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眼看又是两周过去了,闵啸峰心里着急,科三还没去考呢,路训更没时间,他盘算着,是再去参加一次路训呢,还是不参加,直接报名考科三,那样的话,比较容易抽出时间来。曹局长调走,路局长主持工作,闵啸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表姐也去考驾照了,在美国。她用微信问闵啸峰,美国不同的州驾照考试,几乎都有同样一道题:限速是65,而多数车跑个80,也就是当时车流速度是80。你觉得那种速度更安全?
闵啸峰想了想说,跟着车流以80的速度走。
张玮琴立即叫起来:“哇呀,你来美国考驾照得了,正确答案就是这个。可是我第一次考,挂了。前天,我坐朋友的车从波士顿到洛杉矶,看到就是有段路好多车跑80没人管,可是高速路上明明限速65的。你说,我早几天坐车多好。还有,我们一路开了四、五千迈,大概就是8000公里左右吧,竟然没有付过一分钱的过路费吔。那路况就是一个好,说出来你都不相信。”
闵啸峰心里想,其实我是相信的。他轻松地和表姐聊了一会儿,关于舅舅张伟的事,他一个字也没透露给张玮琴。
表姐没有停的迹象,闵啸峰一段文字打过去:下班再和你聊,办公室呢。
张玮琴大大一个表情包,并附上一段文字:忘了时差了。
又来一个表情包,吐着舌头。
闵啸峰终于安静下来,WPS文档上的字也不再跳了,安静地等着他处理。只过了五分钟,手机响了。
这丫头片子,耐不住寂寞了,那还是回国算了,越洋通话,多费神。闵啸峰以长辈的口吻想着,抓过手机,却是苏静的来电。
闵啸峰心跳顿时像V8发动机踩了一脚地板油,蹭蹭地猛加速。停顿了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接了电话。
“领导,现在忙吗?”苏静问。
闵啸峰又好似硬生生踩下了刹车。他说:“没事呢,你说吧。”话音刚落,他又后悔了,怎么这么生硬呢。
“你要去报科三吗,下周?”
闵啸峰想了想说:“不确定。曹局长刚调走,局里事忙。”
“哦。你说,是选哪个教练更好呢?”
闵啸峰立即闪过一只男人的手在另外一只肥嘟嘟但是比较细嫩的手上假装辅导不知羞耻地当众摩挲的镜头,同时浮现连贯稔熟的太监式手法,一串串幻象打乱了记忆。他呕了一下。
“谁都行,除了鲁宏泰。”
苏静那边沉寂了,静得闵啸峰能听见那边的心跳,噗噗的,不平静。闵啸峰忽然又醒悟了,那是自己的心跳,别尽瞎猜。有段时间,闵啸峰都怀疑对方已经挂机了,但是晃眼一看,手机屏上通话时间还在跳着数字。
闵啸峰便解释道:“我给你说件事吧。你知道,陈志宁老师是不怕任何教练的,不满意的地方,他就敢说。大概这就扫了鲁宏泰的面子吧。表面看起来,他也不和陈老师说什么,可是心里记着仇。每个学员,都要把所有的考试项目练习完,练车时靠教练代替行车电脑发出指令,才开始进行。可是到了陈老师这里,他怎么说的呢。鲁宏泰说,百米加减档,怎么练呢,我就不给你指令了。他意思是嫌陈老师其他项目都做不好,又老爱熄火,加减档这个,肯定做不了。几天路训下来,陈老师竟然一次也没练过百米加减档。后来呢,陈老师这次路训后,没去考试,又第二次去邹勇班参加了路训,才去考试。鲁宏泰听了陈志宁老师当场表态说不报名时,还威胁说驾校最多路训两次,就必须报名参考,驾校也要考虑训练成本。这我倒知道,陈老师是唯一一个路训两次才参考的。其他的人,想倒是想多路训一次,但是不敢。”
“那好,我就报邹勇的班吧,不知道驾校会不会根据个人的要求进行安排。”
按照规矩,驾校只会根据各班人数作一些小调整,不会对个人请求个个能满足愿望。苏静的担心不无道理。闵啸峰忽然心里一动,说:“如果你一定要去邹勇班,我给驾校说。他们不会不答应。”
“那,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好久,闵啸峰还在发愣。说了这么多话,有件事还是没弄清楚,他到底要不要和苏静一起路训呢。苏静没有再问,他自己也一直没重新提起。闵啸峰问自己,到底是忘了呢,还是没拿定主意,说不出来。
李大山没有敲门就进来了。他问:“闵局长手头工作还没完吗?我送你下班。”
“不远的,我自己走路回去吧。”
“没关系,反正我还在局里。”
“那好吧。”闵啸峰收拾起桌面来,把一页页的纸整理好装进文件袋。
上了车,刚打燃火,李大山突然问:“张局长是闵局长的舅舅?”
“是的,亲舅舅。”闵啸峰立即回答,他估计李大山还有下一个问。
“好人啊,勇敢的、有担当的男人。这几天,司机圈里都在传播一条消息,瑜明大学方教授公开发文,要和市委书记隔空对话,为丈夫鸣冤叫屈。”
闵啸峰心里一惊:“你在哪里看到这些消息?”
发动机怠速中。李大山没有动车,而是拿出手机,调出了微信页面。闵啸峰接过来,每个字都惊心动魄,他心里狂涛汹涌。
“我最痛恨贪官污吏。年年都在打老虎啊拍苍蝇,可是怎么就打不干净呢?”李大山说,“张伟局长、方茴教授他们,需要战友,需要天下人勇敢地站到他们身边。现在,江山已经变色了。如果为了革命,需要上山打游击,我会第一个扛起枪。”
“这个网页很快就会被屏蔽掉,再也找不到,甚至公众号也会受到牵连。”闵啸峰说。如果在电脑上,出现的就是404。这句话,闵啸峰吞下了没说。
“所以啊,要大量地转帖,转到很多微信群,转到各微博、各网站,让天下人都知道。信息来源不是同一处,很难全部删掉。我相信,只要影响太大了,中央决不会坐视不理,单凭地方上强制是遮掩不住的。”
闵啸峰长长地思考着,以至于忘记了叫李大山动车。李大山紧张地看着闵啸峰,他不知道自己的冒失会不会被闵啸峰接受。他把闵啸峰的沉默当做了担心,便说:“闵局长放心,绝对不会牵连到闵局的。我在网上认识一些同志,还有我的战友们,都是爱国的热血男儿。他们都会和我一起战斗。这些人全国到处都有,怎么也怀疑不到闵局的头上。”
闵啸峰笑了笑。他说:“走吧,车子该动了。到南方来,生活还习惯吧?”
别克动了,抖动弱到不觉。李大山看着前方,脸上却是感激:“感谢闵局的关心。这里四季常绿,大冬天也随便出门,真的很好,都不想回北方去了。我还打算让媳妇也过来,在饭馆超市什么的,找个工作。”
“你还没在南方过过冬天吧。”闵啸峰忽然想笑,忍住了,脸上依然严肃。
“那是。司机们都这样说,我想肯定不假。我喜欢绿色。它叫人感觉安全,通畅。”
“那倒是真的。嫂子想要过来,不挑挑拣拣的话,找份活干,是很容易的。需要多少资金,你给我说,其他的事,我不过问。”
李大山认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闵啸峰后半句话。他激动起来:“这个不要什么资金。闵局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做好的。”
回到家里,闵啸峰接到了来自父亲闵卫国的告诫。闵卫国等张萍出去了才发问的,他问闵啸峰看没看见方茴教授对市委书记王阳肃隔空喊话的短文。
“是不是发到朋友圈的那段,好多人都看见了吧,估计有人转了。”
“背后事情很微妙,很复杂。就怕你也转。这个——”闵卫国竖起了大拇指,晃晃,神秘的样儿,“据传,已经铁定走省里了,副省长。”
闵啸峰不觉好笑,但是在父亲面前,半点笑容也没漏出来。他摇摇头说:“这个转了干什么,一个人转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做得对。老姜给我说,这次投促局调整,你原本是有机会的。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你低调一点,就怕你年轻气盛,乱出头,不知道天高地厚。”
闵啸峰十分平静地承应父亲。
很快,也就是第二天,闵啸峰接到了县组织部老姜的电话。
老姜和闵啸峰的父亲闵卫国比较要好,在组织部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他在电话里很神秘地说,上面来人调查闵啸峰。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因为从组织部方面调查,是闵啸峰万万没想到的。他问:“是哪一级部门?调查我什么问题?需要组织部出面?”
“这个不清楚,或许只有李部长知道。事关组织纪律的原则,不能打听。总之,你这段时间要注意言行,别做任何出格的事。”
“好,我知道。谢谢姜叔叔。”
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闵啸峰心中愤怒和怀疑交织在一起。他怕在单位上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他也不能保证身边没有自主举报的奸细,或者本身就是拿着特殊补贴的暗桩。他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多出差,尽量少在单位逛,尽量少和人说话。然而总有空闲的时候。他便拼命读书,以助于排遣苦闷。他从《商君书》中寻找病根,不少学者、教授都对他提到过这本书,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商君书》。这部书被帝王奉为圭臬,但是绝不是普罗大众的《福音书》,它贻害千年,而现在也祸祟不绝。《弱民第二十》中写道: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书里还有愚民的其他种种手段。闵啸峰不禁一身冷汗,原来,商鞅果真是千年帝师啊,孔丘只是一块遮羞布。借着译注,闵啸峰看完了全篇。他将《商君书》和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作了比较,发现前者阐述了帝王应该怎么做,后者描述出专制国家会怎么做,两者惊人地一致。但是,说该怎么做的,是主张和谏言;说会怎么做的,是警告和揭露,这一点又截然相反。不过,《禁使》一章指出,不能让利益一致的人互相监督,利益一致的人互相监督,只能是罪恶掩藏而得不到揭露。如“故治国之制,民不得避罪,如目不能以所见遁心。今乱国不然,恃多官众吏。吏虽众,事同体一也。夫事同体一者,相监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故至治,夫妻交友不能相为弃恶盖非,而不害于亲,民人不能相为隐。上与吏也,事合而利异者也。今夫驺虞,以相监不可,事合而利同者也。若使马焉能言,则驺虞无所逃其恶矣,利异也。利合而恶同者,父不能以问子,君不能以问臣。吏之与吏,利合而恶同也。夫事合而利异者,先王之所以为保也。民之蔽主,而不害于监,贤者不能益,不肖者不能损。故遗贤去智,治之数也。”这段话,和《论法的精神》《人类理解论》中表达的要义相同,对于现代来说,仍然是非常有意义的,甚至是社会学永恒的真理。想到这里,闵啸峰又释然了,正如凡事都不可只往悲观和否定一面去想。每一部书、每一种学说,你都必须带着批判的、怀疑的眼光去看,才不会被**,从而迷失自己的方向。而所有的把人当作神来进行的诱导洗脑、并最终控制,无疑都是反人类的罪行。,
这样过了一周。这一周,他没和李大山说过话,除了应酬打招呼之外。要用车,也总是叫王明友。以至于路局长有次开玩笑说,闵局长年纪轻轻就喜新厌旧。闵啸峰一听,可不是吗,CS75崭新的车,王明友掌握,别克都快五年了,李大山开。路局长这么当面和他没有顾忌地开玩笑,无非要当众说明路局长和他的关系是友好的,明朗的。
闵啸峰的心境开朗了一些,忽然想起了苏静。苏静为什么要问他去不去路训呢?是要找个熟人作伴?还是对他暗示什么?闵啸峰心里热起来,翻出了苏静的电话。
“我下周应该有时间。你要去路训吗?”闵啸峰问苏静。
“我还没想好呢。有人说,冷天考试,过关率要高一点。我可能腊月去。”
“那有些遥远。如果你能时间安排过来的话,我们下周一起去。”
“我们?”
“是啊,小师妹,我们一起去。”闵啸峰故意把字咬得很重。
苏静忽然噗嗤笑出来。“去呗,去就去呗,谁怕似的。”
“那好,我们说定了,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