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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二亩台台,山上已经看不见呱啦鸡飞动的身影。但在路边、地坎、沟岸和山坡上,还有层层的梯田里,到处都是红红的野酸枣、柿子和苹果,庄稼人喜悦的心情是可想而知。从前,一年到头,想看的一个苹果都没有,现在,成片成片的苹果园,高低起伏,成熟的苹果在阳光下金光灿灿,像云彩一样从呱啦鸡岭上流淌下来。丰收的景象实在让人喜不自禁。
村里人已开始下苹果,小小的土街上,看不到一个闲人,只有来来去去的架子车或是手推车,我高兴地和老老少少打着招呼。走到家门口,院门锁着,就向自家果园走去,刚走到涝池岸边,就看见在南坡里父亲拉着一架子车苹果,母亲在前头牵着牲口向坡上头慢慢走。由于二亩台台多半都是陡坡路,装满苹果的架子车,如果走的是下坡路,就不需要牲口,如果走上坡路,就必须套上牲口。母亲见了我高兴地说,我和你大正说你咋不见回来。我接过母亲手里的牛缰绳,一边吆喝着牲口,顺手拿起一个苹果吃了起来。为了不损伤苹果,母亲给装苹果的担笼都缝上了棉布垫子。
我一边吃苹果吆喝牲口,一边望着暮色下窄窄的坡路、坡路两边层层的梯田里一树树的苹果、以及坡路上头暮色里安静的小山村,心里滋生出说不上来的温暖。好长时间没有回家,突然置身于这样安静恬适的环境里,呼吸着浓郁的土腥味、果香味和青草的气息,心情完全地放松下来,真的有些忘乎所以了。我大声地和碰见的父老乡亲打着招呼,我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了满满的幸福。
在外边,干的都是苦力活,与下苹果比起来,就不仅仅是轻松了。第二天开始,我和父母早早来到地里干活,我一边摘苹果,一边和父母说话,感到十分的享受。等摘满一车苹果,我驾着车辕父亲吆喝着牲口,沿着两边都是梯田的坡路慢慢往回走,也是十分的享受。劳动大半晌,母亲先回家做饭,想着办法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烙油饼、炒鸡蛋、煮“荷包蛋”、炒洋芋丝、蒸“洋芋疙瘩”、烙“菜盒盒”、摊煎饼、打“搅团”、漏“搅团鱼鱼”、撕“扯面”、搓“棍棍面”、做“蘸水片片”、做“酸汤细面”。所以说,在家里劳动,我实在是在享幸福呀……
下完苹果,又开始下柿子。下完柿子,开始暖柿子卖柿子。我叫父亲在家里歇着,独自拉着架子车和西林、小正,还有大牛他们结伴而行。现在,我们几个人在生活里都可以独当一面了。特别是西林和小正,自从他俩结婚后,肩上都实实在在扛起了生活的担子。西林已经被三伯分开过日子,三伯把西林结婚的那孔窑洞分给了西林,另在窑洞外边盖了一间土坯的茅草小屋,给西林做了厨房。家里的苹果树和柿子树,因为是头一年大挂果,暂时还没有分,三伯怕西林缺少经验不会经营,但卖回的钱却是一分为二。
说不清一种什么原因,我们几个人每次一块出去,尽可能地等着一块回来。我们先后卖了三回柿子。每一次天刚黑,我们就拉着车一个跟着一个下了甘河塬。晚秋的夜已经很有些冷意,月亮在云里出没,我们谁也不说话,鼓着劲赶路。走到后半夜,实在累了,把架子车顺路停下,肩并肩往路边地坎上的荒草上一坐,休息上一时,吃一个蒸馍就柿子。几乎每一次,我们吃着蒸馍就柿子,却没有人说话,默默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偶然,我望着月亮却会想起远志,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智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个人有一个人要过的生活,我们都长大成人了,都走在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上。吃完了蒸馍就柿子,喝过自带的水,我们又在夜色里拉着架子车一个跟着一个寂寞地赶路了。我们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代替了说话声。
当东边的天空出现曙色,我们已经到了市里或是临县,然后说好见面的时间和地方,各自拉着架子车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柿子还没有卖完,母亲说切成柿子片自己吃,我也打算歇两天就走。这天傍晚我转到涝池岸边,看见创娃家的崖背上站了好些人,出于好奇我走了过去。长满野酸枣树的崖背下,创娃和他大正在院子里吵架,几位父辈人在中间劝说。站在我身边的小正说:“创娃和他大高声几天了,今天吵得最厉害。”
我站在崖背边听着下边的吵嚷声。
创娃他大,也就是十一叔说:“像你这身体,还想出门干个啥?你是看家里的羊卖了几个钱,看家里下了一些苹果,心里就烧得慌了?你把钱踢踏光了,拿啥盖房呢?”
创娃说:“我出去转一下,能花几个钱?”
十一叔说:“钱再少也是钱,钱再多也是一分一分攒下的。”
创娃说:“出去万一能有我学的啥手艺呢?”
十一叔说:“我就想不出来,外边能有你学的啥手艺?”
创娃说:“你没出去过,咋知道外边没有?”
十一叔高声说:“我没出去过,也知道你只是个种地的,你没看自己是个啥身体?”
创娃也高声说:“我身体是这个样子,可心里不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挡我,家里的钱,还有我的呢。”
十一叔说:“家里的钱你能挣几个?”
创娃说:“那卖羊的钱不是我的吗?”
十一叔热脖子红脸高声说:“你上山放羊,我没上山放羊?下雨地里干不成活,都是我上山放羊的。”
这时,六伯插话了:“大人有大人的想法,娃有娃的想法,好好坐下来商量,高声低声都一样。”
二叔接住说:“你叫娃出去转一下,能花你几个钱,值不得这样吵,有人还装着钱专门出去游山逛水呢。”
十一叔说:“游山逛水都是些啥人?咱能和人家比吗?你咋不叫你大牛出去游山逛水去呢?”
西林也来了,与我和小正站在土崖边。
就这么一个小村子,就这么一拃长的土街,这边有个啥响动,那边立即就知道了,从早到晚我们少说也要见上两三回面。我们站在崖背上说起了创娃。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我可能最理解创娃。他虽然身体有残缺,可心里不残缺,他比西林和小正都爱看书。我在他跟前借过那本缺章少页的《西游记》后,在他跟前还借过好几回书。前前后后每一次和他说话,我都能感觉到他对生活的期待。十一叔省吃俭用,早晚都想盖一座瓦房,这样的话,给创娃找媳妇就好找了。毕竟,像创娃这样的身体条件,只能找和他一样身体有残缺的女子,可这样的女子也不好找,也是需要有条件,这正是十一叔苦苦巴巴攒钱盖瓦房的原因。
天黑了下来,大牛赶着羊群在涝池里喝过水,下了南坡。
第二天一大早,创娃来找我,说:“小满哥,你啥时候走?”
我说:“明天早上。”
创娃说:“我想出去转转,可我没出过门,连班车都没有坐过,出去连东南西北都知不道,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你走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带上。”
我不好意思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创娃乞求的样子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一看。”
创娃这句话打动了我,我没有理由再拒绝。第二天早上,天还黑蒙蒙的创娃就来我家,后边还跟着十一叔。
十一叔说:“创娃要出去看一看,我挡不住,看他在外边能看出个花。他没出过门,回来时你把他送到班车上。”
我笑着说:“叔,你放心。”
走出家门,院门口放着一辆架子车,十一叔叫创娃坐。创娃不坐,十一叔说:“离公路几里路,你走到啥时候去,你不着急,小满还急着呢。”
创娃坐上架子车,十一叔拉着我在后边推着,从涝池岸边上了北坡,随后都是下坡路。来到公路上,正好赶上头趟班车。创娃上班车时,因为腿短,需要爬着才能上去,十一叔干脆把创娃抱上了车。车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车开出好远,我回头见十一叔才拉着架子车沿着坡路慢慢地向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