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远志是二亩台台第一个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的人。
从通知书送到村里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份就发生了变化,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他不再属于二亩台台。在这一点上,不仅是我,村里的父老乡亲都这样看。
他上学去以后,却把他的故事留给了二亩台台,留给了山西台村,也留在了整个甘河塬上。以至于在他走后的好几年,你无论走到店头镇周围的哪个村子,只要有人一说起二亩台台,他们仍然会说起远志。有可能,他们不知道远志的名字,却知道他大的名字,甚至连远志他大的名字也不知道,却啧啧地咂着嘴说,你们二亩台台出大学生了!
那种赞扬与羡慕的口气,很让听的人心旌飘摇。
远志上大学去以后,我和西林都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想补习却没有学费。柿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看上去还不是很红,父亲好像和三伯商量过一样,开始采摘长在阳坡树上的柿子。生产队解散以后,原来属于生产队的柿子树,和土地一样,都分到了各家各户。
几天后,我和父亲,西林和三伯,用架子车拉着暖熟的柿子,车上放着铺盖,在夜静以后离开二亩台台,走了整整一个晚上。为了卖个好价钱,我们走过醴泉县城,在太阳一竹竿高的时候,走到关中大平原另一个县城,因为这个县城里有几个大工厂。在这个陌生的县城边,我和父亲与西林和三伯分手,拉着架子车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走过几条陌生的街道,来到一个工厂的大门外,在路边墙角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父亲开始卖柿子,我找了一块砖头,靠墙坐着打起瞌睡来。小睡了一会后,我要卖柿子,叫父亲坐在砖头上睡一时。父亲却不放心,坚持自己卖。我站在一边,看着穿着夹袄头发花白的父亲,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圈就发湿。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心里难受,其实,父母比我心里更作难。我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感到有万般的愁绪在心里翻腾。我肚子饿了,从提兜里拿出馍,坐在砖头上就着柿子吃了起来。
这一天,我和父亲没有挪地方。中午父亲给碗里放了五六个柿子,到工厂门房那里,把碗里的柿子给了看门的师傅,然后倒了一碗水端了出来。我站在街墙下,低下头喝了半碗水,然后递给父亲。父亲接过碗一口气把水喝了。天黑后,父亲又到工厂门房看门师傅跟前,要了一碗水,和我喝了。之后借着路灯,一直卖到夜深人静,才把放在架子车车厢两边口袋里的柿子卖完了。随后,父亲把装柿子的口袋铺在墙根下,再把铺盖铺在口袋上,叫我先睡一觉。他随之圪蹴在墙根下,看着寂静的街道,拿出了烟锅。
半夜的时候,我被父亲叫醒了。原来,天上下起了雨。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在街边寻着避雨的地方。走了许久,来到一处屋檐下,父亲再一次把口袋和铺盖铺到地上说,他困得不行了,叫他躺一时。父亲刚躺下,就打起鼾声。我坐在父亲身边,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想西林和三伯不知道在啥地方,要是在一块的话,父亲和三伯睡觉,我和西林还可以说说话。
第二天,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和父亲把口袋披在身上,站在街边继续卖着柿子。到了半下午,所剩的柿子不多,父亲就不停地向过往的人吆喝:柿子贱卖呢,柿子贱卖呢。街边的路灯又亮了,柿子也卖完了。我和父亲坐在架子车的车辕上,啃了几口干馍就柿子,又去街边用几个柿子换了一碗水喝了,就起身往回走。我们又走了整整一个晚上,由于过了甘河再往回走都是上坡路,还拉着架子车,等回到二亩台台天已经麻麻亮了。母亲立即做饭,我吃过饭一觉睡到了天色向晚。起来后我就去找西林,他也回来了。隔天,我俩拿着卖柿子的钱,再一次到店头镇第三中学补习去了……
放寒假的时候,我想远志也要放假回来,就不想见他,一直窝在家里看书。尽管这样,一天下午,我在家里待得心慌,就想到土街上去透透气散散心。刚站在家门口,就看见了远志。他正在麦场东南角的石碾子跟前,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吆牲口。他和他大正在石碾上碾玉米糁子。远志虽然和我之间隔着一个麦场,但两人的目光还是碰在了一起。他立即向我走来,我连转身的机会也没有。
远志穿着一件灰蓝的高领毛衣,外套是一件青蓝的毛料西装,与以前比较起来,他面孔白净,留起偏分头,完全是一个大学生的模样了。
我心里在想,远志再也不是和我一起念书的那个远志了,一学期的大学生活,已经使从前的那个乡村青年,不能和眼前的他同日而语了。
我的羡慕和尴尬是相等的,我硬着头皮走到麦场里,目光在他脸上一飘,空空地问了一句,你啥时回来的?关于他在学校里的生活,我一字也没有说。倒是远志问起了我补习的情况,我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同时,躲躲闪闪还有我的目光。当时,如果有人说,旁边有一堆牛粪,我把它吃了,就可以躲开远志,我会毫不犹豫。
我说不准自己找了怎样一个理由离开,那种尴尬的情状让我刻骨铭心。我一直这样认为,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我心里所受的煎熬,与西林和他哥东林,后来站在全公社的公捕公判大会上是一样的煎熬难受。
我不想再见到远志,尽可能缩在家里,如果非要出门,一定先站在院门里边向外看一看。要不,不从远志家门前经过,而是走到底下院子,像西林一样,走土沟里那条既陡又窄像虫子一样的羊肠小路。
过完春节,远志走了,我站在家门前的麦场里,看着山下缓缓低延而去的黄土山地,长长嘘了一口气。我心里明白,远志心里也一定明白,我们再也不可能像在店头镇第三中学念书时那样,什么话都说。也不会像小时那样,主动地一个跑到一个家里去。
从此以后,在以后很久的日子里,我和远志再也没有面对面地站着说话,即使他回到了二亩台台,我们都在一个躲着一个。这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因为我和西林经过一年的补习后还是没有考上。这样一来,我首先是有了很深的心病,觉得自己和远志更没有了共同的话题,没有了需要交流的思想。我们的心里仿佛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墙,有了一种隔膜,有了一段无法到达的距离。
不仅这样,在这一年的高考成绩出来后,我没有主动去找西林,西林也没有来找我,因为他也没有考上。从此,我俩同样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