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努力挣钱,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希望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打工者。
夏天又如期而至,当初为了省钱,我和有梦合租的房子在楼顶,到了夏天,屋里热得像火炉一样,我们虽然各自花了十块钱买了一个很小的吊扇,吊在床头的铁丝上,但作用不大。到了晚上,我们热得实在受不住,就拿张凉席下楼。在我们住的路对面,有一座高高的楼房,前边有一个广场。傍晚前后,楼房前边的台阶和广场上,就坐满了休闲的人,这里也成了下苦人休息睡觉的地方。我和有梦经常在晚上拿一片凉席,在广场一角席地而卧。
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广场上休息,听旁边的人说,高考分数已经出来好几天。有梦听见提醒我,我说听见了。
我很想立即给山西台村商店里打电话,却犹豫起来。妹妹因为考学,已经在村里闹的沸沸扬扬,我打这个电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之前,我对妹妹说过,如果她考上了,就把话留给王耕地,我给王耕地一打电话就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走到电话亭跟前,却没有勇气。对于秀芬来说,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如果她还没有考上,还能再去补习吗?
我对自己说,不着急,再等几天吧。
随后,我天天想给王耕地打电话,却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再等几天,再等几天。这样过了有两个星期,这天傍晚我终于走向电话亭,战战兢兢拿起电话,打通了王耕地商店里的电话,我希望电话那边没人接,但电话里立即传来了王耕地的声音。我叫了一声叔,说我是二亩台台的小满。可能我声音有点走样,王耕地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王耕地高兴地说:“你是小满呀,你刚才还把我弄糊涂了,我知道你打电话问啥事,秀芬把话留在这里,她考上了。”正说着话,他突然大声喊起来:“秀芬,秀芬,你哥的电话。”
稍许,电话那边传来了秀芬的声音,她叫了一声哥,我说:“你咋知道我要打电话?”
秀芬许久没有说话,我从电话里能感受到她复杂的情绪,能听见她的唏嘘声。我又叫了一声秀芬,她想笑想哭地样子说:“我给家里来买火柴。”
我情不自禁地问:“你真的考上了?”
秀芬压抑着激动的感情低声说:“考上了。”
我问秀芬报的是哪个大学。
秀芬说是东北的。
我感到自己眼眶突然发湿,有点哽咽地说:“考上了就好,你终于通过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电话那边,秀芬嘤嘤地哭出了声。
我联想起自己,联想起同学,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一边落泪一边说:“我准备一下就回家。”
当天晚上,我和有梦仍睡在广场。广场和楼房前边的台阶上,睡满了下苦的人,他们劳累一天,享受着一天难得的清闲。夜深人静,广场上鼾声四起,我望着天上的月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在反复考虑,应该取多少钱给秀芬。我想,家里的苹果去年是头一年挂果,卖不了几个钱,今年的苹果还在树上。一年来,要给地里买化肥要打药,还有一家人吃穿住行日常开销,再加上供妹妹读书,苹果卖的那点钱可能都不够用。可妹妹上大学缴学费,却不是一千两千的事。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给有梦说我回去呀。有梦迷迷糊糊闭着眼问我,钱够不够?我说不行了就给你说呀。
我起身先回到住处,从帆布挎包取出小剪刀,把缝制在短裤上那个小口袋拆开。前边已经说过,我担心装在小口袋里的存折掉出来,就把入口用针线缝住了。我拆开口袋,把存折都取出来,一张一张地看着。有二百的、三百的、最多是五百。我一边看着一边想起过往所受的辛苦,想起远志和同学,想起远方自己所期盼的那样一种生活,突然就落泪了。
我一咬牙,取出两千块钱存折,然后用针线又把小口袋入口结结实实的缝上。我背起帆布挎包刚走出房门,又突然想到,妹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去上学,肯定要人送,我哥不在,父亲老了,我是唯一送她的人。这样的话,坐车吃饭还需要钱呀。我又犹豫起来,愣愣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转过身又回到房子,又把小口袋拆开,又取出两张存折,一张二百,三百的那张还在县城的银行。我又缝上小口袋,这才背着帆布挎包来到广场边的高楼下。银行的门已经开了,我取了钱赶紧到路边去等回县城的班车。
我到县城,先去银行把钱取了,天色已经不早,等赶到车站,开往二亩台台方向的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发车走了。我想到小叔的旅店过一夜,走了几步却改变了主意,我想父母和秀芬一定在家里等着我。我买了几个甜瓜,装在帆布挎包里,甩开膀子向城外走去。来到绕城公路的一个转弯处,我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等着拉石头和白灰的拖拉机。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拖拉机走到拐弯的地方,都会把速度慢下来。我等了不大一会,果然有拖拉机开过来,等车速一慢,我立即从车厢后边爬了上去。这是一辆拉白灰的拖拉机,车厢里不断有白灰扬起,我抓住车厢,闭着眼,圪蹴一时,猫着腰站一时。
拖拉机走了十五六里路,却要拐弯,我急忙从车厢里爬了下来。我没有把控好,摔在地上滚了两个轱辘,弄了一身的土。月光很亮,我红着眼圈继续赶路。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母亲和秀芬赶忙起来给我烧火做饭。
母亲说:“秀芬买洋火回来说,你给他打电话,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我把面擀好只等着下锅呢。”
秀芬一边烧锅一边说:“通知书已经来了。”
我拿着通知书左看右看,为妹妹高兴,也为一家人高兴,父母终于有机会体会到女儿考上大学的幸福了。同时,我想起远志考上大学时他一家人可能有的幸福,也想起自己落榜时那种落寞惨淡的心情。
我红着眼圈说:“秀芬,你给咱家争了光。”
秀芬说:“分数出来后,我到学校去看成绩,超过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一个人跑到学校的墙背后,抱着树哭了一场。”
父亲说:“做梦都想不到秀芬能考上。”
秀芬笑道:“妈拿着我的通知书,又是哭又是笑,大拿着我的通知书,坐在那里就是一个劲地笑。”
母亲说:“咱家里穷,秀芬把苦吃了。”
父亲说:“过去了都是好年景。”
接着,父母说起秀芬上学的学费。按照通知上说,四年的学费要一次交清,另外,秀芬还需要生活费。父亲说:“穷日子过的太长了,去年苹果卖的钱都不够塞穷窟窿,今年的苹果还在树上长着呢。”
母亲说:“给大满打个电话,看他想的下一点办法,还不够的话,把牛卖了。”
我说:“把牛卖了拿啥种地呢,我给秀芬两千。”
父亲说:“两千还差一大截,反正现在地里都栽了树,果园里不用牛,把牛卖了。”
我说:“咱这里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卖了牛用啥拉车呢?”
父亲说:“秀芬上学的事要紧,到时候用低轱辘车往回推。”
母亲说:“明天我和秀芬一块去她舅家,看借的下一点钱。”
父亲说:“你先不急,我明天就出去打听,看把牛卖了,店头镇现在没有大牲口市。”
第二天,天还黑乎乎的,我坐班车去了县城,先到了邮局,把电话打到我哥的煤矿。接电话的人不是我哥,他说会把话传给我哥。我想,传话肯定得一些时间,我哥要是在井下,那等的时间就说不准了。本来,我可以在山西台村王耕地的商店里打电话,可我不想去那里。打过电话,我想去文化馆见一下牛老师,看寄去的稿子有没有发表的,也听听牛老师的意见。我在北兴街十字路口的酸汤面馆吃了两碗酸汤面,然后急急忙忙去见牛老师。牛老师恰好在,我说了自己目前的情况。牛老师说,我寄的稿子他看了,很有生活,只是还停留在写生活写故事上边,要我多看书多学习,不能老站在生活里写生活。他还说,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这才是小说,什么时候,当我把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这句话想明白就好了……
我似懂非懂,诚惶诚恐的拿着《星星》急急忙忙告别牛老师,又去邮局等我哥的电话。我坐在那里反复地看着《星星》上发表的我写我哥和爱月嫂子的故事:《大满和爱月的故事》,一直等到半下午,我哥才把电话打过来。我哥也很激动,高兴地说,明天就叫我嫂子给家里寄钱。
我嫂子快要当母亲,所以就去了我哥的煤矿。
开往店头镇的班车还有一点时间,我在等车的时候,突然想秀芬出门还没有一个像样的挎包,就到车站旁边的商店给秀芬买了一个花格子布挎包。我回到家天已经黑静了。父亲说:“山西台村有人想买咱的牛,今天把牛给人拉过去了。”
秀芬正在烧火做饭,突然哭出了声。
父亲说:“卖牛是为了你念书,有啥哭的。”
母亲一边笑一边哭着说:“考不上作难,考上了还是作难。”
我笑着说:“这个作难和那个作难能一样吗,现在虽然作难,可心里多高兴呀。”
父亲说:“我今天遇见村上的干部,说远志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给演过电影,说还想给秀芬演电影呢,我把这事给挡了。”
我说:“挡了好,咱不要张扬。”
父亲说:“秀芬一上学,小时订的婚肯定不行了,人家和咱住在一个村子,人家在作难,咱能演电影吗。再说,村里来演电影,你总得买糖买烟,咱正为钱发熬煎呢。”
隔天,我去省城买了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