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不可能再去想补习的事,我把自己弄清了,根本就不是考大学的那块材料。如果我还去补习,二亩台台的父老乡亲嘴里不说,拿尻子都会笑话我。还有,我妹妹秀芬也要上高中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和妹妹在同一个学校里念书。
接下来,我已经不是脸面的问题,而是生计的问题。我不仅要吃饭穿衣,还要有事可干,我不可能从早到晚闲在家里。家里就那么一点旱地,人均不到两亩。由于生产队还没有解散之前,县上就号召从二亩台台再往北走二十里地那里的群众,在生产队的麦地里大面积栽苹果树,现在,那里的群众已经有了很好的经济收益。于是,生产队刚解散,县上再一次号召住在旱塬山区的群众,在麦地里栽苹果树。二亩台台的父老乡亲,就是跟着这一次机会,开始在麦地里大面积栽种苹果树,但眼下还没有挂果。我家里也就九亩地,栽上苹果树以后,地里的农活相比从前就少了许多,父亲一个人都可以做过来,再说,还有我哥。
我哥大满念完初中后就回到家里,他不是不想念书,是因为他没有被推荐上。当时,读高中不用考试,而是推荐。记得我哥回到家里以后,哭着给我大我妈说,最初推荐念高中的名单里有他,没有班里的另一个娃。可那个娃的父亲在公社的供销社当主任,拿了一张买自行车的“平价指标”票,送给了班主任陈某某。当时,自行车难买,价位也不一样,平价是最便宜,但需要有“指标”票。结果,陈某某就动用了他手里的权力,在推荐名单上把我哥的名字划掉,把那个娃的名字给添上了。
我哥不念书回到家里,先是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后又去公社石灰厂干临时工,就是在山上放炮打石头,在石灰窑里烧白灰。等高考制度恢复后,他干着急却没有办法。他上学的那几年,就根本没有正经的上过课,不是劳动就是唱歌,再说,他连高中也没有上。生产队解散后,从前集体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于是,在公社石灰窑上干活的人,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在这里出力下苦还不如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地经务好。于是,就有人带头离开了石灰厂。一个人一走,大家的心就散了,就接二连三地回家去。石灰窑办不下去了,我哥自然也回到家,跟着我父亲耕田种地……
在我又一年落榜的这年深秋,我和父亲还有我哥,把家里柿子树上采摘的柿子暖熟后,几次拉到关中大平原的集镇和县城里去卖。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先把放在架子车前边的竹筐往街边一摆,再卸下一口袋柿子,叫我和我哥一起卖。然后他拉着架子车另找一处地方去卖。
最后一次我们去了醴泉县城,在卖完柿子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哥脸色发红嘴里嗫嚅了许久才难为情地对我父亲说:“大,你看我和小满都待在家里咋办?你还不如把我四叔再找一下,能否想办法给我另找一个啥事做。”
四叔的家就在山西台村,在县城里干事。听我父亲说,他小时候和我四叔在一块念过私塾,结下了一生的情谊。父亲听了我哥的话,站在街边愣了许久说:“你四叔就那么大一个本事,以前你去公社石灰厂,就是你四叔找人说的话,现在,咱都不好意思再给你四叔开口了。”
我哥忧愁地说:“你看我和小满都待在家里,咱家里就那么一点地,现在都栽了苹果树还没有挂果呢,地里的活一个人都能干完,我和小满成天在家里转出转进咋办呀?”
父亲直直地站着没有说话。
我哥又说:“趁在县城,你就当尽心,去把我四叔再找一下,我和小满就在这里等着你。”
父亲作难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咱先回去吧。”
一路上,我哥没有说话,我父亲也很少说话。一星期过后,我父亲却例外地借了别人家的自行车下了甘河塬。天黑了许久父亲才回来,他手里端着饭碗对我哥说:“今天你四叔正好开会去了,我等到太阳升到头顶上才见到了你四叔,你四叔听了我的话,啥也没有说,先把我引到马十三的羊肉泡馍馆吃了一顿羊肉煮馍,到分手的时候才叹着气说,现在的事不好找,你回去给娃说,先安心在家里劳动,我后边慢慢给娃瞅机会。”
我哥说:“我四叔没有把话说死。”
我父亲说:“那你就往猴年马月等吧。”
我能听出来,我哥没有把四叔说的安心在家里劳动的话听进去,而是把后边慢慢给娃瞅机会记在了心里。他开始做起了梦,好像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冬天的日子里,地里的活完全停下来,庄稼人从早到晚都闲在家里。父亲、我哥还有我三个男人,也就从早到晚愁眉苦脸地一个看着一个。
在冬天漫长的日子,我哥开始一趟一趟往县城里跑,月初借东家的自行车,月中借西家的自行车,有时候借不到自行车,干脆步行去县城,到我四叔跟前问情况。腊月过半,我哥给我大说:“我四叔肯定也要回老家过年,我想叫我妈多摊些烙面,给我四叔送过去。”
我父亲说:“你四叔也是农村人,过年的时候家里也要摊烙面,算了算了,你不要为难你四叔了,等过年的时候,你和小满把你舅家和姑家走后,就去你丈人家。去年夏天,家里就给你把结婚的家具做好了,上边落的尘土怕都有一指头厚,你往啥时候拖呀,小满还在你后边跟着呢。”
我哥低头不语。我看着我哥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里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