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休戚相关同心结 将错就错错到底2
丁香家。娘把她拉到门外说:“丁香,你爹躺了这么长时间了,他尚新是天天来,不但是不要药钱、不要看诊费钱,还不断的又是鸡、又是鸡蛋、又是蜜地往这拿。今儿呢,拿来了五十斤粮票,两丈布票,还又背来了大半袋子米,累的他满头大脸的汗呢。他说是到年关了,怕咱粮面不宽绰;还说如果我们愿意,转给子规家些也行。你说……”
丁香反感地说:“娘,您可真财迷心窍。您也不想想,无亲无故的,他这不是太反常了吗?您还经常劝俺,吃人家东西嘴短、拿人家东西手短。你自己可小心,别是人家画好了圈子,你们就往里跳。”
“什么话啊?”娘生气地说,“一个说这是他娘的意思,再说你也不能一竿子把人打到底。有数的,树大自直。”
丁香又不耐烦地说:“他直不直的,关我什么事?”
娘说:“关你什么事?他们是表兄弟呢。我给你说,你和子规别是老躲着他,这生疏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们别说是拉个热情呱了,扭鼻子抗脸地见面就躲,这让谁心里也不是滋味啊。对不对?”
丁香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他这样大舍施,还又对俺嘻嘻哈哈的,我总觉得不对劲似的……”
娘不满地打断她:“你可不能一头使到南墙上啊,自己认个死理就对。我告诉你,我还指望着你从中周旋,让子规和尚新这亲表兄弟和好呢。”
“您的用心我知道。可那些让人寒心的事,子规可都烙心上呢?”
娘:“丁香,你要不能说服他,那还有谁能说服他?再说,你如果真的不能说服他,那你以后……喂,子规来了。”
子规跨进篱笆门,冲苏婶打个招呼。苏婶明情,回着话,接着进屋忙去了。子规冲丁香神秘地笑笑,然后伸出攥着的拳头,与眉头举齐,说:“丁香,你猜这是啥?”
丁香矜持地看他一眼,然后扭身避开他的目光,随手摸起放在石头香案上的一个线穗子,边缠线边说:“入党的人好像都这样宣誓呢。”
子规兴奋地说:“嗯,我这样向你宣誓。”
丁香连忙止住他说:“别,俺不要你发誓。”
“嗯,也对。守不住真心,就算发毒誓又有啥用!”子规摊开手,拿着戒指给她看着说,“你看,‘子规丁香’,还有连心结花纹。”
丁香看一眼,有些不满地说:“你怎么让他刻乳名啊?写大名不好么?你真笨。”
子规尴尬地笑笑:“丁香,小年认识了一个有文化的,就是钱程远那上初中的女儿。她说的这样更随和,还说是有……哦,有原生态的味道。”
丁香努嘴说:“你干嘛都让人家知道?”
子规歉然地说:“瞒了一时,瞒不了多日。别生我的气了,来,我给你戴上。”
丁香又白他一眼:“傻瓜,还不到戴的时候呢。”
尚新远远地走来。
丁香连忙说:“快收起来吧,尚新来了。”
“奥,我先走了。”子规说着收起戒指就往外走。
丁香说:“你别走,和他打个招呼就矮他一头吗?”
子规不理,径直往外走。
出篱笆门,两个人擦肩而过,尚新停住了,扭头冲子规的背影喊一句:“子规哥——”
子规依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
丁香歉意的对尚新说:“我去叫他。”
子规大踏步走着。丁香紧追上来,看看四下里无人,这才拉他一把,然后小声问:“你怎么不理他?他先叫你了。”
“我理他?我就这么轻易地理他?”他的语气里,夹着浓浓地愤意。
“你们是表兄弟,你当哥的,就该让一步嘛?”
“我何止让了一步?我早就让到最底线了!”他大吼。
“那你要他怎么样,你才能原谅他?”
“要他怎么样?磕三个头!”
“你……”丁香用手指着他,“你太过分了吧?
“这三个头,是有主的。”
“你……你怎么能这样啊?”
子规平缓了口气问丁香:“你干嘛为他求情呢?丁香,你不觉得他这殷勤不对劲吗?你可看准了,他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自己有数。可是,我娘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亲表兄弟,老是扭鼻子抗脸的。他们不忍,我也不忍。这样吧,你们面上和了吧?我答应娘了。”
“他不跪下磕三个头,我就不答应。”子规生硬地说。
“唉!”丁香为难的样子,“娘说你是一头使了南墙上,连我也拉不回头。”
子规固执地说:“丁香,他如果不跪下磕三个头,就说明他绝对没诚意。”
“那,要么我去试着问问。”
苏丰源床前。魏同媛大吃一惊:“什么,他让表弟磕三个头?这,这像话吗?”
苏丰源说:“算了,我看还是随后再说吧。”
“不,这三个头,我给他磕。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受我这三个头?”尚新发冷的眼神和一脸的坚定。
但他话音刚落,子规已出现门口。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说:“你磕好了。”
苏丰源夫妇惊得目瞪口呆。刚要向前劝止,只听“扑通”一声,尚新跪下就磕了第一个头,然后站了起来。
子规说:“这个头,是给你那死去的舅舅磕的。”
大家脑际都闪现出宋天路替他挡了一枪的一幕。
紧接着,他又跪下磕了第二个头。
子规又说:“这个头,是给你打亲娘请罪的。”
大家脑际又闪现出他辱骂殴打亲娘的一幕。
尚新盛气凌人地说:“这第三个头呢?”随着话音起落,他同时磕下了第三个头。
子规也声色俱厉地说:“这第三个头,是给你自己磕的。”
“我不服,这个头,你必须赔我!”尚新说着忽地站起来。
子规冷冷道:“人怎么在山芋地里拉出狗屎来!偷谷子就该还人家米!”
苏丰源夫妇都给这句话弄懵了。丁香也听懵了。慧黠的尚新心下自然软了,不想让子规都抖搂出来,于是装模作样地说:“嗯,我先不管你这话什么意思。可是你说的我磕三个头,现在,这三个头我已经磕过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子规双臂交抱说:“明天,老侄去看姑姑。”
苏丰源连忙说:“好啦好啦,捏着吧,就此说过,既往不咎了。就说大风刮不了多日,亲人恼不多时嘛。”
祝尚新一个人走在出村的路上,愤懑地将路上的小石子一脚踢出老远。
“咕咕咕咕……”布谷鸟高歌。
已经康复了的苏丰源和小年两个挑着青菜走出湖边菜地。
“嘚,喔——”进村的路上,宋天成赶着驴车,吃着包子。子规坐在车帮上,车上放着菜篮子、杆秤和绳子,还有没有拾掇干净的菜叶子。
子规家老院东邻。不少人在用泥垛着墙,然后再用板子夯实着。
远处,太史中正看着自语:“不怕生得穷,就怕生的熊啊。谁说风水二十年一转运?这不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嘛!”
“给谁说话呢,爹?”彩凤走来冷不丁地问。
“哟,叫你吓我一跳。没给谁说话。哎,你干啥去啊,彩凤?”
“那么多人给小年家帮忙盖屋子呢,小年让我过去搭手做饭。哎,爹,你不去上课,也想去搭手啊?”
“常言说,‘小板打墙,活见阎王。’这累死人的活我能干了?”
“那你捡能干了的干啊?”
“嗯……我量力而行吧。”他见彩凤去了,自己也折身回家。
一身泥污的苏丰源站在墙上打量着落定的木梁说:“抬头廊檐低头屋。好,就这样吧。”
太史中正走来说:“把这个贴上。”他说着举起两副红纸贴,振振有词地念,“鲁班问梁何日上,太公答曰此时吉。”
宋天歌、宋春雨几个叫着好。
“你们叫好我叫唱。”擗着秫秸叶子的宋天成又顺口说,“有力气的打板墙,识文解字的吉言梁,大脚丫子埏稠泥,眼神不好我来帮人场……”
这时,在乡里念初中的钱程远的龙凤胎儿女——钱锦中和钱锦华,二人骑一辆“国防”牌自行车过来停下。顿时,大伙多是停下手里的活,过来围着自行车看。钱锦中问小年:“宋春年,我爸说你能编一手好席子,我兄妹俩特意前来开开眼界的,你还能露一手吗?”
小年说:“今天不行。大伙都给俺帮忙盖屋子呢。”
钱锦中:“哦,不妨,下个星期我们再来。哎,这盖房子我能帮上手吗?”
小年:“你?你去给大哥泼水行不行?”他说着指指一直踩着泥的子规。
钱锦中幽默地说:“‘和稀泥’啊?我恐怕学不会吧?”
小年:“我们这里有数的有坑就有鱼,有水就有泥,你只管泼水。”
谷秀站了栅门口冲小年喊:“二哥,人家难得休息一个星期天,你可别是累着人家?”
“那我呢,宋春年?”钱锦华问。
“你?奥,你去谷秀那里搭手吧。”
“洗洗菜还勉强可学,‘添油加醋’我可不会?”她也幽默地说着,又冲小年做个鬼脸。
大伙都回原位干活了。擗着秫秸叶子的宋天成又顺口编道:“精打细算,今朝温饱了,鸳鸯起巢;勤苦耐劳,明夕宽绰了,还添新房。顾今日情深意重纳义子为婿,看明年独具慧眼有谁挑选年郎?”
太史中正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不自觉地点点头,自得地笑着悄悄走了。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太史中正叫着小年家的木栅门,不远处有雄壮而混杂的狗吠声。小年开着门问:“太史老师,什么事?”
中正说:“小年,彩凤病了,你快去找天成套驴车子。”
小年问:“去祝家庄吗?”
中正说:“祝眼镜那个老乡医啊,看个头疼脑热还中,我女儿的命可不敢让他给耽误了。”
子规也出来了,问:“这深更半夜的,我也去吧?”
中正连忙说:“不用不用。小年去就行了。”
小年一听,紧张地应着:“哦。我去找天成叔套车。”飞也似地去了。
月光下,一辆驴车“嘚,喔——”地吆喝着向村外赶去。
日高三竿,驴车回来了。坐在辕杆左侧的宋天成,耷拉着双腿,打个响鞭,编唱着:“月儿弯弯照千古,黄盖贱躯唱一出,捉对鸳鸯苦行记,可苦煞了驴儿和瞎夫……”
坐在车帮上的小年似乎很专心地听着。彩凤的头已经躺靠在他的腿上,他和她都没有一丝念那个时代的男女有别。
“咳!”坐在辕杆右侧的太史中正,猛然做作地打个嗓,打住了宋天成的下文。他头也不回地问:“小年,听出你天成叔唱的哪一出没有?”
小年笑笑说:“是评书吧?哪一出,不知道?”
中正苦笑一声,歪头瞪着天成,想厉声喝问他几句,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于是转话题说:“天成,谁再说你眼神不好,我可要反对了?这一路上……”
路旁,在地里劳作的不少人,都对彩凤和小年那无意有意地贴近吃惊咋舌。
天成吆喝一声驴子,然后说:“我啊,一个半盲人,多少能看见些。”
“半盲人?这一路你都看见了?”
“嗯,看见了——一半。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这就对了。一只慧眼啊。我真服你了。”
“我更服你——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哟呵,天成,满腹经纶呢。嗯,放心吧,饿不着我,也保准饿不着你。”
“老天饿不死瞎眼鸡,更饿不死我半盲人嘛。你也放心吧。”他说完又编着唱:“日高三竿,夏日里偏有和煦春风刮在面……”
上弦月。万家灯火。湖边小船悠悠。
斑斑树影下,丁香依着树,问相隔三米之远扶着树的子规:“你约我出来,想告诉我什么?”
子规说:“好事。”
丁香:“啥好事?”
子规:“今天,天歌婶子来我家给小年提亲了。你猜女方是谁?”
“是彩凤。”丁香脱口说。
“哟,你怎么知道的?”子规吃惊地语气。
“她爹早就看中小年了,机敏伶俐、有赚钱的头脑,彩凤嫁给了他,肯定不会挨饿受罪;还说小年耳朵垂下有个瘊子,那是福相;再说,连钱程远都看好小年,一定是说了小年的许多优点,就他闺女钱锦华也动心了;彩凤爹再不慌着托媒人,大鱼就跑了。”
“你知道的真多。我就奇怪老五和清明去学字,哪来的石板和石笔呢;还有字帖,这都是彩凤家爹有意送的呢。”
“小年也偷着给彩凤送了不少鱼呢,你不知道吧?”
“哦,两个人早就有意思了?怪不得天歌婶子说‘你放心,这事就包在我李笑英身上了’。呵,好事。”他看不清丁香那浅淡地忧愁,依然兴致勃勃地说,“那你说也正想约我,也一定是好事吧?”
“坏事。”丁香脱口而出。
子规紧张地音调:“什么坏事啊?”
丁香叹口气:“唉,祝眼镜来我家提亲了。”
子规:“给谁提亲?给你提亲啊?他不知道咱俩的事吗?”
丁香:“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说男方也盖上新屋了;还把男方夸成一朵花;最后还说,咱俩的事,没有媒妁之言,纯属儿戏。”
子规愤愤地语气说:“这个混蛋祝眼镜!那是你爹一个大人家的话,又不是小孩信口说来的。”他见丁香沉默不语,又问,“他祝眼镜给谁提的亲?男方是谁?”
“祝尚新。”丁香毫不掩饰地说。
“啊?”子规气得一拳打在树上,然后骂道:“这个小崽子,真跋扈!他这不是故意的么?”但转念间又变了语气说,“哎,这恐怕不大可能吧?我姑姑和姑父怎么能会同意他这样做呢?这么大的事,我姑姑应当知道啊?”
丁香冷冷地说:“你姑父最近已经嗜酒成瘾了。天成叔说的他一天到晚都是拿着书本喝酒,那圣贤书也怕是一股脑的酒味了。”
子规脑际浮现出祝知书一边晃着头看书,一边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的一幕。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他家好像是比过去有钱了。他原本就不近人情,变的更是不贴谱了。唉,我们也不指望他这个心比石头还硬的人,我相信姑姑……”
丁香打断他:“她在自己家已经没有分量了。”
祝眼镜的药铺里。宋天纬对祝眼镜乞求说:“兄弟,您为尚新操心,我很是感谢您。可无论怎么样,也不能去跟子规夺媳妇啊。那穷命的孩子若错过了这女方不嫌弃的人家,以后就怕更难找媳妇了呢。我怎么对得起娘家人啊?”
祝眼镜眯了双眼,故作为难地叹息说:“唉,为儿子的求我促成这门婚事,可当娘的却劝我放弃媒妁,这真是红山楂打花糕——少找(枣)啊!你说这左边敲鼓、右边鸣锣的,唉,我今儿都迷糊了,是进还是退啊?我更纳了闷了,嫂子,儿子亲近呢?还是侄子亲近啊?”
宋天纬“扑通”跪下说:“俺那孩子他不是诚心啊!他是故意……”
祝眼镜打断她说:“不对吧。他告诉我说,那女孩越发秀气了,还越发懂事了,更越发懂情了。他和子规打架,好些人劝不开,那女孩去了,见尚新垫了底,只大喝了一声,不是英雄救美,而是美救了英雄……”
宋天纬打住他:“他那是自作多情啊,人家……”
这时,尚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前就踢了她一脚,并嗔目骂道:“你可是成心拆散儿子啊?天下有你这样做娘的吗?”他边骂边往外拖她。
宋天纬被拖着,仍然劝道:“尚新啊,你可不能拆散子规啊?子规和丁香是天生的一对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可是天意啊。”
“好吧,你走着瞧,看看天意的她嫁给谁?”他说完,拉着娘的手用力一丢,将娘甩出去,又恶狠狠地说,“牛还知道护犊子呢,你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丁香带着幽愤的语气说:“这些都是天成叔说的。”
“这个混蛋,我饶不了他。”子规的语气里明显夹带着难以按捺的怒火。
短暂的沉默。子规又无奈的语气说:“唉,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子,姑姑又该为难了。”落顿,他又接着说,“都别理他,他不是东西。姑姑说得对,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我们的婚姻是天意,谁也拆散不了的。”
“唉。”丁香沉重地叹息一声。
他又问:“哎,你爹娘又咋说的?”
“能咋说,一口拒绝呗。不过,我爹也抱怨你,他给你磕了三个头,第二天,你不该只让老五他一个小孩去看望你姑。”
“嗯,想起来了,老五回来是说过,姑姑家在盖屋子,没来得及给他做饭。哎,丁香,你有啥想法?”
丁香再次叹口气说:“那个祝尚新跋扈的很。唉,你不怕他,也最好别惹他——好鞋不蹅臭狗屎。”
子规想了想说:“也对。丁香,我筹备好钱,咱俩年前就结婚。”
丁香忧虑的语气问:“不是说结婚年龄变了么?男二十,女十八。”
子规:“咱这是农村。再说去年祝家庄一个结婚的,男的才十五,女的十七。”
丁香:“哦。”
子规挑水浇着菜。李笑英慌慌张张地走来,远远的就示意子规停下,近了,她喘着粗气说:“子规,昨晚上小年回家没有?”
子规想了想说:“嗯,他回家时快傍明了吧。”
李笑英摊开双臂,埋怨说:“嗨,这孩子……”
子规连忙不安地问:“出什么事了,婶子?”
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晃着头说:“子规,这小年和彩凤昨天晚上真在一块了。你说……”
子规皱眉问:“谁说的?”
“谁说的?彩凤家娘说的呗。她是又羞又急,非得要退亲呢。我给人家赔礼道歉说,咱不能活活拆散鸳鸯啊?她说要么就抓紧娶过去,前街后街的这么近,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子规不解:“她到底什么意思?”
李笑英:“什么意思?两个人一好,万一怀上了,过门不到十个月就生孩子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大闺女就怀孕了。这好说不好听的,人家她爹娘那脸往哪搁,还不都得羞的上吊死啊?”
子规沉默了。
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着。湿气浓重的湖面深处,一只小船停住了。子规停住摇桨,对一路沉闷不语,背他而坐的丁香说:“丁香,听说你把尚新送给你的自行车轮胎扎了许多窟窿?”
丁香木然地坐着,没有回答。
子规又说:“别难过,明天我就买辆新自行车来还他。来,坐船舱里说话吧,外面露水潮湿?”
丁香依然没动,突然声嘶地问:“你答应让小年结婚了?”
子规说:“十个庄八个庄的都找不到像我们这样又穷又没人操心的人家,小年能碰上这样上赶着门的好事,叫谁说都应是见好则收,我不能叫四邻笑话我糊涂啊?”
丁香的泪顷刻间顺脸流下来,呜咽着说:“你就不能推迟他们明年?你好糊涂,他们结婚,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房子让给他们,我们呢?”
子规:“我们等明年吧。丁香,只要把园种好,我们明年还能盖屋子……”
丁香打断他:“老大结婚再轮到老二,这可是祖祖辈辈都这样传的啊?哪有大麦不熟小先麦熟的?”
子规慎重地语气说:“丁香,你也知道,彩凤等不及,她怕小年被钱程远的女儿抢了去。”
丁香立马反对:“难道你就不怕我被祝尚新抢了去?”
子规结了舌,但她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哑言:“他们好上了就能结婚是不是?”
子规:“不是,可……”
丁香呵口气:“好冷!”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子规连忙过来扶她,并说:“咱到舱里说话吧?这秋露凉了。”
丁香不再反对,笨重地被他扶进舱里,然后还是把脸扭向一边。子规弯膝跪下,祈求说:“丁香,替我想想,原谅我吧?”
“不!”丁香面对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喊叫,“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不能原谅你,你没有把我放心里。”她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子规连忙双手扶住她,也声嘶力竭地喊:“你在我心里。到什么时候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一定要娶你!我如果有假心,天打……”
丁香顿时捂住他的嘴,接着又抱紧了他,呜咽着说:“子规,我也不能没有你啊!可我好担心,好害怕啊。”
子规拍拍她说:“别担心,也别害怕。我们坚持一年吧?”
“不!”她大声反对着推开他,接着又低声啜泣着说,“这一年好长。我怕人家拿我可怜、拿我嘲笑,我怕那种眼神啊?我怕!我还怕年景不好,你筹不来钱盖房子娶我啊?”她越说哭得越厉害。
子规主动抓紧她说:“你放心。”
丁香反用力将他抱的更紧,那样恳切地说:“我不放心。你要是爱我,就亲我的身子吧?”
子规想推开,她死死不放,哭着说:“你不爱我吗?你不爱我吗?”
子规彻底被征服了,将她压倒在舱里,并说着:“我爱你……”
“不要不要不要啊!”女导游不无惋惜地说:“可惜我的声音,穿越不了那个时代啊!多么荒诞而又可怜的自救啊!然而,这一刻却真正铸成了一失足的千古恨。她哪里知道,这不但没有挽救了他们的爱情,反而成了她成为别人新娘的高速高效砝码,也是她以后命运多舛的埋伏。”
有学生也感慨道:“归根结底,这都是封建意识的作怪。”
“更是科学文化落后的原因。”
“也是老天在作弄人。”女导游继续说:“听我说,第二天……”
子规推着一辆新自行车进了丁香家的篱笆门。苏婶连忙过来,还没张口,子规抢着说:“娘,丁香扎了人家的车胎,我买来辆新的还人家。只是以后缺啥我来买。”
“娘?”魏同媛心下对他这个时候突然改变的称谓,深感吃惊;他下面话里的不满,更令她感到别扭。于是,早已蓄积的火,顿时逬发出来,“子规,我正想找你呢,丁香缺啥你来买?丁香缺少结婚的房子呢!小年先结婚占用了,你眼下指望啥盖啊?”
子规乞求地说:“我们明年盖了再结婚。”
魏同媛气得颤抖着说:“你可真傻啊!你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可不能把丁香也不放在心上啊。你还赌气说气话?子规,咱庄上还没有一辆自行车呢,你买辆自行车来,能说明啥啊?是丁香稀罕了,还是我们老两口子羡慕了?你这样瞎捣鼓,刚捏成个架的家,还不一下子就散了吗?再说,街坊邻居的啥看法?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多粗多长不知道啊?你打肿脸充胖,你是个亡家赌徒败家子!你这样穷摆,没一个人贪心、没一个人会赞成,只能让人家说三道四!你可真是一股子孩子气啊!我可真迷糊了,看不出你是精啊,还是憨啊。”喘口气又说,“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这个家想想,为丁香想想呀?”
子规刚要解释,更气愤的话语从后面贯耳而来——
“傻瓜!”苏丰源气地晃着头走来说:“你好糊涂!你家这屋子是谁操办的?是我苏丰源!”
子规连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解释:“您老别生气,我慢慢给您说……”
苏丰源不容他分说,恼羞地大声说:“我苏丰源从不欺人,从不过分,可他太史中正已经把屎拉到我头上来了。我操心帮忙盖的房子,凭啥娶她的闺女?这叫什么理?老邻居怎么说我?因为你们一群孩子不容易,我给你们操喝着盖上屋子,我还没有要你家一分钱的彩礼,你别是拿我太好欺负了吧?让你说子规——”
丁香连忙过来解围说:“子规,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也把自行车推回去给人家退了,肯定是钱程远帮你买的,他肯定也能退了。去吧,想好了,给个回话。快点去吧。”
“奥”。子规应着,慌忙推了自行车就走。
“哎,别走,你给我说清楚?”苏丰源见丁香拦在面前,气愤地呵责她,“我想当面问清楚他,你干嘛护着他,放他走了?”
丁香看一眼理亏一般快速走脱了的子规,带着忧伤地说:“爹,在今天这场面,您越生硬,说不定他也就越难改变老主意。给他点时间,让他回家去想吧。”
苏丰源“哼”一声,又轻蔑地说:“不改变?他不改变我改变!我的闺女我当家。”
她知道爹的脾气,也是认了死理不回头,吵起来就不甘示弱的人。于是,自己不再言语,扭了两小团棉花塞进耳朵,坐到纺车前,纺着棉花生闷气了。
苏丰源长叹着气看她一眼,自己明白,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当然心下多有不忍。但还是骂一句:“给他最后一个机会,看看他识不识抬举吧。只要让给小年先结婚,他说的吐沫能点灯,我也不答应。”说完气愤不平地出去了。
魏同媛又疼又气地走近丁香问:“丁香,他子规到底会不会改变主意呢?”
丁香停了手里的活,呆呆地坐着,心下说:“现在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子规都胜小年一码了。他该是先行一步了吧。”但她还是含含糊糊的口气说:“他应该会改变主意的?”
湖边。子规一个人坐着,不知不觉地快将一根草绳撕碎尽了。他极端痛苦矛盾,心下说:“我是该感谢太史一家,还是该怨恨他家?丰源叔婶骂的也不无道理啊。可我究竟是对是错?就算是错,又该咋办好呢?我如果先自结婚,那小年……”
李笑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大闺女就怀孕了,这好说不好听的,人家她爹娘那脸往哪搁,还不都得羞得上吊死啊?”
接着丁香躺在船舱里的一幕又闪现眼前。
“我不放心。你要是爱我,就亲我的身子吧?”丁香那迫切而可怜的声音重复回**在耳边,挥之不去。他双手挠头,心下痛苦地说:“现在,丁香和彩凤都一样啦,我该怎么办?爹,娘,你们为什么死的那么早?”他抓起一块石头来,猛劲扔进水里。
小年家。一双大手在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连碓臼上也贴上了红纸。
太史中正和媳妇崔荣喜形于色地出大门。不少人都异样目光地看着他们。宋天成赶在跟前,双手抱拳说:“恭喜亲家哥啊,祝令爱贤婿早婚早得子啊。”
中正听出话中之音,又不便发作,只好耐着性子说:“别少见多怪。”
宋天成故意问:“新颁布的婚姻法,不是男二十,女十八吗?”
中正不屑的语气说:“从北京到咱这湖边山际,一步一步地落实下来,你们想想,这么老远,得多长时间啊?对不对?我们新旧结合。”
“你说的对。隔着门前叨豆粒——您是有眼的鸡呢?”扛着竹篙的宋二蛋赶在跟前说。
中正不服气地说:“哟呵,你这话里有刺啊?二蛋,是不是我忽然间长了一辈你不好意思改口啊?你也不满。”崔荣怕事地拉他一下,他边往回走边说:“我不嫌您宋家的门槛低,去给您一大家人过日子,你得欢迎才对啊?”
一个叫严胜沫的结巴撇撇嘴说:“他宋家的门槛不低。都抢着往里挤,这才踩……才踩低的。”他的作态,逗笑了大伙。
宋天成接道:“亲家大哥,我欢迎,我巴结呢。”
中正两口子走远了。有人戏弄说:“天成,你也合着眼巴高枝啊?”
宋天成:“别给我乱戴帽子啊?我说巴结,是说俺这个互助组,以后再抓阄分地,只准少不了尺寸了。”
丁香使劲地纺着线,那线不停地断着、结着。她有一种不祥感,甚至越想越害怕。
魏同媛看着她,有些不忍,压住气地过来说:“这回死心了吧,小年明天就娶彩凤了。”
丁香一声不响,继续使劲纺着线。线短了,她停了手,没有再续结,呆呆地坐着。
魏同媛继续埋怨着:“这子规啊,说憨不憨,说精不精,看不出有什么出息。按你爹的意思,就嫁给尚新吧。这尚新越大越懂事了,条件也好。这样,你爹帮他家盖的房子,落不到你住,但再选个条件更好的,他心里也好受些了——丢了芝麻,又换个西瓜。”
“不,我不嫁给祝尚新。我还等子规。”丁香头也不回,坚定地说。
“你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他子规哪里值得你这样着迷啊?尚新还说,那天他和子规打架,别人都劝不开,你去了,只一句话,他就罢手了。他说,他最听你的话。”
丁香:“拉倒吧!那天是他垫的底,子规放手了,他才爬起来的。别听他胡说了,你们被他迷惑了,光看见他的东西了。”
魏同媛白了她一眼,又寻思一下说:“那子规有啥?我们不欠他,他娘去救小川死了;我为了清明,菊艳也没了。这些不都扯平了吗?”
丁香:“那天,子规救了我。”
魏同媛叹口气说:“这个情,我们慢慢来还吧。”
丁香:“不。我欠的账我自己还。”
魏同媛加重了语气说:“这么说,你还是等子规?你爹不会让你等的。他那心里早就装不下了。他这个死要面子的人,就算拗不过你,你放心,他也会活活窝囊死的。”
丁香不语,眼睛潮湿了。
魏同媛有些不忍,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妮啊,为人不能太死心眼啊。”
“不,我死也是他的人。”
魏同媛转到她面前,疑惑问:“什么,你死也是他的人?难道,你和他亲过了?”
丁香不语,泪流满面。
“啪”,一巴掌有力地打在她的脸上。接着,她气喘不迭地骂道:“你好不知羞啊?不知丢人落耻啊?你让我们这脸往哪放啊?”
丁香不动,将流到口边的泪水咽到肚里。无助、无望、无奈、无语。
魏同媛喘着粗气,想了一阵子,然后说:“我告诉你,你走绝路上来了。就算你想和他私奔都没门。他放不下小年,更放不下三个小兄妹。唯一的法,就是你抓紧嫁人,嫁给尚新。这样,还能保住你的名声,保住我们这张老脸,还算是个补救。再说,这丢人的事,伤风败俗,祖宗都抬不起头来的事,还万万不能让你爹知道。还有,嫁出去,就算给打死都不能承认有过这回事。”
“不,我不嫁他,我和他没有缘。”丁香似乎无力地说。
“没缘也得嫁!难道等你肚子大了再嫁啊?你不嫌丢人,我们这老脸还要不要?你还让我们活吗?你只要不嫁,就算你死了,我们也没脸活着,也得上吊跳井死。”她不容置辩地说。
丁香绝望地哭了起来。
魏同媛依然倔强而生硬地说:“我的祖宗,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不嫁说话。”
丁香起来,钻进被窝,蒙头大哭。
魏同媛走近她,恶狠狠地对她的身形说:“我再给你说一遍,这伤风败俗、祖宗都抬不起头来的事,一定要烂了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要承认!打死都不要承认!王八背不得,唾沫星子淹死人。”
“啪啪啪……”一串鞭炮响后,弥漫着灰色的烟雾。
小年和彩凤并肩站在新屋前,被半大孩子们拥簇着。一个响亮的声音喊着:“一拜天地,二拜兄长,夫妻对拜,入洞房……”
人群里有人窃耳:“这些操心主事的,没见有苏家的人啊?”
“人家会来吗,这比‘为他人做嫁衣’还要难受一百倍;再说,人家也忙啊,再过两天,丁香就出嫁了。”
“啪啪啪……”鞭炮响过。
两个迎亲的走在前面,踌躇满志地尚新推着自行车,哭红了眼的丁香坐在车架上,后边是清明挑着俗名“随身饭”的用红包袱包着的两个棚盒,再后边就是送亲的两个人。
宋天成瞅一眼他们走了,自己感慨地编着唱:“合了丈人的心,遂了龟孙的愿,花儿未开泪催恹,随便插上牛粪便。抛了米、撒了面,飞了鸡、打了蛋,今日聚来明天散。盲人我有功又有过,看清算透没说穿,睁只眼来闭只眼。黄了地、黑了天,苦煞了憨厚一儿男,好事与人已晒干。可惜可叹更可怜……”
月下湖边。子规端详着那枚戒指,然后把它放在一个干枯了大半的荷叶上,悲苦的一笑,便将荷叶用力顺水一推,那荷叶便晃悠悠地向湖面滑去。悠悠的荷叶,也一如他那多舛的命运,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