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十月初八的上午巳时,是上院子吴良田与虎岩江家换亲的吉时。日上三竿,巳时已到,吴家的茅屋前早已站满了人。有的是来赶人情的亲戚,有的是帮忙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巳时对应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虎岩离此不过十多里地。有人急了,开始埋怨起来:

“这江家人是怎么搞的,一泡尿远,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大家正翘首以待,突然听得柳湾方向传来了震天炮(即大铁炮)的声音。有人大声说:

“来啦来啦,到马颈坳了。”

柳湾方向来娶亲的送亲的队伍,到了马颈坳,都要歇一会儿,并且放炮给石寨的人们报信,表示我们就要来了,快要进村了。于是,办喜事的主家便忙着做准备。

腊香家连幅对联也没贴。那茅屋的门上没法帖啊。新郎官吴有水穿了一身新线布衣服,没穿长袍也没戴博士帽,心神不宁地在屋里屋外不停地窜,一跛一拐的很是抢眼。茅屋前的禾场坪多了几张八仙桌。每个八仙桌都配了四张长条凳。换亲的江家客人要吃饭,这是为他们准备的。当然,到晚上,还是要办几桌酒席款待赶人情的亲戚朋友。

通往茅屋门口的路上摆了十几张凳子。这都是腊香家的近亲近邻的小孩子们摆放的,称为拦姑爷。新郎从这里过,每一张小凳子上都要放一些小钱,如果大方也会放几块铜壳子(铜元)。刚刚解放,还是在流通旧货币。但国民党的法币通货膨胀得没爹没娘,一麻袋钱买不到一麻袋米,湘西一带百姓都弃之不用。交易都用的是银元和铜钱,要么就干脆以物易物。喜庆的场合,人们自然用的是银元和铜钱了。孩子们得了喜钱,凳子就搬走了。

吴家与江家是换亲,按说,新郎吴有水应该去江家接新娘。但吴有水瘸着腿,江家不要他去接亲。两家商定,一顶花轿送了新娘接新娘,吴家一切事情都免了。

但是,江家把新娘子送上了吴家的门,这新郎官背新娘又难住了吴有水。米三妹思来想去,决定请有水他亲叔叔吴良山来背新娘。吴良山说什么也不干,他说自己是块灰堆里扒出来的烧红苕,拿不出手,上不得席。吴良山的堂客欧福翠便提议让吴圣明来背新娘。吴圣明与腊香是同族兄妹,还没结婚人又标致,让他背了新娘江兰花进屋,再背腊香上轿,再好不过了。米三妹说,人家明伢是读书人,又是大干部,你好意思请他吗?欧福翠说,人家明伢一点都不摆架子,专门从区里回来参加有水和腊香的婚礼,有情有义啦!果然,欧福翠去跟吴圣明一说,他就应允了。这时候,吴圣明也穿得整整齐齐,在那儿候着了。

外面正忙着准备迎江家的新娘。屋里的腊香却还在眼泪巴洒的衣服都不肯换。江家送来的嫁衣首饰都放在她阿娘的**。

江家送来的新娘装一共是八套。一套绿地红花缎子旗袍带内衣**;一套大红灯芯绒;一套毛蓝色毛哔叽;一套青色粗毛尼;一套纺绸;一套宝蓝布;一套花洋布;一套平布。八套衣服中,婚礼服自然是缎子旗袍和大红灯芯绒任选一样,其他的是春夏秋冬四季都备齐了。首饰有金戒指、金耳环一对、金花钗、银手镯一对、银髻子、银簪子,也是八样。这样的八套衣服和全套金银首饰,穷人家是办不起的。上院的一些姑娘好生羡慕,都说腊香嫁了一个好人家。

可是腊香却面对嫁衣十分痛苦,从初七开始她便一直哭,现在已经哭得两眼红肿,声音嘶哑了。到了虎岩那边,挨近瑶区,女儿们大婚时兴哭嫁,那江家的新娘江兰花想必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可石寨这边不兴哭嫁,女儿们出嫁都得高高兴兴的。临别爹娘时掉几滴眼泪是很正常的事情。腊香这样子哭了两天,临到上轿了新娘装还不肯换,你说急人不急人。

火烧眉毛了,腊香的闺蜜石桂月把吴圣明请进了茅屋。在石寨上院子,也只有吴圣明知书达理面子也最大。吴圣明现在成了米三妹的救星。不知道救星来了,能不能解开女儿的心结。

腊香住的那间茅屋现在已经布置成了她哥的新房,早上她就被米三妹拉到这间大屋里来了。吴圣明进了屋,见腊香身子伏在吴良田睡的床边上,便上去蹲在她身边,轻声说:

“腊香妹妹,听哥说几句,你别哭了。你的事我哥都跟我讲了,我晓得你心里很苦。但是,愿意嫁到江家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是为了你娘,为了你哥,为了这个家,你才愿意做出牺牲,才这样决定的。你是个有担当的姑娘。但是,妹妹,你既然担当了,就要像个有担当的样子。你要大大方方地嫁出去,不要让爹娘为难,不要让人家笑话,不要让人家可怜。”

腊香抬起头,擦干了眼泪,说:

“明伢哥,你别说了,我听你的就是。阿娘,给我拿衣服首饰来。”

屋里的腊香把衣服首饰都穿戴好了。她从来没穿过旗袍,便选择了那件绿底红花的缎子旗袍。梳妆打扮完毕,所有的人都眼前一亮,除了眼睛有些红肿以外,这腊香真个是仙女儿一般漂亮。屋里屋外的堂客们都啧啧称羡,赞口不绝。那些沾亲带故的长辈们这时都急急忙忙往腊香手里塞压衣袋钱,有放一块银花币的,也有放几块铜壳子的。腊香接了钱转手就递给了她阿娘米三妹。辰阳一带的人有句俗语说,儿子是自家的,女儿是众人的。姑娘出嫁时,亲戚六眷的长辈都要给新娘送个礼包,称着压衣袋钱。这个压衣袋钱本来应该在待花这天给,可腊香一直在哭,大家都没有机会,现在轿子就要到了,新娘也不哭了,还不快给就来不及了。

虎岩江家的炮竹放到门口了。吴家有人也赶紧放起炮竹来接应。辰阳人的习俗,女家若是不为难男家,放几挂炮竹就罢手,如果想为难新郎,就会准备下很多炮竹,不停地放。男方的炮竹声是不能断的。男家若是炮竹带得少了,先断了炮竹声,还得去找炮竹来继续放,只放到女家先停下来才能罢手。好在米三妹家没有条件也没有心思去这样折腾。应了两封千子炮,就算了。

虎岩江家这支即是送亲又是娶亲的队伍只有二十多人。江家那边嫁女的傢俱已经做好了,但吴家没地方放。双方约定等吴有水大婚以后把新房子盖起来,然后再把傢俱、被褥等一应嫁妆都送过来。没有傢俱,自然送亲的队伍就要不了太多的人。这二十多人中,有四个是轮着抬花轿的;有两个是吹唢呐的;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放银花币的抬箱,抬箱上铺着大红绸子,绸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六行银花币,每行二十个,共是一百二十块;有两个人各挑着一担被褥,那是先挑来让新娘用的;有两个人轮流挑着一担皮箱,那里边放的是新娘江兰花的衣服首饰和私房钱;有两个人抬着一个梳妆台,茅屋里别的傢俱放不下,梳妆台还是要放一个的,不然新娘怎么梳妆打扮呢;还有几个人挑着一些脚盆、脸盆、水桶、马桶和碗筷,这些东西表示女儿出嫁了,就有了一个新家庭,娘家必须要送的。余下空着手的男男女女便都是送亲客了。

新郎江紫树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身材魁梧的江紫树今天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暗花缎子长袍。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大概是走了十多里路,出点汗,又很兴奋,他脸上出天花留下的麻子,每一个麻坑里都泛着光。右颊那块紫红色的胎记与身上的紫色缎子长袍倒是显得很协调。他的双肩斜挎着两条大红飘带,胸前红飘带的交叉处扎着一个绣球,头上戴着尼制的博士帽,帽檐两边各插着一枝金花。民国以前,新郎头上时兴戴插金翅的状元帽。民国以后,没有了朝廷,没有了皇帝,没有了状元,这新郎头上的帽子也改成了博士帽。新郎身边的两个伴郎都比他的个子小,但都长得很标致。

迎亲队伍里一位穿着长衫的长者从钱搭子里掏出铜壳子,在路上的每个小凳子上各放了四枚。孩子们收起钱,兴高采烈的地扛着凳子飞跑着回家了。一会儿他们还要来抢喜糖呢。花轿进了禾场坪。江紫树这时以新娘的长兄身份走到花轿前,撩起了轿帘子。送亲客里一位缠足的婶子连忙撑起了一把大红雨伞,另一位四十多岁的男送亲客则点起了一把燃得旺旺的稿火站在轿边。

有水的婶子欧福翠忙拉着吴圣明过来。吴圣明走到轿前,看了一眼轿里的新娘。新娘江兰花是一个十分粗壮结实的姑娘,并没有盖红头帕。因为吴家说了,不举行仪式,不拜堂,进了屋以后,新郎新娘到父母面前下个跪、叩个头就算成婚了。既然这样,江兰花还盖块头帕干什么?她当然不愿意。吴圣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新娘子那模样儿酷似站在轿前的江紫树。兄妹两真是太像了,国字脸,大下巴,粗眉细眼,鼻小嘴大,只是轿里的江兰花皮肤比她哥白嫩多了。吴圣明心想,这姑娘怕是有一百三四十斤,得攒劲背啊。

轿子里的江兰花见吴圣明转过身来,背对着她半蹲着,知道是来背她的,心想,这人长得白白净净,标标致致,是谁呀?吴有水到哪里去了?本来她对这门婚事就不同意,心里吃过了一百回后悔药,可是全家人都不由着她,她没有办法。谁让自己当初上当受骗看走了眼呢?

那还是一年前的初秋。吴腊香到虎岩她舅舅家,路过江家院子时,被江紫树看上了。江紫树竟死皮赖脸地跟着腊香追到了米家院子腊香她舅舅家,并当面向腊香求婚。腊香舅舅巴不得腊香嫁给江紫树。极力从中撮合。气得腊香连舅舅家饭也没吃一口就跑回家了。然而江紫树从此就放不下吴腊香了,请了媒人一次又一次地往石寨跑。媒人把嘴皮子拍烂了,条件也一次又一次地提高。最终这种换亲的方式让腊香她爹娘松口了。江家那边为了办成换亲这件事,瞒着江兰花,没告诉她吴有水是个瘸子。好在江家院子和米家院子隔着两三里地,跟石寨隔着十多里地,江兰花一个出门不多的女儿家并不知道吴有水是个瘸子。江兰花听爹娘告诉她,要拿她与石寨吴家替哥哥换亲,心里很不乐意。十九岁的兰花还没有哪个男伢喜欢过她,也没人上门求过亲,这是她感到很丢面子的事情。跟她一般般大的姑娘,大都有了婆家甚至已经出嫁了。谁知道轮到她动了婚姻,竟然是换亲。她心里别提有多懊丧。但她心里清楚,爹娘决定了的事情是不能更改的。除非是哥哥江紫树,他自己能说了算。她家兄妹五个,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她最小。家里从来都是爹娘说了算,围着哥哥转。她不敢违爹娘的令,但提出来要先见一见吴家那个后生。他爹娘说,换亲的事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就这么定了,不用看了。可这回兰花拧劲儿上来了,说,不见一面吴有水,她不嫁。

这事可把她爹娘难住了。结果媒婆出了一个主意,这时就真的如媒婆所料,瞒天过海把江兰花给蒙过去了。

那是初冬的阴天,他们江吴两家约好到河对面龙坪镇上一家饭店里见面。媒婆已经事先跟米三妹沟通好了。米三妹带着儿子有水先到饭店,找了一家拐角儿光线较暗的房间,有意让吴有水坐在靠里边,面对着门。媒人一再告诉吴有水坐在那里不要动。媒人和江兰花她娘、她哥带着兰花有意迟来了一步,等吴家进店以后一切都妥了,菜也上齐了,他们这才带着兰花进了那间房子。

旧时代,男女的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许多夫妻婚前从未见过面。“五四”运动以后,时风稍有松动,不少知识男女开始追求婚姻自由。在这种新风气影响下,父母包办婚姻也有了允许男女双方先见上一面的选择机会。但这种短暂仓促的见面,往往是走过场甚至藏着猫腻。

江兰花他们一行进屋时,饭菜已经摆了一满桌,媒人和米三妹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来吃饭,吴有水也十分热情地冲兰花她娘叫婶子,冲兰花叫妹子,一个劲地请他们坐下。

一落座大家就动手吃饭。他们有意把兰花安排坐在与吴有水相邻的同一个角上。相互隔得近又挨不着。房间小,大方桌上又铺上了长长的桌布,大家都只看得见上半身,看不见脚。吃饭时吴有水使终面带微笑,不停地一边叫着妹子,一边给兰花夹菜。

席间,羞涩的江兰花哪里还会有什么心机。她见吴有水白白净净,眉清目秀,面貌像他阿娘米三妹,看上身个头也不小,心里早就认可了。看脸庞,她虎岩江家院子还没有几个后生有这个吴有水标致呢!况且,她见吴有水对自己又那么热情,那么亲切,简单直率的江兰花心里已经美滋滋的了。

吃罢饭,江紫树就一个劲地催着要走,说要去办事。娘儿三个就急急忙忙告辞了。吴有水仅仅是一只手撑着桌子角儿站起来给兰花道了个别。那个道别的时刻乱乱的一窝子客套话,兰花什么也没想,一出门就是拐角,便再也没看见吴有水了。

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江兰花开始心里还美了几天呢!可是虎岩与石寨终究只隔得这十多里地,何况江家院子与米家院子才只隔着两三里地。吴有水小时候米三妹也带着他走过外婆家。米家院子知道吴有水腿瘸的人很多,江家院子也很容易知道这件事。没多久江兰花就知道吴有水是个瘸子了。她去质问她娘。她娘也不否认,只是耍赖说:“是你自己相中的,我又没告诉你他腿不瘸。”接着她娘又劝她说:“腿有点瘸怕什么?又不妨碍生儿育女。他有手艺,我们又出钱给你盖新房子,,还愁过不好日子?”他爹更狠,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你的命,认也得嫁,不认也得嫁,啰嗦什么。”

一想起这些事,轿子里的江兰花气就不打一处来。来时还是她爹娘强压着她上的花轿。不过把她的压箱子钱从二十块银花币加到了四十块,又把用来盖房子的彩礼钱也从一百块银花币加到了一百二十块。她爹娘愿意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换亲,一方面是为儿子紫树着想,另一方面,也是为女儿兰花着想的。

气不打一处来的江兰花冲着轿子外大声地说:

“叫吴有水自己来背我!”

吴有水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一跛一拐跑到花轿跟前。吴圣明早已让到一边。吴有水面对着江兰花说:

“兰花妹子,我这腿不方便,才叫弟弟代我来背你进屋。你别生气啊。”

见了吴有水那一跛一拐的样子,江兰花眼泪水止不住一滚就下来了。她低下头,哽咽着、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人家说他是个瘸子,她烦心,不高兴,有一种被欺骗受委屈的感觉。现在面对着活生生的这个一跛一拐的瘸子,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

吴有水站在那里慌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江紫树走过来,双手抓着兰花的手往轿子外拉,一边叫吴圣明:

“来,你来帮一手忙。吴有水你来背她,没事。”

江紫树把兰花拉到吴有水的背上,与吴圣明两个人用手托着兰花,吴有水背上的负荷不大,一跛一拐地便往前走。打伞的连忙过来把伞举到兰花的头上。早端了一盆旺火在禾场的欧福翠忙叫道:

“水伢,别忘了跨火盆。”

两边的江紫树和吴圣明只好攒一大把劲,把有一百二三十斤体重的江兰花托起来,让吴有水跨过火盆。好在兰花除了哭泣并不挣扎,几个人终于把她送进了那间作洞房的小茅屋里。后面的那位打着燃稿火的男送亲客也在璧脚把稿火递给了欧福翠。欧福翠把稿火送到后面的灶屋去了。

吃过了饭以后,按传统的习惯,新娘家要给新郎家来接亲的人每人发一条毛巾、一包烟丝。这些米三妹早就准备好了,穷人家买不起毛巾,就撕一段土布,接亲的人都能理解。烟丝是提前切好的,草烟丝包了好几十个小包呢。替腊香家帮忙的就忙着过来发东西。不过,发东西的时候,专门还有一个人端着一碗从锅底上、烟囱里刮来的烟灰,发一个人的东西,便在那人的耳朵上抹一块烟灰。因此在辰阳一带,接亲的人又被称为黑耳朵。有人说,这种习俗是源于给接亲的人发礼物。接亲的人太多,发了谁没发谁记不清,就把发过的人打一个记号。这样沿袭成俗了。但也有人说是女家为难男家,故意用这种方式宣泄女家一方对男家一方的不满。漫漫地演变成了习俗。当然,更多的人都说是用这种戏谑方式表示喜庆,宣泄愉悦。这些礼节性的又逗大家欢笑的事情完毕,就该新娘子上轿了。

腊香这回没有使任何性子,只是一脸的麻木,任由她娘在家门口给她换上新鞋子,临上轿要给爹娘叩三个头她也没叩,就让石桂月和欧福翠将她扶到吴圣明的背上。欧福翠打着红伞遮在腊香头上,吴良山拿着一把缠着红纸条没点燃的稿火跟在后面。

一坐进花轿里,把帘子放下,腊香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剧烈地抖动着身子却没有出声,任由泪水从脸上滚下来落到绿底红花的缎子旗袍上。

只听得震耳的铁炮响起,花轿被徐徐地抬起来,慢慢地向前走。长鞭千子头再响起,花轿开始加速,抬出了腊香家的禾场,抬上了大路。让人揪心的唢呐声吹得轿中人心都要碎了,也吹得禾场上不少堂客姑娘们留下了眼泪。大家心里都明白,腊香出嫁心里苦啊!

见轿子去得远了,米三妹一下子软瘫在璧脚边,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下脸颊。

映春和润月拜堂的良辰定在初八酉时,即下午的五点到七点,比祥广晚一个时辰。申时头婚宴就要开席了。祥广那里是先拜堂后开宴席。映春这里是先开宴席后拜堂。石浩生也在兵马溪镇上请了一班八仙在家里吹吹打打。

这两天,家里人忙着办他的婚礼,他却跟局外人一般,什么事儿也不过问,什么事儿也不做。他爹娘知道儿子心里烦,也不说他。他爹石浩生什么都会干。他自己杀猪、做豆腐、写对联。别看他没进过学堂,三国水浒、征东征西、五义八美,什么书都看得来也记得住,还能把这些书的内容编成七字句顺口溜唱围鼓。他写的对联虽然无体无范,却也苍劲有力,似行似隶,有三分板桥体的味道,别具一格。这些事儿都自己干了,虽然累些,也省了封红包开工钱,少要了许多开支。初七待花日,天没亮他就把映春叫起来帮忙杀猪。杀完猪爷儿俩一起到下院见许涵诗。之后映春就没有回来,一直在下院呆了一整天。到深夜映春回来时,浩生才忍不住说了一句,明天酉时拜堂你可无论如何不能给我误了。误了那个时辰,我们爷儿俩就不好见面了。

到了初八,该准备的全都准备了,新娘子润月就在家里,不存在接新娘这回事,这又减少了许多事情,真是万事俱备,只待良辰了。

吃过早饭,映春又不见人了。浩生跟白露两口子着急要把儿子找回来。早饭后有很多大婚的程序就要展开了,虽说不存在接新娘,但其他族规乡俗的礼仪一个程序也不能少了。拜堂之前要新郎亲自到家庙和土地堂去烧香,到族长那里拜个礼,若是映春又一天不见人影儿,岂不是真的要出麻烦!润月见爹娘着了急,说,我去找他,误不了事。

女儿家心思稠密,润月知道映春这时候到那里去了。他一定在上院,在腊香花轿经过的地方,在一个他看得见花轿别人却看不见他的地方呆着。这个地方就是马颈坳的坡垴上。

马颈坳是石寨向东通向柳湾、杉林、虎岩的必经之地。虎形山以雨台山为制高点,向东一条脉是海螺朝天,向南一条脉便是马头山。站在雨台山顶上,只见那沅江在这里绕着雨台山奔流,半环形的江面十分壮观。马头山一脉往下奔走,到了沅江边上便陡起一道悬崖,这便是白马岩。白马岩悬崖下的深潭叫义马潭。马颈坳是马头山的马鞍部。这里出石寨往柳湾方向走,路最近也最平缓。

映春正是去了马颈坳的坡垴上。他吃过早饭便沿着河边到了白马岩渡口。在夫妻松下驻留了一会儿,听到迎亲队伍的鞭炮声在马颈坳下边响起以后,就沿着山路往上走,穿过他与腊香相拥而泣的松林,便上了坳顶。他坐在坡垴上一棵巨大的朱栗木树下,等待着腊香的花轿从下边的路上经过。

润月径直往马颈坳走,面对着映春现在这个样子,润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以说那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大婚终于到来,她终于可以跟自己所爱的男人拜堂圆房了。那颗悬了一年多的心终于定下来了。心里头堵着的那块石头搬掉了,她高兴,有一股子甜蜜幸福的感觉。然而,大婚到了,映春心里仍然还惦记着腊香。对此,她这心里头是既酸又苦。她到石家十多年,映春的爹娘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她内心里始终心存感恩。爹爹和阿娘对她视如己出,对她甚至比对映春、对妹妹映凤还要好。映春从小就非常关心她,有什么好吃的都让着她,重活儿累活儿都抢着替她干,从来不生她的气。自打懂事以后,村里人说的话她就铭刻在心里了。她认定映春就是她的男人。这个世上,映春就是她的依靠,就是她的天。可天晓得他怎么就突然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这心里有多苦。她也把自己跟腊香反复对比,觉得自己并不比腊香差。腊香漂亮,她也很漂亮呀。她觉得腊香的皮肤水色还没有自己好呢。腊香能干,她也很能干,腊香说不定还没有自己力气大呢。她能从雨台山那后山上挑百三四十斤柴回来,腊香能吗?那么单单瘦瘦的身子肯定不能。她想不通,映春为什么对朝夕相处的她视而不见,偏偏喜欢腊香。想到这一层,她的心里又是一种酸溜溜的味道。这一阵,她看着映春愁容满面,魂不守舍,吃不香睡不稳,日渐消瘦的样子,她心里头又十分心痛他。然而她又无可奈何,只能把这种心痛的感觉埋在心底。

润月爬上马颈坳的坳顶,果然看见映春呆坐在一棵老朱栗木树下。坐在这棵树下,能看见不远处马颈坳的那条大路。这条路过了马颈坳以后便一直沿着河边走了。这里一直可以看到三四里路远的河边。再向前不远就是柳湾村了。朱栗木树上结了密密麻麻的一树朱栗子。成熟的季节已过,大部分朱栗子都已经从刺球里炸开落到地上了,但还是有一部分没落。朱栗子能吃但不好吃,果肉又很小,剥起来麻烦,很少有人去采摘它,偶尔有小孩们爬到树上摘几颗尝一尝。但它却是松鼠和灰貂鼠的最爱。润月一眼就看见朱栗木树上有十来只灰貂鼠闪动着灰白条纹的大尾巴在枝杈上跳来跳去,速度极快。可树下的映春对灰貂鼠的动静一点感觉都没有。

润月从坡垴的后边绕过去,走到映春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哥。”

映春已经知道身后边来人了,但他懒得回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到身后叫他的是润月,便回过头去,问道:

“你怎么来了?”

“我晓得你在这里。”

润月边说边挨着映春坐下,说:

“哥,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腊香走了,你不放心她,喜欢一个人心里的那种滋味我很清楚。”

映春没有吭声。

润月又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人要是不兴长大,不兴谈婚论嫁多好啊。我总是回忆起我们小时候的事。那么多年,我们在一起多开心,你痛我、护我、帮我,比对映凤还要好。有时候你还会生映凤的气,还会嚷她几句。可你对我十多年粗气儿都没出过。全村的人都说我是你的堂客,打从十四五岁开始懂事起,我就认可这种说法。哥,你晓得吗?我这心里有多美啊!我常想,有你这么一位聪明能干、心地善良、知冷知热的标致男人,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啊。”

她把自己说得动情了,下意织地抬手抓着映春的胳膊。这个平时不爱说话的姑娘,今天就象波涛涌开了闸门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讨厌我,不喜欢我。你晓得我有多伤心吗?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却不喜欢自己,这心里好苦好苦的。”

她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松开抓着映春的那只手,双手捂着脸。

看着哭泣的润月,映春的心被震动了。这个从小要过饭受苦受难的姑娘是很坚强的。映春几乎没见她哭过。他并不讨厌她,更不存在恨她,相反,他也很爱她,很心痛她,只是不是对腊香的爱的那种感觉。他只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家里的两个妹妹,他更喜欢润月。润月因为终究不是父母亲生的,又十来岁才到家,她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从不使性子。映凤就不一样了,她在家里最小,没有任何顾忌,常会随心所欲地说话办事,也常常会使性子。润月这样一个没爹娘的苦孩子,懂事能干的姑娘,怎么会让善良的映春不怜不痛不关爱呢!但大概也正是润月那种过于小心谨慎,寡有喜怒,话语不多的性格,才使得映春觉得与她在一起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心难以贴到一起。他知道,他的婚姻弄成这个样子,完全不能怪润月,她是无辜的。他心里也清楚,润月很爱他,他因为腊香痛苦,她也因为腊香痛苦。刚才润月说的都是真心话。

映春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润月的头,说:

“妹,哥没讨厌你,你别这样想好不好。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看待,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我喜欢腊香,从来都不瞒你。我跟腊香之间,那是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感觉。在你身上我找不着这种感觉。”

润月止住了抽泣,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珠,白白嫩嫩的脸蛋上哭起了红晕。她侧过身用双手抱着映春的右胳膊,看着映春,说:

“现在,腊香已经嫁人了,我们也马上就要拜堂了,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得面对这个事实呀。我们先把堂拜了,别伤爹爹和阿娘的心。你先凑合着跟我做夫妻吧。我也是个女人,你为什么就不把我当女人看待呢!到时候,你若硬是容不下我,我就走人,绝不怨你。”

马颈坳下的炮竹声越来越近,腊香的花轿就要过来了。坳上已经看到有人上来了,又看到花轿的轿顶了。映春和润月两个都不再说话,两双眼睛直朝大路上盯着。花轿上了坳,迎亲的队伍里,除了一顶花轿和一口腊香的衣物首饰箱子,其余的人全都是空着手。轿子后边,腊香她叔吴良山拿着一把缠着红纸条子的稿火,她婶婶欧福翠拿着一把红雨伞,还有她的好朋友石桂月空着手紧跟在轿子后边。四个送亲客二男二女,有一个应该是背腊香上轿的吴圣明,但吴圣明有事要回大溪区里去,换了上院另一个吴姓的后生。队伍里,江家那些接亲的空着手,一边说着笑,一边打闹着,一片欢天喜地的模样。牛高马大的江紫树甩手弹腿地走在花轿前面。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花轿被轿顶盖着,轿顶上扎着红绸子和绣球,门帘挂着,轿子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映春眼巴巴地瞪着那顶花轿,目送着花轿一点一点地远离了马颈坳,他终于忍不住,当着润月的面就哽咽起来。

润月见映春哭起来,也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她的眼泪不知道是心痛映春还是伤感自己,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她摇晃着映春的胳膊,一边抽泣,一边说:

“哥,你别伤心,还有我那。”

映春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人就这样的姿势保持着,慢慢地心情都已平静下来了。腊香的花轿已经出了三四里路之外,看不见了,大概已经过了柳湾村,沿柳竹溪向虎岩方向走了。

终于,映春把润月扶起来,说:

“我们回去吧。”

石祥广的婚庆既热闹又隆重,祥亨对这个小弟弟也算是尽心尽意了。学堂那边的大戏自不必细说,两天来看场上始终是爆满的。石家大院里更是热闹非凡。除了戏乐班子的唢呐锣鼓,祥亨还请了大溪镇和龙坪镇的两套八仙班子来助兴。虽然因为学堂坪的大戏,坐台戏的听众不多,但大院里却因此倍增了喜庆的气氛。

两天来,赶人情的礼客络绎不绝。礼单上的编号已经是一千多号了。单是银花币就收了四千多块。祥亨、祥迪、祥太的亲戚朋友多是些名门望族、官绅商富,他们大都是送银花币。最隆重的一份礼是祥亨的舅子章岳峰送的。他自己没来,派了一个送礼的队伍,送了一头牛、两头猪、四只羊,还有二百块银花币。当然,更多的礼客是石寨村同祖同宗的石姓族人和祥亨门下的佃户。这种婚庆喜事,他们是不能缺礼的。穷人送礼五花八门,有送铜壳子的,有送串子小钱的,有送土布的,有送鸡鸭的,还有送米送油的。半斗米,两斤茶油也是个礼啊。初八的巳时到未时是送礼的高峰时间,前院大桂花树下礼客排成了长队,直到申时头,拜堂仪式吉时将到,收礼才渐渐接近尾声。

祥广的新娘子莫银娃是龙坪长龙坡一户穷人家的女儿。新娘家也没备下什么嫁妆,一切都是祥亨置办的。祥亨派了一支娶亲队伍,包括一套八仙班子、一个喜庆班子、一台大花轿、两个滑杆、还有四个伴郎四个伴娘。伴娘本是由女方那边选拔,祥亨嫌长龙坡的伴娘穿不出体面的服装,便与莫家商量,由他派出四个伴娘,都穿一色的水红绸子旗袍,与都穿着绛色长袍的伴郎走在一起着实靓丽抢眼。迎亲的队伍辰时末就把新娘接进了石家大院。

申时中下午4点整,随着八座震天炮十卷万子头那震耳欲聋的炮声,拜堂仪式正式开始。大中堂的六合门早已打开,贵客们都站到了大中堂里。杜老太太端坐在神龛下。八张雕花椅子摆在前排,请石家的长辈和有身份的贵客坐下。其余的客人挤挤巴巴地站满了中堂。司仪石祥仁站在杜老太太身旁。候着炮声落下,他便高声扯起了长腔:

“拜堂仪式开——始——啰!”

两台八仙班和喜庆班同时吹起了喜庆的调子,稍后,锣鼓钹子也一齐敲打起来,足足吹了五分钟。

奏乐毕,石祥仁又高声喊道:

“请新郎新娘就——位!”

四个标致的伴郎引着新郎石祥广从东边的内房进了中堂。祥广身穿紫红色团花绸子长袍,头戴着插金花的博士帽,脚下穿着铮亮的黑皮鞋,站到他娘跟前。那边西屋的内房门口,四个漂亮的伴娘拥着新娘也步入了中堂。新娘穿着大红绸子衣裙,着凤冠霞帔,头上罩着大红帕子,也站到婆婆面前。石祥亨忌讳“缎子”的谐音,让新郎新娘、伴郎伴娘全都穿了绸子礼服,取多子多孙的吉祥寓意。

只听得石祥仁唱道:“已丑年十月初八申时,黄道吉日、百顺吉时,新郎石祥广新娘莫银娃喜结良缘,敬拜天地神明、祖宗先人、高堂娘亲,晓示亲朋好友、四乡八邻。自此结为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多子多福,永远发达。奏乐!”

又是一阵唢呐锣鼓。一封千子头鞭炮响过,石祥仁高声唱道,那音调带着辰河高腔道白的韵味:

“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面对中堂门口,双双跪下。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伴郎伴娘把新郎新娘扶起,转过身,面对着神龛下的杜老太太。

石祥仁继续唱道: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双双跪下。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杜老太太身旁的两个侍女把她扶起来。老太太热泪盈眶,上前扶起新郎新娘。她看着祥广,泪流满面,说:

“儿呀,阿娘终于等到你拜堂成亲了。从今天起,你就真正长大成人了。娘也就放心了。”

她转过身拉过新娘的手,说:

“银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石家的儿媳了。我的祥广就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善待他啊!”

祥亨走到娘跟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阿娘,有话以后慢慢说吧。您坐。”

老太太轻轻推了一下祥亨,提起嗓门说:

“上礼吧。”

有人端过一个红漆茶盘,茶盘上放着两个红包。一个红包里包着一根金条,一个红包里包着一对翡翠玉镯。她把包着金条的红包塞到祥广的手里,把另一个红包塞到银娃手里。两个侍女扶着她坐回到椅子上。

石祥仁继续唱道:

“夫妻对——拜!”

伴郎伴娘扶着新郎新娘面对面跪下。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伴郎伴娘把新郎新娘扶起来。有人送上一条结着彩球的红绸带,一头递到新郎手里,一头递到新娘手里。

石祥仁道:

“礼毕!新郎新娘步入洞房。”

这时,石祥亨大声喊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他扫视了一下中堂里的人们,清了清嗓子,说:

“我的老弟祥广拜堂成亲了。从今天起,他就正式成家立业了。爹爹去世这二十多年,他一直是跟着我过。现在,我该给他一份产业,让他自己当家做主了。当着众亲友乡邻的面,我宣布,将离家最近的观山坪上的六百担谷好田,自今天起分给祥广。愿他人发千口,粮发万担,福寿齐天!”

中堂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那掌声里夹杂着议论和赞叹之声。

等掌声落下,祥仁大声喊道。

“奏乐,鸣炮!”

唢呐锣鼓齐起,门外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震天炮和鞭炮声。新郎新娘在鼓乐声中牵着红绸,在伴郎伴娘的陪伴下慢慢地从东边的内门进入了洞房。

这时,洞房的前门大开,一帮早就候在门口的伢儿们涌入了洞房。洞房的**、桌子上都撒满了花生、枣子和糖果,取早生贵子、甜甜蜜蜜的寓意。伢儿们来闹洞房,争抢糖果,洞房就热闹了。新郎新娘端坐在洞房里,伴郎伴娘们则招呼着伢儿们不要把床弄脏了,不要弄坏了东西。等伢儿们闹够了,洞房里的花生、枣子和糖果都抢光了,伴郎伴娘便随着伢儿们退出了洞房。这时,新郎才会关上洞房门,去揭新娘头上的红帕子,跟新娘说说悄悄话。等到吃过了宴席之后,亲朋好友还会来闹洞房。不过,祥亨事前都打过招呼,说祥广是个古板的憨憨子,银娃又是个没文化的乡村姑娘,玩不得故事开不得玩笑。无非是伴郎伴娘们给闹洞房的人泡半碗炒米花拌糖糁,新郎新娘认一认亲朋好友,拜一拜长辈而已。受拜的人还得给新郎新娘打红包呢。等闹洞房的人都散去了,新郎新娘便会坐下来数数他们的洞房收入。

管家章岳岭不在,石祥亨的保安队长石瑞庚作了婚庆总管。只见他在禾场上大声地吆喝着。

帮忙的人开始把叠放在大禾场边上的八仙桌往场上移,排成整齐的一排排。随即,一队队的人端着大茶盘开始上菜。不大一会儿,两个中堂,前后两个院子都摆满了宴席。每个桌子上都清一色的放着两瓶辰阳产的名酒丹山大曲。贵客们在中堂就坐,其他客人在两个大院里就坐。宴席开始了。

一百多桌宴席,千多号人入座,敬酒劝酒,赌酒罚酒,猜拳行令,那场面实在壮观。不多一会儿,有的桌子上两瓶丹山大曲就酌空了,便有人高声吆喝要添酒。立马便有管席的人把酒送到桌子上。人们赞叹石祥亨的大方。一般人家,办宴席都是用的米酒,顶多用包谷烧就算不错了。用这么好的名酒上大宴席,而且管够,真的让喝酒的人们兴奋不已。

宴席直闹到掌灯时分,还有二三十桌不肯罢休。前后院所有的大红灯笼都点起来了,灯火辉煌,满院的红光。这时,两套八仙班子重又操起锣鼓,开始唱戏。唢呐锣鼓的声音终于盖住了猜拳行令的喧哗。

闹过洞房之后,已是深夜。看热闹的人们全都散去了。八仙班子的唢呐锣鼓声也停下了。灯火辉煌的石家大院顿时肃静下来。

一大早起来,石祥广就穿戴整齐去龙坪长龙坡接新娘,接回了新娘又由他当族长的大哥祥亨领着去拜宗庙,然后就是伏波庙、土地庙、斋堂,还有老神树下敬香。接下来他领着新娘由大哥石祥亨和嫂子罗云凤领着拜娘亲、拜哥嫂。宴席上,尽管有祥亨、祥迪、祥太三个哥哥护着拦着,但架不住宾客们劝酒,他还是喝了三四十杯丹山大曲下肚。嫂子罗云凤给他备了一壶白开水让伴郎拿着,让他用白开水应酬宾客,他却不依,说这样做太不恭也太不地道,硬是把白开水倒掉换上丹山大曲,五钱杯虽不大,三四十杯下去也将近两斤的烈性酒。一班人喝不过一斤丹山大曲就得倒下。晚宴上喝倒的客人就有好几十位。可这祥广却一点醉意也没有。连他的三个哥哥都吃惊不小,不知道这个憨憨子弟弟到底有多大的酒量。现在,祥广终于能够闲下来,和银娃两个安静地坐在洞房里了。

坐在床沿上的新娘莫银娃这时心里也不安。坐在这雕花的新**,面对着身材魁梧相貌也还英俊的新郎石祥广,她满脑子里想的却是龙坪镇上的后生张永乔。张永乔那张黑里透红的方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挥之不去。

二十岁的莫银娃长得漂亮,免不了有人上门求亲,几家求过,她爹娘都不同意。龙坪镇上有个后生叫张永乔,很喜欢她,托人上门求了几次。她爹娘嫌他家穷,硬是不答应。莫银娃的家婆就在龙坪镇上,她跟张永乔也很熟。她喜欢张永乔,可爹娘就是不同意,她也没办法。有一次,她到龙坪镇赶场,遇见了张永乔。张永乔领着她在馆子吃了一碗饺子,又相邀着去了就近的燕子洞玩。燕子洞很深,有人下去过,说洞里很深很宽。有许多非常好看的钟乳石。但莫银娃和张永乔没敢进去,便去看燕子洞旁边的歌藤。歌藤是一根比碗口还粗的大藤。相传很多年前,燕子洞顶上的月亮弯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山歌唱的极好。许多年轻后生都来向她求婚。姑娘说,谁要是唱山歌唱赢了她,她就嫁给谁。可是,没有一个后生能唱赢她。后来,武陵山那边有一个后生来向她求婚。姑娘站在燕子洞的悬崖顶上唱,后生站在燕子洞边的崖根上唱。他们每唱一支山歌,后生身边崖根上的一颗小藤子就长一寸。他们唱了整整三天的山歌,没有唱过一支重复的。那藤子竞从指头粗长到了碗口粗,一直爬上了崖顶。后生攀着藤子爬上了崖顶,与姑娘结成了夫妻。莫银娃与张永乔站在歌藤边,听着张永乔说着歌藤的传说。两个人的心里都涌起了爱的波涛,情不自禁的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

张永乔是她爱上的唯一的男人。那销魂的初吻更令她永生难忘。可爹娘坚决反对她嫁给张永乔,她除了掉眼泪,一点办法也没有。年初,石祥广家请人来提亲,在龙坪镇上见了一面。当下就打发了她十块银花币,把她爹娘喜的合不拢嘴。又见石祥广彬彬有礼,并不是传言中傻子模样,而且相貌英俊,她爹娘当下就满口答应了这门亲事。石家很大方,成亲不要她家里花一分钱,除了送来金银首饰和嫁衣,还给了她爹娘五十块银花币。爹娘说,你到石家,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衣食起居都有人伺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爹娘也跟着你过上好日子。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

祥广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他在努力琢磨洞房里这出戏该怎么唱。

那天,他跟吴圣贤两个呆在一起。吴圣贤问他:

“你晓得洞房花烛要干什么吗?”

他说:“不晓得。”

吴圣贤说:“要搞门路(做**)。”

他问:“搞门路是什么?”

吴圣贤一下子笑得前仰后翻,说:

“你个憨子真是憨到家了。搞门路就是上了床你把她的裤子一脱,上去就干。这不用师傅教的,是男人都会。告诉你吧,搞门路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味的事情。怕是你得了味就不肯放手了啊。要是一夜搞上五六回,要不了多久你就掏空了,亏身子的。要克制点,一夜搞那么两回就行了。天长日久了,一夜搞回把子最好。”

他想象不起搞门路到底会有什么味,让吴圣贤讲的那么神。他觉得,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一上床就去扒人家的裤子呢?于是他说:

“一上床就去扒人家的裤子,那事我干不出来。畜生啊!”

吴圣贤一听他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想了想说:“那你就先拿话试探她,问她准备好了没有。告诉她你要上马了。这总行了吧?你这憨子,方式多种多样,到时候你自然就会了。斯文点,慢慢来会更有味道的。”

祥广这才点点头,说:“唔,是该斯文点的。我们都是读书人,懂礼数嘛。”

吴圣贤想了想,又说:

“女人都会害羞,故作姿态。也许你跟她说她会不做声,不做声就是同意了。你只管上马就是。千万别傻到一定要人家答应你一声才动作。”

祥广想着吴圣贤的那些话,盘算着怎么开始这出戏。是要斯文点,怎么个斯文法?他突然有了主意。

他把鼓儿凳往床跟前挪了挪,在银娃的跟前坐下,开口问道:

“哎,我问你,你晓得三从四德吗?”

莫银娃见祥广挪到自己跟前坐下,心里动了一下,突听得他问“三从四德”,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没读过书,爹娘也没读过书。这“三从四德”是什么她怎么会知道呢!于是,便不吭声。

祥广见银娃不答话,便说:“你不晓得吧?我告诉你,三从就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我师父说,讲成白话的意思就是你没出嫁以前一切都要听你爹爹的;出了嫁就要听丈夫的话;丈夫若是死了,就要听儿子的话。作女人要守妇德,贞操最重要,要从一而终;要时刻注意慎言,不挑是非,不讲过犯,不讲脏话;要把自己打扮的漂亮大方,不妖艳也不邋遢;还要精于女红,纺纱织布、纳鞋绣花、洗衣做饭,都是做女人的本份。这都是圣人的话,你可要记住啊。”

祥广见莫银娃还不答话,心想再给她讲点容易的吧,于是又说:

“三字经你知道吧,七八岁的伢儿都背得几句呢。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是什么意思?”

莫银娃心里很烦,这个憨子今天是干什么!

祥广见她依然低着头不说话。等了一会儿,说:

“你不跟我讲话,就睡觉吧。呵,对了,大哥交代我们两还要喝一杯交杯酒呢。”

他走到茶柜边,拿出两个杯子,倒上酒,端到莫银娃跟前,说:

“来,给你一杯。”

莫银娃坐在那里纹丝儿不动。祥广把酒杯递了半天,她也不接。祥广把手缩回来,说:

“你不会喝酒是吧?我替你喝了。”

他把两杯酒都倒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把杯子送回茶柜上,又走到莫银娃跟前,说:

“打从我第一次在龙坪镇上见到你,就没听到你讲过一句话。你是哑巴不会讲话是吧?是哑巴也没有关系,我不介意,只要能给我生儿子就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要能生儿子,别的都没有关系。”

莫银娃终于开口了,抬起头,狠狠地说:

“哪个不会讲话,谁是哑巴?”

祥广笑起来,说:“新娘子终于开口讲话了。”

他一高兴就扯起了高腔:

“请新娘子脱下凤冠霞帔,上床安睡吧。”

莫银娃倒是听得懂祥广这句高腔道白。她早就坐得屁股都麻了,巴不得舒舒服服地躺倒**去。于是,很麻利地脱去了衣裤,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穿着内衣**扯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祥广站在床跟前,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白绫子,说:

“我阿娘给了一块白绫子,让我交给你,说要见红。我也不晓得什么意思。你拿着吧。”

被子里的莫银娃把被子扯上去蒙住了头,便再也没有反应。祥广把白绫子放到她的床头,便自己去脱了衣服。他像平时一样,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钻进了被子的另一头。

莫银娃躺在被子里,见祥广钻了进来,心里便嗵嗵地打起鼓来。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到一起,她有些羞涩,也有些紧张。她又想起张永乔吻她的情形来。那时,张永乔拥着她,她感到既有些羞涩,有很甜蜜。脸涨得通红,心也好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可是,挨着身边这个是丈夫的男人,她却完全没有当初的那种感觉,反倒生出一股厌恶的情绪来。祥广的脚挨着了她的身子,她下意识地往床里边挪了挪。

睡了一会儿,祥广又犯起嘀咕来。这睡到**又该怎么办呢?唉,这洞房花烛也真的是麻烦。他又想起了吴圣贤的话,对了,要先问问她准备好了没有。于是,他扯起了高腔:

“夫人,鞍马可曾齐备?小生我可要上马了!”

莫银娃一听那头祥广突然唱起了高腔戏,心里便有些害怕起来。这憨子怕是中邪了吧?她不由得又把身子往床里边靠了靠。

祥广那里见莫银娃不吭声,又重复了一遍:

“夫人,鞍马可曾齐备?小生我可要上马了!”

莫银娃那边更加害怕起来,身子不由得缩成一团。先前心里那点儿羞涩早没有了,却涌出一份悲哀来。“天哪!我怎么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啊!”

石祥广见莫银娃又不吭声,想起吴圣贤的话,“女人不做声就是同意了,你只管上马就是。”于是,他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一下子骑到莫银娃的身上。

祥广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得莫银娃尖叫了一声,一把推开祥广,一骨碌爬起来,蹲到床角上,拉过被子把身子裹了起来。

祥广被莫银娃推下了身子,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坐起来,看着莫银娃那狼狈的模样,说:

“你,你这是干什么?没准备好就讲嘛,又不做声,我还以为你准备好了呢。”

他把被子拉了拉。莫银娃紧紧地抓着被子不肯松手。祥广放了手,说:

“你不给我被子盖,我冷呢。”

莫银娃抱着被子,开始嘤嘤地泣哭起来。

祥广犹豫了一下,翻身下了床,说:

“你不肯跟我睡是吧?好,我不跟你睡就是。娶了你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只要你能给我生儿子就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为难你,不睡在一起就不睡在一起。可你一定得给我生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