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仁德孝举高连天 自家身心相随转

时孝停好车,提着礼物、扶着娘走进宋天成的院子。春年、清明和春运迎出来。春年说:“丁香姐来了?”

丁香:“我们来看看天成叔。”

天成站在门口说:“呵,今天都来瞧瞧我呢,我好好的呢。”

时孝说:“舅爷爷,我们来瞧瞧你,怕你一个人孤独。”

天成:“不孤独,这个去了,那个来啦的。再说,一辈子就这样了,没事的。”

丁香:“岁数大了,可就不同了。”

说着,大家都回屋里坐了。春运说:“丁香姐,我们都经常过来。”

丁香:“哦,这就好。”

天成说:“昨天老五和姬王一起来的,两个人坐了一会走了。老五忙,子规也给拴住了。”

丁香:“哎哟,还是子规哥一个人看砂场啊?”

清明:“那屋里安装了空调呢,蔬菜、肉类蛋类奶类的啥都有。再说,白天有胜沫哥给他搭伴。”

丁香摇摇头,“不妥。他一辈子了,是个勤俭的人。对外人很大方,可对自己却很刻苦。他那人怎么会舍得开空调呢?再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里冷。”

时孝:“二叔,再安排别人吧,知己些的。”接着又好笑地说,“一提起孤独的影子,我娘就害怕。这人一旦岁数大了,就多是这个感受吧?”

天成接道:“也不尽然。外甥,可以说我最清楚,你姥爷去世的头一天,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心,说白了,他……他就特别怕孤独。唉,你或许不清楚呢,他就是给这‘孤独’着了魔,自己折磨死的。”

时孝疑惑地问:“他老人家咋会怕孤独呢?这些年了,我娘天天去伺候他们?”

天成:“外甥,你哪里知道?只有同龄人,才能想一下里去,才能唠了一下里去,所以说,你理会不出姥爷的孤独感。当时你娘在跟前呢,给你说,你娘害怕孤独是有缘由的。”

丁香接道:“说到根上,你姥爷是被一种负罪感折磨死的,怕我死了以后——”她突然岔开话头,转向春年说,“哎,春年兄弟,有件事,我还想埋怨你们,他祝尚新埋在你姑怀里了,你们想过没有,我死了之后呢?”

大家都有些尴尬。

春年说:“丁香姐,从哪个角度说,他也应该埋在那个‘天坑’里啊?”

清明比划着诙谐地说:“姐,那个坑一人高矮的深呢,都说是个‘天穴’,不知他待住待不住呢,看天意吧?”

丁香苦笑一下,“时金和麻氏都是雨季里死的,他和你姑父可都是雪天里死的呢?万一把他冲不走呢?我可绝对不与他合葬。”

清明不假思索地说:“姐,万一那深坑留他,那就是老天特意要深埋他呢,我们也不能违背天意——我们让小孩子再给你找个风水宝地。”

丁香冲他一笑说:“兄弟,你可是俺的娘家人,给姐做主啊?”

时孝哭笑不得地说:“娘,您咋都谈开这个话题了?我们条件好了,都谈些开心的多好啊?”

丁香:“人岁数大了就这样,心里有啥憋不住,就想说。”

宋天成接道:“外甥,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你比我们聪明,记住,怕孤独,不单单是你姥爷的心病,也是个遗……遗——看看,看看,又没词了?”

时孝:“舅爷爷,我惭愧,没有念好书,更不懂一些人情世故。”

天成:“不怪你,当初啥不落后啊?现在,小孩子该上大学了吧?”

时孝:“大的念着大学呢。小的和五叔家的大瑜才差一岁,来年考大学呢。”

天成:“哦,这小孩们肯定有出息的,条件都好了。条件都好了——春年,别让你大哥再看砂场了,拴住了他,也不能来和我唠两句,我还真想他,老小伙子这辈子也够苦的,该享几天清福了。”

清明:“我们都给王老二说好了,他也把被子扛去了,可大哥就不让。你们也都知道他那脾气。”

丁香:“就说我和天成叔都说的,这冰天雪地的,不让他再去了——你们说说看?”

春年:“行,就说你们都在这里呢,这就让大召开车把他拉回来。”他说着就拨电话。

杨树上垂挂着棕色豆虫似的花絮。

两村交界的地方,已开垦出一片平地。三轮车拉来了砖,子规收着料。

宋春雷和姬王两个人看着效果图。姬王说:“时孝建议在这里为两村共建一处老年人俱乐部,他对两个庄的老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情。美中不足,就是都离家稍微远了点。”

宋春雷:“我当时也这么想。可他说‘以后就不远了’,是说两村人的距离拉近了,还是想让老年人以后吃住在这里啊?”

姬王:“你猜不透,我就更猜不透了。”

三轮车开走了。子规走过来。姬王吃惊地说:“哟,大哥,这一段时间不见,你咋吃这么胖了?”

子规:“活动量少了。”

姬王:“嗯,也是心宽体胖。哎,大哥,你一定知道时孝为什么把老年人俱乐部建在这里吧?”

子规神秘地一笑,“还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不能说。”

“为什么?”

“不能说空话。”

姬王:“你们可真有意思。”

几个人正说着,又来了一辆拉砖的三轮车,子规慌着去指挥卸料了。

那人才卸了一半,不小心把手挤了,血糊糊的一块。子规看看,连忙喊老五说:“春雷,这司机老师的手挤破了,挺厉害的,你抓紧拉他去包扎一下吧?”

春雷去开车了。姬王过来看了看说:“哎呀,注意安全啊,挤了这么一大块。车开过来了,抓紧去包扎一下吧。”

望着他们去了,子规说:“他那手,挤的血糊糊的一块,怕是不能继续卸了。我来替他卸吧。”他说完就动起手来。

姬王连忙说:“不行,大哥,你动过手术,这体力活经不住。”

“没有这么娇贵,年前,我就装过半三轮车砂子呢,放心吧。”子规边说边干着,一副不服老的劲头。

“要么,我也帮他卸吧。”姬王说完,一边快速地搬着砖,又一边问子规,“大哥,今年多大岁数了?”

子规边干着边回答:“65岁了。”

“春雷呢?”

“春雷比我小9岁,56了。”

“他大女儿大轲呢?”

“大轲28岁。”

“二妮呢?”

“二妮大瑜23岁。”

“时孝呢?”

“他马上就小50了。”

“时孝他大妮呈呈呢?”

“呈呈今年25岁 ,大学毕业呢。”

“光复——”

“光复22岁,今年考上了大……”他的话语有些哩罗和吐字不清了,渐渐的,神情木然了,嘴也歪了——

“你怎么了,大哥?”姬王惊了,赶快过去扶住了他。他那左手失去知觉了,姬王用一只胳膊抱着他,一手掏出电话来,拨打着120 ——

120 救护车鸣着笛去了。

时孝和丁香走进子规的病房,彩凤妯娌几个和春年弟兄几个都站起来让着过道。丁香看看输着氧气、打着点滴还意识不清地昏睡着的子规,回头问春年:“到底咋回事啊?”

春年:“大哥是出血性脑血管疾病,毛细血管壁已经破裂,是剧烈运动、血压猛然上涨引起的。”

春雷说:“那天,和姬王两个人为挤了手的司机卸砖,两个人都有意思,姬王认为自己多干点,大哥就少干,故意问他这个的年龄多大了,那个的年龄多大了,意思就是让大哥停下手来想想。可大哥他张口就来,一点没有耽误手里的活,也许他认为姬王大小是个村官,更认为他是有意替自己干的,思想上不甘心、不服老啊。就这样,两个人都暗暗加劲地干,结果血压就涨上来了。”

清明说:“今天第三天了,还一直迷糊着呢。医生说,再不清醒,就怕恶化了。”

时孝看着子规,蹙眉说:“三天了,应该好转了……”

随着话音,子规睁开了模糊的眼睛。

时孝激动地含着泪问:“子规叔,知道我是谁吗?”

他微启嘴唇,吐出一个虚弱地声息:“时孝。”

丁香又近前问:“我是谁?”

他看看她,又微启干涩的嘴唇说:“丁……”

一时间,丁香失控了,那眼里蓄满泪水。

子规的眼里也潮湿了,他不忍心地又闭上了眼。

时孝出去了。一会儿,他抱回来一张自动调位换气的电褥子,对春雷说:“五叔,等会滴完了**,给子规叔换上,总是一个姿势躺着,容易硌破的。一旦硌破,很难愈合好,等于又一场大病呢。”

彩凤说:“还是你这孩子有用心。我们咋就没有想到呢。”

丁香擦擦泪,转身对春年说:“让时孝换换你们吧?都熬了好几天了?”

彩凤说:“不用,你们回去吧,时孝太忙。你们放心,大哥会慢慢好起来的。”

通往两村的山路上。丁香站住了,远远地打量一阵子正建设中的老年人俱乐部,然后走进宋家庄。

她走进子规家,只见他坐在专用便椅上,彩凤妯娌三个正伺候他大便。

丁香看见,有些惊讶,但只是张张嘴,什么也不便于说,几个人只是相互示意一下。只到闭着眼睛的子规出宫完成了,彩凤给他擦擦屁股,和淑娟两个人扶起他来,给他提好裤子,系好腰带,再扶他到另一个轮椅上坐好,同时,继红端着便盆去了厕所。这个时候,子规才把眼睁开,当他发现丁香立在眼前时,那泪“哗”地流了下来,接着哭了——羞涩、惭愧更是感伤。

丁香也顿时泪流满面。但转念间,擦干了泪,又上前给他擦着泪说:“子规哥,不要哭——”

他还是难以自已地“呜呜”嚎啕着。

彩凤三个洗完了手过来。继红上前劝道:“大哥,不要哭,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正好丁香姐也来了?”

丁香也说:“你说吧,给俺说?”

他依然哭着,用灵活的那只手指指彩凤妯娌三个。

彩凤说:“大哥,你别介意我们做什么,咱可都是一家人呢,啥也不用说,一句话,都是应该的。”

他还是哭着。

“不能哭了。”淑娟给他擦着泪说,“这样对您的恢复不好?”

他止住了哭声,可看看丁香,那脸抽搐着,又禁不住哭了起来。

丁香连忙说:“大哥,不要哭,如果心里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他指指丁香,含混不清地说:“惭愧。呜呜……”说着又哭了起来。

丁香说:“别想三想四的,还都为你惭愧呢。好了,都不说了,你也别哭了。”她见他依然悲伤地哭着,自己擦一把泪,换着生气的语气说,“大哥,你让我们都陪着你哭啊?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

子规看看她,可怜模样地忍住了哭声。

丁香:“咱都得想开了,你呢,静下心来养病,经过个三伏天,这腿和胳膊的就恢复好了。抓紧好起来,我来时看见那老年人俱乐部马上就建好了,到时候,咱都去那里行不行?”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含混不清地说:“嗯,时孝就是为我们建的,怕我们孤独。”

继红说:“到时候,大哥您,丁香姐,还有二嫂,你们都去呢,嗯,我们也去。以后可不许哭了,什么也别寻思,安心养病,这样才恢复得快呢。”

他“嗯”一声。

魏淑娟抱来个西瓜。他看见了,又挥手示意不要打开。彩凤对他说:“我们都喝,丁香姐来啦,咱就别倒水了,喝块瓜吧。”

魏淑娟切好了瓜,每人递上一块,然后拿着一块西瓜去喂他吃,他挥手执意不要。

丁香问:“为啥啊?”

“大哥还是有意思啊,怕是便尿多。”彩凤说着又靠近他说,“不正常排泄,这病怎么好的快呢?”

他还是挥手拒绝。

“我喂你行不行?”丁香说着接过淑娟手里的西瓜来,递向他嘴边,“你不喝,我们也不喝呢?”

他望着她,又要哭的样子。

丁香连忙说:“不许哭,再哭我就不来看你了?”

他不再拒绝,张开嘴,不灵活地咬着丁香递到嘴边的西瓜。

丁香要走了,妯娌三个送她出大门。丁香回头难为情地说:“可难为你们妯娌三个了?”

彩凤不以为然地笑笑,“丁香姐,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淑娟接道:“丁香姐,大哥现在心里更感到过意不去的,还是您。”

继红也说:“您来了,他心里有三分愧疚,可有七分踏实呢。”

丁香叹息说:“唉,老小伙子啊,就这命。”

风飕飕地吹着。丁香走出宋家庄,不自觉地摸一把脸颊,心下说:“天呐,俺感到这脸还热乎乎的呢。”

“咕咕咕咕——”

她停住了脚步,望着那鸟的方向,眼里又蓄满了泪。

老年人俱乐部挂牌开放了,镇上的庆典公司派来了鼓乐队、秧歌队、歌舞队、舞狮队、高跷队义演助兴。两个村上的老年人,还有更多的村民,都踊跃赶来了。有的亲自体验一下那些健身器材;有的用手触摸摸棋艺室里的棋子、麻将和纸牌;有的脚蹴几下排练秧歌和歌舞的瓷砖场地;然后又到钓鱼池边,拿根鱼竿造作地垂钓一下,佯装一下子就找到了‘宁静致远’的妙趣;他们同感着老有所乐的快慰,最后欢呼着去看热闹了。

义演现场,欢声雷动,人们欢欣鼓舞。

时孝在人群里巡视着,然后对身旁的梦圆说:“没有看见娘呢?”

梦圆说:“子规叔也没来呢?”

树上的麻雀“嘁嘁喳喳”地叫着。

宋大慧和女婿李成典还有宋助地那没有过门的媳妇刘彩儿,三个人正轻柔地给子规擦洗着身上。子规闭着的眼睛里,还是有泪挤出来。

丁香进门,见是他们几个,又惊诧了。走近了说:“大慧,你咋让成典也动开手了?”

大慧说:“姑,见怪吗?他动手也应该啊,也算是老侄女女婿了,总不能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喝着茶充客吧?”

成典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姑,别笑话我笨手笨脚就行。”

“都这么随手得体的,得夸奖呢。”丁香又说,“还有刘彩,你是个大姑娘呢,也……也知道关爱你大爷爷了。”

刘彩:“姑奶奶,我和几个婶子把老人们都照顾的好好地,助地他们就能安心踏实地多挣钱啊——这一船砂子就八九千块钱呢。再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实习呢,很快我就去俱乐部上班伺候老人了。我现在还是个实习生,姑奶奶见笑了吧?”

丁香笑笑,“已经很不错了。哎,你和助地还都不到结婚年龄吗?”

刘彩:“不到。结婚还早着呢,助地说挣足了钱再结婚。”

丁香:“哦,你叔几个也都没有去俱乐部凑热闹,原来是你们都急着抓钱呢。”

刘彩:“本来准备都去凑热闹的,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丁香:“为什么?”

子规依然闭着眼,含混不清地说:“因为我。我不去,就都不去了。”

丁香:“我还以为是没有打扮好呢,所以没去。那你为啥又不想去了呢?”

子规:“不去。”

丁香偷偷地笑笑,连忙附和着说:“哦,不去正好,那热闹不是我们凑的。哎,子规哥,一家人都围着你转呢?多好。”

子规的泪又流出来了。

丁香连忙说:“咋又哭了?就算泥捏的还经得住风呢。再掉泪就不理你了?”

子规止住了眼泪。

刘彩:“姑奶奶,这老人多是这样,心下不甘。跟俺大爷爷样得这种毛病的人,这心更是不甘——”

丁香:“嗯,俺知道。”

刘彩:“哎,姑奶奶,你也不去凑热闹?”

丁香:“嘿,那热闹解不了心里的闷。陪你大爷爷说会话吧。”

知了孜孜不倦地鸣叫着。

老年人俱乐部。十几个中老年妇女在学着秧歌,还有散散落落的老人们悠然自得地看着、玩着、走着。

钓鱼台。子规坐在轮椅上,右手拿着钓鱼竿,钱贝贝搭手给他把持着。有鱼咬钩了,她示意他配合着提杆,却是个空钩。子规反而自嘲地笑笑,又垂下钩去。旁边坐在马扎上的宋天歌也陪着笑笑。他忽然提上杆来,一条小鱼上钩了,钱贝贝过去帮他把鱼取下来,又换上鱼饵,天歌把鱼竿放下去。贝贝又来帮子规,鱼又咬钩了,她又帮他提杆,又是空钩。子规叹息一声。贝贝说:“大舅,钓鱼不是目的……”

子规抢着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钱贝贝诙谐地说:“我大舅钓鱼,先吊胃口。”

坐在僻静处连椅上的丁香,不知是在欣赏他们,还是在看学秧歌的。

枣儿红了屁股。

老年人俱乐部,丁香又习惯性地坐在那个连椅上。

钓鱼台上,轮椅上的子规已经自己能把握着鱼竿钓鱼了。大轲和丈夫孙佃昌在一边帮扶着他。鱼竿启动了,是个空钩,子规笑笑。大轲又装上鱼饵,他把鱼竿放下去。他又一次把鱼竿提了起来,依然是空钩。大轲蹲他膝前说:“大爷,我们钓了三天了,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呢?”

子规反而笑了,似乎得意地说:“钓到了。”

孙佃昌直言道:“什么也没有啊?”

子规下意识地回回头,突然不见了丁香,他搜寻的眼神,渐渐黯然了,接着蓄有泪花。

大轲认真地说:“大爷,别哭,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就不感到难过了。”见他止住了眼泪,正渴望地看着自己,于是指着孙佃昌说,“他家的故事呢。”

“对,我们家的故事。”孙佃昌蹲下身子说,“我们原本姓沙,祖先以打猎为生。到了我这辈分,原本是‘田字旁加反又’的‘畋’字,可为啥都改了呢?有一天,我爷爷去打猎,没有打着猎物,反而把自己的眼伤了。他正疼痛难忍呢,走来一个上了岁数的独臂的邻居,点着头对他说,你知道我这个老猎手吧,可我今天不再猎杀小动物了呢,你也不要狩猎了,去种地吧。不然,你和我一样会吃更大的亏。我爷爷害怕了,不但不再打猎了,还把意思为打猎或种田的畋字,改成了好好种田的‘人在田边’的‘佃’字。就连谐音带杀的沙姓,也改成老姥娘家的孙姓了——我的名字孙佃昌,就是这样起的。嘿,大概这小鱼就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才不上您的钩吧。”他又抬头问媳妇,“对吧,大轲?”

大轲撇嘴笑了,“咱接着钓,看看他说的灵不灵?”

子规又把鱼竿放下去。

大轲看看手机时间,又指着天色给他看看说:“大爷,食堂快开饭了,我听说你一次也没有吃过食堂里的饭呢,今天我们都去尝尝吧?”

子规:“贝贝说的我钓胃口。我钓不到胃口,没胃口,不去。”

大轲:“人们都说大锅里的饭香。今年三月份开始的,有79%的老人吃住不收费的,那21%的人,是条件好的,自己感觉不出点钱,情理不通、良心上不安,主动掏钱的。这刚建好的留守儿童的寄居园,那些留守的孩子们,是全免费的,只要不去学校,这里就是他们的家。那么多人吃饭,你去了一看就有胃口了。”

子规:“不对胃口,不去。”

大轲:“好几样菜呢,咋会不对胃口呢?再说,这冒着中午的太阳来回跑多热啊?”

丁香回来了,一个人又坐在了那轮椅上。

“不对胃口,不去!”子规说着又不自觉地扭头窥视一眼丁香,脸色立马好了起来。

大轲附他膀子上小声安慰说:“大爷,那里虽然热闹,可没有戏呢,对吧?”

子规“嘿”然一笑,“对。”

夕阳西斜。大轲和孙佃昌两个人推着子规回家了。

丁香来到钓鱼池,看着那一池落霞,那爱家香的《度菱子》又在耳边响起—— “杜鹃谷雨歌,水乡……夕阳照里余音惹,落霞忆菱歌。”——她苦笑着。

北风怒吼。

子规居住的房间里。他那背膀上和大胯上对角硌破了四片,而且表面已有些溃疡。闵立明和田第新两个,一人用手扶他侧卧着身子,保持姿势,另一人用双氧水清洗干净,再涂上一层青霉素粉剂。彩凤妯娌几个和高桂、得郡等都围在旁边。

这时,春年和清明穿着工作服推门进来了。春年脱掉棉衣,看见大哥的样子,蹙眉咂了咂嘴,埋怨说:“咋都这么粗心呢?硌成这样了才发现?”他说着,眼里便蓄满了泪水。

彩凤惭愧地说:“这天气一冷,大哥就执意不再起床了,都知道他很有意思,也就没有勉强他。这是今天大召说,七八天没有给他大爷洗澡了,再拉他去镇上洗个澡吧,穿衣裳时才发现的。”

“我们好人睡上一天还受不了呢,何况大哥一个姿势躺七八天啊?什么叫没有用心啊?”春年又没好气地问,“春雷呢?他干啥去了?采砂这一块我们不用他管,大哥的事他也撂了脖子后头吗?”

彩凤怯意地看他一眼,然后说:“你别埋怨他,他最近忙乎的都瘦多了。和姬王、时孝几个在准备建公司……”

清明也脱掉了大衣,打断她问:“建什么公司?”

莒继红见二嫂把目光投向自己,于是说:“‘同源公司’。春雷、姬王两个把咱山上和他们山上两个山泉里的水,拿去省有关部门做了化验,说是水中所含矿物资都达标呢。已经七八个月了,不但什么指数吧,没有变,还又说两个泉水的化验结果完全一样,说老根是一个源泉呢,所以说就准备起名叫‘同源公司’。”

春年擦着泪,不冷不热地说:“他们到底想干啥?”

莒继红:“把这天然的矿泉水卖向全国啊。两个人还又想着,把咱这地方的菱角、鸡头米、糟鱼、湖虾什么的,也都加工后再包装好,制成干的、鲜的、各种味道的,就是随时都能吃得那种。他们联系了不少网站,还拿着样品去了很多地方,说是基本上都认可了……”

春年不耐烦地打断她:“那就光忙乎他的吧,大哥身上就撒手别管了……”

彩凤又不满地打断他:“为民一身轻。可他能和咱这些人一样比吗?他这样搞完全对,你以为采砂还能采多长时间啊?南水北调一通水,你们都再干啥去?那些把孩子扔了家里,去外地打工的容易啊?你可别给他计较,他不能光是站了咱这个屋当门里说话。”

“昨天晚上,春雷、姬王、时孝还有两个村上不少有威望的,一屋子人一直商量到夜里一点多呢。就说公司绝对是两个村集体的,谁入股办厂都欢迎,没有钱入股的欢迎入厂干活。年终分红呢,股东分股金,村民还人人有份。还说,一切流程,均有村民代表监督。”莒继红看大伙一眼,依旧带有怯意说,“今天吃早饭时,又来了不少村民催他们抓紧办呢。”

“唉。”春年无奈地叹息一声。

彩凤轻声说:“别唉声叹气了,大哥身上,要说错,都是我们几个的错,第一个是我……”

“唉。”清明又叹息着打断她,“都别抱怨了,说啥都晚了。医生说的这样涂药吗?还是去医院治疗吧?”

高桂说:“叔,在县医院刚退休的中医周大夫刚走了,他说现在的临床治疗,多是先用双氧水清洗干净,再用青霉素或者庆大霉素消炎。接二连三地有电话找他,他示范了一下就让大召把他送走了。”

闵立明和田第新在子规的脊梁沟里垫上几卷卫生纸,然后试着让他翻身。高桂和得郡都上前搭手。闵立明和田第新又开始清洗另一侧的溃疡面。

“周大夫说,要保持患处清洁干净,有渗水就换药,不能让细菌复活,这样才能好得快。”魏淑娟又小声说,“他还说,如果控制不住溃疡,这褥疮可不是小病——他说的很是吓人。”

清明一听又带火地说:“无论如何,也得治好!要么就去医院治疗。粗心大意的。”

魏淑娟轻声说:“你也小点声,大声说又有什么用?周大夫说,住院也是这样疗法。他还说,一个护士服务多少病人啊,你们这么多人,就抵不上一个护士?以后我们用心点,勤检查、勤换药,反正屋里也不冷。”

闵立明和田第新收拾好了一切,大伙又都搭手把他扶正躺了。子规依然闭着眼,吐口气,难为情地说:“难为你们了。”

春年痛心地说:“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也不要这样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难为情的?是你这些偏见,是你太有意思,也怪她们粗心,让你又受这褥疮之罪。”

彩凤低声说:“你也别说了。”

子规的眼里有泪溢出。

不少人也抹着泪。

“嗞——”知了叫着夏天。

子规家,他坐在轮椅上,一副极度消瘦衰老的样子。

彩凤妯娌三个和丁香陪坐在一边。彩凤切着西瓜对丁香说:“嗯,丁香姐,现在说啊,我们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大哥这褥疮,一晃就是七个多月了,中间又感冒了几次,这好好歹歹、反反复复地,他可真是受罪了啊。”

丁香:“都说这是奇迹呢。”

魏淑娟拿了块西瓜递给她说:“姐,可别谈高调了,万一大哥的这褥疮治愈不好,我们一家人不惭愧死,就他弟兄三个的自责,也让我们疚楚死啊。”

丁香:“七个多月啊,你们的心也跟着煎熬了七个多月呢。他吃喝拉撒就不用说了,只这褥疮,一天一夜总是要换两三次药呢,折腾他,嗯,不是也折腾你们吗?这七个多月,该是换了多少次药了?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自从他不能自理,到现在已是四五年了呢,唉,俺算是服了你们了!”

莒继红给子规喂着西瓜说:“这都是侄媳妇们的成绩。嫌我们不如她们手脚利索,让我们站在一边当指挥。”

“说句心里话,她们这些孩子们,不嫌她大爷那种疮臭,俺就佩服了。就算伺候自己爷娘,俺认为也不过就是这样。嗯,回想起这些啊,俺这心也真宽慰了。说到子规哥能有今天,一句话——值了!”丁香说完,啃了一大口西瓜,吃着又说,“功劳啊。”

子规搭讪问:“谁的功?”

丁香:“你的功。”

子规看着她说:“我……没功。小孩们有功。”

丁香:“也对。哎,明天再去钓鱼吧?”

子规:“去。”

夕阳。

钓鱼池边,宋天成、宋天歌、子规、春雷,四个人都垂钓着。彩凤、李花、丁香和田小蕊几个人围在后边看。女记者举着话筒问天成:“我们是电视台的,爷爷,您说说你家的家风好不好?”

天成看她一眼,又看看扛录像机的那人,一副从容的样子,“哈哈”笑了,“我啊,不怕你笑话,又光棍又绝户地当了一辈子儿啊。可我活得又神仙一般,为啥?太多的人都拿我当老人待呢。”他说着也把鱼钩垂到水中夕阳的倒影上。

记者不解,“您这是——”

天成:“嗯,我就说说我们老宋家都谨记的家风吧:‘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作德者心逸日休,作伪者心劳日拙。’”又对扛录像机的说,“你看,太阳与大地同心了。我们这叫——”

记者笑了,“——这叫为天地立心,对吗?”

“对。仁德天地心。”天成一副自豪的样子。

“爷爷真像个神仙老头啊!”那记者接着又把话筒举到天歌嘴边,“爷爷,您说说你家的家风?”

天歌难为情的样子,“俺笨嘴笨舌,不知咋说?”

记者:“说白话就行。”

天歌:“嗯,别嫌我啰嗦?”

记者:“没事,您说吧。”

天歌:“好。嗯,我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说,我姥娘村上的那大户多数都完蛋了,可有一家,说是康熙时候起的家,到现今还一直很红火呢,还有人当了中央的干部呢。为啥他家一直不衰啊?很早时我们不知道,救国时捐献给抗日的大洋也不说了,就说我刚记事的时候,他家的柴垛上,总是放着一个三齿勾,谁家没有烧的了,随便用三齿勾往下勾柴禾,拿自己家去烧火。麦收的时候,有人担了麦糠回家烧火,可麦糠里故意裹着很多的麦粒呢。管家去告诉主人,主人笑笑说,让他担吧,他因为没有吃的,才这么做。我们有吃有喝的,不会这么做吧。嗯,因为他那为人,解放后土改划分成分时,不少邻居说,这地是我张氏的,那地是我王氏的,挨着老王的是我李氏的,一个土地大户,最后按标准才够格上中农。我娘就常念叨给我们说,有德才有日子啊,仁德唤人心,这样的人家,都希望他长久呢?对不对?我们家就认这死理。”

记者:“不是死理而是真理!这是厚德载物呢。”她接着又把话筒给了春雷。

春雷接过来说:“我两个叔已经都说了,再让我说,恐怕就是画蛇添足了?”

记者:“你是个村干部呢,该有个独到的见解吧?”

春雷:“嘿嘿,一个初中生,没啥见解,大小也算个官吧。我就占了这个角度说了,我家世代为民,到我身上有了点变化,今年,我女儿就大学毕业了,准备回村来接我的班。我感觉当个好村官很荣幸,所以说,就从我这里开始——哟,要说家风怕是跑题了吧?”

记者笑了,“没有跑题,大家风呢,很对,你是在为生民请命。”她又把话筒举到子规嘴边,“爷爷,你家的家风呢?”

“家风?”子规含含糊糊地指指彩凤说:“她叫彩凤。”

记者把话筒举到彩凤嘴上,笑着说:“看样子,你是当家的了?”

“不对,他是俺的大伯哥呢。”彩凤慌张地说着,又躲录像机的镜头。

记者连忙抱歉地说:“对不起奶奶……”

李花抢着说:“她可是总当家的呢。”说着也和田小蕊一起躲录像机的镜头

记者问彩凤:“奥,那您就说说你家的家风好吗?”

彩凤还是回避的样子说:“俺啥也不会说。哦,俺叔他们刚才已经把俺宋家的家风说了。”她说着指指天成和天歌。

“奥。”记者又走向丁香,“奶奶,您贵姓?”

李花见丁香也躲着,于是抢着说:“丁香姑她姓祝。你不知道吧,这老年人俱乐部和寄居园就是她儿子出钱主办的呢,就是祝时孝?”

记者:“奥——祝时孝!不用问了,您的家风肯定是仁、德、孝了。”

彩凤:“把孝排在第一才对。”

田小蕊指着彩凤,“你家也是。”

梦圆远远地走来。丁香边走边说:“儿媳妇来接我了,俺先走了。”

记者不解地问:“儿子花心血建了这些,这么多人吃住在一起,好热闹的,您怎么还要回家啊?”

“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晚辈的怕是睡不着觉呢。”丁香说完,紧走几步,和媳妇一起回家了。

李花见记者向自己靠来,指着正领着孩子走来的及地,也歉意地对记者说:“俺儿子也来接我了。”说完就走。

记者:“奥,您也不住在这里啊?”

李花回头说:“俺儿子是名教师呢,讲究更多。他说床头行孝,不是说卧床不起了再来孝敬,活到九十多岁,仍然还能自理的少吗?可突发急性病死了的也不少啊,再怎么要行孝也没有机会了,对不对?小孩子们有那份心,当老人的得领。”

记者冲她的后影说:“对,‘子欲孝而亲不待’后悔就完了。”

天成见刘彩远远来了,对天歌说:“天歌哥,你也让孙子媳妇领着回家吧。”说完又转向春雷,“你们也该走了。”

“您老人家——”记者停住了。

他指指正走来的刘彩,一边拾掇鱼竿一边说:“嘿嘿,我不怕热闹,吃了一辈子大锅饭了,这不还来领我去吃大锅饭吗。”

录像机镜头对准他们一帮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