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一
1950年1月1日,是石寨村中院子又有一个热闹的日子。再有五天就是小寒了,这天气却没有寒冷的味道。红红的太阳早早地便飘上了雨台山。早晨有点薄雾,这时也散去了。清蓝蓝的天空静静地浮着几朵白云,村头的那几棵巨大的古树上,喜鹊们围着箩筐大的鸟巢飞飞跳跳,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今天,村里家家户户的早饭都吃得早,只有少数几家的灶屋顶上还冒着炊烟,炊烟直直地往上升,感觉一点儿风也没有。但是,整个中院的空气却充满着欢腾。
石紫强家的院子里这时已经挤满了人,连小院外面的路上都站满了人。一帮小伢儿在人群里不断地钻着闹着。小院里,舞狮队的锣鼓钹子敲打着欢快的点子,吴圣贤的唢呐更是吹得悠扬悦耳。小院中间,两只狮子正欢腾着,时而相互嬉戏,时而绕着圈子奔跑,时而在地上打滚。狮子的眼皮一眨一眨,耳朵一扇一扇,身子扭扭,屁股摆摆,尾巴摇摇,做出种种逗人喜欢的表情。人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原来,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成立了!农会就设在石紫强的家中。
石紫强家房屋比较宽敞。五缝四间的正屋,老两口只住了东头的一间,空余的三间都给了农会。西头的两间房设为办公室,中堂设为会议室。这两天,农会的委员们和积极分子捐了不少的桌凳。办公室里放上了条桌和高脚条凳。会议室则摆放了十几张条凳和十几张小板凳,高的高矮的矮,大的大小的小。不过,矮凳放在前边,高登放在后边,一排一排地放得倒也整齐。
区里的干部除留下值班的,几乎全都来了。五日前,大溪区公所正式成立。区里的工作效率是极高的,才这么几天,他们就把石寨村的农民协会组织起来了。不过,这也是县里的要求。县里要求没有匪占区的三个区在1950年元旦节这一天,要各组织成立两个农民协会;有匪占区的三个区则各组织成立一个农民协会。区里领导研究,决定把这个农民协会的试点办在石寨。
副区长吴圣明主持会议,他在在中堂门口,高声喊道:
“请舞狮队退场了,锣鼓唢呐都停下了,乡亲们安静了。”
吴圣明大声宣布:“大溪区石寨村农民协会挂牌仪式现在开始。”
新辰阳县人民政府设立的大溪区辖原民国时期的清河乡(即大溪乡)、明和乡(即兵马溪乡)两乡属地,共24个保。石寨村在民国时期属清和乡五保。不过这个五保还包括石寨上游的柳湾三个自然村和下游张家人三个自然村。因为时间太仓促,张家人、柳湾还没来得及动员,放在下一步,目前的石寨村的农民协会还仅限于石寨上院、中院和下院三个自然村。
“挂牌,奏乐,鸣炮!”
吴圣明高声喊着。在锣鼓唢呐和鞭炮声中,石紫强和石映春两个从中堂里抬出一块牌子挂在堂门边。牌子是一块六尺长、八寸宽的杉木板子,刨得很光滑,没有油漆,上面写着“大溪区石寨村农民协会”几个黑色大字。字是区长王任遥写的,庄重的颜体楷书很有几分书法功底。
鼓乐声停下来后,吴圣明继续宣布会议议程:
“现在,请区财粮委员、石寨片的负责人罗有城同志宣布村农民协会组成人员名单。”
身材单薄,皮肤白净,眉目清秀的罗友城站到中堂门口,提起尖细的嗓门,高声地宣读手里的纸片:
“到今天为止,石寨村农民协会有会员218人,代表182家农户,人口816人。占石寨总农户数的83%,总人口的81%。经大溪区公所研究决定,任命石紫强同志为农会主席;石映春同志为农会副主席兼武装委员民兵队长;吴圣贤同志为财粮委员;石浩福同志为民政委员兼民事调解员;张从喜同志为秘书兼会计;石浩有同志为宣传委员;张开邦同志为青年委员;石桂月同志为妇女委员。希望上述同志在党的领导下,在区公所的领导下,全心全意地为石寨的全体农民谋利益,大公无私,立场坚定,团结一致,积极工作,认真执行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为全县的农民协会树立好的榜样。”
下一个议程是区长王任遥讲话。身材高大的王任遥往堂门中间一站,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乡亲们,同志们,今天是石寨村大喜的日子,我们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成立了。本来,石寨的农民协会还应该包括原大溪乡五保的所有自然村,但由于时间仓促,其他自然村还来不及动员,暂时以石寨村为主,成立了农会。下一步我们还要动员张家人、柳湾的六个自然村加入农会。根据县工委县政府指示,今天,全县有九个农民协会同时成立。我们石寨村的农民协会是大溪区的第一个农会。农会是农民的群众组织,在基层政权尚未健全的情况下,它行使基层政权的职权,基层的一切权力归农会。”
“石寨农会的干部是经过区公所调查研究,认真筛选上来的。他们都是石寨村有影响、有能力、根子正,自愿为大家服务的最佳人选。相信他们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积极工作,认真执行落实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把石寨的工作搞得扎扎实实、轰轰烈烈。”
“乡亲们,同志们,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特别是我们湘西,还有剿匪的艰巨任务,形势复杂。但是,我们在党的领导下,有英勇的、百战百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彻底剿灭土匪,并且还要开展减租减息、进行土地改革,农民翻身的日子不远了!”
几个区干部和农会干部带头鼓起掌来。农民们还没有鼓掌的习惯,只有少数人跟着鼓了掌。掌声显得不那么热烈。
“乡亲们,农会的工作任务是十分艰巨的,希望大家都起来积极支持农会的工作。农会代表全体农民的利益,它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将围绕这一个中心,那就是让农民真正翻身当家做主人。我们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大家就要过上有田有地、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了!”
这一会,下边的掌声热烈起来,掌声夹杂着人们由衷的欢声笑语。
吴圣明宣布最后一个议程:
“下面,请农会主席石紫强同志讲话。”
石紫强今天显得格外精神。他穿上了自己当家的咔叽布衣服,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硬碴碴的短发也修饰得整整齐齐。他很激动,也有点紧张,厚厚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下边便有人喊道:
“三犟公,你讲呀!”
石紫强搓着手板,终于开口了。他的喉头有些发硬:
“我石紫强半辈子在外漂泊,说白了就是抛下家小在外逃命。没有共产党没有解放军,我连家都不能归呀!”
他哽咽起来,打住话说不下去了。
区干部罗有城在前面带头喊起了口号: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解放军万岁!”
区干部和农会干部还有一部分群众跟着他呼着口号。
石紫强把情绪调整过来,接着说:
“在瑞金那边,我呆过一年多,苏区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百姓们打土豪分田地,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没人敢欺压我们穷人。在共产党领导下,穷人翻身做主人,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乡亲们,你们讲,我能不激动吗!”
他停了一下,又说:“区上信任我,要我担任这个农会主席。我给大家表个态,一定尽自己的能力干好工作。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性子急,又不会拐弯抹角,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就请你们大家多多包涵了。”
院子里的人们为他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会开得不长,在一阵鞭炮声中结束了。舞狮队接着又舞了一阵狮子,人们便渐渐散去了。
安静下来以后,农会委员们便坐下来开会。会议由石紫强主持,他请区长王任遥布置第一阶段的工作。
王任遥说,第一阶段的工作任务主要是征收公粮。因为土地田亩都还没有清理登记,根据县工委县政府的指示,1949年的公粮依然还按照民国旧政府的征收标准征收。他请大家发表意见,讨论这项工作怎么开展。他强调说,新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要吃饭,地方武装的战士们要吃饭。马上就要进入荒季,1949年辰阳遭了涝灾,荒季里断粮的人肯定不少,政府不能不管。过了年春耕生产政府也要管,有不少农户连种子谷可能都成问题,政府不给他们想办法不行。人民政府为人民不是一句空话,要办实事。办实事手里就要有钱有粮,我们不能靠上面发下来。全国解放来得这么快,解放区这么大,上面也没有能力把解放区的种种困难都包起来,要靠我们自己努力去解决。因此,征收公粮就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财粮委员吴圣贤首先发言,他说:
“征收公粮是我财粮委员的分内职责,我一定努力去干。我想,应该首先从石祥亨那里下手,他是大户,应交的公粮最多。征到了他的公粮,我们石寨的公粮任务就完成一多半。”
石映春不同意吴圣贤的意见。他说:“石祥亨那里征收公粮,一定阻力不小,弄不好一时半会征不上来。头一炮打不响,其他人持观望的态度,恐怕事情就麻烦了。我建议大家分一下工,编成几个小组,分头开展。特别是要摸一下底,容易征得到的户先征,打开局面。”
从石祥亨那里辞了工的石浩福马上表示同意映春的意见。石祥亨调戏了七巧以后,七巧找到他哭着把那事告诉了他。没脾气的石浩福竟也发起猛来,找石祥亨大吵一架,就带着七巧离开了石家大院。他把七巧送回了家,自己就闲下来一时找不到事干。接着就被区里物色当了农会委员。
秘书张从喜也赞成石映春的意见。张从喜家里有六十多担谷田,在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不愁吃穿的人家。他读过几年书,人很精明,算盘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他为人和善,循规蹈矩,在村里人缘儿也好。他表示,民国时期,他每年也要交三四百斤课谷,他第一个把公粮交上来,带个头。
宣传委员石浩有却赞成吴圣贤的意见。他说,先把老虫打了,其他的野狗野猫就不在话下了。一个石祥亨怕他怎的。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他敢抗粮,就把他抓起来。他石祥亨都可以随便把欠租子的人抓起来,政府为什么不可以抓他?
石浩有是个赤贫,家无一寸土地,从小随父亲跑江湖卖艺为生。他会打渔鼓,会唱傩戏,他嗓子特别好,顺口溜张嘴就来。方圆几十里有红白喜事,他都会赶去凑热闹,靠卖唱、卖嘴皮子弄点收入。每年过年后一个正月的日子是他最忙的时候。他戴着面具挨家挨户地唱土地神(一种独角傩戏)。家家户户都会给他打发糍粑、米或者铜壳子,甚至有打发银花币的,一个正月下来,就是他全家半年的糊口生计。平时里没有事做他就闲着,也不去找事干,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区干部来石寨发动群众组织农会,他便整日陪着区干部东家进西家出,帮干部们的腔。于是,便当上了农会的宣传委员。
张开邦和石桂月没发言,王任遥点着名让他们发言,两个都说同意大家的意见,没什么说的。
张开邦的阿娘前不久生了一场病,他向石祥太请了假回来服伺阿娘。村里人都劝他辞了祥太店上的工作,不要把他娘一个人扔在家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还要种田做地,养儿子干什么。于是,他便辞工回家了。他读过书识点文化,又在县城里呆了几年,有点见识,自然成了干部们物色的对象,便当上了农会的青年委员。
农会干部最难选拔的是妇女干部。旧社会,女人不读书,农村妇女中几乎找不到识字的。加上女人大都不参加社会活动,不显山露水,因此也不清楚谁能胜任。区干部们选来选去便选上了石桂月。一是因为她平时开朗热情,有点主见;二是她家不是石寨最穷的,却苦大仇深,对石祥亨这样的地主恨得咬牙切齿,有革命的积极性;三是她已经结婚,招郎上门,不存在出嫁,选她当妇女干部比较稳定。于是,石桂月就当上了农会的妇女委员。
会议最后把农会委员分成三个小组。一组由石紫强领着,成员有石浩福、石浩有。这一组专攻石祥亨。二组由石映春领着,成员有张开邦。这一组负责征收其他财主大户的公粮。三组由吴圣贤领着,成员有石桂月。这一组负责征收其他在民国时期有课谷任务的农户。会计张从喜负责接收公粮入库。库房就借用石紫强家的仓库。区干部也作了分工,财粮委员负责指导石寨农会的工作,并分在石紫强小组,民政干部姜米分在石映春小组,妇女干部陈怡雅分在吴圣贤小组,与石桂月一起有个伴。
王任遥最后强调说,少田的贫困户一律不征公粮。把石寨三个自然村的公粮征完以后,干部们再分工,要把原大溪五保张家人、柳湾两地的六个自然村的公粮也征上来。而且,一边征公粮,一边发动群众,,把这几个自然村的农民都吸收到农会里来。
他知道,石紫强那个空仓库很小,装不了多少粮食,表示说区公所会及时派船只把公粮运到县里去。
在石寨蹲点的三个区干部留下来不走了。区长王任遥、副区长吴圣明几个人便当即返回大溪去了。
二
映春散会后回到家里,他娘已经做好了中午饭。他爹和润月早已先到了家,润月正在灶屋里盛稀饭。堂屋的饭桌上已经放了一碗萝卜连叶子一起剁碎的腌菜炒干红辣子,还有一碗油炸辣子酸萝卜。浩生坐在饭桌边招呼进屋的映春坐下来。
浩生说:“春伢,你现在既是区里的武工队员又是农会干部,家里的事你就少管,有我和润月呢。你得好好干啊。”
映春说:“爹爹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润月端过来两碗稀饭,一碗放在浩生面前,一碗放在映春面前,说:
“吃吧,今天稀饭煮的多,锅里还有,吃完了再去盛。阿娘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煮了鸡蛋呢,每人两个。阿娘正在剥蛋,马上就拿过来。”
映春说:“大喜的日子,两个鸡蛋就把我们打发了?”
润月说:“看把你馋的,中午点心哪一顿不是将就着随便吃点?晚上给你吃好的,娘说炒腌鱼、炒鸡蛋,让你跟爹爹喝一杯。”
映春一边吹着碗里的稀饭,一边说:
“这还差不多。”
浩生突然想起什么,说:
“春伢,你嘴馋,当了干部可不要随便端人家的饭碗啊。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晓得吗?”
映春嘴里含着一口稀饭,把眼睛看着他爹,含含糊糊地应道:
“我晓得。”
说话间,吴白露把鸡蛋用一个碗盛着,放到了桌子上。笑着说:
“副主席,娘今天给当官的多发一个鸡蛋,你吃三个。”
映春一边抓起一个鸡蛋,一边说:
“肯定是你又只吃一个吧。给,这个退给你。”
吴白露说:“哪里,我已经吃下去一个了,还有一个是我的,放在灶屋里,不信你去看。”
映春站起来,把手里的鸡蛋放到吴白露碗里,笑着说“您吃了一个?哪个信?您不是叫我副主席吗?我这是关心群众,不多吃多占啊。”
大家都笑起来。徐润月端着稀饭站在堂屋门口,笑着说:
“娘叫你副主席,是不是以后我也得叫你副主席啊?”
映春看了润月一眼,说:
“好啊,大概是你想让我叫你石太太吧?”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过了这顿愉快的中饭。放下碗,映春就急着出门了。
映春到了张开邦的家里。张开邦娘儿俩个也正在吃中饭。吃的也是稀饭就腌菜。他娘柳逢翠很能干,两年前丈夫得病去世了,租石映五家的十多担谷田也没有退租,还由她耕种着。除了犁田打耙请人来做以外,其它田里的活儿全都是她自己干。她还养了两头大肥猪,养了一大群鸡。映春走到门口的小禾场坪上,家里那只大黑狗和两只老鹅便都鸣叫着拦住了他。开邦忙端着碗走过来赶开狗和鹅,把映春领进了屋。他娘就忙招呼映春吃中午饭。映春告诉她自己吃过了,对开邦说:
“吃过饭,我们就动手吧。”
开邦说:“区里的姜同志呢?”
映春说:“小姜下午找张从喜,指导他造统计册。我俩先干吧。”
开邦说:“我听你的,先从哪里开始?”
映春说:“就先从我隔壁五哥家开始吧。”
开邦应了一声好,三下两下喝了碗里的稀饭,跟他娘打了个招呼:
“阿娘,我和映春哥办公事去了。油菜田里的猪屎粪还没有拉够,你可别去挑啊。等我空了再挑。”
映春也说:“柳嬸,病刚好,要悠着点。”
柳逢翠朝儿子挥了挥手,说:
“忙你的去吧。”
映春领着张开邦又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里。石映五的家与他家同在一个小院里。石映五住的是一栋五缝四间的大瓦房。东头跟映春家挨得很近,地势所限,没配横屋。西头配了三间横屋,两间是仓,一间是灶屋。正屋后面有一栋瓦房,牛栏、猪栏、鸡鸭棚、厕所都在这里,还有一间仓库。他家几代都很穷,在中院的后面坡脚下盖着一栋四间的大茅屋。几代人都靠着烧炭、砍柴为生。四十年前,袁世凯的马继增部奉命进湘西在湘贵边征讨护国军王叔文部。马继增的双枪(步枪加烟枪)部队扰民似猛虎,打起仗来却是狗熊,一败再败。袁世凯大怒,令马继增就地自裁。马继增死后,他的队伍就散了架。加之袁世凯很快就倒了,于是这些被称之为“北兵”的马继增残部,抢苦了湘西百姓,卖尽了枪支弹药之后,便自行散去,离开了湘西。就是那个时候,有一小支马继增的残部住进了石寨。其中有几个人神神秘秘地住进了石映五家的茅屋里。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半夜就尽行离去。北兵走后,石映五一家也突然不知去向。直到半年后一家人才重又回到茅屋里。那时石映五才只有三四岁。此后,他爹就开始买田买地,十多年功夫,家里就有了一百多担谷田和不少的山林。他爹也是真抠门,有了那么多的家当,却依然守着那几间茅屋不肯盖新房。他家也因此被称人们为茅屋财主。直到他爹娘都去世以后,映五自己当家作主,这才买下了映春家旁边这块宅基地,盖了大瓦房。但是,映五依然还是继承着他爹的传统,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劳作。他的田地租出去一部分,还留下五六十担谷田自己耕种,只有农忙时才请几个短工。他家的生活也一直很清苦,一年到头一碗腌菜当家,有两个时令蔬菜也都是自己种的,十天八天家里见不到荤腥。连稻田里放养的鱼他都要全部挑到龙坪镇上卖掉。因此,石寨的乡邻们又称他是腌菜财主。不过,每逢栽田打禾的农忙时他家请了短工,却都是大肉大鱼不小气的。
映春和开邦来到石映五家,映五和他的童养媳王珍妹还在牛栏用四齿钉耙起牛屎粪。映五的堂客田腊月正站在屋角边抱着她一岁多的小女儿喊他们:
“先吃点心,吃了点心再搞啰。”
一岁多的小女儿也扯着尖尖的童声在喊:“爹爹,饭,爹爹,饭。”
田腊月见映春他们来了,忙招呼:
“春伢,有事啊?”
映春一边往壁脚走,一边说:
“是有点事,映五哥还在忙?该吃点心了。”
田腊月朝后边大声说:
“老五,叫你们吃点心,听到没有?春伢来找你了。”
后边石映五那浑厚的声音应着:
“就来,就来,最后一钉耙了。”
个子不高很敦实,方头圆脸,淡眉细眼,大鼻子大嘴的石映五终于从屋后走了过来。他见了映春就说:
“映春,该喊你副主席了吧?”
映春说:“五哥也真是的,那多没意思。”
映五看了开邦一眼,说:
“邦伢也是农会的人吧?当的什么官呀?”
开邦忙说:“什么官呀,给大家做事的。”
田腊月端过来一盆水,让映五洗手,冲映春和开邦说:
“两个老弟先到屋里吃块苕。我地里的苕甜得很呢。”
映春和开邦都说吃过了。田腊月却不高兴了,说:
“开邦老弟生分,映春你可不能生分。平常不用叫,我家有什么好吃的你抓了就吃。这回当了官,连我家一块苕你也不肯吃了?”
映春说:“田嫂别见怪,我真的吃饱了。今天中午我阿娘给我煮了几个鸡蛋,又吃了两碗稀饭,你讲,我这肚子装得下吗?”
映五洗了手,招呼映春和开邦进火炉屋坐下,自己也端了一土钵蒸苕进来坐下。
映春说:“五哥,农会要开始征公粮了。就是先前民国时的课谷。现在人民政府叫公粮。”
端着一土钵苕倚在门边,边吃边听话的田腊月抢话问道:
“怎么个征法?”
映五看了田腊月一眼,说:
“妇道人家,管那么宽干么?”
田腊月瞪了映五一眼,映五把头低下不吭声。
映春说:“现在暂时还按民国时的标准收。”
田腊月说:“民国时的课谷定得不公平,专门欺负我们这号老实人。人家石祥亨上万担谷田,不过万多斤课谷,一担谷田才合斤把子。我家就那么一百多担谷田,却要征千把斤课谷。新政府要主持公道,把我家的课谷减下来才合理。”
映春说:“你讲的这情况我们都晓得。以后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的。”
映五说:“人家石祥亨当年自己当乡长时定的标准。他有权有势,我们哪能跟他比。我是捡起石头打不破天,没办法。”
映春说:“今后的公粮是要按田亩计算的。将来农会要挨户挨户地核算田亩,到那时自然就合理了。眼下还只能按旧标准收,五哥田嫂你们多谅解些。”
石映五说:“反正是要交,我们是守法户,从来不敢抗命的。什么时候交你讲一声,我马上就交来。”
田腊月瞪了映五一眼,然后把目光转过来看着映春,说:
“老弟,我家不打头,也不落后,只要有人交了,我会交的。”
映春说:“田嫂,先交也是交,后交也是交。就算你支持我老弟的工作,帮我带个头好吗?我上任这头一户工作就做不通,你嫂子也看着我不好过是吧?”
田腊月迟疑了一下,说:
“好吧,就看你老弟的大面子,这个头我带了。你说什么时候交吧?”
映春高兴地说:“那就谢谢嫂子了。今天下午就交到三犟公的仓里去吧。从喜哥在那里等着验收进仓。我立马就通知他。”
急性子的石映春招呼开邦站起来就往外走。在禾场碰见映五的童养媳王珍妹从屋后挑着高系筲箕装的一大担牛屎粪。王珍妹一边走一边招呼说:
“春伢哥,不坐了?”
站在门口的田腊月厉声喝道:
“怎么叫哪!你总是这么没大没小,叔不叫叫哥。你是条铁棍,我吹你这十来年,也该吹通了!”
映春忙说:“少年叔侄如弟兄,珍妹自小儿十来岁就叫我哥叫惯了。这样称呼很好的。”
田腊月冲王珍妹说:“看看你一担牛屎粪装了许久。放到门口去,洗了手吃点心。”
王珍妹也不应声,把牛屎粪挑到大路上,放下,走回了禾场。
张开邦扭头看了王珍妹一眼,对映春说:
“田嫂对珍妹好凶啊。”
映春说:“一直都这样。田嫂那人其实不错。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对珍妹就是总端着个婆老子的架式,凶巴巴的。珍妹在她家可能干了,当得个好男劳力。你看她挑这一担牛屎粪了吧?跟她公爹一样多,有一百二三十斤。可田嫂永远都是个不满意。”
张开邦叹口气说:“这姑娘也怪可怜了,她从小儿就没娘,爹是个抽大烟的。她十岁就被她爹卖到了映五哥家。她爹有肩不能挑,有手不能提,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口破锅,几只破碗。珍妹是有家无归啊!在人家家里当牛做马。”
映春说:“你跟珍妹沾着亲,她对你娘可好了。你不在家时,你娘生病了全靠她照顾。”
开邦愤愤然道:“什么时候我得去把腊月修理修理,不能这样不把人当人看。”
映春笑道:“怎么,你心痛珍妹了?老弟,讲起没用的,我都不晓得讲了田嫂多少回。她呀,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
开邦转了个话题,问道:“下一户到哪家?”
映春说:“石祥秋家。先把我们中院的财主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