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一
已丑年十月初八,也就是公历的十一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是石寨三家大婚的好日子。从初七开始,三家都开始忙碌起来。特别是石寨的下院子,初七这一天就异常的热闹了。四少爷石祥广大婚之期要扎高台唱辰河高腔。辰阳人把化妆登台表演唱辰河高腔或者京剧、汉剧,都称之为唱大戏;把只在室内围桌而坐,只用乐器配唱,不表演动作的高腔戏就叫坐堂戏。因为这种坐堂戏形式多是八个人左右组成的,所以又称八仙班。大戏从十月初七上午开幕,到十月初九下午谢幕,连唱三天。辰阳人习惯把拜堂的前一天叫“待花”日,算是大婚开始了。接新娘路远的新郎这一天就要到新娘家去接亲了。远处的亲朋好友会在这一天赶到。就近的亲朋好友也必须是在这一天之前得知喜信。所以人们又称这一天为“知客”。待花的第二天便是举行婚礼的正日子,大宴宾客也是在这一天,因此,人们把这一天称为“正酒”。拜过堂的第二天,是儿媳妇拜见公公婆婆,一家人礼节性会面的日子;同时也是送客的日子。所以,人们把这一天称之为“回客”。回客一过就是“三朝”。三朝这一天新娘子要由新郎陪着回娘家,称之为“回三朝”。如果这一天不能回娘家,那么第十天就必须回娘家,称之为“回十朝”。因为婚俗的这些习惯,所以,石家把唱大戏安排了三天。
戏台扎在石家祠堂门口。石家祠堂现在成了石寨小学堂。四乡八邻的人奔走相告,都知道石寨小学堂门口唱大戏,而且是辰阳最负盛名的高腔大师许涵诗的双星班来唱。初七这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学堂门口就已经占满了凳子。有人甚至这么大早就坐在那里等戏了。
现在最忙的人是许涵诗。他带着双星班昨天就到了石寨。吃过晚饭以后,他便去找石祥亨一家人,让他们点戏。祥广大婚,祥迪一家、祥太一家都回来了。这一大家子都爱辰河高腔。不少人都很在行。这样点戏就比较麻烦,足足折腾了许涵诗一个晚上。他们各有所爱,各抒己见,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点戏,一晃就过了晚上十点钟。戏是点了一大堆,三天已经排满了,还是不满众人意,好多戏排不上来。初七这天点一个主戏,就半天没定下来。祥亨点了《琵琶行》,祥太不同意。他说,《琵琶行》有什么好看的?蔡伯喈这个大才子不怎么的,中了状元就忘了家中的老父老母和妻子,招赘牛丞相府。可怜了赵五娘一个人那么多年守着公公婆婆,穷困潦倒。公公婆婆死了只得用罗裙捧土安葬。又费尽周折去京城进牛府寻夫。看着烦人。他点了《烂柯山》。可是祥迪又不同意。他说《烂柯山》说了半天就是穷书生朱买臣当了大官了,马前覆水休妻。他说朱买臣是西汉武帝时的大臣,是个很有学问也有些作为的名臣,但后来被杀了。这部戏不是大团圆的戏,不适合大婚点唱。他建议唱《荆钗记》。他是四兄弟中最有学问的,博古通今,一张嘴就滔滔不绝,全是讲历史。王十朋是南宋的大学者,字龟龄,著有《梅溪集》,官至龙图阁学士。大奸贼秦桧任用万俟卨为监察御史,害死了岳飞。后来昏君宋高宗赵构重用万俟卨。他做到右丞相。《荆钗记》说的是万俟卨要招他为婿。王十朋不从,于是被贬出京城。十朋妻在家中又被迫改嫁。她不从投了江,又被钱大人救起。后来夫妻团圆。
兄弟们各抒己见,最后还是老太太一锤子定了音。儿子们点的戏她都不赞成,她要点《槐荫记》。她喜欢啊,儿子们那个敢反对。
按照许涵诗的建议,拜堂那一天,来客最多,仪式多,事也多,看戏的人静不下心来,唱折子戏最好。于是便点了一大摊子折子戏。有《荆钗记》中的《团圆》,有《玉簪记》中的《对操》和《磨房会》;有《牡丹亭》中的《百花赠剑》;有《三国》中的《古城会》;还有《天官赐福》、《万里侯》等。第三天就是辰河高腔的传统大戏《目连戏》。这部承传了几百年的大戏,百姓们最喜欢看,那是必须唱的。不过只唱一天,也就能唱十分之一二而已,还是照《目连戏》中一些热闹的折子点几出。
头天晚上把戏点了,戏台也都铺起了板子和地毯,拉起了幕布,布上了景。初七一早起来许涵诗安排双星班的演员练完功以后就化妆。化了妆再吃饭,吃了饭就开幕。他自己则要跟石寨的八仙班子成员们见见面。见过面聚一聚就一起吃早饭。吃过早饭以后,石寨八仙班子里的这些人有的要去台上出角儿或跑龙套,有的要到大院里去帮忙。人就聚不拢了。
一早上,石家大院里石祥亨和他的二太太罗云凤、新郎官石祥广三个人就先候在前院正屋的大堂里了。他们都是八仙班子的成员。对这个八仙班,石祥亨是很热心的。他娘出钱发起组织这个八仙班,前期和具体事情都是他操办,自是当然的班主。班子成立以后上了道子,他便委托石祥仁作副班主管事。因为他不可能天天在场,处处到场。
石祥仁早早就到了,算是第一个进的石家大院。他年过六十,圆头圆脸,白发白髯,一身土布长袍,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别看他一脸菩萨像,小眼睛一瞪,还真有几分威严。跟他读过书的没几个不怕他的。戊戌变法以后,清朝廷废止了科考,打破了他效仿先人中举中进士的梦想。他便在自家办起了私塾。四十年代初,卸了乡长职务的石祥亨顺应潮流,牵头在石寨创办了一所小学堂。小学堂一办起来,石祥仁那私塾慢慢就没有了生源,停办了。石祥亨把他请到小学堂当了一名国文教师。他教书近四十年,石寨人都习惯称他师傅。只是长辈和年龄比他大得多的人才会在“师傅”前面加上他的名号。称他为“仁师傅”。
石祥亨吩咐在大中堂里摆下两张八仙桌(即大方桌),中堂里原来的八张椅子都围着桌子摆下,怕不够,又搬了几张。桌子上放了瓜子花生糕点糖果和茶水。除了石祥亨自家人,许涵诗是第二个到的。几个人昨天都已见过面,也没有什么客套了,便都坐在八仙桌边吃着东西说着话等人。
一会儿,石浩生石映春父子还带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了大中堂。石浩生脚跨在堂门上就叫起来:
“许师傅,好久没见到你了。”
许涵诗连忙站起来,双手握住石浩生的手,说:
“浩生兄你好。听说你家明天也办喜事?”
石浩生说:“是啊,热闹凑到一起了,明天日子好啊。”
许涵诗说:“那我也得备一份礼呀。”
石浩生客气道:“免了免了。”
许涵诗笑道:“那可免不得。”
他伸过手握住映春的手,说:
“新郎官该穿袍子戴礼帽插金翅了。”
映春故意岔开话题说:“师父今天上戏吗?”
“今天不上,明后天上。”许涵诗一边应着映春,一边看着站在映春身后的孩子,问道:“这伢也在八仙班子里?”
映春答道:“在。他叫石祥海,我家邻居石映五的儿子。”
许涵诗一边拉着石祥海的手,一边招呼大家都坐下。他问坐在自己身边的石祥海:
“多大了?在八仙班里学什么呢?”
石祥海说:“满十五岁了,刚吃十六岁的饭呢。我跟着春伢哥学打鼓、学唱老生。我现在还在辰阳师范读书。”
许涵诗说:“唔,这么小就读师范了呀,这两天没课?”
祥海说:“明天是星期日,今天我请了假,专门回来拜你为师的。”
许涵诗笑笑,说:“映春是你师傅就行了。”
映春忙说:“我哪能当他的师傅,我晓得些什么啊,不过是给他引引路,还是要拜您为师的。”
许涵诗大笑:“哈哈,这不就乱套了吗?”
石祥亨直招呼大家喝茶吃东西。石浩生说:
“师弟,你好客气,摆下这么多吃的。”
在这个八仙班子里,石祥亨、石浩生、石祥仁三个不是许涵诗的徒弟,他们年轻时跟另一个师傅学的。浩生和祥亨两人学高腔戏、学武功都是师兄弟,故尔虽然族中是叔侄关系,但始终以兄弟相称。
祥亨说:“这些都是现成的。师兄家里也办齐了嘛。”
说话间,上院的吴圣贤、中院的张从喜、下院的石祥儒都来了。许涵诗点着人头,问道:
“我的憨宝徒弟怎么还不到?”
祥亨忙说:“他刚才跟我一起过来的,阿娘把他叫去了。大概是有什么事吩咐吧。”
正说着,石祥广从台阶下蹦上来,站在中堂门口,便扯起高腔道白的腔调,一鞠躬,道: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因故来迟,望乞恕——罪。”
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许涵诗却一本正经地接过道白:
“恕你无罪,快快就——坐。”
师徒们坐在一起,就是见见面,叙叙旧,说说话而已,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商讨,无非就是讲讲戏文,说说曲牌唱腔。大师在这里,谁都想抓住机会学点高腔知识。
有人问:“辰河高腔传统戏中有六记之称,是哪六记呢?”
许涵诗说:“这六记包括《槐荫记》、《琵琶记》、《荆钗记》、《玉簪记》、《白兔记》和《三元记》。”
又有人问:“京剧行当中分生旦净末丑,辰河高腔里为什么比京剧分得还复杂呢?比如,生角中又分正生、老生、小生、须生、红生、文生、武生、帕子生呢?”
许涵诗说:“你问的这些生角的名称并不是并列的关系。有些是交叉的。这些称谓都是对生角的进一步细化。比如说须生,挂冉的都是须生,须生中又有青冉、花冉、灰冉、红冉、蓝冉等的称谓。这里的青冉就是正生,白冉一定就是老生,红冉、蓝冉一定就是花脸,是净角里边的。还有那个帕子生,其实可能是生角,也可能是末角。你们对京剧不十分熟悉。其实,在京剧行当里,也有些分的很细的称谓。不是行子里的人,没有必要晓得那么细,晓得生旦净末丑就可以了。”
吴圣贤问道:“师父,辰河高腔到底有多少个曲牌呀?”
许涵诗说:“这个么,我也说不准。我现在晓得的曲牌也有四五百个吧,肯定不止这些。比如说,驻云飞、江儿水、红纳襖、锁南枝、新水令,这些都是大曲牌。大曲牌下又分小曲牌。红纳襖下面就还有青纳襖、懒画眉、梁洲序、香罗带、七顺宾等十多个小曲牌。曲牌是一个剧种发展成熟的标志,它适应各种角色,各种剧情的需要。你们又不是专门的研究家,学一个是一个,有个大致了解就行了。”
新入门的石祥海也问道:“师父,那数板是哪个曲牌下的小曲牌呢?”
许涵诗瞪了映春一眼,说:
“映春,连这你也没教他?那个鼓怎么打?戏怎么唱!”
映春说:“这半年我就教他打打鼓,学唱了几个段子。这些真的还没讲过。”
许涵诗说:“教戏还是要边教唱边讲常识。不能懵懵懂懂往里钻。”
他接着对祥海说:“数板不是一个独立的曲牌。它只是有的曲牌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曲牌中大致可以分为上腔、中腔、哀子、数板、下腔、圆牌等几个部分。但不是每个曲牌都有这些部分。有的曲牌里有哀子,有的曲牌里就没有哀子。同一个道理,有的曲牌里有数板,有的曲牌里又没有数板。”
大家正说着话,石祥迪过来告诉他们要吃早饭了。这些人中还没有见过祥迪的又不免寒暄了几句。
于是,大家一同出了大中堂,到中间院子里吃早饭。
二
天公作美,前一段时间一直阴雨绵绵,这两天放晴了。你看那高阔的蓝天上白云朵朵,一轮红日像一个巨大的盘子从东边的河谷上升起,这时刚好挂在雨台山的松林顶上。微风轻轻拂过那一张张带着笑容的面孔,整个石寨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看样子,这几天是不会变天,下不了雨也降不了温,人们可以放心地看戏,安心地放炮竹赶人情。
石家大院已经是张灯结彩,满院喜庆了。前院、中院、后院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对联。那是初六石祥仁和小学校长石祥亨的女婿谢志立两个人忙了一整天的成果。前院、中院两栋正屋的廊檐下都挂着一大排红灯笼。这些灯笼到夜间都会亮起来。院子里的桂花树上,也挂了不少红红绿绿的彩带。桂花树前摆下了四张八仙桌。有两张是收礼金礼品的人登记收礼用的。另两张是鼓乐师傅坐的。有客人到了,唢呐便会吹起迎宾曲,锣鼓也会敲起欢快的点子。石祥亨从对河吴家垴请了全套喜乐班子。他们一共八个人,四个打锣鼓的,四个吹唢呐的。一般人是不会请全套喜乐班子的,有请两个吹唢呐的不用锣鼓,也有请四个吹唢呐的不用锣鼓的。当然,也有穷人家一个也不请的。这几个吹唢呐的师傅功夫很是了得,都能吹双唢呐,都能一口气吹很长时间不停。他们会一边吹一边换气。吃过早饭以后,这些师傅们就要坐到这里来等着迎宾了。
初七早晨客人还不多,除了石祥亨兄弟几个自家人和远处来的几个客人以外,主要是双星班的人,加上帮忙的,就已经有了十多桌了。大灶屋在后院,就近便安排在中院的空坪上设宴。到正酒这一天客人多,前院的大禾场也会摆满。
早晨的宴席按习惯不很讲究,但石祥亨还是安排了八个菜,一个坨子肉、一个油炸鲤鱼块、一个清蒸鸡、一个扣肉、一个炖豆腐、一个清炒莴笋片、一个酸罗卜,还有一个大血碗汤。早晨杀了几头猪,这血碗汤就是早晨的主菜。石寨人的血碗汤是很讲究的。谁家杀了猪,就一定会打一大锅血碗汤,把近亲近邻每家送一碗。血碗汤以当时杀的猪接下的新鲜猪血为主,加上槽口肉(杀猪时留下的刀口边的那一片带血的肉)、肺叶、肠油,当然,汤里少不了放上桂皮,蒜子、姜、葱等香料。那汤鲜浓香甜,味道极好,不止是石寨人,几乎所有的辰阳人都好这一口。
石祥迪夫妻、石祥太夫妻,还有小字辈中已成年的石瑞英谢志立夫妻、石瑞雄、石瑞豪,都以主人的身份分别到有贵客的席上去陪客人。石祥亨和他的二姨太罗云凤依然陪着许涵诗和石寨八仙班子的人。席间,罗云凤变得十分活跃起来,一个人端着饭碗从这席到那席,不停地跟人打招呼。三十四岁的罗云凤打扮起来依然楚楚动人。她今天穿着一身绿地红碎花缎子旗袍。水蛇一样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那丰满的胸脯和臀部便十分抢眼。头上盘着圆髻,髻子上插着金钗和银簪花。她的鹅蛋脸上化了淡妆,长长的睫毛下那双丹凤眼溜溜地放着光彩,与海报上那些大上海的女明星比,绝不会逊色。她到双星班的几个桌子上和有贵客的桌子上转了一圈回来,八仙班的人都已经吃得半饱了。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吃饭,一边问许涵诗:
“师父,你要我上妆,安排我唱哪一出戏?”
许涵诗说:“难得用你一回,这回可得拿你当主角儿使。唱目连戏你还唱四娘好不好?”
罗云凤举着双筷子直晃:
“师父你饶了我吧。这么多年了我功也没练,嗓子也没吊,还能唱得来四娘?别说那把叉我接不住。就连开打的基本招式我都丢得差不多了。”
“好吧。”许涵诗说:“明天的折子戏随你挑几出。不过,《对操》和《秋江》中的陈妙常可非你莫属啊。就连我现在双星班中的角儿,也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你的陈妙常呢。祥亨兄,你挖走了云凤,我这里损失大啊。”
祥亨笑着应道:“许师傅,云凤离开你双星班十多年了,不可能没有超过她的花旦,你这是抬举她啊。”
祥广说:“师父,我嫂子明天上戏,我也去给她配一段戏如何?”
祥亨喝道:“你这憨子,明天正酒,你要拜堂,你为大啦,还能去台上唱戏!”
许涵诗却不以为然,说:
“只要不妨碍举行仪式,让祥广开开心也无妨。他一上场,无论演的好与不好,效果都会很好。”
罗云凤看了祥亨一眼,说:
“就让广老弟陪我玩一把。”
许涵诗想了想说:“祥广要玩一把,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不过你大哥说得对明天你不能上台,那就今天吧。.叫他们把今天的《槐荫记》让出一幕来。你们叔嫂二人今天就来一段《槐荫记》吧。你们吃罢了饭,赶紧去化妆,不能误了接戏。”
石祥亨见许涵诗这般安排,罗云凤也乐意,他一向是很迁就罗云凤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冲祥广笑了笑,说:
“憨宝,别跟我出洋相。”
早晨这顿饭不兴喝酒。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散了席。八仙班子的人除了石浩生急着回去操办儿子的婚事先走了,还有祥广和罗云凤赶着化妆去了,其余的人依然回到大中堂。
中堂里原先摆的两张放茶水糖果的八仙桌已经移到了一边。东边的壁上挂了一张唐明皇的画像,画像下摆了香案。唐明皇就是唐玄宗李隆基。戏剧界公认唐明皇是他们的鼻祖。开元年间,李隆基在长安骊山脚下的华清宫内开设了梨园,歌舞戏曲盛行一时。从此,梨园成为戏剧歌舞行当的代名词,唐明皇李隆基也成了这一行的开山鼻祖。八仙班班主石祥亨见大家都坐定了,就宣布拜师礼开始。许涵诗也没说什么,自己先走到唐明皇画像前跪下。石映春点燃了三支香递给他。他举着香给唐明皇扣了三个头。他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大家。早已候在那里的石祥海连忙把搬在手里的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面。许涵诗没坐,站着说:
“我建议今天这个拜师礼就免了吧。”
石祥亨忙说:“许师傅什么意思?这伢不错,师范学堂读书出来的,有文化,脑子也灵空,他喜欢高腔,你就收下他吧。”
许涵诗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嫌弃他。你们听我讲啰。这伢呢,已经有半年多跟着映春学打鼓,很好。一个八仙班子里,每一行每一角都要有两个人以上。班子不要限人数,越多越好,人越多越兴旺嘛。队伍壮大了,后继有人了,人多了相互比着劲儿学,技艺也提高了。你们石寨原先的老八仙班子还是我爹爹手上**过的,就是因为后继乏人,中间断了十多年。其实,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当师傅。他要拜我为师,又不在我身边,几个月半年也见不着一次,我怎么教他?再说,他拜我为师,他又怎么称呼你们?你们中有的人他得叫公公,有的人他也得叫伯伯叔叔,都成了师兄弟,不就乱套了。”
石祥儒插话说:“我本来应该叫你哥,你不照样当我的师傅吗?”
石祥仁也说“我们几个一个村的,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乱不了。他拜你为师是他的荣耀。一说是许涵诗大师的徒弟,那就了不得啦,是吧?给这孩子个面子吧。”
石祥亨走过去把许涵诗按到椅子上坐下,说:
“我们大家都坐着,让你当师傅的一个人罚站呀!”
石祥海瞅机会立马一骨碌跪到许涵诗跟前,倒头就拜。他一连叩了九个响头,这才把头抬起来,说:
“师父,我拜也拜了,认不认我这个徒弟就由您了。反正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师父了。”
许涵诗迟疑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说:
“好好好!你这个徒儿我认了,你起来吧。”
他一边扶起祥海,一边对祥亨说:
“祥亨兄,就这么着了。那些麻烦的仪式就免了吧。他也拜过我了,我也认了是吧?现在是新社会了,老一套也得改一改。不过,高腔人的艺德,八仙班子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回头你们好好教教他。”
他站起来,把椅子拿到一边,说:
“梨园祖师的像挂在这里,我刚才已经拜过了。你们都来拜一拜吧。”
于是,石祥亨领头,石祥仁跟着,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拜过了唐明皇。
拜过了梨园祖师,大家都散了。石祥仁要在接客收礼那里主持,石祥亨也有些事情要安排,其他人便都跟着许涵诗出了石家大院,去学堂那儿看戏。
学堂门口的教场坪是一丘三亩多的大田坪,村里人称之为公田,又叫它教场坪。当初石姓先人们修祠堂时,就连同这丘大田买下了。这丘田每年做一季水稻。到九十月天,田就干硬了,这季水稻的收入是祠堂的香火和接待开支、修缮开支的来源。入冬以后,这里就变成了教场坪,练武、舞狮、舞龙灯、唱戏等各种活动几乎都在这里。唱大戏时,在祠堂门口的坪地上搭戏台,教场坪下面正好比戏台矮一人高,因此,不用去搭高架子,地上横十几根杉原条,上面铺上板子,用钉子固定了,再铺上地毯就可以了。
现在,祠堂里办了小学堂,学堂下面的公田也划出了三分之一给学堂作操坪。作操坪的那一块,地面都打上了三合土。石姓族人要有大事,还是会到祠堂里去办的。平时都是学生在这里读书。学堂现在有七八十个学生,在辰阳县乡村学校中算是规模较大的了。学堂已经办了六七年,现在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各办着一个班。学生有多半是石寨本村的,周边柳湾村、张家人村、跑马潭村、峻湾村也都有孩子在这里上学。祠堂很大,分前殿和后殿,前殿中间为正殿,东西各有一个偏殿,后殿跟前殿的格局差不多。学堂的四个班都分设在前后殿的三个偏殿和后殿的正殿里。前殿的正殿依然供奉着石姓人的祖宗牌位,放着香案神器,这是学生们绝对不能动的。后殿东边的偏殿便是老师门的教研室了。自从办了学堂以后,多数人都改口把祠堂称着学堂了。
许涵诗他们来到大戏场,三亩多地的教场坪到处都是人。靠戏台前半部分的人都坐着。后半截的人都站着。周边来了不少的货郎担子小贩子,有卖首饰的、买针线头绳发卡的、买玩具的;更多的是卖小吃的,他们不停地在叫卖,“糕点啦!”、“油糍粑!”、“米糕儿!”、“饺子哎!”“炸苕片!”、“春卷儿啊!”。好在这些小贩子还知趣,叫卖声都不高,又都在后边,不然这戏就没法听了。
台上正在唱《槐荫记》,刚到《槐荫会》这一出。董永手拿雨伞,身背包袱从幕后慢慢走了出来。他开始用《驻云飞》曲牌起唱:
“五鼓更残,忽听金鸡两三声。离了傅家门,忙步过前林,来此是槐荫。又只见,细柳低垂,百草皆茂,向阳花木早逢春。”
台下有人说:“哎,换了个董永,你们看哪,董永换角了。”
又有人说:“换这个小生嗓子蛮好的。”
有人认出了石祥广,说:“这不是三少爷广憨子吗?”
于是不少人都认出来了:
“是广憨子!”
“咦,新郎官演戏了!”
“谁说他傻?这戏不是唱的很好吗?”
有人大声地喊:
“憨宝!”
“广憨子!”
“新郎官!”
石祥广一边在唱,一边已经听到台下叫他的声音,突然,憨劲儿上来了,竞走到台前冲下便大声说:
“别老叫我,我在演戏呢。”
台下一片大笑,随即掌声四起。
罗云凤扮演的七仙女这时从另一边起云步出台了。她的云步走得很漂亮,窈窕的身材更显得阿娜多姿,她扮相俊美,眉目传情,一上台,立马就镇住了场子。台下的人喊的不喊了,叫的不叫了,笑的也不笑了,掌声嘎然而止。
有人在台下惊呼:“七仙女也换人,换了一个更漂亮的。”
祥广已经回过神来,退到了自己该站的位子。罗云凤走了一圈台子,见台下已经安静,这才用《驻云飞》曲牌起唱:
“孝感天心,离却瑶池下凡尘。朱幡飘飘引,紫雾腾腾升,不觉到槐荫。”
台下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有不少人认出了罗云凤。有人小声议论起来。
“换的这个七仙女是罗云凤!”
“看哪,是二太太!”
“不愧是当年的名角儿,行啊!”
许涵诗他们已经来到台下,刚才这一幕别致的热闹戏他们也都看到了。祥石亨把嘴凑到许涵诗的耳朵边,轻声说:
“你这个决定还真行。”
许涵诗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人认得许涵诗,过来搭讪:
“许师傅,好久没见您了,还是那么英俊潇洒。”
许涵诗朝那人笑了笑,说:
“哪里哪里,老啰。”
又有人凑过来:
“许师傅,您什么时候出场呀?我们老远跑来,专门是来看您的戏啊。”
许涵诗应酬着:“会上的,会上的。”
许涵诗要到后台去看看,剩下石映春、吴圣贤、张从喜、石祥儒、石祥海五个人在看场上。祥亨早在台下给八仙班的人设了座儿,专门有人在那里看着。见八仙班的人过来了,看座儿的石求丰忙过来招呼。这时,吴圣贤碰了碰石映春的肩膀,轻声说:
“师父安排我一会儿去吹唢呐,他们几个人一会儿也要上妆跑龙套,没给你安排。你该回去了,别让你爹生气。”
映春装着没听见,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只见台上石祥广和罗云凤叔嫂两个正演到热闹处,一段精彩的对白。
董永:“是这槐荫树吗?好,你若叫得槐荫树应,我便允从。”
七仙女:“待我叫来。且住,想这槐荫树乃是一株千年古树,怎能叫得应呢?我不免唤本境土地前来应声。天灵灵,地灵灵,本境土地快现身。”
那土地老儿从后台挪着矮子步边走边说:
“来哉,来哉。小神本境土地是也。”
他来到七仙女跟前便站直了,说:
“不知仙姑降临,有失远迎。仙姑在上,受小神一拜。”
七仙女:“不肖见礼,站过一旁。”
土地:“请问仙姑,唤小神前来,有何法谕?”
七仙女:“非为别事,少时呼唤槐荫树时,你便应声。要声叫声应,不得有误。”
土地:“领法谕。”
七仙女转过身来,近前对董永道:
“君子请听。”
她对着槐荫树叫道:“槐荫树!”
土地忙在树后应答:“有!”
七仙女:“君子呀,槐荫树答应了。”
董永:“哪有槐荫树能应声?我却不信。”
石祥广的道白很有专业演员的味道,这与他平日里时常用道白与人对话有关。但他表演动作却过于夸张。说“我却不信”这句台词,他把头摇得跟拨郎鼓儿一般。引得台下发出一些善意的笑声。台下观众都知道,他们熟悉的广憨子能演到这个水平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他们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谁还会去喝他的倒彩呢!
罗云凤扮演的七仙女确实不负众望,在台上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的优雅传神,唱腔更是婉转悠长。引得台下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和掌声。只见她一个姑娘家似羞涩又似委屈的表情,抛了一个眼神给董永,说:
“君子不信,你自己去叫来。”
董永:“待我叫来,槐荫树!”
土地:“有!”
董永:“这······”
石祥广拉了一个长长的“这”字,却把下一句台词拉到这里说了:“这就奇了,一棵老树怎么会讲话呢?”然后接着词儿:“待我再叫一声试来,槐荫树!”
土地:“有!”
董永:“你可为得为媒?”
土地:“为得媒。”
董永:“你可做得证?”
土地:“做得证。”
董永:“这······”
下面的词应该是“这就奇了。”石祥广突然觉得自己刚才把这句词已经说过了。一时堵住,下意识地又拉了一个长长的“这”字。
罗云凤听出来他把词儿说乱了,只好急中生智,提醒他一句:
“这就怎样?”
石祥广接上词儿:“这真是天降良缘。小娘子,我允从就是。”
后台的许涵诗一听石祥广把词儿接上了,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对旁边的演员说:
“这憨子不憨嘛!”
台上的罗云凤接上词儿:“既然上天成就你我,就当着这槐荫树一拜吧。”
石祥广手舞足蹈:“好呀!”
于是,二人一起用《稥柳娘》曲牌起唱:
“向神天拜告,一对好姻缘,偕老到百年。”
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