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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远志、西林、小正与大牛,都是一块长大一起读书,又一起去考大学。说实话,我还没有走进考场就知道,远志是我们几个当中最聪明最有灵性最有希望考上的。在这一点上,我是深有体会。同样的东西,远志拿眼扫上几遍就记住了,我却需要反复地念。我是属于那种死记硬背的学生,也就是说智商低于海平面以下。西林、小正和大牛比我好不了多少。特别在数理化方面,远志就表现得尤为突出,一样的题目,远志看着看着就算出来了,我们几个都不行。
远志考上大学已经是补习过一年。头一年,我们都没有考上,但远志距离录取分数线只差了几分,我们几个差的比镢把还要长。到了秋天,远志、西林和我又去补习,大牛和小正没有去,他俩很明智。但我和西林就认不清自己,还以为自己能行。
所以说,远志考上大学,对于小正和大牛来说,心理上还是比较能接受。特别是大牛,他从始到终都表现得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把啥事都不往心上放,心大得像甘河水库一样。相对于我和西林,情况就不一样了。西林后来对我说,他听到远志考上大学的时候,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全身突然变得僵硬,突然就嫉妒得想落泪,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他没有地方去,不想见所有人,红着脸一个人跑到院门前的土沟里,在半沟里的一棵树下躺了一天。天黑静以后,因为害怕,才摸黑爬上土沟回家去了。
其实,我比西林表现得更没有出息。
那一天太阳落山以后,山坡上暑气消散,寂静无声,野草被山风吹着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我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躺在淡淡的暮色里,想象着远志的入学通知书是什么样子,是红的还是绿的。想象着远志在拿到入学通知书时,那种喜悦激动的心情是什么样子?他可能高兴得手都发抖,可能会激动得泪流满面。另外,我还在想象远志要去读书的那所大学在哪里?想象着远志一家人在家里高兴成什么样子?远志他妈可能在家里又是烙油饼又是炒鸡蛋。我又想象,我父母在听到这消息以后,在家里又是怎样一个煎熬的心情?明天,如果他们见到村里人,如果有人问:你们家的小满考得咋样?他们将是怎样一个尴尬的情状呢?
夜静以后,我下了山往回走,走到窑背上边的那个土台台时,却鬼使神差般,悄悄地从以前生产队碾麦场边、两人高的土崖上爬了下去,悄悄地像做贼一样来到远志家的窑背上。竟然,又像狗一样爬在窑背边,以窑背边生长的野酸枣树为掩护,向远志家的土院落里张望。我知道自己很没有骨气,很卑微很丢脸,可我就是没有办法管住自己。我想只要自己不说,就不会有别人知道。
但是,事情就有个偏巧,还是有人看见我可笑的骨软缺钙的狼狈相,这个人好像是我哥大满。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实在没有看清那一定就是我哥。很有可能,在我看见他之前他已经看见了我,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就赶紧转过身去,赶紧把自己躲进土崖底下的阴影里,还装着圪蹴在土崖底下拉屎。
这么晚了,我哥为啥要跑到窑背上边来?天这样黑,拉屎哪里没有地方?
我哥以前曾在公社的石灰厂干临时工,石灰厂解散后,他回到家和我一样,早晚为以后的日子发着熬煎。
我扛着镢头走进院门,牛窑里的灯还亮着,父亲还没有睡。母亲和秀芬睡觉的窑里也亮着灯。我想直接到自己睡觉的窑里,母亲却喊了一声小满,说饭在锅里热着呢。我哦了一声还是走进自己睡觉的窑洞。但妹妹秀芬却把温腾腾的饭端了过来。毕竟,挖了半天地,肚子也真饿了。妹子走后,我摸着黑吃完了饭。饭是中午打的“搅团”。
一会儿,妹妹又过来拿走碗筷,我哥也从外边回来了。我和我哥睡在同一孔窑里的同一面土炕上。土炕很大,他睡那边,我睡这边,中间还能睡几个人。我们没有说话,我哥摸黑上了炕,然后和我一样,躺在土炕那边翻来翻去不知道在想啥。
窑洞里太安静,窑洞里的黑夜太容易叫人浮想联翩。
我想远志,想自己,想父母,想我哥,最后想到了那条扭动的虫子,不知不觉,院子鸡棚里的公鸡就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