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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天,父亲又来找我。因为我干活去了,他就一直圪蹴在花园十字边的墙根下等着。傍晚,我经过花园十字,父亲喊我。我惊奇地跑过去问父亲有啥急事?父亲说:“给你说了一门亲事,你今晚就跟我回去,明日和那娃见上一面。”

我猛然语塞,不知道说啥。父亲又说:“西林结婚了,你咋办呀,你妈一天到晚上都熬煎得睡不着觉。”

我想了想说:“大,我还不想急着结婚,我还没有那样的心情。”

父亲说:“你这是胡说呢,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咋说没有结婚的心情,你往啥时候长呀?等到啥时候就有心情了?”

我自己先笑了起来,笑自己咋给我大说这样的话。我换了一种语气说:“大,你给我妈说,不要给我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父亲奇怪地盯着我,随之靠着街墙吃起烟来。一锅烟还没有吃完又盯着我说:“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你可要想好呢,小心把自己耽搁了。”

我笑了笑说:“大,耽搁不了。”

父亲犹豫着说:“耽搁不了,真正耽搁了后悔就来不及,你还是跟我一块回去。”

我把话题一转说:“大,你啥时来的,我带你吃饭去,吃过饭你今晚就睡到我小叔那里。”

父亲说:“不了,我得连夜回去。”

我说:“天已经黑了嘛。”

父亲想了想突然站起身说:“黑了怕啥,我身上又没装金子银子,咱卖柿子的时候还不经常走夜路。”

看着父亲坚决的样子,我跑到夜市买了几个菜包子,叫父亲带着路上吃。

我陪父亲走到小城外,再一次叫父亲明天回去。父亲说:“你妈在家里等着话呢,我不回去,你妈要操心,再说,你妈喂牛我不放心。”说着话父亲一步步走进朦胧的夜色中。

父亲一走,我心里变得复杂起来,也说不清啥原因,泪水就在眼里打转,一个人坐在泥河沟岸上,一边望着月色迷蒙的天地,一边想着父亲弯着腰一个人急切走路的情景,耳边还不断响起父亲沙沙的脚步声……

我没有心情回去,就坐在泥河沟岸边等着父亲回家,不知不觉竟爬在膝盖上睡着了。沟对岸村子里传来鸡叫声,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叫醒。醒来后,感到后背阵阵发冷。天空有成团成团的阴云,月亮就在云朵间缓缓地移动。我想回去,又想旅店的门早就关了,这时回去叫人家开门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起来想活动一下身体,却感到全身乏力,望着阴云边的月亮,想父亲大概到家了,便索性往小城里边走去。不久,东边的天空就有了微微的曙色,小城的街道上有了早起的行人。我来到劳务市场,那里已经有人在等活。我感到很疲倦,骨头缝里都往外冒乏气。我不想出工,就懒散地坐在墙根下,人市上闹哄哄的,我竟然又爬在膝盖上打起了瞌睡。

等我缓过劲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头。我想去吃点东西,便强打起精神,来到北兴街十字的酸汤面馆,要了两碗酸汤面,连吃带喝后,身上才感觉舒服多了。没有地方可去,我又向文化馆走去。到了文化馆,走进阅览室,有意识在那些刊物中寻找《星星》。打开目录一看,我写的《我离开二亩台台的日子》竟被采用了。我突然有一种情不自禁,有一种心花怒放,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喜悦像水一样漫过全身。我赶紧翻看自己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我没有想到,自己写的文字,在经过打印以后印到书上,读起来竟有了另外一种味道。当我看完以后,自己首先感动的不行,那种复杂的东西让我又一次情不自禁。我应该去见一见牛吃草老师。

我向文化馆的后院走去,走到厦房最里边那间房子跟前,轻轻地敲响了屋门,里边传来响动声。房门开了,有些驼背的牛吃草老师看上去比以前还要消瘦,一脸的疲惫不堪,左手两个手指尖焦黄焦黄。他迟疑的样子看着我,我说我是王小满,他哦哦两声说快进来。一进屋,他说了声坐,接着又笑笑地说,你坐这里。我一看,那是他写作的位置,桌子上还铺着稿纸,稿纸边放着“宝成牌”纸烟。我说我坐这里,他哎了一声说,你不会坐小心把你坐倒了。他仍然叫我坐在桌子跟前的椅子,自己坐在另外那把椅子上。我坐在那里才注意到,那把椅子只有三条腿。

他小心坐在那里,一边抽着烟,一边问起了我的情况。听完我的话,他说,你写的这篇东西像小说也像散文,有真情,也有诗意,只是还缺少写作方面的经验。随后又意味深长地说,写作这是一条没有路的路,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好在你还是个娃,有的是时间……

告别了牛吃草老师,我在街上碰见了常有梦。他问我昨天晚上干啥去了。我撒谎说到我小叔的旅店去了。他笑着说:“你猜,我昨天跑到谁家干活去了?”

我摇着头说:“猜不出来。”

他笑着说:“跑到同学家里去了。”

我说:“咋能发生这样的事?”

有梦说:“之前我并不知道是同学家盖房子,同学他大来县城雇土工,我就跟着去了,在干活的时候和村里人说话,有人问我是哪里人,说咋不念书考大学,我说考过没有考上,他又问以前在哪个学校念书,我说在县城一中,他立即对雇主说,这娃说他在一中念过书,那和你娃还是同学。雇主听后问我,是哪一年在一中念的书,结果,我和他娃还是同级。他说了他娃的名字,我一听还是同班,我红着脸掩饰说,我和他同级不同班。尽管这样,还是有人哈哈一笑感慨道,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一样去念书,你在这里搬砖呢,人家娃却在大学里念书呢。当时,我脸红的就像下蛋鸡,还是强装笑脸哈哈地笑着。回来以后,心里就难过,昨天睡到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就想,一样的出力干活,为啥非要在县城?手片大一块地方,今天碰见这个熟人,明天碰见那个不想见的人,躲都躲不开,你想不想去省城,咱两个一块走。我已经问过别人,三里桥镇那里有个很大的劳务市场。”

听着有梦的话,我又想起在街上看见远志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抬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土城,猛然觉得在这个小县城里,除了那个文化馆,实在没有什么叫自己留恋的东西,特别是,就像有梦说的,还经常碰见熟人,把自己弄的尴尬不说,心里还从早到晚憋着一种郁闷,一种茫然不知所措。

我对有梦说,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知道去哪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就背着铺盖,坐上了去省城的第一趟班车。正午,我们在省城边的三里桥镇下了车,在镇上转悠了半天,先熟悉了一下情况。

三里桥镇就在省城边,与省城只隔着一条河,河这边是三里桥镇,河那边就属于省城的地界。站在河岸上,都能看见高高的城墙。从早到晚,小镇边的国道上电车来来往往,交通十分方便。特别是三里桥有一个很大的劳务市场,听别人说,每天清晨五点钟左右,这里就聚集了好几百打工的人。在劳务市场的一边,还有一个很大的农贸批发市场,瓜果蔬菜卖啥的都有。也是每天五点左右,市场里边就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许多商贩在这里把瓜果蔬菜批发后,用车拉往乡下或是城里去卖。

从各方面来说,这个地方对于我们来说都很合适。于是,我们在“万家巷子”合租了一间屋子,开始了在省城边打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