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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说要走出二亩台台,却还在犹豫。因为我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干啥?我把这个问题还没有想明白,村里人已经开始采摘柿子了。
我哥走了,妹妹在学校读书,我和父母拉着架子车拿着口袋和“捞勾”,开始采摘自家树上的柿子。几天后,与往年一样,我和父亲用架子车拉着暖熟的柿子,半夜里和村里人结伴,下了甘河塬到县城去卖柿子。
到了县城,太阳刚出来。为了早一点卖完,父亲拉着架子车先来到花园十字。在街边墙根下找了一处地方,从架子车上下了一箩筐和一口袋柿子,叫我在这里卖,自己又拉着架子车去了别的地方。我一边卖着柿子,一边看着离我不远的劳务市场,看着那些站在墙根下等活的人。陡然,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我要是出来,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一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再也挥之不去——我想,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出路,现实的条件,我只能到这里,和那些人一样去下苦。
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忧愁,开始对明天的生活感到担忧。这一天,太阳落山前,父亲拉着空架子车来找我。我把柿子还没有卖完,父亲把我没卖完的柿子放到架子车上,向马十三的羊肉泡馍馆那边看了看,还是拉着架子车来到北兴街十字酸汤面饭馆门前,把架子车放在门口,进去买了四碗酸汤面。酸汤面讲究的是汤宽、味重、醋出头,油泼辣子和韭菜臊子一口气都吹不透。
我学父亲的样子,先吃完两碗面,再给汤里泡了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馍,连吃带喝,总算把肚子填饱了。吃完酸汤面,父亲在北兴街十字大声地向过往的人叫卖着:一毛钱七个柿子,一毛钱七个柿子。父亲这样一吆喝,果然有许多人围了过来,没用几袋烟的工夫,把剩下的柿子卖完了。
薄暮里,我拉着架子车,父亲跟在后头向县城外走去。我看着父亲疲乏的样子说:“大,你坐到车上歇一下。”
父亲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车厢里。我拉着架子车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可能一辈子跟在父亲后边。等把家里的柿子卖完,自己就出门去谋生活。
下一次卖柿子,我坚决不叫父亲去。我去找西林,三伯却说,西林和他哥东林已经走了。我又去土壕北里找小正,小正恰好和他哥正正准备当天晚上走,我就坚持一个人拉着架子车跟小正和他哥一块走。
吃过晚饭,我穿着衣服在炕上睡了一时,小正就过来叫我。父亲还是不放心,怕我骨头软下坡驾不住车辕,只给架子车装了过去的一半。尽管这样,他还是坚持把我送下了甘河塬。下了塬,东边的天空已经泛白,我叫父亲回去。父亲又对正正说,叫小满拉着架子车走在你前边,遇到上坡路的时候,叫小正帮小满推一下车。
这一次,我们没有去县城,而是去了平原上的一个大的集镇。太阳还没有落山,我就把柿子卖完了。我拉着架子车去找小正和他哥,他们的柿子还没有卖完。于是,我就坐在一边等着。天黑前,我拉着架子车和正正哥一起回家了。刚走完平路,要上塬时,看见父亲坐在路边等着我。父亲说,上坡路,你一个拉不动架子车……
我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卖了三回柿子,天气就冷了下来。剩下不多的柿子,母亲都切成了柿子片,晾晒在院子和麦场里。我又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又转到呱啦鸡岭上,摘了一些野酸枣,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一边听着呼呼的山风吃着野酸枣,一边望着灰蓝的天空。暮色降临到焦黄的山坡上,我突然把问题想开了。我把手卷起来放在嘴前,一声接一声向着远方呼唤。昏暗的山梁上,风很紧,我的呼唤声被风分解得若有若无……
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初冬的一个清晨。
我像我哥一样,把铺盖往蛇皮袋子里一装,用一节麻绳捆了往身后一背,眼泪汪汪地走出了家门。
临走时,父亲叫母亲给了我十块前,那是卖柿子的钱。父亲说,你没有出过门,刚出去两眼摸黑,拿点钱以防万一,小心把自己饿在了外边。母亲取钱的时候,故意转过身,用衣袖擦着眼。
我不知道,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父母是怎样一个心情,他们站在窑门口用怎样一种目光在看我。当初,他们日夜盼望我能考上大学,日夜盼望我能成龙变虎,现在却是这样一种光景。
我不敢回头,心里真的是千愁万绪,鼻子酸得像灌了辣椒水。我快步走过土街,快步从涝池岸边走向窑背上边的土台台走去。在经过生产队的麦场时,我又想起以前三叔和远志脚底下像带了火,从麦场走过的情景。我心里又是一阵的感慨。我望着田野里枯枝败叶上落满的白霜,望着霜天里柿子树上稀稀拉拉的红叶,突然眼泪汪汪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对着天空像驴那样怪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