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张伟终于把漏子捅到中央去了。他去不了北京,可是信件可以。实体信件,这个掂在手里有分量,值得相信,张伟对电子邮件都产生了虚无的幻觉。这一次举报,内容多了两条,后面附上了详细的证人列举:一、郑友平在白云石场生产事故中违规动用警力,为个人利益保驾护航;二、郑友平生活作风腐败,包养情人并利用手中权力为情妇谋取利益。
血淋淋的举报,不忍直视,偏偏不得不看。一把手王阳肃咬着牙看到最后一条,忍不住心里恨恨骂道:别人鸟的事,关你鸟事。
全市稳定发展的局面,就要被这些举报信打破了,王阳肃窝火,不甘心。什么问题都应该在内部解决的,消化的。吊一个消化囊在胃子之外,还不断翻吐着腐化之气,这是一个人能忍受得住的吗?为什么要闹到外面去。
反正王阳肃自己是决定要有大动作了。整个瑜明市局面都要在他的一手掌控之下,就像电视剧里那句歌说的,“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新荆高速通车典礼上,王阳肃高度赞扬了市政府的工作成就,溢美之词,连何晋都感谢他的搭档大哥这一次太慷慨了,他谦逊的怀里一时装不下这么多美味。昨天,因为刘菲姗的事,他还愤恨在心呢,不过一个夜晚过去,倾泻掉了大半,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甚至感谢王阳肃做的媒介,打破了他心中的藩篱。王阳肃给他的感觉是一天一个样,五味杂陈。三天之后,瑜明市委召开常委会,最后一个议题是:鉴于越级上告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问题,和破坏市委市政府团结向上的大好局面,以及工作和生活上出现的诸多违法和不道德问题,对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张伟实行两规,暂停所有职务。
这真是暴烈的夏日天气,一忽儿艳阳高照,一忽儿大雨倾盆。何晋实在难以适应。何晋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先先后后举起的手,最终举手同意了。
王阳肃忧心的,远远不止这些。
二十多年前,王阳肃作为一名乡镇教师,是不会有这么多忧心的。那时他年轻,但是不像其他同龄年轻人一样,好玩好动好乐子,他喜欢静。上课之余,他要么看书,涉猎广泛,要么出去写生,在县里还有几个像他这样所谓的静得下心来的人,有时候也结成伴,像钓鱼协会登山协会那些人一样。一次,县里为发展当地旅游而举办的桃花节上,时任教育局长看上了他的一幅画。他没卖,找机会送给局长了。第二年,他成了这所中学的副教导主任,又过一年,调到县城中学继续任副教导主任。然后,不到五年,他成了县教育局副局长。那时,他已经是市美协会员,理事。再过两年,众望所归,成为县教育局局长,也是该县历史以来最年轻的教育局局长。这一年,王阳肃三十五岁。这太不容易了,因为,教师之中,实在是人才济济。第二年,他出版了个人美术鉴赏专著,他的鉴赏能力更高于他的作画,继成为省美协会员之后,又成为中国美术协会会员,公职也调入了市里。
有人说他虽然锐气十足,年轻有为,但是到县处级也就该止步了。的确,王阳肃沉寂了几年。作为市文化教育局副局长,美术鉴赏专家,市里省里办个画展什么的,他是必须邀请到的嘉宾。一次“六十年代”画展上,来了一位老领导要去看看,省里不敢怠慢,特地从市里调了他到省城,陪同老领导参观并讲解。
谁知老领导看完画展,并不满意,甚至明显地有些失望。王阳肃心里清楚,老领导没有看到他心里想看的画。他大胆地问老领导是不是想看一幅画。
老领导看出了王阳肃的本事,说:“听说有幅画,流落到你们省里了。刘海粟大师的画。”
果然是有所求而来。王阳肃心里剧跳,想不到他三年前一次北京出差,淘到的一幅画,今天终于要见天日了。
王阳肃每次到北京,只要有时间,都爱去书画市场逛逛,与其说是淘宝、历练,丰富胸藏,还不如说是习惯爱好使然。说来也是巧,在一条小街上的小店里,他看上了一幅刘海粟手迹。那幅国画是一幅山村晚图,借用油画构图方式,运用泼彩法,色彩绚丽,气格雄浑,跋尾点明为祝寿而作。而受赠人竟然在画上空白处题了一句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小店不起眼,老板也没漫天要价,那幅画标价6000元,虽然是王阳肃月工资的几倍,但是对于刘海粟真迹而言,也太廉价了。
他喜不自胜,但是在真迹和高仿之间徘徊了好久。这画还可能是伪作,连高仿都不是,毕竟无处求证刘海粟大师是否作过这幅画。王阳肃心里在颤抖,表面上却十分镇静,说这哪是刘海粟的真迹,刘海粟大师什么时候作过这样的画。
小店画主不乐意了,说:“怎么说话的呢。我没说什么,你也不该说什么。看得上,就还个价。话多了没好处。”
美术鉴赏专家便慌乱惭愧得一身冷汗,连说真是多嘴了,边说边往外退。第二天再去的时候,王阳肃终于决定买下。说五折想入手,问画主能否割爱。画主迟疑了一阵子,最终以七折成交。拿着画走了,王阳肃还不时回头,怕画主反悔了追上来。
山村晚图拿到手,王阳肃经过好多折磨,认真求证,确定竟然是真迹。他不解的是,一幅刘海粟真迹怎么会流落到市面上。小店老板只当它是仿得很好的作品,虽然作者看起来显然功底深厚,也许是一位不得志的美院高材生吧。这老板可是大大走眼了。
王阳肃对老领导说,他手里倒真有一幅刘海粟大师的画,要请老领导帮他鉴定鉴定,他也拿不准,事情在他看来有些蹊跷。老领导将信将疑,叫他晚上带去酒店,只准他一人去。
王阳肃第一次这样被老领导这样的级别私人召见。画幅一展开,老领导便眼前一亮,激动地扑到画前。王阳肃猜想,老领导应该在以前的生活中和这幅画有过亲密接触,才会有这样的举动。很快,有结论了,老领导流出了泪水,连声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平静下来之后,老领导问起王阳肃得到这幅画的经历,王阳肃如实地叙述了一番。老领导这时候才有些难为情,刚才,他过于激动的表情落在一个年轻干部的眼里了。他让王阳肃坐下,对他讲了一段这幅画不平凡的经历。
这幅画的确是老首长大寿时,刘海粟大师绘赠的,上面的题诗的确也是老首长的手迹。老领导的父亲一直是老首长的部下,而老领导和老首长孙子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关系要好。文革期间,破四旧抄家弄得人心惶惶,谁也拿不准会不会受到波及,总之是人人自危。老首长儿子出于某种担忧,把一些物件交给老领导的父亲保管。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抄家抄到老领导家里。其他东西藏得好,没被搜走,唯独这幅画,因为恰好前一天晚上拿出来欣赏过,还没有藏好,连同其他东西被一块拿走。随后,不知所踪。
这事成了老领导父亲的心病,临终前,也不忘嘱托儿子,一定要不遗余力寻找,归还于老首长家人。
老领导要给王阳肃十万块,买走这幅画。王阳肃惶恐地说,他要是卖,早就卖了,这些年收藏着,就等着物归原主了,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如今完璧归赵,结局圆满,请老领导收下他这份心意。老领导微微颔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以后四年,王阳肃两级跳跃,成了副市长兼教育局局长。王阳肃第二次人生跳跃,起因竟然也是一幅画。多亏了当年的红卫兵多半是没文化没脑子的,要不然,这么一幅画,也不至于流落出来,被人当做是赝品。
但是,王阳肃自己不这么看。他主政的任何一个地方,从来都没有出过大乱子,治而后盛。这才是他最大的成功之道。
王阳肃和老领导联系的非常少,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去北京拜年问候,随手带上一两件老领导喜欢的艺术品。老领导呢,也和以前一样,淡淡颔首微笑,不多说话。
这一次不同了。离过年还有几个月时间,王阳肃给老领导打电话,说要来拜望老领导。老领导也不多说,淡淡一句“好啊,小王,你来玩”结束。
王阳肃简单向老领导汇报了工作,就像对省里做的汇报一样。老领导其实不关心这个,但是两人之间像例行公事一样,去完成这事。不过,王阳肃分寸拿捏得很好,话不多,点到即止,其实给他这么些说话时间,是体现老领导对他的特殊关怀而已。这次,王阳肃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某些人的一点不满来。老领导不说一个字。等王阳肃说完了,过了好一会儿,老领导才说:“谁打下的江山,谁做主。权力,就是要交给我们信得过的人。组织原则到什么时候都是必须讲的。”
老领导的京腔使旁人听不出来他原是南方人。王阳肃对此心生羡慕,想着也是要会说这么一口标准的京腔,不过到了他这份年龄,学起来改起来可真是难。老领导又说话了:“世间的风云变幻,是不可能预测透的。你也要有两种准备。中央纪委驻某部纪检组组长,也是可以考虑的。”
离开的时候,老领导跟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中,对他挥挥手。王阳肃注意到,这次,老领导没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