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金来顺从信箱里拿出一沓的信,翻看着,其中有一封是从国内寄来的.知道是国内朋友的回信,进了车间,直接把信递给正在干活的乔小玉。

乔小玉看信封上写的是“金来顺亲收”,就说:“这是寄给你的信,应该你先看才对。”

金来顺说:“我还是不看为好,因为这是属于你丈夫的隐私。”

乔小玉关了机器,到房间里拆开封口,仔细地看着。金来顺那位朋友把调查到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洪梁在哪里上班,父母住哪里,今年几岁,以前是做什么的,连她和父母的情况也是写得很具体。越往下看越气愤,因为洪梁在她出国不久就已经和叶艳蓉暗中**了。最可恨的是,那天洪梁被打,他不跑,也不还手,有意让人打成重伤去住院。这下,叶艳蓉的丈夫和兄弟都成了打人凶手,一旦被告,就有牢狱之灾,最后只好妥协,叶艳蓉离婚了事。洪梁就用苦肉计把“初恋情人”弄到手了……

乔小玉把信收好,走出房间要去打电话。这时候有人唱起了《奸夫的爱》:“妹妹你坐床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奸床**悠悠……”

乔小玉听了很生气,再泼辣也不敢对那些男工人撒野。不想在工厂里打电话,穿件外套就急匆匆地走出工厂,到一家酒吧买了电话卡,再去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这下,火爆子脾气发作了,如果不是打电话,而是面对着丈夫,非杀了他才解恨!她是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在怒嚎着:“我和你离婚!”电话亭的门是关着的,而她的嗓门突然大得出奇,声音透出门外,让那些过路的行人都以为哪里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电话卡打完了,乔小玉走出电话亭,毫无目标地往前走,寒风一阵阵吹来,吹在脸上,丝毫也感觉不到冷,心仿佛碎了。雪花渐渐地的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衣服上……

此时此刻,金来顺正在房间里,一看窗外下雪了,想到乔小玉独自出去还没有回来,怕她出事,赶紧开车出去寻找。沿路开着车子,满天都是雪花,根本看不清楚人行道上的行人面孔。好在他脑子好用,对这里的地形也非常熟悉,知道离工厂最近的酒吧在哪个方位,也知道公用电话亭在哪里,到了电话亭,停车一看,没有人影。估计她是沿着人行道走,于是开着车继续寻找。都快开出这个市中心了,还是没有看见她的人影 ,好在雪停了,终于看到她走在人行道上。打了指示灯,停了车,赶紧下车。当他站在她面前叫她时,她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呆滞地站着不动,他只好把她牵上车。

不能停车的地方停着车,挡道了,道太窄,车子无法通过,只有一会儿时间,后面的车子就停了一大串。有人按喇叭,金来顺违反交通规则,赶紧开车走人。

乔小玉病了,睡在**,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就像打着破鼓发出的声音一样,沉沉闷闷的。

工厂里大家都在干活,全部的缝纫机卡卡卡地响着。就在这样的嘈杂声中,正在做杂工的陶季红离房间比较近,又听到乔小玉的咳嗽声,放下手里的活,走去推开房门,进了房间,她说:“小玉,你咳得太厉害了,去医院看看医生吧。”

乔小玉的话音又小声,又沙哑:“我没有居留,怎么去医院看病?”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你再喝点止咳糖浆。”陶季红像个姐姐一样很关心乔小玉,床边的桌子上就有小开水壶、药瓶、杯子和汤匙。药和水都准备好了,她把乔小玉扶坐起来,用汤匙喂着药。

吃好药,靠了好一阵子,乔小玉才趟下,继续睡觉。

陶季红听见传来的缝纫机卡卡卡的声音,健康的人都觉得太吵,何况病人?想了想,说了句:“这里太吵了,不知道老板肯不肯换个房间?”她把用过的杯子和汤匙带走,拿到厨房去烧开水消毒一下,离开房间时,顺手把房门关上,安静些,也好让乔小玉能够更好地休息。

乔小玉喝了药以后不咳了,可抹不去那心痛的感觉,情绪低沉,一阵痛楚涌上来,悄悄落泪。

陶季红看见金来顺回来了,她说:“老板,小玉病得不轻,房间太吵了,根本没法好好休息。我很担心,她的病会加重。”

金来顺说:“我们这里的条件很差,这样吧,我的房间会安静点,先让小玉和你住,我去把房间腾出来。”

金来顺的房间是在最边角,原来是车间的办公室。办公室与车间分隔开的是用砖砌成厚厚的墙壁,车间的大门和办公室的小门一关,很隔音,根本听不到机器的声音。几个人忙了一阵子,他和乔小玉换了房间。

虽然换了房间,乔小玉不可能好好地休息。独身一个女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拼死拼活地干,多赚些钱,就是想让家人能够过得幸福。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更会想家,想亲人。可一想到丈夫的背叛,就像有把尖刀刺在心里一样疼痛。再疼再痛,她的嗓门已经哑了,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只有热泪涌出眼眶,以泪洗面。

乔小玉虽然已经不咳嗽,可病反而加重了,老睡在**,一下床就头昏眼花,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陶季红来叫她去吃饭,她走出房间,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摇摆着,还得扶着墙壁前进。还没有走到厨房,手脚发软,眼冒金星,突然跌倒在地,金来顺赶紧抱她进房间。这下更糟了,她连房间也不出,三餐饭还要陶季红端进房间。

这天中午,陶季红煮好了饭,叫大家去吃饭,可她并未上桌吃饭,把饭菜端进房间,看见乔小玉还在流泪,她说:“小玉,不可以这样,会把眼睛哭伤的。”安慰了好一阵子,乔小玉才止住泪水。她看乔小玉起床吃饭了,才离开房间去吃饭。

乔小玉吃了没有几口饭,想反胃,赶紧把床下的脸盆拿出来,随即,刚吃下的饭菜全吐了。到了吃晚饭,还是吃了几口,随即又全吐了。

陶季红来把房间整理干净,便去对金来顺说:“这样下去不行,可能是病变了,得想办法叫医生来看看。”

金来顺说:“我已经去联系了,明天就叫个医生来看看。”

当晚,陶季红收工回房间,一看乔小玉睡在**,几床厚棉被盖着还冷得打牙战。她说:“还觉得冷,那怎么办?”赶紧去告诉金来顺。

金来顺来了,可他不是医生,也不知道应该咋办才好。好在他的脑袋瓜子好用,想了想,说:“要不,烧点开水,用热水袋装起来,放进被窝就会热了。”

病急还乱投医咧,陶季红觉得有用,赶紧去烧开水。

第二天,金来顺并没有把医生请来,只是带了点药回来。他对乔小玉说:“医生说,你是非法移民,他不敢来,怕负法律责任。不过,医生建议你去医院。”

乔小玉冷冷地说了句:“我是非法移民,连医生都不肯来看病,医院还会收我吗?”

金来顺说:“你一吃就吐,这样不行,我得叫个中国医生来看看。”这一带没有中国人开的黑诊所,他只好打电话到佛罗伦萨,把情况说清楚,花重金请医生来一趟。

几百公里的路途,医生风尘仆仆终于来了,为乔小玉打了针,再挂瓶。临走时,他说:“小病我还能看,你是大病,应该去医院检查,查出病情才好对症下药。事不宜迟,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金来顺这几天为了乔小玉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忙好外面的事情,回到工厂一看货车不出来,还得亲自动手。他要开车送医生到火车站,以往出外穿着整洁,可现在,衣裤褶皱,头发乱得像鸡窝。他一边开车一边询问:“医生,你实话对我说,她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

医生说:“必须去住院,越快越好,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金来顺回到工厂,立刻进房间劝乔小玉:“小玉,你不去医院,我很难办。万一真的出了大事,你叫我怎么跟你的父母交代?”

乔小玉已经心力交瘁,冷冷地说:“我死了,不是你害我的,你没必要跟我父母交待。”

金来顺很生气,语气加重了:“你这是何苦呢?想殉情吗?为谁?值不值得?你真的笨死了!”

乔小玉有气无力地说:“不管怎么死,反正都是死。”

金来顺骂了她一句:“你就知道死!”

乔小玉说:“命是我的,死了也不用你赔。”

金来顺发怒了,气得脸色发青,瞪着大眼,直视乔小玉。一时间,他那双眼珠仿佛凸出来了,很可怕。四目相撞,她仿佛觉得被对方的眼神喷射出的炙热给烫到了,立刻闭起双眼。

金来顺见了,伸出手指,指着她,提高嗓门:“我们是同乡,我们是朋友,我岂能见死不救?”

乔小玉睁开眼睛,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种凶狠的样子,凶狠得就像发怒的狮子,她沉默不语。

金来顺嚎叫着:“小玉,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了,我也要从坟墓里把你拉出来!”一转身,走出房间,把门重重的一关,声音很响,震得连挂着的瓶子都摆动起来。

那重重的关门声也把乔小玉的心震动了。

正在干活的陶季红也听到了那重重的关门声,她来问金来顺:“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生气?”

金来顺说:“小玉太倔强了,掉进死枯井,硬是不肯出来!”

陶季红说:“可能是我们用的方法不对,劝不了小玉。我看小玉和潘杜宝很好,要不,叫潘杜宝劝劝她?”

金来顺这几天被弄得脑袋发胀,挺聪明的脑袋,也没有想到要换种方式去劝乔小玉。陶季红的这句话提醒了他,立刻去打电话,把乔小玉的情况很详细地告诉潘杜宝。

本来,房间里就有电话分机,为了让乔小玉能够好好地休息,金来顺才把电话拿走了。晚上,他又把电话安装好,然后去车衣服。最近,她没法干活,货做不出来,他只好亲自动手。

潘杜宝来电话了,金来顺叫陶季红去告诉乔小玉。

乔小玉听着潘杜宝说的话,一言不发。

潘杜宝说:“小玉,我已经去询问过老外,意大利医院是讲人道主义的,非法移民同样享受这种待遇,只是用的方法要特别一点。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花你一分钱,就能够把病治好,还可以安安全全离开医院……”

乔小玉不去医院,其中就有害怕的因素。如果像正常人一样去看病,即使病治好了,警察也会找她的麻烦。听了他的方法,才知道不了解医院的情况,自己吓自己。真让她改变主意的还是他以下说的话。

潘杜宝说:“要是你现在不去医院,等出了大事,你还得去医院让医生检查身体。到了那时候,金来顺就一定会被你牵连,他的工厂就会被关闭……”

人有时候真的很怪,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产生的效果就相差很大。如果这番话是金来顺说的,以乔小玉的性格,她会立刻离开这里。可潘杜宝一说,她听进去了,确实不应该连累金来顺。

潘杜宝说:“你在意大利这么久了,有些情况你很清楚。虽然海滨城市的警察很好,一般不查黑工,可是,如果你真的出了大事,警察一定会介入。那么,肯定又会连累工厂里的工友,都会被抓到警察局,也会被开出境卡。还有,你好好的想一想,现在谁最希望你出事?”

乔小玉听了他的话,躺在**真的开动脑筋了:一旦出了大事,警察一来,不但害了金来顺,也是会连累工友的。再说,如果真的死了,洪梁和叶艳蓉那对狗男女就会幸灾乐祸。心病还需心药治,想通了,病也等于好了一半。

陶季红进房间,看看乔小玉的情况。

乔小玉开口了:“我虽然很笨,但不会笨死。我要好好地活着,活出个人样,以后要赚很多钱,回国潇潇洒洒的花钱,气死那个没有良心的狗男人!”

陶季红说:“小玉,你这样想就对了。”

乔小玉不想死,决定去医院。

乔小玉好好地睡了一夜,提起精神,下床了。陶季红先扶她去洗个热水澡,再扶她回到房间,用电吹风吹干头发,把她打扮一番。陶季红还要扶她出去,她摇摇头,本想像往常出去一样,穿着皮大衣,背个随身包,可是,迈着沉重的双腿刚走出房间,身体就摇晃起来,还好,陶季红就在身后,立刻扶她一把。最后还得陶季红扶她走出了工厂。

金来顺已经在车上等着,她上了车,他把一本中意词典交给她,说:“如果医生问起,你就说出老綦工厂的地址,他也是刚关了工厂不久。”

乔小玉点点头,把词典放进包包里。

车子开到公共汽车站附近,乔小玉下了车,咬着牙关,身体硬挺着向车站走去。平时,这一小段路,对于平时生性活泼的她来说,几秒钟就走到了。而现在两腿像拖着沉重的大沙袋一样,每迈前一步都很艰难。寒风吹来,浑身颤抖,摇摇摆摆,仿佛要被风吹倒一般。到了车站,只等一会儿,车来了,她上了车,打了票,坐在位子上。肌肉一放松,立刻感到头昏眼花,随即发冷。用双臂交叉紧抱着大衣,再咬着牙挺着。好不容易到站了,最后一个下车,刚走出车门,一脚踩在实地上,突然腿一软就跌倒在地,立刻有人将她扶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见有人下车跌倒,以为车子没有停好,立刻下车来询问:“是否跌伤了?”

乔小玉根本不用假装,脸色苍白,憔悴得谁都看得出她就是病人,站都站不稳,只好蹲着。不用语言,这一蹲,已经告诉围观的人,她不舒服。立刻有人打电话给急救中心,医院就在附近,只有两三分钟,“呜呜呜”响着的救护车开到了现场。穿着制服的救护人员把担架一弄好,她上了担架,被推进救护车,立刻送进医院。

金来顺早就把车子停在不远处,坐在车里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事前就讲好的,她只有这样才能顺顺利利进医院。他开车回到工厂,把情况告诉陶季红,随即打电话通知潘杜宝。

陶季红很纳闷,已经两天了,工厂没有接到乔小玉的电话,就问金来顺:“这个小玉,连个电话也没有打来,怎么回事?”

金来顺说:“小玉不会直接打电话到工厂。”

陶季红又问:“为什么?”

金来顺说:“如果一个病人告诉医生,来这个城市找个朋友,不料朋友搬家了。她要回佛罗伦萨,却又生病了。倘若这个病人在住院期间,一有事情,打出的电话是本市的,再假设被医院的人知道了,不就穿帮了吗?”

陶季红说:“我明白了,在同一个城市,怕节外生枝。”

金来顺说:“如果小玉真有事情,她会打电话给小潘。还有,小潘说意大利语比我好,他可以在电话里跟意大利人聊天。”

陶季红说:“这么说来,没有来电话就意味着一切正常。”

金来顺说:“等我们接到小玉的电话,小玉就出院了。”

陶季红左等右等也没有接到乔小玉的电话,她问金来顺:“小玉怎么还没有来电话?”

金来顺说:“昨天小潘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小玉今天出院。也许她已经出院了,正找电话亭想打电话给我们。”话音刚落,电话就响了,他去接电话,对方一说话就知道是乔小玉。他问:“你在哪里?”

乔小玉说:“我已经到火车站了,你来接我。我好饿,叫红姐帮我弄点饭。”

金来顺放下电话,对陶季红说:“小玉出院了,我去接她。哦,她说很饿,你去把饭热一下,好让她一回来就可以吃饭。”

陶季红立刻去厨房炒饭热菜,刚弄好,乔小玉就到了。

乔小玉洗漱一下,一到厨房,也不坐椅子,就站着端起碗,狼吞虎咽。她真的饿了,三下五去二就把一碗饭吃光了。

陶季红见她要去装饭,她说:“小玉,饿过头是不可以一下子吃太多,会伤肠胃。”

这次,乔小玉倒听话了,把碗筷一放,说:“那就等一下吃。”

陶季红问:“医院也有吃的,你怎么会饿成这样?”

乔小玉说:“别说了,医院里的那些东西我吃不来。”

陶季红又问:“你去住院,真的不要付钱吗?”

乔小玉说:“不要我付钱,我要出院的时候,有人拿一张表格给我填,原来是‘红十字会’帮我买单。”

陶季红再问:“那你看得懂那些意大利语?”

乔小玉说:“我有带中意词典,看不懂就查字典。”

陶季红说:“你虽然出院了,还要好好休息一下。”

乔小玉说:“是啊,我觉得有点累,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陶季红说:“等一下不要吃太饱,我去干活了。”

乔小玉吃好了饭,然后就去休息。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乔小玉才起床,不见陶季红,自己到厨房吃饭。吃好了,到了车间,看见大家都在干活,就独自到工厂后面的走道呼吸新鲜空气。

那些大家堆的小雪人都融化了,就剩她堆的大雪人还在。不过,大雪人已经受到严重的创伤,面目全非,头部被风刀斩断了,只剩下身体。本来身体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经过了巨大的伤痛以后,身上掉了许多肉,变得矮矮小小。大雪人和她一样也死了一次,她要让雪人复活,找来一块小板块,又弄出了一个头部,特意到工厂找来两颗黑纽扣,装成黑眼珠,还开了一个大嘴巴,让人看了感觉很夸张。她把雪人弄成了笑口常开,恰好是她此时的心情。想通了,一定要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好的活出个人样来。

金来顺开车回来了,一看看见乔小玉在弄雪人,他说:“小玉,你才出院,应该好好休息,怎么在这里弄雪人?”

乔小玉说:“没关系,我已经好了。”

金来顺说:“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一玩起来,啥都忘了。这里风大,要多穿点衣服。”

乔小玉说:“最近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的关照。”

金来顺对乔小玉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天我有其他事要做,没有时间陪你。”

乔小玉说:“来顺,你以前经常告诉我,别把钱都寄回去,现在我知道了,你是真心要提醒我,谢谢了。”

金来顺说:“知道就好。”

乔小玉说:“你要带我去一趟银行,办一本存折,即使以后有了钱,我也不会再寄回去。”

金来顺说:“好,等我办好事情,今天就带你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