看她娘俩说:“那好,我喝。”说着自己又倒了满满一碗酒。

媳妇又连忙不满地说:“给你个棒槌你也当针(真)啊?别醉了?”

“没喝酒之前就醉了。”他说着又喝了一大口,被呛得扭转开头咳起来。回身看见她们正莫名地望着自己,带着余咳激动地说,“你想想,十五个互助组,还都比咱组大,三头牲口分给咱组一头,九只船也分给咱组一只,他钱程远是咱这个老弱病残互助组的大恩人、大贵人啊!嗯,子规,这小清明也是个小精灵啊,给咱这个人人躲瘟神似的小组,抓了个最好的阄。小年都考察好了,咱来年也种园,一亩园,哈哈,十亩田啊——他们眼红,眼红的时候还在后头呢。喝,子规。”

子规只是浅笑望着他。

苏婶说:“难怪你这么亲酒。”

苏丰源又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随意抹抹嘴说:“亲酒?光亲酒啊,还亲人呢!我有啥说啥,谁不知道,我摔断了腿,是子规这小子帮咱担水、翻地种地,啥活不干啊?还有谷秀,小清明。”

子规接道:“叔,别这么说,谷秀当您的闺女也不为过;清明当您的儿子也不为过;叔,俺还指望您操心呢,我当您的儿子也不为过……”

苏丰源摆摆手,显然,那动作里已有了渐浓的醉意,他打个嗝儿说:“子规,我和你婶早就把他俩当儿子和闺女待了;可你不行,一家五口人,你是大梁,还全靠你呢。你这个儿子,我就要半个吧。”

“中。”年幼无知的子规直率地应着,又说,“咱别喝了,行吗?”

“行。你记着,钱程远是恩人、是贵人,三头牲口……”他的眼神模糊了。

苏婶一边抱怨他一边送子规,子规回头对丁香说:“丁香,给俺叔多喝些水啊。”说着挑了水桶、端着獾肉出了院子。

苏丰源摇晃着送到篱笆栅门口,含混不清地说:“子规,我的话记住了么?”

丁香说:“爹,你喝多了,这话你说了几遍了?”

苏丰源抢白着眼说:“没喝多。”

媳妇过来翻他一眼,又悄声说:“还没喝多?你知道半个儿是什么意思?”

苏丰源眯眼聆听的样子问:“什么意思?”

媳妇白他一眼,埋怨说:“你不知道吗,一个女婿半个儿?”

苏丰源歪着头,突然笑起来,说:“谁不知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半个儿,哈哈,我就要这半个儿。”

“还说,不怕人家笑话?”她边往回拉他边说。

他更起劲了:“谁笑话?半个儿。”他说着冲走远的子规放声喊:“子规,你是我的半个儿!听见了么?”

子规扭过头来回道:“听见了。”

丁香的脸一热,绷紧了双唇。

太史中正家,彩凤刚要出门,被爹爹叫住:“彩凤,你去哪里?”

彩凤欢快地说:“去耕读啊,没大农活了,我也去识几个字。”

“不行!都是些男孩子,你这么大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在家待着,我回家教你。”中正厉色说。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都解放了,我还能给人吃了?你没任耕读班的老师时,也没教我一个字啊?真是的。”她说着噘起嘴。

“不行就是不行!欲知子弟成何品,但见何人共往来。你天天和丁香在一块还学好了?那个风里雨里的丫头,才多大,就给子规捉成对象了。”

彩凤打断他:“人家那是你所说的两小无猜。”

中正又打断她:“还两小无猜呢,老丈人都叫半个儿了?”

“真的?”彩凤吃惊问,而随后的眼神里堆起惊喜的光。

中正不满地白了她一眼:“这话好说不好听啊。你在家待着吧。”

“什么好说不好听啊?解放了,妇女也解放了,你还老顽固?哼。”生着气的她,又变着恳求的语气说,“再说你教书,我在你眼皮底下你还不放心啊?俺还和男孩子坐开,还不行么?爹——”

中正知道撒娇女儿的脾性,只好说:“那你一定和男孩保持距离啊?我这脸可没苏丰源的脸皮厚。”

两间土屋里。坐了十多个六到十六岁的孩童。女孩子只有丁香、谷秀和彩凤三个,她们并肩坐在小年和清明的后面。

太史中正说:“昨天,我们背完了《百家姓》。今天,我们学《新三字经》。下面不要咬耳了。”他说着狠狠地瞪一眼窃窃私语的彩凤和小年,然后念:“中国人”。

台下跟着念:“中国人”。

“四万万”。

不齐地念声:“四万万”。

“有好人,有坏蛋。”

……

彩凤进自家大门,太史中正撵上来说:“彩凤,明天你不许去了。”

“为啥?”彩凤不解地问。

“一个不完全小学,‘斗’大的字学不了几个,也就是学几‘升’大路边上的字,你就别去了。”

“俺就想学几个大路边上的字。”

“我怕你学不了字,反而学坏了。”

“又啥事啊,爹?”

“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守着一屋子人你和宋春年嘁嘁喳喳个啥?”

“哦,他让我问问你,教书也教园吗?”

“什么教书教园啊?他啥意思?我不明白。”

“他说你要是教咋种菜,他就天天去听;如果不教,他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那就让他去晒网吧。”他不耐烦地说着就走。

“他晒网我也不去了。”彩凤小声嘟噜道。

小年、谷秀、清明三人背着《新三字经》进家门。子规轻轻地撇嘴角一笑。谷秀纳闷地问:“哥,啥好事啊?你有笑脸?”

子规指指那半袋子谷子说:“我领狗剩去天成叔家看看驴下驹子没有,回来就发现院子里多了那半袋子谷子,还用一些草遮盖着。”

狗剩抢道:“我先看见的。”

小年脱口说:“不会又是咱姑送来的吧?上次尚新就因为这打咱姑,咱姑父也下狠手了——发现有多长时间了?”

子规:“我和老五来回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吧?”

小年说:“我应当能撵上,看看是不是咱姑,咱别是让她为难了。”他说着就往外跑,给匆匆闯进来的丁香撞个正着,都差点被撞倒。

噙着泪水的丁香喘着粗气说:“子规,春雨哥捎来的口信,俺爹又摔山沟里了。他一个人弄不动他……”

子规二话没说,丢下老五就跑了出去,小年也追了出去。

丁香家。祝眼镜给苏丰源包绑好,说:“去年是左腿骨折,今年是右腿骨折,改了吧?杀生有罪,我救生有德。嗯,再老老实实地躺一百天吧。尚新?”

祝尚新此刻正窥视着那越发长满体态,越发一脸秀气的丁香,根本就没有听到祝眼镜喊他。

“尚新?”祝眼镜大着声音又喊一声。

“哦……老师?”他猛然醒悟。

祝眼镜平缓了口气说:“尚新,我知道你们的老关系,为了你舅的腿别是感染了,尽快好起来,你呢,勤往这里跑着、勤换药,不能偷懒啊。”

“老师,我一定天天抽空来。”尚新欣然答应。

“哎呀,那怎么行呢?让尚新隔三差五地来看看,来换换药就行了。”魏同媛歉意地说完,又换了语气,赔着笑说,“天天跑,还不是难为孩子了。”她说着把几张人民币递给祝眼镜。

尚新连忙伸手挡回去,并说:“妗子,你要是认我这个外甥,就别提钱,也别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话。俺舅的腿尽快好起来,这是咱大伙都打心里想的,对吧?”

魏同媛执意地让着钱说:“道理是这样,可都扯家带口的;再说这药,人家先生也得花钱?”

苏丰源咬着牙说:“不要钱不行,没这道理。”

“总不能谁的钱都要啊?再说这药也值不了多少钱,这点小意思,就算我对舅您的一点孝心吧,要不我哪还有机会?”他说着把钱推给她,拉着莫名其妙的祝眼镜往外走,并回头说,“再推让,您可就见外了。”

几个人望着尚新远去的身影,有的撇嘴,有地摇头,魏同媛一脸的无奈。谷秀说:“说不定他还真学好了呢?”

小年接道:“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山雀呼呼扑翅飞开。祝尚新提着一筐鸡蛋走来。一进门,苏丰源夫妇便不安起来,她连忙说:“哎呀尚新,你又提来鸡蛋,叫我们这心里……”

尚新花言巧语道:“自家鸡下的蛋,我娘要来,我说我来就行了。”

魏同媛一脸难色:“真是的,都跟着挂心。”

他佯装内行地翻看着丰源的腿。苏丰源说:“尚新,不用天天来,这不是有点——真跟外甥走老娘家一样啦。只是,这样也显得我太娇贵了。这样吧,我的腿有情况的话,我差人去叫你?”

祝尚新故意大咧着说:“我年轻轻的,跑跑腿有啥?”

魏同媛难为情地说:“你舅这腿恢复挺好,没这没那的。尚新,别一天一趟地跑了,我们担当不起。”

尚新故作憨态地“嘿”然一笑:“妗子,你这不是说远了吗?我学好,也是我娘的意思。”

“啊……奥。”

尚新见她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又进一步说:“俺娘还常念叨丁香,她在干啥呢?”

魏同媛低头纳着鞋底说:“她啊,和子规兄妹几个买了几车苇子,好苇子编席,次一点的打箔呢。”

“哦。”他说着,脸上闪过黯然神伤。

天刚蒙蒙亮,子规就从院子里往外抱苇子。

“子规——”低沉的一声唤。

他抬头找寻,只看见一头驴驹子扬蹄甩尾在树林中,他纳闷着。

“子规——”又一声呼唤。他这才发现离他二十几米远的树下,宋天成正屈膝蹲坐在那里,在看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他又头也不抬地说:“过来。”

子规好奇地走向他。只听他说:“丁香,你也过来。”子规回头,只见丁香刚到碓臼旁,听见唤,正犹豫着呢,见子规冲她招手,于是也好奇地走过去。

宋天成手里举着一块银元,感慨万端地说:“子规,记得我曾经说过么,这银子还在?你看,它露面了吧。这原本就不是他的,是有缘人的。”

子规接过银元和丁香两个人端详着。

宋天成接着说:“今天一早,这驴驹子跑了,我不放心,出来撵它,追到这里,我冷不防给绊了一脚,看看是啥绊的,呵,一眼就看见了这块银元。”

子规说:“天成叔,你把这块银元还给尚新吧?要么留给自己。”

他摇摇头:“我不能要,一大早拾钱不吉利。我对苍天说了,今早谁最先看这银元一眼,谁就有眼缘,我就把它送给谁。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了,你俩同时看见的,就送给你俩吧。”

子规和丁香都说:“我们不要。”

天成有些生气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天意吗?知道顺其自然吗?听话,这银元送给你俩再合适不过了。现在的金银很可能不再按牌价兑换人民币了。那我建议你俩啊,到乡里的银匠铺上,把它打造成一枚戒指,再刻上你俩的名字,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子规看看丁香,丁香苦笑着摇摇头。子规对天成说:“天成叔,我们……”

天成挥手打断他:“别说了,你们要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对苍天说的话,也算白说了。以后你们两家也不用帮我了。”

子规再次看看丁香,见她不再表示反对,于是说:“别生气,我们留下。”

天成又望着她俩的背影说一句:“咱黄河湾乡里,东街最南首那家银匠铺最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