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头天晚上,闵啸峰特意去理了发。韩版修身型的深绿色真丝短袖衬衣,使他看起来不仅年轻而且时尚,精神头十足。王明友不知怎么知道了今天他要去驾校,一大早便开车来接他,因此,闵啸峰想问苏静,要不要去接她,但是苏静手机关着。
闵啸峰让王明友在驾校大门外停下,他不想过于高调,让别人羡慕并议论。王明友停了车,却候着不走。他解释说,第一天路训,一般都去外边车少僻静处练车,路途远,少不了还得叫车,不如他等一等。闵啸峰只得点头认可。
同一个班的十二个人见了面,闵啸峰只认得两位,苏静和薛永刚,都是他以前的同班学友。薛永刚是退伍军人,陈志宁的学生,有事耽搁了,现在才动科三。不过,似乎很多学员都知道闵啸峰的名字,超过一半的人对他点头微笑,打个招呼。一个小伙子,既沉着自信又喜欢说话的模样,还特意加了一句“闵局长早”,弄得闵啸峰一连回了三个微笑。
教练邹勇简单说了几句,开着捷达带上四个人走了。闵啸峰看着苏静,对其余的人说,他的车还能坐两人。薛永刚和那个对闵啸峰开口问好的小伙子应声靠近。出了大门,闵啸峰拉开前门,让苏静坐副驾。苏静说“这不好吧,闵局长你坐前面”。
闵啸峰右手搭上苏静肩膀,轻轻往前推:“女士优先嘛,不要客气。”
苏静只得坐了前面。初识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叫刘培彬,在昆明做室内装潢的,现在打算回家乡来,哪位有要搞房屋装修的,找他,他也许帮得上忙。
“昆明,有点远。记得以前有个校友,好像叫蒋敦洋,也是做装潢设计的,就在县城里一家公司。好像老板还很看重他,技术不错。”闵啸峰故意把话说得慢,让全车人听得清清楚楚。
刘培彬立即说他对蒋敦洋可能比别人都熟悉。刘培彬原来也在县城同一家公司做设计,蒋敦洋算是刚好接他的班。蒋敦洋在刚进入公司时,刘培彬技术上和他有交接,还指点过他。
“那真是巧了,蒋敦洋现在哪里做了?”闵啸峰随口问道。
“听他说去了省城,那边工资高一些,接的活也多,提成高,对于将来的个人进步和发展都有好处,不比在这四五线城市。但是不知道蒋敦洋找到合适的公司没有。”
“进公司了,这个月去的,那家公司待遇可以,试用期满后包五险一金。”苏静说,接着又补充道,“我介绍他去的。我在省城待过一年,了解的公司多一些。”
闵啸峰心在下沉的时候,刘培彬却在飘扬。刘培彬十分高兴地说:“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哦。蒋敦洋这人不错,干事认真,学技术上手快,而且一根筋,不轻易改变,对人对事都很专心呢。他要是用上心了,放手去做,也不在乎别人说啥。我个人很看好他哦。”
要不是中间座位还隔着薛永刚,闵啸峰真想放下干部的架子,对刘培彬狠狠踢一脚。
“你说什么呀,我和蒋敦洋只是普通的校友。一个驾校的嘛,能帮帮忙就不推却。”苏静立即作出说明,闵啸峰瞬间又暗地感谢起刘培彬来,他一直不好出口的问题,竟然被刘培彬轻易地化解了。
县道和省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是他们的目的地。王明友和闵啸峰说好,中午若需要他跑一趟,他会随叫随到。闵啸峰坦然接受了王明友的殷勤。路边凉棚里,他们坐了下来。这里服务简单,是附近聪明的农民临时为路训学员而设,只有花茶、清茶,和柠檬茶。闵啸峰抢着付了茶钱,刘培彬还要客气,闵啸峰熟络而随便地说:“都是同龄人,年轻人,不要客气。”
序了一阵子年纪,闵啸峰还是最大,几人便把他当做兄长对待了。不久,第二批人也到达。当又是四杯热腾腾的茶水端上旁边的方桌时,第一批路训的人已经返回了。
闵啸峰挪挪屁股,并不着急起身,他们这一桌的人,也都不急不忙。倒是后来的那四人,纷纷起身,过去了,轻易抢了先。闵啸峰盯着七八米开外的教练车,打量起前窗玻璃上贴着的投诉电话。这段红色的字体十分醒目,着意要给那些注意到的人讲述一些事情。他的注视引起了其余的人的注意。
“终于有人投诉了,终于有人投诉了。”教练车一走,刘培彬便迫不及待地宣告这个消息。
看到三个人全被他的话吸引,刘培彬不温不火,更加深入地作了分析:“这个驾校违规地方很多,一直有人想告,都没有结果。我分析呢,原因是这样的。还没拿到驾照的,怕被学校各种刁难、报复,不敢;拿了驾照的呢,怨气消了大半,也没那个兴致了,谁愿意为事不关己的事惹上麻烦,节外生枝。你说,这个上告,不管告到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举报人不留真实姓名和电话,那他们都是表面上装装样子,从来不作处理的。想真名举报的呢,就是前面说过的,有的不敢有的不愿,拖到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忍气吞声过日子得了。听说,这次举报的,是一个退伍军人。果然是军人才更有血性。”
薛永刚不好意思笑笑,头也偏向了一边。闵啸峰突然联想到了,那个人兴许就是薛永刚呢,毕竟是陈志宁的学生,学了他老人家的脾气,学生为老师出出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一天上午的路训,闵啸峰因此过得比较愉快。中午,在距离交叉口百多米一家餐馆就餐,以便下午接着练。离开饭还有大约半个小时,邹勇让不太熟练的学员上车练习冷档换档。车上新安装了换档检测显示,练习起来心中有数,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邹勇说是和考试车一模一样的,学员们也兴致盎然。
“上次考试就是栽这里了。”闵啸峰语气中有些连他自己都不察觉的愤然。
“那就多练练,我也多练练。”苏静带着微笑说。
“有你陪着,不用说都要多练几次。”闵啸峰小声地说。旁边的人没人注意他们说话,邹勇勾着头,关注于手机游戏。苏静脸上微微一红,丢出一个满含深意的一瞥。闵啸峰想,这说明他的话,苏静是听进去了,而且在乎了。机会是如此眷顾他,他都舍不得放弃了。
下午将近五点,王明友依然来车接人。原坐四人上了车。县道属于旅游道路,双向两车道,没有机动车道和人行道,比较窄,弯道也多,两旁树木蓊郁,光线偏暗,但是路面很好,有点破裂和凹坑就会及时补上沥青。前面一个小弯,能看到一半公路,王明友松了油门,右脚搭在刹车上,随时准备减速。CS75划出优美而精准的弧线,沿着护栏平行滑动。
后面响起了喇叭声。开着空调,车内良好的封闭性令人一下子难以听见,待到听明白超车的喇叭声时,右边一辆崭新的蓝色宝骏730,车头已经齐及CS75半身。
王明友不动声色,放开了脚刹,但也没踩油门。宝骏动力有限,竟然不能迅速提速超过。还好,宝骏在将要出弯、道路变直的时候,看见了前边路边有行人,及时回到了右道。
“这家伙居然想弯道超车。”坐在最左边的薛永刚率先讽刺道。
“他以为他是官儿。”刘培彬补了一句。
闵啸峰嘴角一撇。“怎么官儿就可以弯道超车?”他们俩都把官字后面的儿化音弄得很浓,流露出滑稽的味道。
“不好意思啊闵局长,因为经常听到官员这样讲话。——我爱看新闻。手机上看。有关地方发展的新闻最爱看。”刘培彬说。
闵啸峰不得不承认,刘培彬就凭这点素质,将来很大可能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你可能误会了。”苏静在闵啸峰沉默的时候插话了,“官员在发表讲话时,是要借用弯道超车这句话,来表达自信,表达一种勇气。”
苏静突然停住,接下来显然是问闵啸峰:“几个自信呢?”
“四个自信。”闵啸峰憋住笑说。
“嗯,就是。意思是为了迅速发展经济,提升科技实力,可以不必要墨守成规,并不是说开车时要违反交规弯道超车。”
“这我知道,反正就是要打破规矩,不守规则。我说得对吗?苏大学士。不守规矩就会造成混乱,对不对?”
他们两人温和地争执,闵啸峰听在心里,觉得别扭。苏静似乎也是觉得话多了一点,突然缄口不言了。这当儿,宝骏730寻机跑到CS75前面去了。这次它学乖了,没有鸣哨,一下子便窜到了前面。它怕前面的司机又不高兴它超车,偏偏自己又动力不强,干脆连预警提示都故意省了。
蓝色宝骏跟在了一辆中巴车后面,王明友看着,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骂出来。这时候,距离县城不到五公里,前面三公里多点,就是宽阔的四车道大路。
一辆摩托对面驶来,刚过宝骏的车身,宝骏瞅准机会,立即窜到了左边超车,左转灯,鸣哨声,一气呵成,令人没有反应的余地。
突然,空中飞起了一团物质。一个人的躯体急速转着圈,在空中翻转至少720度之后砸到了地面。伴随着其他散乱飞溅的碎块,惊呼声爆炸开来。
难听的吱嘎声中,距离中巴车还有七八米,CS75死死站住了,车子里的人都往前一冲。
几个车的人都下来了。路中央,一个男人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五米开外,一个年老的妇人蜷缩着,也不见动静。摩托车破件四处散落。一个小孩小手伸着,似乎想要爬起来。
“不要动他。”中巴车司机朝着走向小孩身边想抱他起来的人大声叫喊。宝骏司机是个年轻男人,超车时,他的眼睛已经搜索过全场,他没有意料到摩托车之后还有一辆摩托,中巴挡住了视线。宝骏MPV是他朋友的车,上牌才一个多月,如今前脸撞坏,十分狼狈,更可怕的是躺在地上的三个人,生死未卜。他心里袭过一阵阵的恐惧。新车,老司机,面对这不知如何收拾的场面,这时候,他肠子都悔青了。他浑身发抖,打起了电话。
闵啸峰让王明友去后面远处放上三角警示牌。他回头一看,苏静跑到了僻静一点的地方,对着护栏外呕吐。她怕血?闵啸峰立即往车子扶手箱里扯了一把抽纸,走到苏静跟前递给她,并轻拍起她的后背。苏静不好意思地看他,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关切。闵啸峰用理解的微笑化解了她所有的顾虑和难为情。当着他的面,她处理起个人事情来,并且竭力做到优雅、干净。闵啸峰又回去,居然从后备箱里找到了半箱农夫山泉。他扔给车上每人一瓶。当苏静接过晃**着清凉水的瓶子时,她有了十足的信心面对尴尬,面对困难,并且相信一切都是在冥冥之中注定的,他将是她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有危难和不快都会在他的微笑中化解。
“还有一会儿走不了,等着交警处理好现场。要么到车上去,要么找个荫凉的地方。”闵啸峰温柔地对苏静说。
这条旅游公路到处都浓荫密布。苏静听从了闵啸峰的话,她选择了一丛竹林,那里离得远一些,可以对血腥的场面做一个有效的空间隔离。她看到闵啸峰也随着她来了,恶心和恐惧逐渐散去,心里充满了欣慰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