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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正是正月十三结的婚。

前边说过,正正的媳妇张红霞给山里娘家写信,看有没有想出山的女子,却一直没有消息。到了去年深秋,六伯去店头镇赶集,碰见了东沟张里村好几年没见过面的朋友老哥。两人的关系,可以追到修甘河水库那阵子。当时,修水库的人就睡在土沟边一排又一排的土窑洞里。由于两个生产队的劳动工地相挨,睡觉的窑洞也在一面沟坡上,所以就早晚见面。特别是到了晚上,两个人还经常坐在沟岸上一边吃烟一边说闲话,时间一长,就对上了脾气。后来水库修好了,两人回到各自的村子再很少联系。不过,一年四季偶然间,还能在店头镇的集市上碰一面,见了面,自然要亲亲热热打声招呼,圪蹴在街边说一阵子闲话。

这一天,两人一见面,先是手拉手嘘了几声,接着像从前那样往街边一圪蹴,先是感叹都老了很多,接着就怀念修甘河水库的那段日子,最后问起了各自的日月。当六伯说了小正的婚事后,朋友老哥想了想说:“我村里有个女子,年龄也不小了,前一阵子听她大说还没有找到婆家,我回去问一问,如果能行,我就来告诉你一声。”

六伯一听这话,非要拉着这位朋友老哥进馆子吃羊肉泡馍。老哥笑道:“八字还没见一撇呢,等事成了你再请我。”

六伯说:“那我就在家里等着你老哥回话。”

第三天,这位朋友老哥就来到六伯家,六伯立即叫六妈和红霞给老哥烙油饼炒鸡蛋擀长面,自己和朋友老哥坐在窑里说话。他着急地问:“娃给人没有?”

朋友老哥说:“昨天我去问过女子她大,还没给人。”

六伯说:“那就好。”

老哥接着说:“这女子是心野,一心想考大学,考了三年都没有考上,今年才把心死了。在这半年多天时,家里给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

六伯问:“都是为了啥?”

老哥说:“她看不上别人,嫌别人没文化。人家看不上她,嫌她脸上有一块胎记,这娃生下来脸上就有一个胎记呢。”

六伯说:“有胎记怕啥,只要人家女子不嫌弃咱娃。”

老哥说:“我来的时候已经给女子她大说了,叫两个娃先见上一面,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大人拿不住娃的事了。”

六伯说:“感谢你老哥给娃操心。”

朋友老哥说:“那你就叫娃明天到我们村里来,让两个娃见上一面。”

六伯给小正说了见面的事,却没有说女子脸上的胎记。不过,他一再叮咛小正说,和女娃见面时,咱啥条件都不敢有,只要人家娃愿意跟咱来过日子,就谢天谢地了。所以,小正去和女子见面时,对女子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他到了东沟张里村他大的朋友老哥家,女子已经到了,小正一见女子,心一下凉了半截,立即有了转身走的想法,只是出于礼貌,应付着和女子说了几句话,态度也随便,说话也随便。不过,女子却是开朗认真的。

女子一笑说:“还不知道你叫啥,我叫张三妹,你叫啥?”

小正大大咧咧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小正的态度,张三妹有点尴尬,但仍然一笑说:“你说,我听。”

小正说:“我说啥?”

三妹笑道:“随便说,想说啥就说啥。”

小正说:“我没有啥随便说的。”

三妹说:“就说你过去的故事和当下的情况。”

“我过去没有故事,当下也没有啥情况。”小正仍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不相信你一点故事和情况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听说你也考过学?”

“考过,差的比镢把还远。”

“你考过几年?”

“考了一年就不想考了,我就不是考大学的料。听话音,你还考了几年?”

三妹抿嘴一笑道:“你想知道吗?”

“你说,我听。”

“那你可不能三心二意。”

“你咋知道我三心二意?”

“因为你是有走心没守心。”

“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三妹一笑:“你的脸上写字着呢。”

小正说:“你眼咋就这么亮?”

三妹笑笑地没说话。

小正却问:“你笑啥呢?”

三妹说:“我笑你这时心里又稍微转了个弯。”

小正笑道:“我是想听你的故事呢。”

三妹说:“既然你不急着走,我就把我的故事和情况给你说说。”

小正说:“那我就洗耳恭听。”

三妹突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不看小正看着别处说:“我知道,你为啥刚一见面就有走心,就是因为看见我的脸上有胎记。你知道,我们这里的乡俗,孩子小时候都兴订娃娃亲,我之所以没有这个福分,也是这个原因。后来,我念高中的时候,倒是有人来我家提亲,父母问我意见,我却坚决不同意,原因是我根本就不想在农村待,不想像我妈一样在农村辛辛苦苦过日子,我向往外边的生活,向往城里姑娘那样丰富多彩的生活。可是,叫我没有想到的,自己连考了三年都没有考上,年年都是差那么十几分。”

小正也认真地说:“我考了一年,一看自己不行,就不再想了。”

三妹说:“那你比我清醒,是一个明白人。”

小正说:“说明我比你笨。”

三妹说:“我虽是落榜生,但还是对生活抱有想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还在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向往着外边的生活。”

小正说:“向往又能咋样?”

三妹仿佛没有听见小正的话,仍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人生不可能只有考学这一条路,肯定还有别的路照样可以走出去,让自己过上想要的那样一种生活。”

小正被张三妹的话吸引,他说:“我只在学校念书时,对生活有想法,回到家以后,就不再多想了。”

三妹说:“人就活这一辈子,难道回到农村就不能再有别的想法?说实话,和你见面之前,我也和别人见过面,也对他们说过同样的话,但他们听不进去我说的话,认为我好高骛远,说话不切合实际。听我大伯说,你和我一样都是落榜生,当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惜惜相怜的感觉。”

小正感慨一声,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

三妹笑道:“咋的,有点情不自禁的样子了?”

小正笑道:“我想起我爷了。”

三妹奇怪地问:“为啥想起你爷?”

小正说:“我爷在世时经常说这样一句话。”

三妹问:“是啥话?”

小正说:“我爷在世时经常说一物等一主。”

三妹笑道:“这话怎样讲?”

小正坦言道:“我刚才突然在想,我找不下媳妇,你没有出嫁,是不是一个在等着一个?”

三妹笑道:“我还没有说要嫁给你。”

小正说:“这可能就是你我的命,你脸上要是光光的,怕早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当天,三妹送小正回家,走到村外边,小正看着三妹说:“我现在对你脸上的胎记不仅不在意,甚至还这样想,以往,别人只注意了你脸上的胎记,却没有发现你的美丽,如果不是胎记的影响,你就是一个大美人了。”

三妹笑道:“听你这话,我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应该高兴。”

走出村子几里路,小正回过头看着东沟张里村说:“我感觉在哪里见过你们村?”

三妹笑道:“之前你没有来过我村?”

小正一本正经说:“没有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来,但感受真是这样。”

三妹抿嘴一笑说:“那就是在梦里吧。”

小正说:“我们二亩台台和你东沟张里村,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这样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山村,村后是山,村边有沟,村子周围是层层田地,田地里长满了果树,风景优美,村风朴实……”

三妹笑道:“看来,我们是有缘。”

告别了三妹,小正一边走一边反复地为自己和张三妹的事发感慨,两个人仿佛在生命出发的时候,在那个很远的时候,就一个在等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