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李大山和秦茂林合作得十分成功,拿秦茂林的话来说就是“这下事情搞大了”。李大山唯一遗憾的是,尽管几乎明天都和闵啸峰碰面,也不能尽兴畅谈成就。
李大山刚到南方时,矛盾,彷徨,心情时好时坏。他时时记起有个民间哲学家说过,现在的社会是一个个同心圆组成的,越往里面,利益越大越安全,越往外面,利益越小越危险。每种破坏力量只有冲破外面一圈,才能继续往内破坏。同心圆最外一圈,是协警城管之内的临时工。各级部门和个人都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因此非常容易获得公开利益之外的利益,官俸之外多黑金,就会主动、竭力去维护这个权力系统。你不给狗骨头啃,它会好好的看家护院吗?至于他们这种人,是不在圆圈里面的,生如蝼蚁,饱受欺凌。他便悲愤地想到,难道我们的前辈推小车吞硝烟,我们这辈离家园苦练兵,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后来短短几月,李大山自己都觉得变了很多。圆滑,会说奉承话,能够埋藏心事和真实的好恶。他的老婆再过几天,就要到杉疆来,和他一起生活,车票都订好了。过来后,寻个合适的工作,宾馆、超市、饭馆面馆之类的都行,足浴店、按摩店这些,收入会高很多,一倍两倍都有可能,也是可以考虑的去处。文化低,没本事,没本钱,也不能奢望什么。慢慢的,只需要三四年,他们可能会付得起首付,然后在温暖的南方,有一个自己的家。至于儿子何去何从,要看他自己的努力,反正将来肯定会比他们更好。想到这些,李大山有些小激动。
晚餐很丰盛,特别是有李大山喜欢的下酒菜糟辣脆皮鱼。李大山第一次吃到这么皮脆肉细、油亮色红、鲜香可口的菜肴,免不得多夹了几次,好在菜式多,诸多客人也不对这道菜有特殊的喜好。席间喝的是青花汾酒,但是李大山吞咽着口水,滴酒不敢沾。
为路诚忠设宴庆贺的四个人中,李大山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认定那个叫李总编的才是主人,两位女士,年纪轻轻,一个二十五六,一个三十出头,都能说会道,酒量颇大,经过介绍,才知道原来是报社记者,李岚叫来陪客人的。还有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子,微胖,市质监局的,才是路局的同学。志愿者小凡虽然红着脸,也是一个能喝的干将,帮着路诚忠敬还主人。
华灯初上,一行七人便奔赴芭堤雅KTV。周围100米内已经找不到车位了。李大山听路局说他们在这里呆的时间比较长,出租车刚离开,他便开着别克,仔细寻了一处树木蓊郁的路边停车点,端端正正放在车位上。这里虽然稍微远点,但是僻静,车辆少,不容易惹麻烦。
李岚总编订了一个888元的中厅,另外点了一瓶红酒和四件6瓶装比利时白啤。李大山到达歌厅时,路诚忠已经在李总编的推举下唱完了第一支歌。侍应小姐身着蓝色西服套裙,白色抹胸内衣,身材容貌都属上乘。侍应小姐除了会半跪式倒酒外,还会在客人唱完一支歌后,优雅地带头鼓掌。除此之外,她便站在门边,双手相叠放于腹前,姿势标准,亭亭玉立,等待着客人的吩咐。质监局干部也叫来了一个女子,二十多岁,一家房产公司的置业顾问,俗称卖房子的,面目清秀,落落大方,善于言辞,身上还香香的。如此一来,包间里的气氛怎么样都是热烈的。李大山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缩到角落里,偶尔拈起一颗小番茄或者五香酥蚕豆,放进嘴里。
路诚忠靠了过来,凑近耳边大声对李大山说:“去点歌啊。”
路诚忠局长第一次和李大山这么亲近,李大山感到热,心跳加快。他说:“你们唱得太好了,我听。”
“不行呢,要去点,不要冷场。还要,李总编那边每个人唱完,你要去敬一杯酒。”
“敬酒?”
“一点就行,表示意思。现在是啤酒,问题不大。我们回去时要半夜过了,不影响。”路诚忠清楚李大山的酒量。
有了这道圣旨,李大山放开了。他先去点歌机那里,摸索着点了首《打靶归来》。他会唱的歌实在有限得很,这一首最熟悉。然后,他按照路局长的吩咐,倒好了小半杯啤酒两杯,放在茶几上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做好准备敬酒、献赞。
王明友给李大山说过一件事,虽然还不确定,但是最叫他揪心。政府又要公车改革,这样转着圈改来改去已是常态,车和人都不会少。这次改革的结果是,投促局可能要裁掉一辆车,别克可能会进入公车拍卖。正好,别克已经几个年头了,到了该换的时候。这里面暗含的意思是,他可能失去刚刚得到的临时岗位,或者会调去政府大院那边,总之着落不定,也享受不到局里的轻闲了。同时他又坚信,只要路局长罩着他,怎么都会有一个好去处的,闵啸峰局长那里自不必说,该出手的时候都不用他提出请求。想到这里,李大山又宽心起来,脑子里总出现妻子到来时的情景,下面便不觉也有些反应。他夹起了两条腿。
时间在**和不知不觉中过去,路局长对李总编说散场时,李大山估计自己约莫喝了三瓶360ml的啤酒,刚刚勾起了酒兴。宵夜时,路局长舌头都转不灵活了,还不停地说话。李大山也不敢沾半滴酒。结束时,几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李大山得去远处把车开过来。李总编说:“你司机没喝什么。”
“完全没问题。”路诚忠一挥手,重重拍在李总编肩上。
灯光刺破了黑夜,把路灯照着的路面割出一个明显的界面。别克离开了停车点。李大山没有注意到,地上留下了两滩清亮的油液。
二十分钟后,瑜明市到杉疆县高速公路上,几声震撼的巨响,一辆黑色别克撞上了高速路隔离栏。双炮筒车速表上,指针指到了125km/h,随即迅速归零。
和路局长分手后,闵啸峰陪着苏静坐出租车回到了杉疆县。他的想法是:趁他还在杉疆县的这个月,面见苏宁父亲,确定下来他们的关系,最好就是今天。至于自己父母那边,他可以暂时隐瞒一下。等苏静也在北京安定下来后,再禀明双亲。车上,他便把这个意思给苏静说了。苏静坚定地说“不可以”。他有些不快。车内还有另外两位乘客,闵啸峰不方便多说,早知道就该包车走的。他只得握着她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像是不断地恳求。苏静不为所动。
下了车,闵啸峰看着她,没有立马就走。苏静忍不住蹦出来一个笑容。她偷偷在下面勾了勾他的手,说:“你知道,我做什么都慢。你要给我时间,要的只是时间。”
闵啸峰满含深情地注视着苏静,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他才转身。
早上,闵啸峰刚刚开机,曹主任的电话就进来了。
“闵局长啊,我给你打过好多电话了。出大事了。车祸!路局长和志愿者当场死亡。司机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闵啸峰狠命摇了几下头,都甩得疼了,以确定不是在梦中。
“人在哪里?”
“人,谁啊?哦,路局和志愿者都在殡仪馆,李大山在医院太平间,说是中午送过来。”
闵啸峰给王明友电话。王明友已经知道事故了,声音哽咽,说了两句便挂掉。五分钟后,CS75已经开到了闵啸峰居住的地方。闵啸峰上了车,王明友没动,随即,眼泪涌了出来。
“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请假了,老班长不会出事的。”
“这也许是真的。”闵啸峰冷冷地说,他心中悲痛,却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王明友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闵啸峰没有阻止他,王明友一会儿就停了。闵啸峰从扶手箱中拿出抽纸包,王明友扯了两张,一点点仔细擦着。闵啸峰借机擦擦眼睛,手指按着眼皮,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哀思绵绵。王明友不敢再多说话,沉默下来。
整个杉疆县城只有一座殡仪馆,三个厅。闵啸峰问为什么放在一个厅里,投促局还不差这点钱。路诚忠的弟弟过来解释,说来之前,两个厅都订出去了,只剩一个,仓促之间,也没有其他更好办法,不久还有一个要来,也只有挤挤了。闵啸峰此时才想起,路局灵床安置在中间,左边还空有一块地方,他先前还觉得没有放正,有碍观瞻呢。看来他也迷糊了。
闵啸峰指示曹主任,这几天别管局里的事了,带着几名职工把这边看待好,这是工作任务。曹主任一连点头承诺。闵啸峰和王明友出去,找个面馆,把肚子糊弄过去。王明友又告诉一个消息,李大山血液检测,酒精含量22mg/100ml,刚刚达到酒驾标准。
“以李大山的酒量,这似乎不应该是事故原因。”闵啸峰说出了疑惑之处,“但是,交警处理的时候,一律当做事故理由,这样的话,似乎好确定责任。”
“是啊,所以,单位上和保险公司两边,都会有麻烦。”王明友说。闵啸峰点点头,沉默了。
回到殡仪馆时,李副县长也刚刚到,慰问过路诚忠亲属。亲属们已经过了**期,平静了,问了李副县长几个问题,李副县长作了答复,亲属们还算满意。看见闵啸峰,李副县长把他叫到一边:“你去北京的事,恐怕要耽搁一下了。投促局目前局势,你完全知晓,还得靠你主持工作。李部长和我交流过意见,你至少要顶两个月。你给北京说说看。成的话,我再向周书记和张县长汇报。”
闵啸峰想了想说:“恐怕我得到了中午,才能回复李县长。至少得这个时间。”
“这我理解。你尽快。下午,我和组织部的人到投促局,召开紧急会议,你先在单位上安排一下,通知下去。县上的工作,有劳你多多支持了。”
“有一件事,我想请李县长帮帮忙。”闵啸峰突然鼓起勇气,说道。
“尽管说。”
“是关于死者抚恤金和保险赔偿的事。”
“这都是有规定的,按照规定办事就行。我已经给家属说了,出差回来的路上出的事,算工亡。”
“我知道。我专门说说司机的情况。他是临时工,而且,交警验血认定是酒驾,虽然非常轻微,刚刚达标,但是,也算是酒驾。”
“哦,那可能保险公司会拒绝赔偿。”
“我想的就是这点。乘坐险本身并不高,司机只有五万,可是对于北方过来的李大山来说,对他的家庭,也许能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李大山就是北边日子过得艰难,才到南方来的。”
李副县长久久盯着闵啸峰。闵啸峰说完都过了一会儿了,他一声冷笑,才说:“你呀,还真是年轻。我给保险公司说说看吧。哪个公司?”
“中国人寿。”
“嗯——那是童经理吧。”
听李副县长这么轻轻一句话,闵啸峰一下宽怀了。“李县长出面,政府的面子,童经理一定会买账的。”
“那可不一定,话不能说得太满。”李副县长拍了一下闵啸峰的肩膀,“投促局的工作,就有劳闵局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