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入冬以后,甘河塬以北山区的果农开始卖苹果了。许多本地人和外地的果商都开始忙碌起来。每一天,天还没有亮,小城里边花园十字以东的南兴街就开始热闹起来。卖豆浆的、卖油条的、卖豆腐脑的、卖小笼包子的、卖葱花饼的、卖涮锅油饼的、卖菜夹馍肉夹馍的、卖浇汤烙面和浇汤饸饹的、卖小米和玉米糁子稀饭的等等各种各样小吃摊点,沿着小街两边摆的一家挨着一家,每一位摊主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只手。前来吃早餐的有本地和外边的果商,更多的却是那些被果商叫去包装苹果的人,男人不少,女人更多,我也是其中一个。每天早上五点左右,天还黑的看不见人,我们这些打工的男男女女,便来到南兴街,或跟着先一天的果商,或是另找雇主,然后站在那些小摊点跟前,急急忙忙吃过早饭,便跟着果商一起上了甘河塬,顺着各条沟沟岔岔的乡间土路,走进果农的家里。

果农在院落里打几米深直直的土窖,在土窖下边再挖一个一人多高几十米长像地道似的地洞,尽头再与地面挖一个通风口,通风口的上边在砌一个高烟筒。果农就把苹果贮存在地下的地洞里。有的果农嫌地窖里苹果上下不方便,就直接在土崖下像打窑洞一样挖一个几十米深的地洞(窑洞),这样就可以用架子车把装苹果的果袋直接拉进去,好几层的摞在窑洞里。

我们男工去了以后,主要的工作就是把苹果从地窖里一袋一袋用辘轳吊到地面,要不就是用架子车把苹果从窑洞里拉出来,再由女工给每一个苹果套上网袋以后装箱。

我因为给果商装苹果,才第一次知道,那些果商们,有的用大货车把苹果装好以后,走几天几夜的路,驶向我想象的那个地方。有的果商,则用大货车先把苹果转运到省城的火车站,然后把苹果装上火车,驶向远方。

我很羡慕那些果商,也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坐着火车去做生意。

也因为有这样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尽可能不干别的活,坚持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来去南兴街,和那些打工的男人和女人,或坐上三轮车,或坐在大货车上,去给那些果商们装运苹果,每天天黑以后再坐车回到县城……

有两件事一直在困扰着我。一件事就是借来的书,因为身上不好带,就一直放在旅店自己的被子里。但这样做,心里始终不踏实,担心万一丢失。另一件事,就是我的胡子长得比兜里的钱还快。在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来小城打工才几天,胡子突然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我想,原因不仅是自己到了该长胡子的年龄,更是因为每一天出力流汗,皮肤粗了,汗眼开了,胡子有了生长的理由了。

落了入冬以来头一场大雪。

雪从当天下午下起,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天麻麻亮,我躺在**听起夜的人说,晚上下雪了,雪厚的把人脚都能埋住,今天干不成活了。

从小,我就对下雪天有着特别的兴趣,听到这个话,就突然地清醒过来,突然地来了精神。我穿衣服的时候,有人说,今天干不成活了,起这么早干啥去呀。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走出屋外,雪比想象中还要下的多,走到院子,一脚踩进雪地里,几乎看不见脚。借着黎明的天光,我看房上的落雪有一拃厚,就很担心我们睡觉的老房子,承受不起雪的重压。我突然想到二亩台台,想象着父母和村里的父老乡亲,心里该是多么地高兴。下了雪,地里就有了墒情,明年的收成就有了保障。

天亮了,我走出旅店,来到街上。小小的土城,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我望着雪中的小城,想象着一些相关的词语,比如说安静、肃穆、洁净、湿润,却又觉得很不够。南兴街再也看不见往日清晨那种热闹的场景,街上只有几个像我一样早起的人。我踏着噗噗的积雪,来到花园十字。小花园周围低矮的砖墙,几乎被雪覆盖住。花园的中央,那棵孤零零高大的松树,繁茂的枝叶被厚厚的积雪压着,下边的枝叶不堪重负,匍匐在雪地上,上边的枝叶压着下边的枝叶,重重叠叠直到树顶,气势格外的壮美。

我望着它,突然有了一种渴望,一种冲动。但它是什么东西,我却无法准确地说出来。我继续在街上转着,希望自己做一件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去图书馆。

我转到了马十三的羊肉泡馍馆,向里边看了看离开了。我想今天不用出工,就不用吃三顿饭,只吃两顿饭就可以了。中午的时候,先是去酸汤面馆,花上两毛多钱,要上两碗素面,吃了面,再喝两碗热汤,这样半天就过去了。到了半下午,甚至天黑前,再去吃一碗棍棍面。这样吃两顿饭花的钱才相当吃一顿羊肉泡馍的钱。一碗羊肉泡馍就要七毛多钱呢。

我站在街边,望着天空,却想起在阅览室里,看见过的那本油印的小刊物《星星》。我又想起远志,想起了那个考上大专站在呱啦鸡岭上向着远方呼喊的同学,想起与自己有过婚约并不认识的那个姑娘。最后,我想起了人活着不仅是需要劳动,需要婚姻,还需要别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甚至比婚姻还要重要。

对,我也需要一种证明,我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一个身强力壮只知道出力流汗的人,我还希望自己在以劳动养活自己的时候,还能活得更体面一点,活得更有意思一些。我希望自己在出力流汗的同时,仍不失书卷气,仍不失诗意化的情怀,仍不失心中的那份对远方的向往。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想表达想抒发的渴望……

对,我也需要笔和纸……

我望着被厚雪覆盖的小城,特别是街两边的老房子上厚厚的积雪,眼里湿润起来。

我站在街边继续地想象着。

我有了另一个想法,我需要给自己买了一个很大的帆布挎包。

对,就是那种土色的,又大又结实,一辈子都不用洗的。

然后,再买二尺蓝布和针线,给挎包里缝制几个小兜,这样的话,装各种各样东西的时候,更方便了。

我为自己的想法笑出了声。

我踏着街边厚厚的积雪,等着商店开门。九点多,百货商店的门终于开了,我立即买了一个帆布挎包,卖了针线和二尺布,随之回到了旅店。我借来店主的剪刀,把布裁剪后,给帆布挎包的口袋里边缝制了几个小口袋。做好以后,我就把书装进挎包里边那个最大的口袋里,然后再次出门,又买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包括钢笔、日记本、水杯、刮胡子刀、毛巾、碗筷,甚至还有牙具、针线包和几样日常用药。之前,我还没有刷牙的习惯,我打算从这天起,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这样一来,这个挎包里就不仅装着我的生活,还装着我的想象。

中午,我吃过酸汤面后,背着新帆布挎包,踏着厚厚的积雪,又去了图书馆里。我坐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怀着忧郁落寞的心情,在日记上写了第一篇小文章:《我离开二亩台台的日子》,在这篇文章里,我记录了自己离开村子、出来打工时那种复杂的心情。

到了晚上,我用自己买回的针线,在短裤上又缝制了一个小口袋,我把自己挣的那点血汗钱装在里边,又把口口用针线缝上。这样的话,那点钱就时时刻刻的贴着皮肉,我心里就感到踏实了。我想,等攒到一定的时候,再把它存到银行里。

我对生活有了新的想法,有了新的期望。我抬起头,望着土坯房顶上的芦席,红着眼圈喃喃自语:

我不希望自己一直就这样下去,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要背着我的挎包,装着书,跟着下苦的人一起,在城里城外去挖地、装车、卸车、背沙、抱砖、挖地沟、在建筑工地或楼板厂当小工……

我不怕吃苦,不挑不拣,见啥干啥,我要凭着自己辛苦的劳动,挣到更多的钱,有尊严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