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远志第三天去了舅家。第四天,去了姑家。第五天,又去了姨家。每一次,远志出门的时候还带着他弟弟,让他弟弟背着提兜,我想那提兜里一定装着他的入学通知书,他妈一定会在他出门时,用红线把提兜的口口给缝了,怕两个人跑得急了,把通知书从提兜里掉出来。另外,远志他妈还一定会再三叮咛,叫你舅你姑你姨看了,一定要记着把通知书再装进提兜里,叫你妗子你姑你姨再用针线把提兜口口缝住。

那一阵子,我相信,远志考上大学,不仅是他是他父母是他舅他姨他姑的喜悦和幸福,同时在店头镇周围的村子,甚至在整个甘河塬上,他都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远志临走前,山西台村特意在二亩台台我家门前的麦场里演了一场电影。

我相信,这驴蛋主意一定是村长赵光头想出来的。吃晌午饭的时候,父亲手里端着饭碗说,今晚上要在麦场里演电影呢。我惊奇地问,为啥演电影?父亲说,前天村长带着村里的干部来咱二亩台台,圪蹴在麦场里的碌碡上给村里人说,要叫公社的放映队来给远志演一场电影呢。

我闷头吃完饭,立即像狗一样顺着墙根溜出了家门。因为演电影的地点就在我家院门前,我受不住这种刺激,也不愿意看见一家人的尴尬。我没有地方可去,只好一个人又跑到呱啦鸡岭上去消磨时光。呱啦鸡岭很大,足以让我躲开别人,躲开尴尬,也足够包容下我小小卑微的心。

本来,我可以躲得更远,躲到山梁上边去,但鬼迷心窍却没有。我躺在半山腰一块石头后边萋萋的荒草里,躲在几丛野酸枣树背后,一边望着远处山坡上呱啦鸡飞动的身影,一边看着山下村子里的动静。

因为事情特殊,太阳还老高,放电影的人就把电影机用那个破车拉到了二亩台台,赵光头等村里的几个干部也跟着来了。他们好像故意似的,指手画脚叫人把两个大喇叭架到麦场边高大的槐树上。来看电影的人,不仅有山西台村几乎所有的父老乡亲,还有隔沟对岸石马岭等周边村里的大人小孩。他们也不嫌劳累,在地里劳动了一天,还隔沟爬坡早早地来看电影。特别是那些小孩,在麦场里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一定也不明白演这场电影背后的故事。小小的二亩台台,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景象。

远志的父亲,也就是三叔,拿着黄金叶香烟,整盒整盒给村里的干部和放电影的人发,还拿着拆开的香烟,不停地给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男人发。我心里虽然很不好受就像猫挖,还是不想走远,固执地躺在萋萋的荒草里,透过酸枣树的缝隙,难受地望着家门前边的碾麦场。

山坡上有放羊的人,其中就有大牛。他可能看见村里给远志放电影,心里也感到不舒服,也可能是一个人在山上待的寂寞,竟然站在山坡上扯长声在喊“来哇哇”,或者叫“喊山”。这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做的一种游戏,就是把手卷起来,放到嘴前边,对着山沟,长一声短一声地呐喊,听山沟里的回声。

大牛自从学校回来以后,他大(父亲)给他买了几只羊,早晚到山上去放羊。今年,羊群从当初的几只已经变成十多只。我躺在酸枣树后边深深的野草里,从草枝的缝隙里远远地看着大牛。他穿着土布背心,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手像喇叭一样放在嘴边。看着他那稀松样子,再想象他像锅盖一样的头型,就有些生他的气。尽管我躺的地方离他不是很远,就是懒得去理他,任他在那里长一声短一声像狼一样叫唤。

不久,大牛和他的羊群转到山梁那边去了。

我相信,西林、小正、大牛和我,都不会去看电影。大牛再心大的像甘河水库一样,也不至于大到不知羞愧。后来西林对我说,那天太阳还老高,他没脸从土街上走,就像做贼一样下了家门前的土沟,从土沟里那条像虫子一样弯来拐去的小路爬上了呱啦鸡岭。我没有接他的话,没有说那天我也早早爬上了呱啦鸡岭。有可能,西林是在山的西边,我却在山的南边。也有可能,他也躺在山南坡的那个荒草窝里,与我近在咫尺,就是不愿意见面。

夜色下,我躺在荒草里,隔着野酸枣树远远地看着麦场里的灯光和在灯光里晃动的人影,听着大喇叭里传来的歌声,心里的那种感受呀,就像喝了二斤醋,就像吃了半斤辣椒面,就像胸口上压着一盘青磨石。我心里压抑的难受,又不好意思像大牛那样扯长了声去呐喊,只好在山坡上的荒草里来回地翻滚。但滚了几个来回却突然觉得没有了意思,就像死蛇一样躺着。过了很久,突然忍不住对着夜空像狼一样哀嚎了一声。我想,西林一定听见了我的嚎叫,就是没有吭声罢了。

突然,麦场里一片火光,一阵猛烈的鞭炮声,让整个二亩台台突然地震动起来。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我以为演电影就已经很足够了,怎么还放鞭炮!我就像受伤的狼一样,目不转睛死死地看着麦场里的那片火光。我想远志这一下风光极了,仅此一下,就够他享受一辈子。

鞭炮终于放完了,喇叭里又传来了赵光头的声音。我希望自己听不到,可偏偏就听见了,赵光头在广播里大声地说,有线(三叔)家的远志考上大学,不仅是远志自己的光荣,是他大他妈的光荣,也是咱山西台村和二亩台台的光荣,甚至也是咱店头镇周围几十个村子的光荣!这些天,你无论走到周围的那个村子,都能听见有人在说咱山西台村,说咱的二亩台台!

我听不下去,用手指把耳朵塞住了。

这天晚上,放了两个片子,这也出乎我的预料。从始到终,羡慕嫉妒一直燃烧着我的心,让我一生都难以忘记。电影演完已经是后半夜。我等到麦场里的灯灭了,人走光了才下的山。麦场里一地淡淡的月光,散乱地摆放着许多石块和砖头,我在那些石块砖头中间走来走去,之后,坐在麦场东南角的石碾子上,望着远志家的院门,望着天边的月亮。

院门还没有关,我轻轻地推开又轻轻地关上。我蹑手蹑脚向我睡觉的窑洞走去。走到半院,母亲窑里的灯亮了,母亲叫了我一声小满。我走进窑里,见父亲仍坐在炕头上低着头吃烟。

我想,父母是黑着灯在等我。

我想象不出,我的父母,坐在黑乎乎的窑洞里,听到门外边麦场里的喇叭声、鞭炮声和欢声笑语,是怎样煎熬过来的。

父亲一边在炕边弹着烟灰一边说,他给牲口添草去呀。生产队解散的时候,给我家分了一头牛。

吃完饭,我站在院子向土窑背上的野酸枣树望了好久。我家窑背上的野酸枣树和远志家窑背上的酸枣树连接着,此时,远志很可能还站在院子里高兴着。我走进窑洞,不知道我哥今晚上看电影没有。他虽然躺在炕上,却听不见鼾声。

演电影后的一连几天,我怕遇见村里人,更怕和远志不期而遇,一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第三天夜幕降临后,因为实在心慌,才偷偷去了底下院子三伯家找西林。我相信此时自己和西林最能够相互了解,最有话想说。我怕三伯三妈听见,蹑手蹑脚靠着院墙走到西林睡觉的窑洞前,轻轻地推开了窑门。黑暗中,西林问谁,我搭了话。西林点亮窗台上的煤油灯。

西林和他哥东林一样,都留着寸板平头。几天没有见,感觉上他比之前瘦了一圈。他看着我,心事很重的叹息了一声。我躺在他身边,等了好久才问他今后打算咋办?他拍着身边厚厚一摞以前念过的书说,这样回来心里实在不安,我想再补习一年呢。西林说着话声音就有点走调,有点哽咽。我眼里发湿,情不自禁地说,我也是为这事才来找你,我也想再补习一年呢。这话刚说完,我忍不住落泪了。接住又说,咱就当尽心呢,如果明年还考不上,今辈子就把考学的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