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三天过后，闵啸峰才有机会，借王明友到杉春汽修厂洗车时机，去凭吊别克的残体。杉春汽修厂在杉疆县里，规模可算得上第一位，投促局是固定老客户，保养、保险都在这里做。业务来往的多，各类优惠也多，王明友保存的洗车券，时常都在10次以上，往往上一张还没有用完，下一张又来了。杉春汽修厂也是保险公司指定的保险定损单位。
他们在休息厅里喝了一小会儿茶，厂里刘向总工程师来了，带着他们去看车。他们穿过硬化地面的停车场，绕过黄色的巨大吊车，破烂的别克趴在长着稀稀疏疏荒草的场子里。刘向建议，根据别克的损毁状态，宜作报废处理，不再维修，虽然这对于修理厂来说，意味着损失一大笔修理费。闵啸峰当然听明白了，刘总是在对投促局这样的老客户表达着深厚的交情。从刘总不停打量王明友这点，闵啸峰猜想刘总还有些话要单独和他交谈。
“你去看看车洗好没有。我和刘总再交流一下。”闵啸峰说。
王明友离开了。刘向提议到他办公室坐坐，闵啸峰同意了。刘向给闵啸峰沏好茶，自己在电脑面前操作了一会儿，才招呼闵啸峰过去看。
刘向弄着鼠标，让闵啸峰看几张别克车底部的高清照片。
“这是刹车油路，闵局长看到了吗？”
“你的意思是，刹车系统出了问题？”
“是人为的破坏。”刘向说，“当然，不排除可能是车祸过程中受到的损坏，或者出事以后现场保护不好，挪动车辆过程中受到了二次损坏。但是，我个人偏向于第一种情况。”
“可是，出事那天下午，我也坐过车，大概是四点左右吧。当时没发现有任何问题啊。司机可是个十多年车龄的老司机。”闵啸峰思考了一下说。
“下午五点过后，一直到午夜出事之前，你在车上吗？”
“肯定不在啊。”
刘向手指头按住图片一个地方：“你看看这个，它是刹车油路密封件皮碗，如果使用劣质刹车油，或者混用几种刹车油，或者长期不更换刹车油以及皮碗，还有其他原因，导致皮碗膨胀或者收缩，甚至破裂，漏油，都会影响刹车制动性能。但我看，你们的车保养不错，皮碗完好，不是这些原因。漏油严重的话，制动力无法传递，制动系统甚至会完全失效。而这几张图显示，破坏的方式就是漏油。制动工作压力一般为2MPa，高的可达4-5MPa，行驶时漏油会更加严重。所以，汽车在刚刚开动以后，可能察觉不到，行驶一段时间，制动力便迅速下降，导致事故。”
闵啸峰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心头狂跳不已。他端起茶杯，慢慢地饮了几口。他的手微微发抖。他再次翻动了屏幕上的几幅图，仔细观察，这时，刘向退了一步让他操作。
“我走后，这辆车在瑜明市又呆了七八个小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出现。所以，依我看，刘总的推测，也不是空穴来风。刘总可以确定百分之百的是人为破坏刹车吗？这可以作为报案的证据吗？”
“是不是事故发生之前人为破坏，不敢、也不能完全肯定，不过我比较倾向于这个结论。至于能不能作为立案依据，那要看公安局怎么看。所以，这个情况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暂时还要保密。你说的那段时间，如果能找到车子的行程，特别是长期停留的地点，最好是有监控视频，加在一起，互相印证，想来是可以作为证据的？破坏如此成功，一是要时间长，地点隐秘，还必须是专业高手。”
“嗯，刘总的话，我记住了，但愿这是个误会吧。请汽修厂保管好车子。我回去先了解一下，再做决定。”
“好的，干这行干久了，知道得多一些，多点心眼没坏处。”
空调非常安静，中午，杉疆县投资促进局寂静得像地狱一般，闵啸峰，就是地狱中心，无声地燃烧着的一团火。他闭着眼，手指揉着眼窝，有时又两边大拇指揉着太阳穴。办公桌上，半杯酽茶，已经没有一点热气。
纸上写着闵啸峰几经周折找来的瑜明日报总编李岚的电话。闵啸峰沉思着，好几次都要拨出去了，又停下来。终于，他认为各个细节都想好了，他拨出了电话。
“我是杉疆县投促局的闵啸峰，请问你是李岚总编吗。路局生前给我介绍过你，可惜那天我有事急着回来，失之交臂。”
“路诚忠给我说过你。我知道你。”
“有件事我想了解一下……”
闵啸峰顺利地从李岚嘴里了解到了那天晚上路诚忠等人的行程，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李岚只能这样回答：“唱歌的时间确实比较长。芭堤雅KTV当时找不到车位了，司机把车开到较远的地方去停的。哎，抱歉，我们真的都不知道停哪儿了。”
闵啸峰知道李岚说的是真话。连停车地点都不清楚，当然不可能找到监控。况且，即使找到停车地点，并且那里有监控，并且恰好车子处在监控可视范围内，这么多天过去，将来还要花时间去找，那个时候，监控器记录还会在吗？闵啸峰越想越没有信心。报案的条件几乎不存在了。别克的行车记录仪安装得比较早，只有车子发动之后才会打开，不像新车CS75上安装的最新配置记录仪，只要车子受到震动，车子电源接通，便会自动打开，自动记录。这一点，王明友给他炫耀过。CS75上有的配置车型还有in call功能，没有的也可以专门申请安装，只需支付99元/年的费用，开通in call功能后，便能实现互联网控制，车子没有检测到钥匙时，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震动，会自动向车主发出警报，只要车子和车主的手机都在信号覆盖的地方就行。可是，这是一辆老别克君威。
闵啸峰陷入了必须复仇但是无路可走的绝境之中。他确信制造车祸目的，是针对他，或者针对李大山的，原因在他看来也是明摆着的。那么，对方是如何找到并盯上自己，或者李大山的呢？再一细想，有了中兴的通信设备，加上有关部门强大的刑侦能力，用之不竭的财源，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不管怎样，他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
驾照最后的考试到了。闵啸峰在工作、思考、苦恼的微小间隙里，坚持练习了十多遍模拟试题。到了考试这天，闵啸峰既不坐投促局的车，也不坐驾校的车，他和苏静乘了大客车到瑜明市，再换出租车去了考场。
“终于考科四了。”苏静高兴地说，看得出来，她信心满满。
“公安部123号令中，没有科四的说法，它是科三的理论部分，全称叫做安全文明驾驶常识考试，有可能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道考试题呢。”
科目四将原科目一中有关安全文明驾驶的要求、复杂条件下的安全驾驶技能、紧急情况下的临危处置等知识单列出来，放在“科目三”实际道路驾驶考试后进行，进一步测验考生的交通素质程度。这一点，苏静也知道一些。
“你说得对。”苏静由衷地赞道，眼中充满了爱慕，“看来你头脑是十分清醒的。你好像瘦了，我知道这几天你很累，压力很大。千万要注意身体。有些事情，改变不了，不妨放下。”
“嗯。走吧，教练叫我们了。”
依旧是科三的考场，他们在另外一间大厅里等候。这次等待的时间都比较短，只坐了二十多分钟，便叫到了他的名字，苏静在下一批。
在一道题面前，闵啸峰停下了，思考一会儿，仍然不能确定。他跳过了，顺利地完成了其他考题。这时候，已经是98分了。他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八分钟。他扭了两下脖子，屏幕左上角，监控视频的头像和他一致地动起来。他笑了。不断有考生进进出出，闵啸峰没有注意到苏静进考场没有。
渐渐地，答案明晰起来，但是，闵啸峰依然没有最后确定到底选A还是选C。再一看时间，还有三分钟了。他斟酌了一下，选择了A。然后，迅速拉完页面，看有没有漏掉的题。他提交答案了，令人喜悦的100分。后来，苏静告诉他，她进考场后，经过他的座位，她知道他的座位号，看见他神情凝重的样子，真替他担心。
“担心什么？”闵啸峰给她一个戏谑的笑。
“怕你太入神，太执着，太对自己苛求，以至于考试时间都忘记了，没有及时提交。”
宣誓过后，科四领队教练边洋对一群鑫程驾校的学员们说，三天过后，可以拿到驾照，届时，驾校会挨个通知。他们聚在饭馆里吃了最后一顿饭，人人满怀喜悦，唯独边洋教练例外。他只收到了一包烟，还是班费结算后剩余的一点点钱买的。
三天很快过去了。捧着棕皮卡套的驾驶证，苏静动起了脑筋，她想设计一个浪漫的仪式，来和闵啸峰一起庆贺这美好的结果，见证人生重要时刻。没等她完全想好，闵啸峰先来了电话，约她黄昏出去兜风，然后去滨江广场吃情侣西餐，那里的牛排式样多，味道正宗，是全城的最佳首选。
“兜风？”
“是啊，开车兜风。”
苏静顿时激动不已。
闵啸峰驾驶着CS75，以一直不超过30码的速度，穿过已经修建了五年，还在继续修建并分期开盘出售的商城。商城之外，已经是荒草坡乱石岗。一条土黄的公路成了两边截然不同风景的分界线。CS75毫不理会路面的小坑碎石，哗啦啦一往无前。震动和晃动，比起柏油路的平稳来，反而有一种征服感的刺激。苏静看见CS75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它有一个性感的屁股，就像从后面看穿着紧身裤的博尔特，撩人，吸引着人想去接近。
拐过弯后，路面更加崎岖不平。接着，他们来到了水库工地。重车压出的宽厚车辙，凌乱而又野蛮，被CS75一道道碾过。闵啸峰选择稍微平坦的地方停车了。
大坝和围堤主体工程都已经完工，他们拾级而上。再过一两年，这里将会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由于杉疆县财政力量有限，水库工程作为景区和城区供水取水地，从立项经人大通过开始，整整十年了，才到目前的模样。他们拨开“禁止入内”牌子，跨上几步水泥梯级，站在闸口高处，脚下是泄洪道巨闸。放眼望去，未来的湖底还保留着它的原野之态。西边，太阳贴在山梁上，鲜艳夺目，欲去还留。身边晚风拂拂，凉爽宜人。
苏静飞翔一般展开了双臂，发出了“啊，啊”的惊叹声。
闵啸峰看呆了，然后他赞美道：
“美人敞开了心扉，她的笑颜向旷野洒出七色花瓣。”
苏静转头了，稍许，她问：“还有更多要说的吗？”
“这里将会有一个大湖。”
“好啊。”
“人的一生，有两种技能是应该具备的，游泳和开车。开车不仅仅给人带来方便和自由，还是生活的诗和远方。”
“好啊，未来真好。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和我说这个？”
“是啊。”闵啸峰说。
“还有吗？”
“有啊，我是郑重地和你谈谈。我要去做一件事，暂时不去北京了。这件事可能会有巨大的风险，或者是危险。我也不清楚对于今后会有什么巨大的影响，总之一句话，前途未卜。我应该让你知道。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
苏静看起来有点先知先觉了。她问：“必须去做吗？”
“必须。实名举报，向中纪委和监察部。越级是危险的，但是我必须做。”
“是不是，和你舅舅有关。”
“这事不仅和舅舅有关，还和李大山、路局长有关，与许许多多被欺压被抢劫被攫取的人有关，和正义有关。这次是我一个人独立去做，不牵连任何人。我要让有的人明白，丢卒，还是保车。不管多么艰难，不管什么后果，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你的武器是什么？”
“决心，意志。后勤部已经备足了足够的弹药。这个我不担心。”
“我想，我可以帮上忙的。要知道，我的专业可是策划、编辑。”
沉静中，过了好一会儿，闵啸峰说：“我接受你的加入，我的爱人。”
他们手拉手互相望着，真挚凝视，**涌动。他们接吻了，朗朗乾坤，半边天都被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