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走的时候,我妈说:“给你哥写一封信,问他和爱月的婚事咋办呀,他自从去了煤矿,一直没有给爱月写过信,爱月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他都没有回。”

我大说:“你给你哥说,他不能就这么装聋作哑,他可以拖磨,可人家爱月是女娃。”

我到了县城,立即去了邮局,给我哥写了一封信,把信寄走后,本想去一下牛老师那里,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就直接去了车站,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以我的感觉,我哥和李爱月的婚事,很可能要发生变故。但事实却出乎我的预想。

我是在又一次回到家里听我妈说的。

我妈说,我这次走后没有几天,爱月嫂子又来到我家,低着头轻声细语给我妈说:“我在家里坐不住,都这么长时间了,他一个字也不回,这样拖着不是个办法,你娃可以拖,我可不敢拖,再拖我就要变成老女人了。”

我大在一旁吃着烟不说话。

我妈问:“你没看你把地址写对着没有?”

爱月说:“地址就是你给我信封上的地址,咋能不对呢。”

我妈说:“前几天,小满回过一次家,他走的时候,我还叫他到县城以后给他哥写封信,就说你给他写过几封信,为啥不回信?”

我大在地上弹着烟灰对爱月说:“家里和你一样着急,也盼着你们早一天结婚呢,要不这样办,你拿着信到煤矿上去找他,看他给你咋说?”

爱月很犹豫,我妈却说:“你就按你叔说的办,你见了他的面,话就好说了,不像在信里,一个看不见一个,隔着几百里路说话,就像给墙说话呢。”

爱月回去了,她果然去了煤矿,带着亲手给我哥做的鞋和鞋垫还有一件手织的毛衣。那鞋底上纳的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花,鞋垫上纳的是青枝绿叶。可以想象,我哥猛然看见爱月时的惊讶之状。

我猜想,人到了外边,看事看人的眼光也许就改变了,情怀也跟着在改变。特别是爱月身上的一路风尘,还有那含满温情的布鞋和毛衣,一定打动了我哥的心,让他的心结解开了,迈过了心里的那个坎,同时也接受了对方。

爱月在煤矿上呆了多半个月,之后就穿着我哥给买的花衫子回家了……

再到年前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哥已经从煤矿上回来了。这一次,他回来是为了过年,也是为了结婚。

我看见我哥的时候,猛然就有些不认识。他身上从前的青春气息,仿佛被风吹走了。他脸上的肤色变得黝黑发亮,快接近煤的颜色。他的性格也好像发生了一些改变,变得不苟言笑,特别是说话的语速变得比从前沉稳缓慢。总之,他给我的感觉,不再是年轻娃娃。

很久了,我和我哥又睡在同一面土炕上,我问他工作的情况,他只轻声一笑,说在地下挖煤呢有啥好说的。他又问起我在外边的情况。我说,在外边出力下苦呢,也没有啥好说的。我们说的都是实话,但言语的背后却隐藏着不愿说出的渺小和自卑,隐藏着不愿说出的忧愁和期盼。

我哥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依照父母的想法,既然是结婚,就要像结婚的样子,就要置办酒席,就要招待亲戚朋友。我哥没有让父母过于铺张,他和爱月嫂子已经商量过,只给舅家、姨家和姑家说一下,把家门子的人请来,在家里摆上几桌酒席,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就行了。

父亲叫媒人去了一次爱月嫂子家,经过商量,也为了能让大家过一个安心年,结婚的日子选在了腊月二十七。为此,我大在村里磨了一盘豆腐,割了十多斤大肉,吊了一斗挂面,把饸饹机子支在院子压了几十斤荞面饸饹。在店头镇灌了十斤散酒,买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比如红白萝卜、大葱、蒜苗、白菜、洋芋、红薯、莲菜、酒米、花生和几斤水果糖等。叫我妈和秀芬用扫帚把我和我哥从前睡觉的窑洞,来来往往清扫了一下,把以前做好的桌子和板柜用水清洗了一遍,又在村里借了几张大方桌。另外,我哥去山底下的山西台村,叫来村里的电工,给家里通了电,给每个窑里装上了电灯,也顺便在院子装了一个带罩子的二百瓦大灯泡。

起初,我大还想借牲口,拉上以前生产队的皮轱辘大车,把爱月嫂子娶回来。可自从生产队解散以后,那辆大车已经放的生锈了。

腊月二十六,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腊月二十七,我哥没有租用任何车辆,借了三辆自行车,还有他新买的一辆。在凌晨四点多,与东林、正正、石头等家门子几个兄弟,踏着落雪一人推着一辆去了爱月家。石头是我四叔的娃,与正正和我哥都是同龄人。

到了爱月嫂子家,天还黑着。东林、正正和石头,把爱月嫂子的嫁妆、三个大红包袱往自行车后边一拴,爱月嫂子坐在我哥的自行车后边,顶风冒雪来到了二亩台台。跟着一块来的,还有爱月嫂子娘家的人,他们也推着几辆自行车。

雪天路滑,走的都是上坡路,每个人脸上都汗津津的。爱月嫂子一身红装,又围着红围巾,脸红得像秋天的苹果,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村里所有的乡亲,都站在落雪的土街上,欢迎这个新媳妇。可能是脚底路滑,可能是被眼前的情境所感染,也可能是被爆响的鞭炮声吓得,有好几次,爱月嫂子忘记了脚下的积雪,差点跌倒在雪地上,惹得乡亲们一阵哈哈大笑。

我站在落满红红的鞭炮纸屑的土街上,突然就想以我哥和爱月嫂子的故事,写一篇小说。

年后从初二开始,我和我哥先走舅家、姑家和姨家,之后我哥去走丈人家,到了初七我哥就坚决要走,说不敢在家里停了,再停就要超假了。当晚,我哥提着点心叫我陪着一块去了六伯家,因为小正也要结婚,我哥等不到小正结婚的那一天,就来给六伯说情况。

本来,我有和我哥一块走的想法,可小正要结婚,我就不能走了。再说,即使我能和我哥一起走,但我怕到省城后,与我哥分手的时候,那种落寞与无奈。我们在生活里都是一样的微不足道,都是一样在生活中有许多的无能为力。与其那样,还是各走各的好。

第二天天还很黑,嫂子爱月就起来,给我哥烧好烙面汤,叫我哥吃了。然后给我妈说,她要去送我哥。这一天,她一直把我哥送到了县城。

我哥和我嫂子刚走,创娃就来到我家。他很不好意思说,自从我回来以后,他天天都想过来和我坐在一起说说话,可我一直忙着过年的事,在忙我哥结婚的事。等我哥结婚后,因为有我哥和我嫂子在家,他也不好意思过来。今天一大早,他没事站在涝池岸上看风景,见我哥和我嫂子走了,就转了过来。我笑了笑,把他引进了牛窑里。从前我和我哥睡觉的窑洞,已经给我哥结婚用了,我嫂子成了那孔窑洞的主人。

父亲去了六伯家,给六伯帮忙小正结婚的事。牛不懂人话只顾低头吃草。创娃由于腿短坐不上炕,就找了一块砖头坐着。他笑笑畏缩的样子,问我在外边都干啥呢?问省城是个啥样子?问外边有像他这样的人没有?我说,我是在外边下苦呢,说外边啥人都有,还有失去双腿手抓着两块木头走路的人。

我一边说一边又想,生活对世上的人并不是一样的公平,谁都有忧愁无奈的时候,谁都有力不从心没有办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