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鹃枝上杜鹃啼 追踪溯源待追忆

两岸青山,粼波一湖。水际,有旭日冉冉升起,湖面映现出一片霞光。几艘游艇冲进淼淼水天里,刻画出几条粗狂的白练。环抱着水浒大寨的陈年丛生芦苇,形成不规则的图案,摇曳的苇尖上,有水鸟扑翅腾空,又俯冲下来,掠水一戏,划弧飞去。沿水岸向南望去,方圆围网,星罗棋布。不时有给鱼喂食的小船,驶回岸边,系与石上或泊于柳树下。

蓼儿洼西岸的公路上,一辆豪华轿车奔驰着。它越过影视基地水浒寨,又跨过国家级森林公园腊山,再驶进宋家庄景区。

车子驶过景区,在宋家与祝家庄交界的“桃花谷”停下。三十岁左右的祝呈呈停好了车,扶下六十多岁的老爸祝时孝。他下车后并没有欣赏山沟里吐艳的桃花,目光却游落在山沟两侧对望的两个土坟上。提了特大一包纸钱和祭品的祝呈呈说:“爸爸,先去看奶奶吧?”

祝时孝点头应着:“嗯——”但他还没说什么,就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

一只布谷鸟正立在母亲的坟头上低语着:“咕咕、咕咕。”

他心下自语:“还不到谷雨节呢,它怎么就早早来了?而又偏偏站在娘的‘田园’里低语?这么巧?‘精卫填海’?”

祝呈呈拉他一把说:“走啊,爸?”

他唤回意识,本能地应一声“哦”,然后随女儿的手牵着,向坟头走去。

近坟头七八米之遥,他便拉住女儿停下,唯恐那布谷鸟惊飞。而那鸟似乎很善解人意,无惊无忧地站着,时不时地点着头瞅着他们,仿佛在传递一种心照而不宣的信息。

呈呈抿嘴笑笑,然后从包里摸出一块蛋糕,掰了一半,试探着轻柔地扔过去。

那布谷鸟先是一惊,但马上又平定下来,似乎也深情地望了他们一眼,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然后扑翅向山沟的对面飞去了。

他开颜笑了,欣慰地说:“这景区延伸到奶奶这里来了,还建了个亭子,哦,还有这‘精卫填海’——你奶奶占了一处好风水啊。”他转向女儿,“呈呈,我们这世代为民的人家,马上就有两个村官了。你去了新疆,已经有了小小的成就,这村官很是胜任,老爸我都感到光彩呢;你弟弟光复今年就要回咱祝家庄来当村官了。我们借我老姨这个大富商的资助,也致富阔绰了。因为我心里对一个决定,一直论证不清,才去台湾客居了一段时间。今天回来……”他收住了话题。

他说着走近了坟。将包里的纸钱和祭品全倒了一地,刚要点燃,又忽然苦笑一下:“给你子规爷爷留些呀。”边说边将绝大部分的巨额冥币和金碧辉煌的纸元宝还有多数的祭品,又装进了那个大兜里。

呈呈不解地问:“这,给我奶奶的也太少了?”

时孝不容置喙地挥挥手说:“够了够了。”他说完将余下的纸钱点燃,将祭品投进火里。接着起身说:“走,去看你子规爷爷。”不待呈呈回味过来,他已提了那个纸钱包,沿蚰蜒小路向山沟的对面走去。

来到子规的坟前,他又惊呆了——那坟头上竟有几棵开着“丁”字型花朵的蓝丁香。顿时,他眼里蓄满了泪水,扑通跪下,将纸钱和祭品都倒了出来。他点燃纸钱,将祭品投进火里,潸然地望着那飞卷着灰烬的火苗。眼看火苗要烧烤着蓝丁香,他用手把带火的纸钱往一边扒拉一下。他那被火烤热的脸上,呈现着难言的情愫。

呈呈也随父亲跪下,却是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的举动。

余烟袅袅。他站起身来,焕发出由衷的笑容。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着一个信息。

那豪华轿车向山下驶去。一群雀儿惊飞着,发出“呼呼”的风响。

呈呈边开车边问:“爸,在老年人俱乐部和寄居园停脚吗?”

“不停。”他脱口道。

“也不回家看看吗?”

“我要回来看个够呢。”

他们路过宋家庄街心。呈呈又问:“在宋家庄停脚吧?这宋家庄换上盛装了呢!这旅游区好美。”

“别说了,你弟弟会不服气的。他刚才来信息说,他急着提前回来搞‘调研’呢,可能这几天里就到了,我们都回来后再好好地研究吧。”

“爸爸想助他一臂之力?”

“爹对儿子还有二心?全力以赴。哎,你别吃醋啊?”

“不会的。全力以赴,能赶上大瑜姑姑也不错了。她也有给力的后盾呢。”

“我们是……哦,我们的后盾更给力。”

“呵,还都暗暗地较上劲了呢。”

车子驶出宋家庄,呈呈试着问:“哎,爸,在奶奶还有子规爷爷的坟前,你怎么讳言呢?”

他笑了,转向她说:“你没有看见我一直在笑吗?”

呈呈似解非解。

他长吐一口气,自语般感慨道:“山水有灵啊!那论证不清的事,今天给了我答案啊。其实,我也不迷信,我就想,或许就是巧合,可这巧合的一幕幕为什么偏偏巧合的让我看到呢?唉,别管咋说,我忽然间有了一种莫大的宽慰,一种身轻心悦的解脱。”

呈呈看他一眼,惭愧地说:“爸,我枉念了这些年的书,一些似乎朴素的世故,我一直就没全看懂。咱自家的这些事,到底……”

祝时孝轻轻地叹口气:“嗯,不怪你。六十多年了,我都不识庐山真面目呢。你爸我是为了遵从一个意旨。可这个意旨,把我也困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我曾以为自己大逆不道呢。嘿,一朵奇葩。”

呈呈若有所思地说:“老爸,我忽然想起来唐代诗人的句子‘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是不是这天籁之音……”

祝时孝望着前方,微笑着说:“嗯,你这书没有白读。”

“咕咕咕咕……”布谷鸟声又隐隐传来。

祝时孝转脸问她:“你真正了解它么?”

呈呈一边开车,一边思索着说:“是不是如杜甫诗中所写‘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就是说它是一种寄巢生子的奇鸟?”

祝时孝:“它不但是一种奇鸟,还是一种神鸟!你知道吗,它还有‘拟声’和‘神话’的特色呢!你听。”

“咕咕咕咕……”空中布谷鸟的叫声。

祝时孝问她:“听出来没有?它在说什么?”

呈呈试着回答:“不会是‘你在哪里’‘我在山后’,这样的童谣吧?”

祝时孝:“你再仔细听——‘我要归祖!’‘我要归祖!’呈呈,这一切都提示我,不能再客居台湾了。那个困扰了我一年多的难以论证的决定,已经明确了。我必须尽快回来,回来帮光复,他热爱咱这青山秀水的家乡。嗯,很对,因为我们的根就在这里;更因为我们对根的思念还与众不同。”

“咕咕咕咕……”

呈呈:“是这‘拟声’让您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可不是突然才有的这种想法。我姨他们,甚至他们的前辈,早就被这‘拟声’默化成一种动力了。而且,我待在台湾的这些日子,听到很多人这样的说法——子归(规),子归(规),游子归来,归来嘛!常言说得好,落叶归根。可根在哪里?根在大陆。”

呈呈:“爸,您对它这样由衷地悦服和崇拜,是因为子规爷爷的缘故吧?”

时孝没正面回答,继续说:“这神鸟还情有独钟呢,你应该注意到了?”

呈呈思悟着说:“您是说‘杜鹃枝上杜鹃啼’?”

祝时孝:“不是吗?还有,这布谷鸟怎么不到谷雨节就来了?我想啊,或许它一直就没有走,这个精灵!”

“咕咕咕咕……”布谷鸟的高歌。

女导游引导一行从台湾来大陆旅游采风的学生,循着布谷鸟声而来。她边走边回头举着小喇叭说:“就在这景区的边沿,伸延着一个比景区更美的人间故事。听,这是主人翁在鸣放自我呢。”导游用手指着布谷鸟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女生问:“呵,这么幽香神秘呢,可胜这桃花芬芳啊?”她说着又孩子般地耸鼻子嗅嗅飘溢着的花香。

女导游:“桃花芬芳几日春?我相信,这故事所传递的正能量啊,不知会熏陶多少代人呢。”

又一个男生用手指划着远山说:“比这美丽的山水还蜿蜒起伏?还有分量?”

女导游:“不错,它比这山水还弯曲延绵;那分量也不是能用山水来比拟的。因为它贵在一种可以说是空前的超脱。不然的话,这山水灵气,花开又为谁呢?”她说着突然站住,并示意大家也都停下来,人们的目光随她所指,发现前边十几米远的土坟上,正站着刚才高歌的那只布谷鸟。

布谷鸟从容地站立着,不辱使命地高歌:“咕咕咕咕。”

女导游拉着长腔,对着喇叭,模拟着它的声调喊:“你在哪里?”

“咕咕咕咕。”

女导游:“哦,你在山后。”她又拉长腔喊:“你吃什么?”

“咕咕咕咕。”

“哦,你吃石头。谁给你做的?”

“咕咕咕咕。”

“哦,你的媳妇。你没有媳妇?”

“咕咕咕咕。”

“放你狗屁?呸,放你的狗屁。”

众人大笑。女导游笑笑说:“孩童都晓得这歌谣。”

一个男生看着导游认真地说:“你好像篡改了吧?我恍惚记得是‘它的媳妇死了’,而不是‘你没有媳妇’?”

导游惊喜地问他:“你晓得这儿歌?”

那人笑笑:“为什么说‘它吃石头’和‘它的媳妇死了’?或许就是因为有寄巢生子吧。出于一种顺理成章的逻辑,就说它之所以吃石头,心才那么硬、那么狠,把孩子寄予别的鸟巢中,就这样,人们才嘲笑它的媳妇死了。对不对?”

导游钦佩地说:“对。你身上有着我们一脉相承的文化意蕴啊!但是,它今天却唱着‘独白’的歌。”

又一人不解地说:“你们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也听不出它的音韵啊?”

女导游笑笑:“杜鹃是个奇鸟,这是它的拟声。它可是在宣示自己原委中的神话色彩呢!”

又一人抢道:“神话色彩?不就是古老的‘望帝泣血’吗?”

“那也恐怕是讹传吧?”有人反问。

女导游:“今天的这布谷鸟啊,是在宣示它今天的神话色彩。拟声也好、讹传也好、神话也好,可追忆起与它同名同运的主人公和‘他没有媳妇’的媳妇的故事,还有其中一连串的寄语声啊,肯定能让你们心服口服!”

一直独自嚼味着而没有言语的那领队男生问:“喂,请问,这故事是原生态的?还是人文的?”

“绝对原生态!有着‘仁’为,更有着神奇。”导游用手写着那个“仁”字,接着说,“这布谷鸟在我们这个地方,它通常是在谷雨节前后才来的,可今天才清明,它就神秘地出现了!”

有人插道 :“你说的是不是有点耸人听闻的味道了,这不过是一种反常现象啊?”

她摇摇头:“不属于反常。它是个精灵呵。它不但是季节的信使,还是爱情的信使呢。你们不知,那坟里埋的人,名字就叫子规,据说是这人诞生的时候,正好赶上那年布谷鸟的第一声叫声,所以母亲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又有人插道:“这都是巧合吧?”

她又摇摇头:“要说是巧合,那可是叠成叠的巧合啊。跟我来。”她说完引领大家向亭子踏步走去。

布谷鸟扑翅飞走了。来到坟前,他指着子规坟说:“哟,看这灰烬,宋家的人来上过坟了。你们再看对面的坟。”她指向山沟对面的坟说,“那个坟的墓主人叫丁香,与这个坟的墓主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也是一天死的?”那领队男生插道。

“你怎么知道?”女导游吃惊地问。

那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瞎猜的。我认为剧情应当这样发展。”

女导游笑了,“剧情?你那是虚构呢。这可是个有血有肉有魂魄的原型故事呢。哎,你们看,那布谷鸟落在丁香坟上了。”

学生们边看边惊讶。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吃惊地说:“哟,这也是巧合吗?我看还真有些神乎其神,活灵活现的了。”

女导游说:“你们再看。”他把大家引到子规坟前,指着坟上的蓝丁香说,“这是蓝丁香。你们看,它开着‘丁’字型的蓝花……”

领队男生打断她问:“你说对面坟里墓主人的名字叫丁香?”

“对。女主人当年就是在这山上的一片蓝丁香旁边出生的,所以她母亲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那男生惊叹着,若有所思地说:“溯源至今,从隔谷相望,能断定他们的爱情未果。但男女主角这莫名其妙的异地现身代言,可真让人眩惑而有意识地去捕捉一种即令人胆寒、又令人叹服的幽灵存在的幻象。就像他刚说的,可谓活灵活现。”他说着指指那戴眼镜的高个。

高个子扶扶眼镜说:“我们这90后的学生,没有人相信鬼神,可今天的这些巧合现象,还真有点神乎其神的意味了。”

又有人质疑:“这坟上的蓝丁香会不会是一种有特殊意义的‘人文景观’呢?”

女导游:“错了。如果有人有意识地栽植这种花草,那可无非是对别人名誉和尊严的侵犯,在任何区域和时代都是犯大忌的。你如果怀疑这里边掺有人为因素,那么——”她走向亭子,指着无字的石碑说,“知道为什么没有碑文吗?人们话头上都称呼它叫孝笑碑。这孝笑铭文是无法落书的。”

又有人问:“真的不是生前两个人爱情未果,后有爱情神话大师期望他们的灵魂相守一处?虚拟升华为今天的奇迹?”

女导游冲他一笑:“虚拟又谈何升华?你有些太书生气了。生前相望,而死后却如愿以偿——魂相随、身同处呢。不然这孝笑亭就无从说起了。”

“魂相随、身同处?”不少人惊呼着。

“是的。”导游点头说。

众人惊叹。仍有人质疑:“哎,民间有成阴亲的陋习,该不会是阴亲配吧?我听老人说过,过去有偷尸配亲的现象呢?”

女导游好笑的样子:“那就更是大相径庭了。这位同学,它不是学术论文,而是因为一个完整的‘孝’,才演绎出的一出孝笑剧。”

又有人指着石碑问:“何为孝笑呢?”

女导游自嘲地笑笑:“惭愧,我学识浅薄,怕是说不恰当。这个孝笑,就是说这个孝的背景啊,或者说这个孝的韵味啊,有一种咋舌的、令人难以寻味的、悦心而不爽口的、酒一样辣而香醇,而又湖鲜般津津有味的风情故事吧。”

“这么风味十足,那你就给我们讲讲这个神秘色彩的故事吧?”不少人说。

“好,听完这个故事,你们不但晓得这个‘孝笑’的耐人寻味;你们还会被这一方水土上的一种浓重的气息所折服;为这种繁衍人类之意义的正能量而欢欣鼓舞;还会为这一方水土上的,甚至民间都前所未有过的,破封尘铜茧而流光溢彩在今天蔚蓝天空里的大气和超脱大呼为快;你们还会为神圣的爱情携历史哭泣、为精神欢歌;为‘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蛟龙’之延续至今的人文传统喝赞。”

“好,面对今天的蓼儿洼,我们早已洗耳恭听、拭目以待了。”不少人说。

“好,那我就通过这个原生态的故事,让你们了解她吧。”

山下有扫墓的青烟漫卷,继而有鞭炮声响起。女导游说:“当时的枪声比这鞭炮要尖啸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