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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里发红,是因为我哥,也是因为自己当下的处境。

夏天来了,又到了收麦的时候。因为地里都栽了苹果树,所以,一村的人都显得很清闲的样子。在逢集的日子,我父亲用架子车把猪娃中几个大的拉到店头镇的集市上卖了。到了下一个逢集日,我妈又去了店头镇置办了“四色礼”:一节花绒布,一节蓝咔叽布,一双袜子,一双红绒鞋,准备叫我去走丈人家,与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子见上一面。这一天吃过早饭,父亲自个儿去了媒人家,把他的想法给媒人说了,然后回到家等着媒人的话。一星期过后,却不见媒人来回话,父亲就坐不住了,再去找媒人,天黑以后,他回来了,忧愁地坐在炕边半晌不语。我妈着急地问:“媒人咋说的?”

父亲还是没说话,等一锅烟吃完了又装了一锅。

我妈着急地问:“你咋不说话?咋了嘛?”

父亲这才叹息一声说:“我一路上都在想媒人说的话。”

母亲问:“媒人是咋说的?”

父亲说:“媒人说他已经去过女子家,把咱的话给人家说了,当时女子她大他妈满口地答应下来。可等了几天,却不见人家的动静,媒人又去女子家里问情况,女子他大他妈说话就不像第一次那样干脆,到底是啥原因,媒人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媒人不好意思给咱把话往明白的说,只说叫咱再等一等。”

母亲问:“那咋办呀?”

父亲说:“这事可能是出在女子身上。”

我在一旁听着,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哥走了,结婚的事暂时撂了下来,我不想和父亲睡在一面土炕上,就又睡到从前的窑洞里。我躺在黑暗的空****的窑洞里,睁着眼仔细想着其中的原因。想着想着,突然喃喃自语:“这有啥可想的,明明是人家女子不愿意嘛,至于说人家女子为啥不愿意,这就不是咱要弄清的问题。自己不也是不情愿去和人家女子见面吗!”

我又想起躺在呱啦鸡岭上想过的话: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不等于对生活再没有啥想了……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和远志还有许多同学再见面的时候,不想像今天这样狼狈,不想像今天这样羞愧难当,不想像今天这样一事无成……到那时,我应该也有自己值得骄傲的地方,应该有值得与大家分享的故事,应该有值得让大家甚至是社会尊敬的地方……

对对,人家女子说不定也这样想,我没有理由反对人家女子。

这样也许更好,各走各的路。

父母还在等待,女子那边也没有回话,事情就这样暂时拖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对女子不情愿和自己见面,已经不是那样在意。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空中飘着的那一颗心,是淤塞在心里化解不开的那个疙瘩——那就是远志考上了大学。

夏天还没有结束,又一年考上学的同学陆陆续续收到了通知书,外村的一个同学突然来到二亩台台。他以前在学校念书和后来补习的时候,和我关系要好。他推着自行车走进我家院门,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他为啥突然来我家,我甚至想他是否来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我带着他往窑里走,刚走进窑门,他就急不可待地对我说,他又补习了一年,考上外省的一所大专院校。这也就是说,当我这一年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又在学校里发奋读书。

我一脸尴尬,脸上肌肉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大张着嘴却不知道说啥。但一瞬间我又回过神来,想他来二亩台台看我,是为了表达同学友谊,是为了把他的快乐分享与我。我虽然心里五味杂糅,僵硬的脸上仍然露出了微笑,对他说了一句祝贺的话。

为了减少自己还有我父母的尴尬,我说带他到呱啦鸡岭上去转一转。刚走出院门,我又突然说,你等一下,我去把西林叫上。

我一路小跑到底下院子西林家。西林听后说:“你这不是糟蹋我嘛,那女子考上学不跟我了,我心里还难受着呢,你却叫我去陪同学,他是考上学来看你,你叫我干啥去呀?”

我着急地说:“我和他在一起,你想有多尴尬?”

西林说:“你一个尴尬还嫌不够,再把我叫上,你咋不去叫大牛和小正?”

我眼圈发红甚至带上了哭音恳求道:“你住得近嘛,你就当给我帮忙,我求你了,他现在就在街上等着呢。”

西林见我这样,也红了眼圈说:“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呢。”

西林虽然这样说,还是极不情愿跟着我出了家门。

我以为有西林作伴,就可以少一些尴尬,但西林却像一根木头,见了同学面,打招呼声小的像蚊子叫,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接下来,再一句话也不说。同学心里有喜悦,登山如履平地,西林故意远远地落在后边,我等西林也不是,追同学也不是。同学却不在意,一路爬到最高处,站在高高的山梁上,面对着山梁下广大的纵横交错的黄土山地和远处忙忙的关中大平原,嗷嗷地呐喊起来。他的呐喊声曲里拐弯高低起伏,充满了春风得意,充满了志满志得。

有一群呱啦鸡在山坡上忽高忽低地飞动,欢叫声充满了整个沟道。同学又一次跟着呐喊起来。

我站在同学的身后,听着他敞亮高亢绵延婉转的呐喊声,也多么想像他那样呐喊几声,可到底底气不足。我装着尻子痒,圪蹴下却在脚心搔了起来。我借着搔痒的机会,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西林迟迟地也登上山梁,他好像故意的样子,突然伸长脖子,对着天空像驴一样怪叫起来,那怪叫声里很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从呱啦鸡岭上下来走到我家门口,西林没有看我一眼就回家去。同学没有吃饭也离开了。我站在家门前的麦场边,望着山下广大的山地,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村里无忧的小孩,正站在窑背边,摘吃半红的酸枣。我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反正就是想哭。我一边落泪一边想同学的事,想他肯定也像远志一样,高兴得不仅去了舅家姨家和姑家,今天还来我家,他村里说不定在晚上还给他演电影。

我问自己: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从早到晚围着那二亩苹果园?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一辈子窝在二亩台台?难道就这样怀着心病一生在二亩台台生活下去?

我望着山下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我不希望到此为止,不希望就这样止步不前。相反,我希望走出二亩台台,希望走向外边的世界,希望自己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以后能像那些考上学的同学一样活得体体面面,至少能够在多年后与同学见面时,能挺直了腰杆,而不是十分的羞愧难当,不是十分的无地自容。甚至,也能像同学今天来我家里一样,把自己心里的那份喜悦分享给别人!

我举起了双臂,眼圈发红。

但是,怎样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啥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过,这样的想法,已经像大树一样,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