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旅游季节结束了,金来顺的住家又有住工人了。
乔小玉每天去工厂、回住家,早晚各一趟坐在车里,沿路看到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一天比一天少,关门的商店却越来越多,喧闹了几个月的城市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告别了酷热,天气更是一天比一天凉爽,所有的景象都在告诉她,秋天来临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乔小玉该有什么样的收获呢?她存折里存的钱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陶季红像个大姐,常常会开导开导,她像个被宠爱的小妹妹,心里有啥烦恼都有了倾诉的对象。时光渐渐地把伤心事冲淡了,她们时时谈笑风生,精神状况好了,日子也好过。加上生活上陶季红会关照,她的身体比以前更好,那些生病的时候瘦掉的肉又长出来了,衣裤穿在身上再也不会觉得宽松。特别是圆圆的脸庞皮肤更光滑、色泽更红润,像个熟透的苹果。
乔小玉和陶季红的缝纫机紧挨着,都在熟练地车着衣服。
金来顺检查陶季红车出的货,她已经出师了,独立操作。他很满意,一边在她的工作本上记账,一边夸着:“不错,严师出高徒,再接再厉。”
陶季红听到老板都夸了,说了句:“是我运气好,遇上好师傅,又遇上好老板。”
金来顺说:“你真会说话,难怪你师傅连看家本领都教给你了。哦,对了,告诉你们一声,现在换季了,公司给我们的货一时接不上,大家都要休息几天。”
晚上回到住家,乔小玉和陶季红洗了澡后,就不像往常那样赶紧睡觉,反正要休息几天,也就闲聊着。
陶季红听见有人敲门,走去开了门,一看是金来顺,就问:“老板,有啥事?”
金来顺自从和乔小玉发生那件事情以后,避免单独与乔小玉说话,有啥事都当着陶季红的面说。他就站在门外说:“刚才公司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他那里有个车工生病了,要休息一个星期。他们是流水线操作,一人休息就乱套了,叫我派个工人去帮忙。老外给多少工资,我全给工人,还要包接送。我想,你师傅以前在服装厂就是车流水线的,她去正好。”
乔小玉就在房间里,这话等于是说给她听的。
房门已经开了,陶季红见他不进房间,乔小玉也不搭话,看看他,再看看乔小玉,不解地问:“你们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半年来,我觉得你们常常好像一对冤家,谁也不理谁。”
金来顺打个手势,示意她别说了。
可这回,陶季红偏要说:“这回我要说你们了,都几岁的人了,干嘛要弄得水火不容?出门在外,是老乡,是朋友,天天在一起,赌啥气要赌成这个样子?”
乔小玉和陶季红天天都是形影不离,知道陶季红已经有所察觉了,担心再这样下去,也会猜到她和他发生的事情。她说:“我一个人不想去,真要我去,红姐也一起去,我喜欢有个伴。”
金来顺说:“那好,我打电话问问老外。”他去打了电话,然后再来告诉她们:“老外说,可以,你们明天上午就去干活。”
第二天早晨,金来顺开车送她们到尼罗服装公司干活,她们都没法用意大利语与老外交流,工头向她们说着技术要求,他就翻译给她们听。好在有样品,看着样品车,也不至于车错。
索尼娅对金来顺说:“她们中午在这里吃饭,餐馆会打包送来,需要吃什么,请她们告诉我。”
金来顺把事情都交代好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可能陪着她们,直到傍晚下班才来接她们回去。
老外只需要一个车工,陶季红打杂,去了两天就没有她做的事情了,乔小玉只好单独去。
中午吃了饭,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家都在聊天,这下,乔小玉感到不学意大利语不行了,没法与意大利人交流。晚上,
心静下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磁带、背单词、看自学意大利语的书。不懂的地方,每次金来顺接送的时候就问他。正是因为要学意大利语,她和他的交谈慢慢的多起来了。
金来顺说:“我们这种年纪学意大利语,主要靠自学。为了避免走弯路,最好要有老师教。”
乔小玉说:“你这话的意思,是叫我去读夜校。”
金来顺说:“是啊,你不妨考虑一下。”
乔小玉说:“那我晚上要干活,你肯让我去?”
金来顺说:“夜校并不是每个晚上都要上课,一个星期只有二个晚上,一个晚上还不到二个小时,你下决心要去,我拦得住吗?”
乔小玉问:“现在,这里的夜校有没有开学?”
金来顺说:“应该还没有,估计要过几天,到时候我抽空去夜校问一问。”
乔小玉说:“那你顺便帮我去报个名。”
金来顺说:“好啊。”
乔小玉回到住家洗漱好,住家的厨房没有煮饭,还得到工厂吃饭。坐车到了工厂,活不多,大家都收工了。进厨房一看,几个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着弄丰盛的晚餐,洗的洗、切的切、炒地炒,香味扑鼻,问正在忙的一位妇女:“看样子,准是今晚有人要请客。”
妇女说:“有人要给你一个惊喜。”
乔小玉说:“我不用猜就知道,是红姐给我一个惊喜。”
陶季红亲自掌勺,她说:“我出师了,按照规矩,我就请出师酒,答谢师傅和大家。”
还有让乔小玉更惊喜的事情,金来顺把一盒生日蛋糕摆上饭桌,她以为是陶季红今天生日,说:“原来今天是你生日,好事成双!”
陶季红说:“今天不是我生日。”
乔小玉说:“今天不是你生日,那今天是谁的生日?”
金来顺弄好蛋糕,直立的三根蜡烛代表着三十岁,这下,几个女人都在问:这里的人,谁今年三十岁?
乔小玉也在问:“还有谁今年三十岁?”发现几个女人都在看着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又问:“你们今天怎么了?都怪怪的?”
陶季红说:“我们这里的人,只有你今年是三十岁。真想不到会这么巧,原来今天是你生日?”
乔小玉这下才想到,这天正是自己的生日,最近把业余时间用来学习意大利语,竟把自己的生日给忘了。她想起来了,两年前的这一天,她和金来顺在石洞里过生日,怪不得他知道她是哪天生日。这一次,真的从心里感谢他,于是对大家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饭桌拼在一起,开餐了,二十来人围坐着。摆在乔小玉面前的生日蜡烛点燃了,大家唱着“祝你生日快乐”,为她庆祝。她又许下了一个心愿:愿自己能够找到真正爱我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陶季红接到同在意大利的亲戚打来的电话,这下,一整天倒变成了沉默寡言。
乔小玉发现陶季红有点反常,到了晚上,两人在房间里,以为陶季红身体不舒服,询问一下。
陶季红说:“我表哥表嫂来过这里,你认识的。现在他们开了布衣工厂,叫我去帮忙,我觉得很为难。”
乔小玉说:“那你就对他们直说。”
陶季红说:“我要来意大利的时候,他们借钱给我。到了意大利,又是他们接我,还帮我找工作。如果直说不去,那就是得罪他们了。”
乔小玉说:“我有点弄不明白,你表哥表嫂以前在餐馆打工,根本不会做服装,不内行干嘛要开布衣工厂?”
陶季红说:“他们有居留,觉得打工没有出头之日。人往高处走,所以就开工厂,自己做老板了。”
乔小玉说:“这么说来,你是要去你表哥表嫂那里,因为他们不内行,开工厂会赔钱的。”
陶季红说:“问题是我在这里学车工,刚刚学去就走,老板会生气的。再说,我曾经答应过,要在这里至少做二年,我不可以食言。”
乔小玉说:“你说这话也有道理,可你没有分身术,怎么做都会得罪一方。”
陶季红说:“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说实话,像老板这样的人,可以交朋友,我不想失去这样的朋友。”
乔小玉问:“这话怎么讲?”
陶季红说:“小玉,我年长你几岁,看人比你有经验。从表面上看,老板很会算,是个生意人。如今大多会做生意的人,只讲利益,很少讲情、讲义,一旦有利益冲突,立马翻脸不认人。可老板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骨子里是很讲情、很讲义的人。”
乔小玉说:“红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陶季红说:“你只要仔细地想一想,就会有这样的感悟。”
乔小玉说:“可我没有红姐有悟性,未必感悟得到。”
陶季红说:“小玉,虽然你已经三十岁了,老板说得没有错,你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就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所有他才敢欺负我……”乔小玉直爽习惯了,差一点把那事情说出来,话到嘴边,赶快咽下去,把话题一转:“红姐,你留在这里,岂不是要得罪你亲戚?”
陶季红说:“是啊,我更不敢得罪亲戚。不说了,太迟了,明天还要干活。”
一连二天,陶季红埋头干活,不吭不响.
金来顺也感到陶季红有点反常。吃了晚饭,叫她到房间,就说:“我想,你应该有什么难言之隐。”
陶季红说:“不好意思说,就怕话一出口,会失去一个朋友。”
金来顺笑了笑,风趣地说:“你不怕失去一个老板,却怕失去一个朋友。那么,我问你,是老板发工资给你,还是朋友发工资给你?”
陶季红说:“我给老板打工,老板发工资给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朋友没有发工资给我,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他会给我朋友的那份情义。”
金来顺笑了笑说:“说得也有道理。”
陶季红接着说:“再说,我只要还是打工,上谁家打工,谁就是我的老板,可朋友不一样,可遇不可求。”
金来顺点点头,指指她说:“真没想到,你把我当朋友了。那好,既然我们是朋友,有话请讲。”
陶季红把来龙去脉一说,金来顺同意她辞工。
人在一起久了,会有感情的,陶季红走了,乔小玉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特别是心里有话,找不到人说,只好憋着。她当时没有走成,一是因为带着徒弟,二是她的病刚好,三是金来顺关照过她,真走了会落下话柄。在这里又待了半年多,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徒弟也走了,觉得是时候离开金来顺。找了个理由,向他辞工:“我不想做布衣了,要去做皮衣,因为做皮衣工资更高。”
金来顺没有挽留她,他说:“好,你找到工,随时都可以走。”
乔小玉在这一带待了一年,又认识了不少人,不想去佛罗伦萨一带,那里常常会抓黑。接下去打电话找工,然后等回音。
这天晚上,乔小玉躺在**,想早点睡觉,可又睡不着。一睡不着就东想西想,突然想到了金来顺。人有时候真的很怪,以前想早点离开这里,觉得他一无是处,看到他就恶心,现在真的要走,反而觉得他也有许多优点。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居然是她和他发生的事情……她惊醒了,出了一身的汗。以前做梦醒了,就叫“红姐。”习惯了,还是叫:“红姐。”没有人答应,才想到陶季红已经走了,房间暗暗的,开了灯。
“怎么会这样?”她自言自语。
也就是这个梦,让她仔细地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开动了脑筋:我明知他不会喝酒,却一直给他倒酒,人醉了,失去了理智,做了错事,不能全怪他,我也要负些责任。半年多来,我那样苛刻的对他,可他还是很关照我,怪不得红姐会说,他是骨子里很讲情、很讲义的人……
现在正是大忙的季节,乔小玉已经找到工了。要走了,头天吃了晚饭就不干活,金来顺把她送到住家,她在收拾行李。
有新的女工人来了,安排跟乔小玉同住一个房间。可她们刚接触,也很少聊天,洗了澡,各顾各的,上床睡觉。
一阵雷鸣把乔小玉震醒了,她再也睡不着,深夜里,听着屋外哗哗哗的下雨声。
要走了,她比谁都起得早,要好好地打扮打扮。
清晨,金来顺还像往常一样把工人送到工厂,吃了早饭,再把乔小玉带回住家,把她的行李搬上车。
乔小玉把这里的锁匙交给他,走出门,站在门外,凝视着她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住久了,离开这里,有点依依不舍。
金来顺开车送她到火车站,心情很沉重,车子比平时开得更慢。坐在车里,两人倒像陌生人,眼看前方,谁也不搭理谁,仿佛吃了哑药一般,都在沉默着。
一路上,路面都是湿湿的,昨夜的那场大雨把路边的树叶打落了很多,虽然那些还长在树枝上的叶子庆幸没有飘落,却也显得垂头丧气。天是阴沉沉的天,乌云密布,似乎还要下雨。
金来顺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恐怕将来没有机会说了。快到火车站,他是男人,先开口:“小玉,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不管去哪里,凡事多长个心眼。”
乔小玉本来不想说话,人家已经开口了,扭头看了看开车的他,出于礼貌,还是说了:“来顺,我应该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而我却对不起你,因为我要走了。”
金来顺也扭头看看她,然后看着前方,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不说了,随即叹了口气。
乔小玉见了,鼓起勇气说:“那件事情,我已经不怪你了,因为我也有错。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人,半年多来老与你怄气,你能原谅我吗?”
金来顺说:“小玉,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把那些小事放在心里。男人做事要敢于承担责任,推卸责任等于是罪上加罪。错就是错,你恨我是应该的。”
乔小玉说:“我现在真的明白了,红姐为什么会说,你是骨子里很讲情,很讲义的人。”
金来顺说:“我没有你红姐说得那么好,只是想弥补我的过错,少些负罪感,让内疚的我好过一些。”
乔小玉问:“来顺,我走了以后,你还会把我当朋友吗?”
金来顺说:“就算你把我当仇人,我也没有半点怨言。”
乔小玉问:“为什么你不敢正面回答我的话?”两人沉默片刻,她又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算我没有问。”
金来顺说:“好吧,我回答你的问题。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就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让我再做你的朋友。”
这回,乔小玉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车子开进火车站前门的大坪,金来顺发现不太对劲,往日这里人来人往,接人送人的车子也很多,可现在车无人无,他说:“今天怪了,这里怎么冷冷清清的?”车子停在大门口,一看大门紧关着,门上还贴着告示,下了车,仔细看完告示,他说:“原来今天上午罢工,火车没有开,要到中午十二点以后才有开。”
火车没开,乔小玉一时走不了,现在才八点多,还有三个多小时,总不能在这里等,万般无奈,只好坐车回住家。
金来顺把她的行李搬进房间,他说:“我要去送货,你是待在这里,还是去工厂?”
乔小玉说:“我想出去走一走。”
金来顺便把那串锁匙交给她,他说:“中午我会来接你去工厂吃午饭。”
乔小玉背个随身包,出了门,独自去逛街。来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很熟悉环境了,哪个店铺卖什么东西都很清楚。没想买什么,只是打发时间,逛逛而已。路过一家酒吧,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给父母,于是进去和服务员说一声,就去电话间。电话通了,一听是哥哥的声音,哥哥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白天要上班,便问:“哥,你今天怎么不要上班?”
哥哥说:“说起来就有气,洪梁那个兔崽子,他还没有跟你正式离婚,居然敢和叶艳蓉同居了。昨天我去找他,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要不是有人把我拉走,我非打死他。”
乔小玉知道,论打架,哥哥不是洪梁的对手,她问:“哥,你是不是受伤了,今天才没有去上班?”
哥哥说:“没事,我来看看爸爸妈妈。”
乔小玉又问:“爸爸妈妈呢?”
哥哥说:“爸爸去爬山锻炼身体还没有回家,妈妈刚刚去隔壁的程大妈家。”
乔小玉说:“你肯定伤得不轻,妈妈是去程大妈家拿伤药。”
哥哥说:“我没事的,一点小伤。你要自己保重,别干太辛苦。”
乔小玉打好电话,跟服务员结了账,又要了一杯咖啡,就在站台边喝着,想着。哥哥为了她,还被洪梁打伤了,她很难过。喝了咖啡,心情还是不好,不想逛街了,便要回住家。
她一路上都在想心事,没有注意到前面有积水,一走过去,积水浸湿了袜子,这才清醒过来。突然下雨了,立刻跑回住家,头发和衣裤被雨淋湿了,赶紧去洗澡,换了干净的衣裤和鞋袜。又一想:我要走,为什么这样不吉利?昨晚打雷下大雨,上午火车罢工不开,走路也会踩到积水,还被雨淋成落汤鸡一样,这些是不是都在暗示我什么呢?
中午时分,金来顺开车来接乔小玉去工厂吃午饭。
乔小玉已经想好了,有种种的理由要留下来。她说:“来顺,我不能现在就走,因为我一走,以后不可能有机会让我们再做朋友。还有,你已经帮我去夜校报名了,我应该上夜校学习意大利语。再说,你救过我的命,忘恩负义会被雷打。我要走,昨晚连老天爷都发怒了,刚刚还被雨淋得一身湿湿的。”
金来顺说:“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是医生救了你的命,并不是我。这种天气出去,不带雨伞,下了雨,当然会被淋得湿湿的。”
乔小玉说:“反正我也没法走,衣服和裤子都已经洗了,晾出去也不会干。”
金来顺说:“好了,你都已经决定了,那就赶快打电话给那家老板,人家也好请别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