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恩将仇报怨生根 堆雪守银种下谜
“乓乓乓……”密集的枪声。
山脚下,惊慌逃命的老百姓。十四岁的宋子规和十三岁的二弟小年、十二岁的三妹谷秀、十一岁的四弟清明,几个人扯手奔跑着。父亲宋天路背着排号老五刚五岁的小狗剩,回头扶一把背个大包袱刚撵上来的媳妇,又急切地向已被人隔开的孩子们喊:“子规,别跑散了。”
“没事的,天路哥。我们在一拨呢。”邻居苏丰源回道。他背着包袱,领着最小的儿子苏小川。媳妇魏同媛一手拉着大女儿苏丁香,另一手拉着二女儿苏菊艳,紧追在后。
宋天路看他们一眼,接着又扶一把气喘吁吁的媳妇,同时回头寻望着呼唤:“妹子,妹子……”
“哥,别等我们。您抓紧走。”混杂在慌乱人群中的妹妹宋天纬应着,回头望一眼丈夫祝知书和拽着他衣襟的十三岁的儿子祝尚新。
“咝咝——”有两发子弹尖叫着从人们头顶上飞过。
“往山沟里跑。” 宋天路向着子规他们的方向喊。刚要回头,又听见“咝咝咝”几声,子弹从头上飞过。
妹夫祝知书追上来,边跑边问:“听说是攻打昆山县城啊,咋冲我们老百姓放开枪了?”
“你没看见,有不少当兵的都混进人群里来了。”宋天路说着又冲子规几个的背影喊,“抓紧去地崖下躲起来。”
宋天路媳妇眼看离子规几个不远了。这时,老四清明的小手与子规的手扯开了,继而被裹进混乱的人群里。
“清明,清明……”母亲恐惧地喊着。然而纷乱的叫喊声、惊吓的哭声以及贯耳的枪声,淹没了她那急切的呼唤;一个个窜动的人头,一个个一晃即逝的身影,挡住她的视线和去路。
魏同媛听到呼声,又见清明的影子一闪,于是,她放开两个女儿的手,说:“丁香,抓紧了你妹妹。”话音未落,边蹿进人流,追赶着清明。
丁香还没抓牢菊艳,就给一个急跑过来的身影撞开。
“乓乓乓……”一串枪声,接着有不少人倒下。一个大个子的男人中弹后,原地旋转了个360度,这才歪斜着仰天倒下。才十岁的苏小川吓呆了,傻傻地看着。苏丰源去拉他,被一枪打中胳膊。
“都趴下,抓紧趴下。”宋天路边喊边就地趴下。
天路媳妇见苏丰源中弹,不再呼唤清明,丢下包袱,不顾一切地向呆立着的苏小川跑去。她刚伸出手去,还没有抓住苏小川,“乓乓乓……”随着一串枪响和一股焦腥味的烟气,她用胸膛替苏小川挡住了那横飞来的子弹,顿时倒在血泊中。但紧接着又一颗子弹飞来,击中呆立在那里的苏小川,他也中弹身亡。
“妹妹,妹妹……”苏丁香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哭喊着被挤丢了的菊艳。
宋子规奋不顾身地跑过来,一把把她拉倒。“嗖嗖嗖……”子弹尖啸地叫着从他们身上边飞过去。
“尚新,尚新……”也受了枪伤的祝知书和媳妇一边爬一边喊着。
宋天路听到喊声,回头朦胧看见不远处站在尘烟中的外甥祝尚新,于是站起来,背着老五疾步向他跑去。一时间惊呆了的祝尚新,木然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身躯倒下。宋天路上前刚把他摁下,一颗飞来的子弹便将他击中,他一头栽下去便不动了。传来老五“哇哇”的哭声。
枪声渐远渐稀,逃难的纷乱脚步和身影也渐停渐止。山脚下,尘土、硝烟还有烧着衣襟和包袱的烟火气弥漫着。躲在梯田地涯下的人们,拍拍头上的土,走出来,寻找着亲人。苏丰源抱着儿子哭。丁香惊慌失措地张望着,哭喊:“妹妹,妹妹……”
宋子规、小年、谷秀三个人抱着爹娘痛哭着。姑姑宋天纬抱着“哇哇”哭的老五,跪在哥嫂面前。
祝知书透过烟雾尘气,焦躁地寻喊着“尚新”的名字。
痛哭声悲伤,呼唤声焦灼。此刻的祝尚新却充耳不闻,趴在被打死的尸丛里,偷偷地翻看着一个个沉甸甸的包袱。
魏同媛领着清明回来了,也抱了儿子哭。子规兄妹几个跪着爬行到她面前,边哭边说:“苏婶,要不是您,清明就跑丢了。可小川兄弟他却没了,还有菊艳妹妹也丢了……”
魏同媛震惊地抬起头,望一眼极度害怕模样的丁香。丁香终于哭出声来:“娘……”接着跪到她身前,畏怯地说:“娘,我没看好妹妹。呜呜……”
满眼噙泪的子规连忙乞求说:“婶,都怪清明,怪我们,别、别责备丁香好吗?要么,让清明给您当儿子?”
谷秀也跪前一步,一边哭一边说:“婶,要么,以后俺替菊艳孝敬您?”
苏丰源流着眼泪过来,放开捂着伤臂的手,一手拉子规,一手拉谷秀,悲苦地说:“孩子,你娘如果不去救小川,她也不见得就会死啊,再说,如果不是你拉倒吓傻的丁香,她也不定活命……”
魏同媛忍住泪,紧紧地把丁香搂在怀里。
老五依旧“哇哇”地哭着。姑姑宋天纬泪流不止,内疚地说:“孩子,你爹……”她哽住了。
祝知书的唤儿声,“尚新,尚新……”
趴在死人堆里的祝尚新,从死人身上扯下一条布,将元宝和金条包好,掖进裤腿里,系上裤口,再用布将脚脖子缠绑几圈,又将一个小巧玲珑的小金佛再次欣赏一眼,揣进兜里,寻思一下,接着又抓两把死人血,胡乱抹搽在绷布上,他自得地笑笑,一脸的兴奋不已。接着,他又用牙咬开一个包袱……
祝知书一把把他拉起来,拖到宋天路尸前,嗔怒道:“儿子呀,你舅是为你挡了一枪啊。”
他如梦初醒似的“啊啊”两声,然后小心地蹲下身子,用手捂着绷布,慢慢地跪下去,伏地哭起来。
孝笑亭旁,女导游说:“可以说,三家的恩怨,从此纠结啊。”她又双手示意大伙说,“故事长着呢,都找地方坐下来听吧。”
月亮爬上树梢。满屋子烟气里,谷秀一个人在做饭,她弄了一脸灰污,还忙得不可开交。子规坐在石头门槛上,双手交抱在胸前,苦苦思量着。二弟小年坐在小矮凳子上,依着左边的门,看看哥哥、又望望天空。三弟清明坐在小马扎上依着右边的门,已经睡着了。谷秀走来,嗫嚅了一阵子,终于怯生生地说:“饭又烧糊了……”
姑姑家,包缠着胳膊的宋天纬和腿上缠着绷布的祝知书两个人都哄着小狗剩入睡,可他就是哭个不停。
里间屋里,尚新用棍子顶着门,窗子上也挡上一个盖帘,然后趴在炕上,掀开被子,欢喜地欣赏着一堆元宝、金条和小金佛。他翻身躺在炕上,望着烟气熏黑的梁檩,转动眼珠想了想,坐起来,又满屋子巡视一遍,目光又落在炕上。于是,他轻轻地揭开苇席,找了一个铲子,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坯,端来油灯照看了一下黑乎乎的炕洞,然后包好元宝和金条,小心地放进去,又拿起那个小金佛,歪头冷笑着说:“我也不理你这手上四个鸟字是啥,嘿,你就钻炕洞里给我看银子吧。”说完将金佛包好,放进炕洞里,盖好坯,又到灶前用手划拉几把碎柴草末,抓几把沉淀的碎土屑,洒在曾动过的土坯四周,再用笤帚扫去土痕,看看妥了,得意地笑笑,这才把席子盖上。又听到外屋的哭声,收起窗子上的盖帘和顶门棍,开门出来。
才五岁就离开爹娘的小狗剩已哭哑了嗓音。暴躁脾气的祝知书不耐烦了,吼道:“还哭?哄你半天了,你哭丧啊?”
小狗剩害怕的样子,果然停了哭声。
宋天纬生气地说:“你发的什么火?吓着孩子?”
祝知书把头扭到一边生闷气。小狗剩抽噎着,眼巴巴四下里看看,然后又呜咽着哭了起来。祝知书拍一下大腿,再次不耐烦地说:“祖宗来,你住腔吧,俺知道你爹为俺儿死的。”
小狗剩果然不哭了,窥视他两眼就睡了。睡意中又打几个气嗝儿。
祝尚新脑际还在闪现着那些元宝和金条。
宋天纬过来对他说:“你听到了么?”
祝尚新收回思绪:“啊?什么?”
宋天纬嗔骂:“装憨卖呆!你舅咋死的?”
躺在**的丁香,头上敷着块毛巾,迷迷糊糊地睡着。魏同媛陪在一边,无助地重复念叨着:“娘不怪你,娘不怪你……”
子规闯进来,看一眼丁香,怯怯地问魏同媛:“婶,医生来过了?”
魏同媛:“来过了,就说是吓的,不碍事。”
子规:“俺丰源叔去找菊艳,还没回来吗?”
她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唉,她才十三岁……”她哽住了。
宋天纬掀开盖帘,用瓢从泥瓦缸里挖了几瓢黑面,倒进一个小布袋里,系好口,又背起狗剩,再用带子将他跟自己绑在一起,然后提了布袋向外走去。
太阳跳出蓼儿洼水面。祝家庄与宋家庄相隔不到一里地,是一沟谷为界。她刚走过那沟谷,便看见扛着铁锨的苏丰源从一块还没拔去棉花柴的山坡地里出来。她紧走几步,追上他问:“丰源哥,找着孩子了吗?”
“也进城找了,也去湖东找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又回头指着小川坟旁的一个新土堆说,“你嫂子说,在小川旁边给她也堆个坟吧,就让孩子的孤魂以后有个地方。”
宋天纬掩藏着叹息,不便于说什么,都缄默着进了村。
宋天纬刚进娘家的荆条栅门,谷秀就从后边闯进来,满脸流泪,泣不成声地对子规说:“哥,丁香姐昏睡了三天了,谁喊也不吱声……”
子规不等她说完,就跑了出去。
丁香家,丁香闭着眼睛。魏同媛俯身晃着她哭喊:“丁香,丁香,你醒醒啊?”
苏丰源放下铁锨进来,见状边喊着“丁香”,边用手去启开她那紧绷的嘴,但牙咬得实实的。
子规闯进来,抓住她的手,声泪俱下地说:“丁香,找着菊艳了,找着菊艳了。”
“妹妹?”丁香睁开了眼睛,一种坠于负疚深谷中难以自拔的意识刹那唤醒,还有着一种顾盼的闪着弱光的精气神,她想坐起来,但白尽了努力。娘来扶她,她急切地问:“菊艳呢?菊艳……”她抓着子规的手,没寻到菊艳,又几近绝望的要瘫下。
子规连忙说:“哦……哦,她今天不能来。嗯……是这样,有咱附近一个上岁数的老头去了湖东,回来说,在一个大户门前路过,正好遇见菊艳进门,老头就叫了菊艳一声,菊艳回头见是熟人,很害怕的样子。老头问她和我一块回家吧?菊艳说不行,人家救了我的命,认我做女儿,我得报答人家。正说着,那家主人出来了,问菊艳认识老头吗,菊艳点点头。那主人一听,连忙给老头作揖说,我求您了大爷,别说看见过这孩子,我们家有田有园,就是没儿没女,这孩子很懂事,和我们也很有缘法,这是天意,我们认定这个闺女了,就让她跟我们享福吧,我求求您了。他说完还掏给老头一个元宝,就说要是老头把事情说开的话,不但要回那个元宝,还得让老头赔一个……”
丁香急切地问:“那个老头是谁?”说着又转向娘,“快去找那个老头啊!”
子规连忙说:“这牵扯到一个元宝的事,人们就光传话不敢传名了。不过你们都放心,菊艳不会受罪的,早晚她会回来的。”
丁香一脸的困惑。丰源夫妇都满脸的无奈,心下都晓得他的苦苦用心。子规嘴角耸着哭似的笑。
躲在门外的谷秀懵懂地望着他们。
子规和谷秀回家,谷秀问他:“哥,菊艳真的在湖东做人家的女儿了?”
子规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回道:“是的。”
谷秀停住了脚,摇摇头说:“骗人吧?”
子规认真起来:“真的。那老头说完还拿出元宝,这么往空中一丢,然后落回手里,很是得意的样子;但他马上又收了笑,害怕的样子往四下里看看,又说,我是骗小孩的,我是骗小孩的。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谷秀:“喔,哥哥一定认识那个老头了?”
子规连忙说:“我还真不认识。”
谷秀摇摇头说:“哥,你说的这,怎么和咱娘去年冬天讲的那个故事差不多呢?”
子规神秘地一笑:“没有真事哪来的故事。等我打听好了,我就领你去见她。”
谷秀半信半疑地苦笑一下。
姑姑家,宋天纬看着所剩无几的那点黑面,盛了两瓢,第三瓢盛满后,犹豫一下,又倒下一半。她将面包好,背绑好狗剩,迈出了屋门。
谷秀和清明每人背着一篮子柴火走进丁香家。放下柴后,谷秀走近已好转起来正纳着鞋底的丁香,二人坐在一起相互讨好地看着。清明转身要走,被魏同媛喊住:“清明,过来,看看婶子给你做的鞋子可脚不可脚?”
清明乖乖地过去,穿好后,蹦跳欢呼的样子。魏同媛笑笑,但那笑意里马上又染上了感伤的味道。
黄昏。宋天纬背着小狗剩走出娘家的栅门,刚到院子外的碓臼旁,祝知书便匆匆跑来,迫不及待地问:“尚新在这里吗?一天没见他的影子了。”
宋天纬纳闷地说:“他根本就没来呀?”
祝知书双手一拍大腿,带着埋怨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他跟你来了呢。嗨!”
子规、小年、谷秀几个都围过来:“那……他上哪去了?”
月夜下,祝知书夫妇、苏丰源夫妇、子规兄妹几个还有邻居们,在村头、湖边、山谷边等地方找寻着,呼唤着:“尚新——尚新——”
在祝宋两庄交界处的山路上,祝尚新推着一辆独轮车走来。他听到呼唤他的声音和附近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于是,他把独轮车拐进路边的山坡地涯下,挥胳膊擦把汗,然后歪头竖耳聆听着动静。
有邻居的声音传过来:“尚新这孩子能跑哪去呢?他不知道爹娘快急死了?”
“该不会是进了昆山县城吧?”
“他一个小孩子去县城干啥?听说城里的大堂大户的都快烧尽了?”
“好奇呗。”
“那个孩子可有心计,不会光是贪玩的。”
几个人议论着走远了。祝尚新这才咬着牙将车子推到路上来,向祝家庄走去。
尚新家,他把独轮车上的柴草抱掉,露出两侧盛着粮食的两条布袋。他咬着牙把布袋撷进屋里。一会儿,他出来了,端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着。他听到院子外边有娘哄着小狗剩回来了,于是,他匆匆进了里屋,倒炕头上装睡。
娘进门后大吃一惊,骂道:“你这个小跋扈羔子,一帮人都到处找你,你咋睡在炕上?”
尚新揉揉眼,装着没睡醒的懒腔说:“我一直睡在炕上啊?”
祝知书跟着走进来,进门就骂:“胡说,我来屋里好几次了,怎么没有看见你?”
尚新噘着嘴说:“我做个梦,快把我累死了。娘,我是不是也会梦游,有梦游症啊?”
娘的心软了下来,关心地问:“什么梦游症啊?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尚新故作迷茫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记不清了。”
祝知书瞪他一眼,依然没好气地说:“一派胡言。这些日子了你就光知道贪玩,你玩也不要紧,可得进家啊?你知道多少人找你吗?都吓死了。”
尚新困乏地闭着眼说:“我困死了。”说完倒头就睡。
雄鸡司晨,东方橘红。亮光从窗户的条格间透进来,宋天纬起身穿衣去做饭。祝知书也接着起床,去了院子里缝补着渔网。她抱了一抱柴禾进屋,生火后去掀开面缸子,发现满满一缸面?她顿时惊讶不已,连忙去院子里,二话不说就拉祝知书进了屋,指着面缸子问:“你弄的?”
祝知书也双目溜圆,伸着舌头,连忙掀开另一个缸子的盖帘——满满一缸米。他再次伸伸舌头,接着扭头进了里屋,推醒尚新问:“儿子醒醒,快醒醒。”
乏透了的尚新只是哼了哼。祝知书扭着他的耳朵叫醒他,咄咄地问:“是你弄来的米和面?”
尚新搓着眼睛坐起来,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什么米和面啊?”又摇摇头,“不知道。”
祝知书置疑问:“那一缸米和那一缸面不是你弄来的?那昨天一天你都去哪里了?”
尚新故作不解地回道:“我一直在炕上睡觉啊?”他摸摸头又接着说,“后来做了一个梦,好像是有个米山,还有个面山,我一见可喜坏了,装了两车就往家赶,我又怕又累……哎,爹,俺三爷爷会梦游,我这也是梦游吧?”
祝知书撇撇嘴,骂一句:“瞎咧咧!”
尚新说:“真的。我还记得吓尿了一裤子。”他挪挪屁股,然后指着褥子上湿乎乎的一片说,“哎,你们看这里,我尿炕了。”
宋天纬连忙过来拍拍他说:“哎哟我的儿啊,还真尿炕了。”又拉一把祝知书说,“孩子是累的,还又害怕。”说着又转向尚新,“睡吧儿子,再睡会吧。”说完后拉着祝知书出来,示意他在面缸子前磕头,他站着摇头,她跪下磕了三个头。
宋天纬背着狗剩,手里提着一些米面,走进宋家庄。祝尚新手脚不安分地跟在后边。
一木门外,三十多岁以要饭为生的半盲人宋天成,叫门道:“大娘大爷都旺相,晚辈的都孝顺。给口吃的吧?”接着又打竹板唱,“郭巨思供给,埋儿愿母存。黄金天所赐,光彩照寒衣。”他又用白话说,“此乃郭巨埋儿奉母也。”接着又唱,“葬父贷孔兄,仙姬陌上逢。织缣偿债主,孝感动苍穹。”接着用白话说,“此乃董永卖身葬父也。”
门开了,走出三十多岁的天歌媳妇李笑英,她递给他一块熟山芋说:“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也不用埋儿,也不用卖身,无忧无虑、有说有唱的,多好啊,是吧天成兄弟?快再去赶下一个门吧。”
宋天成回道:“嘻,我即光棍又绝户的,还有人羡慕我呢?”
“饭来张口,谁不羡慕?”李笑英说完,嘲笑地看他一眼,然后和走来的宋天纬打招呼, “妹子,真是姑娘亲辈辈亲啊,你挂着孩子又来照看了。”
宋天纬回道:“天歌嫂子,俗话说,不要聚宝盆,也得要娘家人。”她转身发现尚新在夺宋天成手里的打狗棍,连忙呵责他,“小尚新,夺你舅的棍子干啥?你舅还得靠它打狗问路呢,你这孩子,咋越长越不懂事了。”
宋天成使劲和他夺着棍子,笑着说:“这孩子劲头还行呢,力拔山兮气盖世。外甥啊,将来也做个霸王吧。”
尚新松了手,歪头问:“鸟霸王?”
宋天成:“那霸王可是天下无敌。不过,外甥啊,你得学乖了,乖了我就唱给你听——霸王围汉王于荥阳,刘邦胆颤又心慌……”他说着就唱起来。
尚新打断他说:“别来老掉牙的,来两句新鲜的?”
“考我呢?好啊。”他于是边打竹板边掐道, “毛主席,真英明,补天浴日把全国统!上改国号中华人民共和,省内辖区在调整,昆山已划归为梁山县,乡村土改马上就进行……”
李笑英打断他问:“天成兄弟的消息这么灵通,昆山县真划归梁山县了?”
宋天成浅淡一笑:“嫂子你忘了,盲人耳朵灵。我再告诉你,咱这宣唐区,以后改为九区了,驻地在黄河湾。”
尚新接道:“纯粹瞎说。”
宋天纬一边追他打一边骂:“小跋扈羔子,咋给你舅说话的?”
宋天成也骂道:“奶奶的脚,你倒会说短话。”
“你是眼瞎又不是腿瘸?咋是短话了?”尚新边跑边回头说。
宋天成对跑远了的尚新感叹着说:“呵,这孩子人不大,够老道的,应当有出息的。不过呢,别是长歪了。小辈的都恭敬孝顺得好。”他边说着又走近另一家门口,乞讨说,“大娘大爷都旺相……”
山坡上,早收完了山芋的空地里。子规、小年、清明、丁香、谷秀、宋天歌那十三岁的儿子二蛋、宋春雨那十二岁的儿子大宝还有太史中正那十四岁的女儿彩凤,都在用铁锨翻寻着主家收刨地瓜时落下在地里的地瓜。祝尚新跑上来冲大伙喊:“大伙都听着,从今往后,咱就属于梁山县管辖了。我们就是梁山好汉了。”
二蛋瞥了他一眼,不服气地说:“狗屁好汉,咱两个摔个试试?”
祝尚新看看比自己高的二蛋,歪头轻蔑地说:“你是牤牛的耳朵仗着离家(角)近啊,还是仗着比我高啊?”
二蛋也一副轻蔑的样子:“我还比你小两个月呢?”
尚新:“好,我比你大两个月,你比我高点,扯平。摔个就摔个。”他说完就抢先上去抱住二蛋,两个人扭在一起。二蛋垫了底,二人起来又摔,尚新又垫了底。起来后又继续摔。这时,一块银元从尚新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谷秀眼疾手快拾了起来,却没给别人发现。第三个回合,二蛋再次垫了底。尚新起来说:“三局两胜,你输了。”
二蛋起来说:“今天不算,明天再摔。”
小年说:“你败了就是败了。”
清明也说:“不算再摔?”
二蛋说:“让他和子规摔个试试,他敢不?”
尚新愈发傲气:“谁说不敢?”于是冲专心翻土找寻着山芋的子规喊,“子规哥,来,咱俩试试?”
子规瞟他一眼说:“一边玩去吧。我没那闲心。”
尚新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不敢啊?你可比我大四个月呢?”
子规白他一眼,把铁锨一扔说:“——来吧。”两个人说着就扭在了一起。
倒了六回,三胜三负。子规略占上风,子规不服,还要摔。谷秀过来生气地说:“别摔了。”说完把银元还给了尚新。他这才摸摸兜里,发现果然是自己的,于是把银元在空中抛个圈接着,得意地说着“打擂成功,走了”,然后跳跃着下了山。
大地被雪覆盖着。树梢上有乌鸦叫着。
子规家栅门外的草垛旁。一片扫净雪的地方支着一个竹筛子,筛子下有几粒谷粒,支筛子的小木棍上系着一根细长的绳子,扯到木栅门里。小年、清明两个人躲在门垛后面,悄悄地窥视着麻雀来吃谷粒。院子里,谷秀嘴对手心呵几口热气然后再纳着鞋底,还一边照看着用一根绳子系着麻雀腿在玩耍的小狗剩。
这时,苏丰源提着两只山兔走来。小年惊喜地向前问:“哎,丰源叔,那野兔跑得那么溜,你是怎么逮住的?”
苏丰源提起兔子炫耀着说:“这雪天雪地里,下套子套野兔,可是一绝。”
“那你也教教我吧?”小年好奇又羡慕地说。
“那可都是山沟里的蹊跷地方,小孩可去不得。待我煮熟了你们去吃吧。”丰源说着又转向清明说, “听见了么清明,待会去吃兔子肉啊?”
清明正等着几只麻雀试探着踱进筛子,头也不回,只是轻轻地向他挥一下手,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麻雀。小年也悄悄地躲到门垛后。
这时,祝尚新一手往空中抛接着一块银元,一蹦一跳地跑来。小年两个看见,干着急地张着嘴,不敢出声,又轻轻地向他摆手示意。尚新看见,不但不理,反而故意跳起,又大呼一声“轰——”,将鸟儿赶飞。但随着鸟飞,他也“呱唧”滑倒在地上,那枚银元在雪地里即刻隐身不见。他顾不得疼痛,一味地叫着:“我的钱,我的钱呢?我的钱……”
小年向前拉起他来,一边说着“叫你再坏”,一边低头替他找寻那枚银元。
清明和谷秀也都帮他找。清明看见了躺在雪孔里的银元,伸手捡了起来,并紧紧地攥在手里。尚新看见,伸手去夺,并说:“给我,这是我的。”
清明把手藏到背后,歪头冲他说:“不给,看你还坏不坏?”
谷秀说:“清明,给表哥的。”
清明依然歪着头,坚决地说:“不给不给就是不给。今天腊月二十三,是二哥的生日。我们给二哥准备的麻雀……”
不等他说完,尚新便上前去抢。清明的手弄痛了,尖声号叫着。小年拉开尚新,对清明说:“好弟弟,听话,给表哥的?”
清明看看被他弄破流血的手,气愤地将钱往空中抛去,并狠狠地说:“叫你再故意轰走我的鸟。”
银元在空中抛个不规则的弧,刹那便隐迹不见。
尚新一看,上去就给了清明一拳。顿时,有鼻血流了出来,清明哭叫着。谷秀上前推了尚新一把,并恼怒地说:“你欺负小孩?”
他看她一眼,也不答话,猛用力一推,又把谷秀推倒在雪地里。小年二话不说,向前就给了尚新一拳,并说:“为了一块银元,你谁都敢打?”
尚新怒气冲冲:“一块银元?你家就赔不起这块银元!”说着就和小年扭打在一起。
清明见状,过来抱尚新的腿,谷秀也上前拽尚新的衣裳,很快,他就被小年摁倒在地上。小年骑在他身上问:“你还横不横?”
尚新使劲翻滚着说:“横不横?你们这窝狗子咬人啊?”他猛一用力,把小年翻压在身下,又伸手把谷秀拉过来,使劲摁在小年身上,清明抓了把雪洒他,也被他拉过来,又摁在谷秀身上,并挥拳打他的后背,使劲扭他的屁股。
院门外,在碓臼旁牵着麻雀玩耍的小狗剩吓地“哇哇”大哭。子规听见后从院子里跑出来,见状,上去一把把尚新拉开,再把清明扶起来,当他看到清明的鼻血还在流时,他怒火中烧,过去一拳就把尚新打倒在地。
尚新爬起来,眼都红了。破口大骂:“我操你祖宗,欺负人呐?窝狗子。”吼着扑向子规。
两个人又扭打成一团。小年起来,用力去拉尚新的腿,顿时,尚新垫了底。但他叫骂个不停:“我操你家祖宗,窝狗子。”
“呱唧”,子规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又咬牙说:“你再敢骂,看我把你的嘴揍烂?”
“我操你祖……”
“呱呱呱……”子规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嘴上,以至于他的鼻血流了出来,他还叫骂不休。小年和清明使劲往他的腿上踢,谷秀惊慌地喊着“姑姑快来”,连忙跑进家去。
宋天纬出来了,厉声喝道:“住手!”
子规几个连忙住了手。姑姑恼羞地说:“你们都还小吗?真都给爹娘丢人!”
她话音刚落,爬起来的尚新向前冷不防一拳又把子规打倒在地。子规摸一把被他打伤的鼻血。尚新还在吼骂:“我操你家祖宗……”
“呱唧”,又一巴掌落在他那带着鼻血的脸上。宋天纬看看他脸上留下的五个血手印,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竟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一种撕心的疼痛。
子规坐在地上没动。尚新惊诧不已地望着娘。小年、清明傻傻地看着姑姑。谷秀屈膝蹲在碓臼旁哄着吓哭的小狗剩。
这时,半盲人宋天成拄着棍子走来,还隔着很远就问:“因为啥啊?表兄弟打起来?”
尚新依然忿忿不平地大声吼道:“清明把我的一块银元扔进雪里找不到了。”
“奥。”宋天成顿住脚说,“嗯,盲人耳朵灵——外甥别生气,咱新中国刚取缔银元买卖,严禁金银计价流通,新币开始了。丢就丢吧,不值钱了。”
“啊?”尚新大吃一惊,但动心一想又问,“换新币,这银元也得有牌价兑换啊?钱庄的老板说过的,一块银元能换好多米……”他见大家都置疑地瞪着自己,于是扯谎说,“那天,我给人家翻了半天地,一块地瓜也没翻着。最后就翻出来这块银元……”
“胡蒙!”清明撇着嘴打断他。
尚新横眉道:“你说啥?”
清明立马改词说:“腚疼。”说着自己摸摸屁股。
宋天成劝道:“算了算了。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伤不多时。都是表兄弟吗,回家洗洗脸,那小笑脸还是灿烂的。都家去吧,啊。”
尚新说一句“没一个公道人!”说完头也不回地直接回祝家庄了。
一双双眼睛都看着那个不服气的后影。
苏丰源煮好了兔子肉。纳闷地对媳妇说:“咦,小清明咋还不来呢?不会是光顾捉麻雀忘了吧?”
媳妇说:“让丁香给他送过去吧。”
苏丰源说:“别介,人多,清明分不了多少。还是让丁香过去把他叫来吧。”
丁香听见了说:“好吧。我去叫他来。”她说着去了。
苏丰源突发感慨说:“丁香他娘,我说啊,反正他弟兄好几个,我看认清明这个干儿子也行?”
媳妇:“现在啊,我看怕是子规不肯了。那个孩子挺有血性,有志气,别看低头不语,闷葫芦肚里有,与当初小川才死的时候,情景大不一样了。”
丰源:“给他姑说说呢?”
媳妇沉思着说:“哎哟,恐怕也不会答应,她最近好像白白捡了谁家的家当财物的,老往娘家背来米和面的……”
“爹,爹,你快去吧。吵起来了。”丁香一进篱笆院口就喊了起来。
丰源夫妇连忙出来问:“咋回事啊?”
丁香指指外头说:“尚新和他爹,眼看要和子规打架了。”
子规家院门口,祝知书指着子规大声呵责:“亏你还是表哥,带头领着兄妹几个把尚新打得鼻青脸肿。还有亲戚味么?”
子规双臂交抱着,稍微歪着头,像是负疚,更像是不屑理睬他。小年并不示弱,和他理论说:“是他先把清明打的鼻口流血。”
尚新:“是他先把我的钱扔丢的。”
祝知书顿着头说:“这可是一块银元啊!”
小年:“几块银元也不能打清明啊?”
谷秀:“他打了清明,又把我推倒了。”
尚新:“窝狗子,你们一窝子都上前。”
子规站前一步说:“听听,听听,‘窝狗子’?他还骂祖宗呢!姑父,你说,这是他应该骂的话吗?”
祝知书指着尚新的脸:“你看看他这脸上,你们就应该打了?”
苏丰源两口子过来了,连忙去劝祝知书:“兄弟你消消火,都是小孩子……”
祝知书打断他,指了尚新的脸说:“你看看,你过来看看——他这鼻青脸肿,可是他子规带头打的!清明还扔丢了尚新的一块银元……”
“行啦,别越说越玄乎了。谁相信他有一块银元?”苏丰源打断他说。
清明“呜呜”地哭着,一瘸一瘸地跑向丰源媳妇,委屈地说:“婶,我腚疼。”
丰源媳妇扒开他的棉裤,看着青一片紫一片的印子,立马心疼起来,大声吼道:“他姑父,你还看看看?你先看看这孩子的腚,这才多大的孩子,这青一块紫一块的,你还找上门来?我告诉你,这孩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要是把哪里给打伤了,我也不给你们拉倒!”
祝知书晃晃头说:“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理论。尚新,那银元是真的吗?”
尚新:“咋不是真的?钱庄里老板说的能换很多米呢。”
祝知书说:“还愣着干什么,把这方圆三十米以内的雪全堆起来,都往中间堆。我不信找不到?”
苏丰源说:“好吧。大家都动手。”
顿时,在场的人都动手往中间一锨一锨地堆着雪。三十米以内的雪都堆起来了,仍然没见银元的影子。丰源问尚新:“外甥,到底有没有?”
尚新:“有。”
苏丰源说:“那好吧。”他转向祝知书,挖苦地说,“我的妹夫来,你就守着这堆雪融化吧。子规,你兄弟几个家去吧。”
知书立马说:“不行。子规,你们几个挨家去收敛草木灰,我撒上一层灰,别人做了手脚我好知道。”
苏丰源:“好吧,就依你。那就都去收敛草木灰吧。”
孩子们用簸箕和筐子端来了草木灰。祝知书将草木灰沿雪堆撒了密密一层。苏丰源见他还对着青灰色的雪堆发呆,便问道:“妹夫,你还想说啥?”
祝知书怒气未消地指着子规说:“子规,你给我看好了,只要有人动,这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丰源立马反驳说:“子规不看。妹夫来,你如果不是一天来看上八遍,就没人相信这里边有一块银元。”
子规家,一小盆泛着香味的兔子肉。丁香说:“子规,别生闷气了,小孩子谁打谁两下子都不记恨,转脸就忘了。你不吃,他们都不吃。”
子规用鼻子吁口气,站起来,把兔肉分给兄妹几个,自己也拿了一块,啃了一口,边吃着边对小年说:“小年,走,咱俩去姑姑家。”
小年不解:“干啥去?”
子规:“去看咱姑姑。”
丁香连忙劝阻:“别去了,又没找到银元,都在气头上,有话不好说。”
子规:“越没找着银元越得去,不是给他辩理,是赔不是道歉。”
小年立马反对:“我不去。”
子规硬朗地说:“不去不行。”
丁香害怕的样子说:“子规,你就明天去吧,你姑父那脾气……”
子规拉了小年边走边说:“不行,我担心老五。”
走到姑姑家院墙外,小狗剩的哭声先是传了出来,又听到姑父呵斥姑姑的声音,还有小尚新抱怨娘的声音,姑姑啜泣着用手拍打安慰着老五的声音。
子规一副慎重的样子,扭头对小年说:“不许冲动。”
小年点点头。
二人径直闯进屋里,二话不说,子规便拉小年给姑姑跪下,面带惭愧地说:“姑姑,我错了,我给您磕头赔礼。”
宋天纬连忙过来要拉起他们,转念间又示意他们兄弟应转向姑父。子规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对姑姑说:“姑姑,您照料着老五,我们还惹您生气。”
“你还知道你姑照料着老五啊?”祝知书的火暴脾气又上来了。
祝尚新也趁火打劫:“你们吃的米和面,都是俺娘偷拿了俺的去喂你们的?”完了又小声嘟噜道:“没良心,喂不熟的白眼狼。”
子规站起来,扭头对祝知书说:“姑父,还有啥指教的?”
祝知书脱口道:“这些还不够吗?”
“好。”子规咬着牙说:“好,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错。”
也随他站起来的小年抢道:“俺爹替他挡的那一枪呢?”
子规看他一眼说:“一笔勾销。”
小年瞪大了眼:“什么,咱爹的命都没了,就这样抹掉不算数了?”
宋天纬意识到问题严重,连忙来劝他们:“孩子……”
子规挥手打住说:“什么也不用说了姑姑,今天我们就把老五抱走。我们再也不要您的一两米一两面。”又转向祝知书郑重地说,“姑父,今天就扯平了。但我要说一句,只要有人敢给俺姑气吃,我们决不饶他。走!”
姑姑连忙来拉他:“子规,不要这样。姑求你了……”
子规抱过狗剩,说:“姑姑,你放心,只要饿不死我,就饿不死老五。”然后拉小年一把说,“走!”
小年边走边问:“爹的命算是白搭了?”
院子外有宋天成的叫板传进来:“恩结怨来怨错结,恩怨错综情理灭。人心不仁富不得,为富不仁根夭折。善始善终得正果,悖入悖出是天穴……”
子规家院子外。堆了雪的空地上,二蛋、大宝、清明几个在玩“打耳鸟”的游戏,小狗剩自己蹲在碓臼窝里,牵着系了细绳的麻雀玩耍。
尚新来了,昂昂不睬地围着灰雪堆转了一圈,见无人理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晃着膀子走了。
子规和小年手里拿着几个绳套一起出院门,匆匆往外走。二蛋连忙问:“喂,你俩不是去追尚新吧?”
子规:“我才懒怠理他呢。”他们边说边走。
“那你们去干啥?”大宝又问。
“寻野味。”子规说着走远了。
二人沿山路进了山沟。石崖上有猫头鹰尖而细地叫着。
小路越来越崎岖。小年说:“难怪丰源叔不让我们来,这路真危险,还有这猫头鹰叫得真瘆人。”
“危险也得来,这马上就过年了,得想法弄点吃的。咱面缸里没几碗面了。”子规说着脚下滑了一下,于是又说,“慢点啊,净些石头卵蛋子,本身就滑,还又有雪。”
二人正走着,传来力竭地呼救声:“来人啊,来人啊……”
兄弟俩对望着,屏住气听,小年说:“好像是丰源叔?”
子规果断地说:“是他!他一定出事了,快。”二人说着奔呼声而去。
苏丰源从陡峭山路上滑下来,摔在山沟里,屁股下还压着一只死去的兔子。见子规两个走近了,咬着牙说:“我的腿……”
子规兄弟过来扶他,他疼得“嗷嗷”怪叫,又咬咬牙说:“我的腿怕是断了?”
子规说 :“来,你伏在我俩的肩上吧。”
两个人说着用力把他架起,肩负着他,趔趄着,半步半步地向山下移去。那只挂在子规屁股上的兔子晃来晃去。
二人架扶着苏丰源进家,魏同媛是又埋怨、又疼惜、又忧愁:“哎哟,你的腿要是断了,这日子还有法过啊?”
用纺车纺着线的丁香和纳着鞋底的谷秀都围过来,吓得哭了。
子规说:“我去叫先生。”
不大会,乡医祝眼镜来了,子规把药箱从**摘下来递给他。魏同媛先是递上一盆炭火。他烤了烤手说:“让我看看。”
魏同媛向前掀开被子。祝眼镜刚碰着他的腿,苏丰源便“哎哟”一声尖叫。“娇贵”,他骂着看完伤势说,“小腿骨断了一根。”抬头对魏同媛说:“别愣着,拿盐水来。”
魏同媛连忙化了些盐,把盐水递上。祝眼镜用盐水清洗好伤口,说声“忍着疼,别动啊”将腿骨捏着对齐了,又敷上药粉,再用竹板子绑好。苏丰源一直咬着牙,豆大的汗珠沁满额头。祝眼镜收拾着药具说:“少活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老老实实地躺三个多月吧。”他接过魏同媛递过来的几张人民币,又顺手提了那只兔子说:“想好得快,别缺了油水。”然后去了。
子规不解:“婶,四节手指头是啥意思?”
魏同媛:“手指头长啊。明天,我给他打点些稀罕的送去,可不能让他留后手,你叔的腿须得抓紧好起来才行。”
子规家。油灯下,发着高烧的老五躺在炕上,兄妹几个都惊慌失措地围着他。苏婶进来了,用手试试他的眉头,吃惊地说 :“哎哟,这孩子的眉头烫人呢。”又吩咐子规,“你抓紧去俺家拿酒来。”
子规很快拿来了酒,递给她。她用酒浸湿一块布,给老五擦着手心和脚心。
李笑英进来了,也用手试试老五的眉头,又俯下身去,用自己的眉头去触试一下他的眉头,然后对魏同媛说:“连前后心也用酒擦擦吧,擦完了,咱还得去看医生。万一再不退烧,还不把孩子烧迷糊了?再厉害就怕抽风呢。”她说着去解老五的棉袄。
“行,擦完就去。”苏婶一边擦,又一边祷告着,“狗剩狗剩,狗都吃不了,孩子,你的命硬着呢。”
兄妹几个要哭的样子。
夜幕中,子规和小年轮换背着老五,魏同媛和李笑英陪着。
子规担着水走进了丁香家,倒进水缸里,和丁香打个招呼出来。又走向一片冰滑的井台,用辘轳绞了两桶水,挑着向自家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姑姑的身影一晃即逝。
他掀开面缸子,大吃一惊——缸子里有不少麦子面和地瓜面各半的馒头,和不少的黏米窝窝头。他不禁脱口自语:“姑姑啊,姑娘亲!”
魏同媛和二蛋一前一后走进子规家。一家人都正啃着窝窝头。见苏婶进来,都慌着站起来打招呼。魏同媛问子规:“老五的病好利索了吧?”
子规:“好利索了。苏婶。”
魏同媛又问:“哎,子规,今儿都初五了,你们还都没去姑姑家?”
子规说:“婶,我不想去。我……”
二蛋插言道:“去和不去没啥两样,爷俩一个模刻的。”
魏同媛白他一眼,说:“一个小孩子家,多什么嘴?”
二蛋心下不服气地转开身去,依然讨好地看一眼子规,又小声嘟噜说:“外边邻居谁不这样说,白吃了这么多年的干饭。”
魏同媛不满的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又劝子规说:“你叔特意让我来告诉你,必须去。这大过年了,过年过节不来往,这亲戚还不就断路了?不行啊,你姑和姑父都是长辈,你们为小的,得走前头。”
小年接腔说:“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挂不住。不去。”
魏同媛生气地说:“你这孩子,长这种志气,会吃亏的。亲人有几个?”
子规寻思着说:“婶,我看这种虚面子要不要的也没啥……”
魏同媛打断他:“不行……”
魏同媛:“好。您也过年好?”
“嗯。”宋天纬应着,抱起老五来端详几眼,老五乖乖地叫声“姑姑”。
子规说:“都过来给咱姑拜个年。”说完领兄妹几个给宋天纬跪下磕了个头。
魏同媛说:“这就对了。让子规明天晌午就去祝家庄……”
宋天纬摆摆手:“不用,不用去。让孩子们为难干啥?”
谷秀问:“姑姑,你的腿咋了?”
宋天纬:“哦……没咋的,是我头几天摔了一跤,硌了一下……”
“不对!姑姑,我知道……”二蛋还没有抢答完,就被宋天纬那犀利的眼光给逼回去了。
魏同媛也一下子明白,不再逼子规了,转开话题说:“你看看虎头虎脑的这几个侄子,多开心啊,树大自直,大大就懂事了,妹妹可别计较多了。”
“哪会呢,以后还仰仗他们呢。”她说着要走的意思,魏同媛也就陪她出来,二人说着都去了。
子规走近二蛋,声色俱厉地问:“二蛋,给我说实话,咱姑的腿是尚新打的?还是他爹打的?”
二蛋闷声闷气地说:“不应该打的那人打的。”
小年:“是尚新打的?”
二蛋好久憋出一句话:“明白人不用细讲,响鼓不用重捶。”
这时,大宝走进来说:“尚新又来看雪堆了。”
子规说:“小年、清明、谷秀还有狗剩,你们几个谁也不许出大门,咱不能拿着理丢了。二蛋、大宝,你们两个也别管。都听见没有?没有我的话,谁出去,我给谁没完。”
谷秀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害怕地说:“哥,你不要去。”
“谁也不要多嘴。”他推开她,把荆条栅门关上,一个人走了出去。
祝尚新不把子规看在眼里,故意大摇大摆地围雪堆转着,并挑衅的口气说:“老天爷抓紧让雪化尽呀,收走我的钱,我就不再一天两圈地跑了。收不走我的钱,或者说找不到我的钱,我是不会拉倒的。”
“你给我站住!”子规怒气冲冲地走向他。
“咋的,牤牛的耳朵仗着离家(角)近啊?”尚新并无怯意。
“家近家远无所谓,我一个人给你单挑。我来问你,我姑的腿是谁打瘸的?”子规双手叉腰,逼视着他问。
“哼哼”,他冷冷一笑,“有我当儿子的,用不着你这当侄子的管。”
“我问你,你知道外甥为啥不能得罪姥姥门上吗?亲舅舍不得,族舅惹不得,就是专打不孝顺的外甥的,你舅不在了,这事就该我来问。”
“你来问的好,你姑不把粮食偷来喂你们这一窝子,我还不打她呢……”
不等他说完,子归上去就是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尚新摸摸嘴角上的血说:“好啊,窝狗子都上,我还不怕呢,何况你一个刁人……”他说着就抡起拳头照子规打下来。子规躲开,顺势用胳膊将他身子一带,尚新顿时摔倒在地上。子规迅速骑他身上,抡起拳头边打边怒斥道:“我揍你这个不孝不顺随便打娘的东西,我揍你这个不孝不顺随便打娘的东西……”一拳接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尚新挣扎一阵,不能挣脱,突生一计,看着他的脑后喊道:“娘,抓紧拉开他。”子规错愕间回头,尚新猛用力一翻,又将他翻在了下面,于是,雨点般的拳头又打在子规的脸上。他也是边打边骂:“吃了我家的米面吐出来,吃了我家的米面吐出来……”
栅门后的小年几欲开门向前,都被二蛋拉住:“你要参战就输理了。”
谷秀哭着喊:“哥,你们不要再打了……”
老五也吓哭了。
子规的手在地上划拉了半把草末,猛然向他脸上撒去,尚新眯了眼,不待他去揉,子规又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顿时,无情的拳头又打在他的脸上,并骂道:“你舅咋用命换回这么一条白眼狼?爹的命好不值钱!爹的命好不值钱……”
“狠打狠打。”清明叫着劲。
尚新见翻身不动,又生一计,他眼一闭,脸一歪,毫无反抗,装死过去。
“不要打了,”二蛋连忙恐惧地喊,“打死人啦……”
子规停了手,还没站起来,尚新抱紧他的腿,用力猛一翻身,又将子规翻压在身下。他抹一下鼻血,狡黠地说:“哼,给我过不去,我发誓给你作对到底。”说完又抡起拳头照子规的脸上打下去。
“不就是一块银元吗?”宋天成冷不丁地大喝一声,尚新稍以回神,子规又趁势用力翻身,将他翻压在身下,拳头又打下去。
宋天成驻步说:“一不为江山,二不为美人,一块银元伤至亲,不值不值。快散了散了,再不散开我用棍子抡你们?”
栅门内的谷秀求救地喊:“叔,快拉开他们。”
红了眼的子规并没停手,边打边骂:“你不念舅舅为你丧命;你还把自己的亲娘打瘸;你还敢在老娘门上骂祖宗;今天我非揍改你……”
“不要打了!”丁香来到跟前,声嘶力竭地一声喊。
子规的手软了,脑际的血也开始回流,他机械地站了起来。尚新也爬了起来,像小偷被捉一样。只见丁香声泪俱下地说:“你们这样,叫死了的和活着的都寒心啊!”
祝尚新望着丁香,心下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和亲近。带着怯意地倒退着瞅瞅大伙,猛转身,愤然而去。
祝尚新躺在自家的炕上,眼前闪现着丁香那慈爱般的模样……他忽地坐起来,自语道:“她对我有好感,她肯定对我有好感!嗯,我要让她看得起我,我要表现的像一个男子汉。我有的是钱,我干嘛怕他们?哼,那原本就是我的钱,我要堂堂正正地去。”他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尚新围着雪堆转着圈子,瞅着子规家的木栅门咬牙说:“我给你作对到底!”
丁香走来了,不想理会他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开口说:“尚新,这雪堆快化尽了,你看看,这灰痕还是老样子,没人动过。这样吧,我喊几个人来,往上泼水,我认为用不多大工夫,这雪就化净了,那钱就该看见了。”
“那我就去叫人。”丁香边说边走。
“哎”,他又喊住她,“丁香姐,叫谁都可以,但不能让子规兄弟们旁边?”
丁香说:“让子规在井上绞水总该行吧?”
尚新摸摸头:“好吧,我去把俺爹叫来。”边走边轻声试着说:“你真好。”
丁香不愿意理会地去了。
麻雀在树干上“啾啾”叫着。井台上,子规用辘轳绞着水;苏丰源、宋天歌和宋春雨三个往雪堆前挑着水;魏同媛、李笑英和祝知书三个人,很是趁着气的一瓢一瓢地往雪堆上泼水;有先生之称的太史中正也请来了,他和小尚新不错眼珠地盯着每瓢水落下。二蛋、大宝、丁香、彩凤等,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在二十米以外围着看。小年、清明、谷秀、狗剩几个在自家栅门内隔着棘条缝隙往外瞧。
一瓢接一瓢的井温水将余雪融化尽了,水都流到一边去了,化尽雪的地上湿乎乎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大家都呆了。太史中正说:“再用水把泥土挨着泼冲一遍。”于是大家又挨着冲了一遍。依然不见银元的影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太史中正问祝知书,“还泼一遍吗?”
他微闭眼睛,摇摇头,用一种无法言述的表情说:“这银元,长腿了。唉,惭愧啊。”
祝尚新要哭,祝知书什么也不说,拉着他就走。尚新边走边回头说:“我忘不了这块银元!”
太史中正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说:“这个鸡皮肤浅的男人啊,真个知书不达理,枉你‘知书’啊?”
子规一屁股坐在井台上,他不知自己是负疚?是莫名的喜悦?还是被冤屈的酸涩?
苏丰源说:“都回家吧,有啥好看的?”
人们都走了。子规刚要进大门,宋天成掐着手指头走来说:“子丑寅卯……”他嘟噜了一阵子说:“子规,这银子还在。”
子规回道:“天成叔,这银子在不在的无所谓。”
宋天成:“我不是那意思。我给你说,这银元原本就不是他个不孝之子的。这银子就该留给有缘人!你记着,有缘人必得此银。”
子规:“天成叔,假定日后我捡了它,哼,我一定扔它远远的 。你放心。”
宋天成默笑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