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我们的小世界

林寂的脑海里有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她和白石。

可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她已经有些看不清。

她成为“声控”是在十年前,当时她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看了一个古风歌曲剪辑视频,视频是根据两部电视剧剪成的,将两位主角放在同一个故事里,于是有了这个新的故事。当然,真正吸引到她的是那亦男亦女的妖孽音,她被那独特的嗓音所震慑,从此一入古风深似海,痴迷上了网络古风歌曲,不,更确切地说,她是迷上了声音。她在这片海里沉沉浮浮,心情也随之沉浮。十年如一个恍惚,她已经误入太深,红尘难以入眼。

在此后的八年里,身边的朋友陆续知道她是“声控”,痴迷于古风音乐,因而不断给她安利同一个歌手。奇怪就奇怪在,被安利了很多次,她听了很多遍,却从未被打动。她承认这个歌手有着非常棒的音色,但年龄与阅历成为他不可跨越的鸿沟,那时的他过于青涩,尚不能承载起她心中的那片星空。

她是个“大叔控”,喜欢成熟的男人、成熟的嗓音,人生的沧桑会让一些东西沉淀下来,成为先天无法代替的气质和灵魂。

我们走过多少路、喝过多少酒、见过多少人、爱过恨过多少次,虽然不会在履历表里展现出来,却会在不知不觉中融入我们的血肉,会伴随着一个呼吸、一个微笑、一个眼神,哪怕是举手投足间,流转于空气中。因为经历过,因为与岁月抵死相搏过,因为那些或悲或喜的沧桑,才成就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当你爱上一个人,你爱的不是与生俱来的这具肉体,而是满身风雨的这个灵魂。

那时的他,于她而言,美则美矣,淡而无味。

然而,八年的岁月磨砺,宛如沧海桑田。

八年后,她纯属失误地意外点开了他的一首歌,当那低沉磁性、温柔细腻的声音响起,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愣在了原地,仿佛世界都不存在,她孤身于茫茫雪海中踟蹰,那声音就在这雪原上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带来了春天的色彩,遍地春风似剪。

她的心像沉睡在海底一万米的水母,一下子睁开了眼。

她看到前世的花在今生绽放,穿越生与死,曾经的新酒如今深巷闻香便能醉人。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了那句“我喜欢你”。

她的确很喜欢他,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这喜欢像是入侵物种,在她的心田里扎根发芽,野草般疯长,短短数日便根深蒂固,再难反顾。

“或许,这个故事没有后来,也永远无法落幕。”林寂的确是这样想的。

在林寂的心里,这个故事是浪漫、深情而纯粹的。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她将心里的故事落于笔端,稍加演绎,就成了那个黑童话《恋声系》。恐怕没有人能理解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创作,她对这个作品抱有怎样的感情。

这不是时桥南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告白。他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告白,很多粉丝会写很长很长的私信或者邮件给他,诉说自己从何时、如何开始喜欢他,又经历了哪些内心斗争以及这份感情如今和往后会如何安放。

然而,这是第一次,他与对方面对面,听对方轻声细语娓娓道来,而他只是一个旁听者。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必须做到冷眼旁观,这种感觉很奇特。透过冰冷的文字,我们能捕捉字里行间的深情,却无法体会叙述者细微的叹息,而正是这些叹息往往会如蝴蝶效应一般让整个场面的气氛流转变化。她的一颦一笑、她迷离茫然的眼神、她微微侧首的动作、她的手指因紧张而总是不由自主地咬在嘴中的憨态,都带上了一丝绝望的自嘲。他不敢说正是这些自嘲越发吸引了他,但他亲身所见所闻的这一切比故事本身更打动他。

他尽量表现出冷静,不让自己受到影响,希望能尽可能保持中立地表达观点,但久久的沉默仍然出卖了他。

良久,他才问:“除了白石,你还有喜欢的声音吗?”

林寂微微点头。

“比如?”

“神谷浩史、中井和哉、梶裕贵……国内的,像零梅君、最澄、小楼寒、A。K。……”

“这些人里,有没有让你动心的?”

“有。”林寂回答得十分肯定,“只要让我沉浸在他们的声音里,我就会有初恋的感觉。”

“所以,并不是非白石不可,不是吗?”

时桥南的问题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与林寂对视着,一个冷静地挑衅,一个压抑着暴怒,气氛剑拔弩张。

林寂像是受到了侮辱,孩子般想要用破坏来征服。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对峙中,时桥南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进行了一场战争,虽然理智让她最终保持了沉默,却难以阻挡她在精神上的屠戮。她把他的整个精神国度烧杀抢掠,不留寸土寸草,他甚至看到她眼中的自己烽火连天,生灵涂炭。

这场战争就以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将他凌虐得体无完肤而告终。

她不声不响地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拉开门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满目悲悯:“这段时间,非常感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轻轻合上门,把两个人的世界彻底隔绝。

明明她才是可怜的那个,被怜悯的却是他。

时桥南始料未及。

这段时间他们有争执、有误解,但最终都能相互谅解。他眼看着她渐渐敞开心扉,把千疮百孔的自己展现在他面前,却忘了她有她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容置疑。

他看着门缓缓合上,像是她再度将他关在心门之外,而这一次她不但将他推开,还筑起了高高的围墙。他仰头向上看,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洞底,洞口远在九重霄上。

他听到门外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把他的最后一丝希望抽离。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接到时桥南的电话时,林树刚开完会。

晚上七点钟,这个时间,除非案子紧急,否则时桥南很少找他谈工作。

他接通电话,笑道:“时医生,有何指教?”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情绪消沉:“请你喝酒。”

这就有些出乎意料了。时桥南的脾气好得像假的,生活态度恬淡,很少为什么事愁眉不展。林树体内的八卦细胞顿时苏醒了,因开会而培养的瞌睡虫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失恋了?”

“少废话,赶紧过来。”时桥南说罢,挂了电话。

林树看着手机,摇摇头,啧啧:“请人喝酒还这么拽,看来失恋等级很高,伤害指数不同以往。”

当林树赶到小花园时,时桥南已经在惯例位置上坐了好一会儿,他端着一杯冰镇龙舌兰,慢慢啜饮,缓缓咽下。林树吓了一跳,时桥南为了保护嗓子,很少喝烈酒,通常只喝清淡的鸡尾酒或者啤酒。

林树坐下来,随手招呼服务员,继而问时桥南:“真失恋了?”

时桥南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相熟的服务员抱着菜单过来,笑道:“时医生已经喝了一杯了,这是第二杯。林检呢,老规矩?”

林树笑了笑:“还是秀色懂我。”

秀色当然是艺名。“既然在酒吧工作,卖的是吃喝,那就应该秀色可餐咯。”叫作秀色的服务员如是说,从此就定下了这个花名。

秀色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夸张地呵呵假笑两声:“全世界都知道林检只喝玛格丽特,被林检记住的那位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林树保守地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他在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只有关系好的同事才知道他单身是因为未婚妻在婚礼前出了事。

看着秀色走远,林树跷起二郎腿,手指敲着桌子,活脱脱一个流氓警察审讯恶霸的架势:“说吧,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甩我们温文尔雅的时医生?”

回答他的却不是时桥南,而是舞台中央的架子鼓。为了配合春节欢快的气氛,从年前开始,小花园就活跃起来,从朋克、雷鬼、爵士,到蓝调、民谣、流行、重金属,简直像是乐种展播。这种情况会持续到正月底,以一场大狂欢结束整个春节,从而回归正常的慢摇节奏。

时桥南像是被音乐吸引,转过头去看着舞台上张扬的乐手声嘶力竭地吼唱,纷乱的光影里,他看到的是一扇缓缓关闭的门,继而,一扇,一扇,又一扇,通往对面的路是望不到尽头的门,它们一扇接一扇关闭,把甬道重重封锁。

他遇到过比林寂更难缠的病人,以及更加令人绝望的精神状态,他头疼过、彻夜难眠过,可柳暗花明后一切都会顺理成章,没有哪次会让他如此力不从心,更没有哪次会反噬于他。是的,他如今在被林寂牵着鼻子走,他被林寂的情绪左右,他已经进退维谷,但他的向导突然抽身离去,把他丢在这布满荆棘的泥沼中,他寸步难行。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忽然涌上来,在眼眶处堆积成温热,他轻声低语:“难怪她会怜悯我。”

多年的职业生涯让林树练就了一番耳听六路的技能,他循着时桥南的目光望去,却在这震天的乐声里隐约听到了时桥南的低语。秀色已经把酒端上来了,他喝了一口酒,思忖着该如何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知时桥南主动开了口:“我有一个病人,我费尽心机终于与她建立了信任关系,但今天,一切都被我搞砸了……恐怕我以后都很难再见到她了。”

“病人换医生很正常……你不会是爱上人家了吧?”林树幸灾乐祸,“时医生,你得注意职业道德。”他故意强调了“时医生”三个字。

时桥南面上没有反应,但林树清楚地看到他端着酒杯的手一僵。林树毕竟是过来人,终于收敛笑容,叹了一口气,道:“你叫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听这鬼哭狼嚎的吧?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放心,哥哥我职业素养太好,听到的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让我给你分析分析形势。你要知道,玩‘三国杀’‘狼人杀’我都是妥妥的大赢家。策略懂不懂?要是我早出生一千八百年,就没诸葛亮什么事了。”

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时桥南也只是嗤笑一声,没有多做评价。他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但他不能。

喝了一口酒,在品味吞咽的间歇里他想了想,道:“她喜欢上了一个人,至少自以为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她对于跟这个人相似的人也会动心,所以我问她:‘并不是非这个人不可,不是吗?’她貌似受到了侮辱,愤怒离去,走之前还跟我道谢,很明显是在说‘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出门前,她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全是怜悯……”

林树点点头,同情地拍了拍时桥南的肩:“她那是在说:‘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你真可悲。’”

时桥南无奈地看着林树:“其实你不用说出来,我懂她的意思。”

“我怕你太迟钝。”林树搓着手,对这件事充满了兴趣,“总之,现在的状况就是这个精神病喜欢一个人,以及跟这个人相似的所有人,而你喜欢这个精神病。”他搓着下巴想了想,“这个命题没毛病,反正她是个精神病,总得治疗,你给她催个眠、开点药让她爱上你呗。”

“……”反正等于他白说了呗。

林树啧啧称奇:“精神病人爱上医生的事,我倒是听过不少;但精神病医生爱上病人,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林树。”时桥南低声吼他。

林树打了个哈哈,终于回归一本正经:“这样,你先冷处理一段时间,说不准你只是因为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人,投入过多导致的。过段时间,如果你还惦记人家,就侧面打听下她的状态,跟她的家人联系下,让她重新回来治疗。一般来说,精神病人的家属都很喜欢关心病人的医生的,何况你有哈佛医学院的文凭,那可是让多少病人趋之若鹜的一纸证书。”

时桥南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他心里堵得慌。他淡淡地道:“我看起来像是很不懂爱的人吗?”

林树笑了笑,神色凝重了许多:“至少你没有肆无忌惮地爱过。”

时桥南一怔,林树说得没错。所有人都钦羡他温文尔雅,脾气好、性格好,实则他们都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份温润,他一直有所克制、有所保留。他不是没有付出真心,只是从未敢肆无忌惮地交付。世间的悲欢喜乐太多且莫测,他希望自己能淡然处之,他承认自己功力不够,他唯一学会的方法便是冷静深爱。

这些年,他珍藏着所有过往,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将美好当星星一样小心翼翼地珍藏。哪怕粉丝们送他的礼物、生日祝福,他都一一珍藏。偶尔的偶尔,他会翻阅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他会因那些曾经的温暖露出笑容,却从未觉得少了它们,生命里就少了阳光。他以为,他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痛过,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那个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不是因为命中注定才会刻骨铭心,是因为刻骨铭心才注定唯一。

林寂是否早已参透这个命题,所以,她才说她遇到白石的那一刻像是前世今生?

前世刻骨铭心,今生才无法忘记。

时间已过十一点,小花园里的演出换成了城市民谣。混浊的空气像是被净化一般,忽然变得简单质朴,就像时桥南一直想要的生活。

他像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对人生抱有极大的热忱,但他并不追求功成名就、留名青史,他所追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他倾尽绵薄之力于自己所热爱的这个职业,借此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如此简单。

林树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就火急火燎地跟时桥南道别:“有点急事,我先走了。你别待太久,今晚你已经喝了不少了。”

时桥南不屑地摆摆手,催他赶紧滚,还不忘调侃一番:“又是你那个爱生事的妹妹吗?她大概是佛祖派来降你的吧。”

林树没空跟他斗嘴,指了指他,最终放弃了,转而道:“打电话一声不吭,就知道哭,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毛病。我得去看看,保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拜啦!”

时桥南只好一个人喝闷酒,越喝越闷。

这时,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扭扭捏捏地歪头看着他。

时桥南抬头,没有说话。

女孩回头看了看,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问:“帅哥,我正在创业,能帮忙扫个微信吗?”说着拿出手机摆在时桥南面前。

时桥南越过她,看到不远处的几个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这边,桌子上摆着果盘和一个倾倒的酒瓶。他了然,想必是玩大冒险,面前的这个女孩输了,被同伴要求跟陌生男子搭讪。

只是,这借口……简直烂到五颗星。

时桥南没有心情配合任何人的游戏,冷冷地道:“不能。”

女孩顿时石化了。

她长得清秀可人,尤其是并不以此为傲,面露羞怯,烟视媚行,反倒像只清秀无害的小白兔。恐怕她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因而被时桥南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好好先生拒绝,其震惊可想而知。

她顿时面红耳赤,丢下一句“对不起,打扰了”就匆匆逃离,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同伴们顿时七嘴八舌地批判时桥南,从不够绅士引申到道德败坏,好像他真的十恶不赦,他们故意提高声音,好让时桥南听到。时桥南一字不落地收进了耳朵里,却没有留到心里。这些孩子看年龄应该还是学生,脸上稚气未脱,顶多是大一,他们懂什么?被陌生人拒绝就暴跳如雷,被生活愚弄那该如何应对?

他懒得跟他们计较,亦懒得为他们的人生担忧,埋单走人。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他毫无睡意,于是泡了茶,对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脑中却是一团糨糊,根本分不清黑子、白子该如何摆放。

凌晨两点钟,言聆风从法国打来电话。她一直有跟时桥南交流转交给他的几个案子,尤其关心包括林寂在内的三个,两人就这三个案子聊了一小会儿,她便表示要给时桥南传一些关于钟情妄想症的资料,紧接着传真机就响了起来。时桥南拿起这些资料随手翻看了一遍,越看心中越烦躁,最终冷笑一声,将其扔在了桌子上。

他回到阳台,打开窗户,想让自己清醒一下,想把脑海中关于林寂的一切都抹掉。

第二天,时桥南醒来才发现自己昨晚不知何时睡着了,头痛得厉害。窗户仍然洞开,屋内一丝暖意也没有,很明显,他感冒了。

今天还有几个预约,时桥南本想坚持着去上班,但实在头痛难忍,就决定任性一回,打电话给李曦让她取消预约,然后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恶魔、小鬼在他脑子里纷纷登场,没完没了地打打杀杀,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反抗。直到门外铃声大作,他一个激灵惊醒。

且说林树跟时桥南道别以后,匆匆赶去林寂家。

林树早已买了房子,原本想做婚房,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空****的房子如今只住着幽魂一个。林寂来上海的时候,他是想让她跟自己一起住的,但林寂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跟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只得按照林寂的各种要求,在附近给她另租了房子,自己也留了一把钥匙,方便照顾她。

林寂家里一片黑暗,林树打开灯,没找到人,正要喊林寂,就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抱膝蜷坐在阳台的秋千椅上。

“又怎么了?”林树有些无奈地问。

林寂小时候是乖巧地任性,总会在别人的承受范围内;长大后是肆无忌惮地任性,你最好能承受,否则就离她远一点。

这种现象在他们这一代人里并不少见。在上世纪传统守旧的家长式教育和新生活方式思潮的夹缝中诞生的他们,一方面要面对思想尚未完全开放、对子女有强烈掌控欲和保护欲的父母,另一方面又要应对可怕的应试教育,很多孩子的天性都被长期压制,直到长大成人,脱离父母的掌控,很多就会变本加厉地讨回自己失去的自由。

林寂有位同学,当年可以长期处于昏睡状态,作业、试卷永远都找不到,却成绩优异得令人发指,最终以省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被几大名牌高校争抢,然而大学以后的故事不提也罢,他一路红灯开到底,延期毕业两年,如今凭借父母的关系在当地一家冷清的单位上班,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过着毫不起眼的生活。林树并不排斥平淡的生活,相反他十分渴望这样的生活,但不是沦为平淡,而是选择平淡。

林寂转过头看着林树。林树低头与她对视,又问了一遍:“又怎么了?”

“我想见他。”林寂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林树自然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林寂毕竟是女孩子,她的小心思会跟文棋说,会跟白繁说,会跟她那些小姐妹说,却很难向哥哥开口。

她不说,林树怎么可能懂?

林树只得自己探寻问题的答案:“谁?”

“我花两年时间终于见到了他,只要我再努力一下下,我就能够走到他面前,让他认出我。”林寂自顾自地说。

“……”

“哥,我要去新疆,去看他的风景。”林寂突然仰起头,眼睛里洒满星光。

林树双手插兜站在秋千椅旁边,像个黑社会老大,他像看猎物一般盯着林寂,却没有回应她。

林寂眼睛里的光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暗淡下去,她又低下了头,小声询问:“哥,如果给你一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林树心中一软,在林寂旁边坐了下来:“我会找到白繁,跟她好好告别。”

“然后呢?跟现在有什么不同?你会从此放下过去,开始寻找新的人生吗?”

林树沉默了一会儿,道:“她离开后,我的人生已经是全新的了。我想我会过着跟现在一样的生活,只是偶尔想起她,偶尔失望,偶尔遗憾,偶尔会想……幸好是我,而不是她。我常常产生错觉,她还在我身边,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孩,古灵精怪,伶俐可爱,一点都不像她,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平淡的生活,一起散步,一起游戏。如果不出意外,我们还想要个男孩,凑一个‘好’字。虽然他是弟弟,可他是男子汉,我会教他从小就保护姐姐,成为姐姐最强有力的后盾……”

林寂看着哥哥,他的表情一派平和,并未因勾起心底难以愈合的痛而痛苦。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走出了悲伤,他找到了他的心灵归宿。而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却在这里自怨自艾,可同样,她也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她不知道哪一种更好一些。

林树似是懂了她的心思,把无奈化作叹息吐出,说:“如果这样做你心里会好受一些,那就去吧。”

“嗯?”

“去新疆吧。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人、想见的是什么人,但是你总不至于傻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吧。”

“我会帮忙数钱的。”林寂说,“然后携款私逃。”

是林寂会做得出来的事,林树摇头苦笑。但他并没有被林寂麻痹,他说:“你知道我不赞同你一个人去,对吧?”

这个问题的确出乎林寂的意料,她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实则没有任何计划。按照她的性格,不做任何攻略乘兴而至的可能性很大。

林树倒是有些佩服自己的神机妙算了,他问:“你要去哪儿?”

“新疆啊。”林寂看白痴一样看着哥哥。

林树握了握拳,已经有了想揍人的冲动:“新疆哪儿?”

林寂这才反应过来:“伊犁。”

林树冷哼一声:“算你走运,伊犁我还有几个认识的朋友。你至少找一个同伴,我让朋友帮你找靠谱的导游。”

“哎?”林寂像是受到了多大的侮辱,不满地叫起来。

林树横了她一眼:“两个选择,要么听我的安排,要么在家待着。”

“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罪犯对待呢?要么被枪毙,要么把牢底坐穿。”林寂皱着眉抗议。

林树笑了笑:“罪犯比你乖顺多了。”

看到门外的人,时桥南竟然丝毫不觉得诧异。

从接到任语初的电话,去赴上次的那场鸿门宴,他就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只有纯粹的感觉主义者才会随性而为,像任语初这样独立自强的理智派,任何行动都必然有一定的目的。

他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这个女人表面上的知性亲切都是假的,她不高兴了可以一声不吭地把你推下悬崖,转身走掉。哪怕她现在对你露出久违的笑容,显得包容、温柔,那都是她妄图掌控你的方式。

任语初却毫不见外,她把手里拎的购物袋塞到时桥南怀里,不顾时桥南的冷漠,绕过时桥南走进门里,边走边说:“没看到我拎着一堆东西吗?阿桥,你在国外待了几年,还是没学会绅士呢。”她明明是第一次来他家,却像个主人,轻车熟路地在玄关鞋架里找到拖鞋换上。

她叫他阿桥,像当年一样。时桥南的头更痛了,他跟在任语初身后,看着她自顾自地脱了外套挂在墙体衣架上,然后去冰箱里找到矿泉水,轻松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水,好像中间失去联系的十年并不存在。

她余光瞥见时桥南正将东西放在厨房案台上,笑道:“听说你病了,我买了一些水果,给你补充VC,还有一些你爱吃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些年你口味变了没有。以前你生病,就爱吃山治家的榴梿酥,我特意跑去买的,还热乎着呢,你赶紧吃。”

看他不动,任语初摇摇头,拎过袋子往外拿东西:“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生了病就懒得理人。”

不,不是懒得理人,是完全不想配合你,时桥南在心里回应。

任语初将东西一一分类放进冰箱:“我打电话给小关,他说你生病了,我就来看看,我猜你肯定不吃不喝闷头躺尸。一会儿我帮你煮点粥,你吃点东西,然后吃药……”

“语初,”时桥南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我已经过了会因为女生主动示好就心生好感的年纪,你也不是善于用这种方式打动别人的人,更何况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靠关怀就能消除芥蒂的。你到底为什么回来找我?”

任语初的动作慢下来,像惯性引起的振**一点点停止运动回归静止。她穿着卡其色休闲毛衣和深色休闲阔腿裤,微卷的长发自然散落,将她特有的那种平和安静的成熟知性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个充满感性的躯体里会存在着那样冷漠决绝的灵魂。

她像是在沉思,时桥南并不着急。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愈合伤口,就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她第二次举起屠刀。

她似是也懂他的心情,笑了笑,带着几分索然无味、几分自嘲。当一切情绪再度被掩藏在风平浪静之下,她终于开口了:“阿桥,这些年你为什么始终一个人?”

“我并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你主动追过别人,无功而返;我也知道你试着跟几个女孩交往,最长的也没超过三个月……为什么?你想过吗,为什么?”

她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多年来,他从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去想,不去深究,不代表他不明白,但他仍然坚持这与她无关:“那跟你……”

她打断了他:“这些年,我也没有敢再爱过。”

“……”

“我忘不掉,也走不出。”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送走任语初,时桥南刚在沙发上躺下,手机就响了起来。

又是言聆风。

时桥南接起电话,有气无力:“喂,师姐,这么不放心,不如把林寂带去法国啊。”

言聆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听说你把人给惹毛了?”

时桥南顿时清醒了:“林寂找你告状了?”

“告状的不是她,是我同学文棋,你应该见过的。”言聆风说,“她是林寂的编辑,正手足无措地应对林寂呢,她拿林寂没有办法,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啥用,托我问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惹毛林寂的。”

时桥南对文棋有印象,她是言聆风的高中同学,貌似现在在某家漫画杂志社当编辑,她与言聆风关系匪浅,就是她将林寂介绍给言聆风的。

“林寂怎么了?”时桥南闭上眼,权当自己死了,无法阻挡生者的念叨。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她一怒之下要休刊,放了文棋和她们杂志社的鸽子。”言聆风并不懂杂志社的事情,文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她概括了一下大意,好像是这样,“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没跟林寂联系,关于她的情况我都是听你说的,她的情况很糟糕吗?”

“就是我跟你说的,她有幻觉,现在又发生了移情……”时桥南叹了口气,站起身去找衣服,“你等会儿,我去医院把她最新的诊疗记录发给你。我现在也是一团乱麻,你先看看会诊记录,我也会发给麦肯恩先生一份,我们一起讨论一下。他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

“你没在医院……”言聆风后知后觉,“你声音不太对,你生病了吗?”

时桥南已经无法表达内心的凄凉了:“师姐,你真关心我……”

“那不着急,你先养病,反正人家也把你炒了,我们慢慢研究……”言聆风笑道。

时桥南已经穿好外套了,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吗?是我搞砸的,我也很心急,我们好好研究下,即便她换医生了,也可以把病历和我们的治疗方案给新医生,当作参考……”

“是是是,你心急,我看出来了,不然怎么会急火攻心病倒了呢?”

时桥南失笑,她这么解释貌似也没毛病。

时桥南去医院将林寂的会诊记录整理出来,文字版的发传真,视频、音频版的都打包发到了言聆风的邮箱。

不知道因为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世界都空了。

任语初的归来、林寂的恼怒,都带着阴谋的意味。一旦被他识破,荒原上就只余他一人。

倍感孤寂。

恰在这时,手机传来微信消息提示。像是溺水之际突然伸来的一只手,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他迅速抓住这只手,感激涕零。发消息的人是某声音互动平台的负责人,她仍旧在锲而不舍地来给时桥南做思想工作——没有多少人会这么坚持了。

时桥南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暖意,为这份被自己忽略的在乎。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之前的拒绝都太不近人情,因而迅速地、果断地回答好。

这位叫作展信佳的负责人是个花痴型大龄少女,也是时桥南的迷妹,所以这次分明就是假公济私。看到时桥南的回复,她愣怔了好几秒,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摇摇头,眨眨眼,醒了醒神,再看对话框,时桥南的回复仍乖乖地躺在消息气泡里,然而于她而言,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简直可以包罗万象。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男神肯定是手误回错了,她抖着手打字:“男神,你是不是手误了?”

时桥南淡淡地回应:“没有。”

展信佳激动得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办公室大叫:“白石同意了!白石同意了!我男神同意啦!”她怕时桥南反悔,立马发消息:“男神,不能反悔了哦,截图为证,我马上安排档期。你什么时候方便啊?”

时桥南回:“随便。”想了想,又说:“尽量在周末吧,我的粉丝多是学生党,周末才有时间。”

展信佳在屏幕前拼命点头:“好好好!你声音这么好听,你说什么都对!”

展信佳想趁机跟时桥南套近乎,希望哪怕尬聊也尽可能地熟悉起来——这是朋友给她出的主意。此前她委婉地询问过时桥南的个人情况,虽然时桥南没有明说,但她还是从蛛丝马迹中得知他目前单身,且没有目标。每一个迷妹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满怀憧憬,否则实在称不上一个合格的迷妹。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说完工作,后面的话时桥南一概没搭理。其实这绝非时桥南的风格,但今天他没有精力应付任何人。他不想马上回家,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可是当车子驶出医院,他忽然有了想法,他在一个路口折向与平时相反的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有一个他突然特别特别想去的地方。

苏州,平江路。

时桥南与任语初的相遇始于平江路,一家古朴的昆曲评弹社芦花院。芦花院的名字源自元代散曲家贯云石,他辞官归隐后,自号“芦花道人”,他创作的曲调,后世称为“海盐腔”,是昆腔的先驱。

那是他和关铎到达苏州的第一天,两人在芦花院喝茶听曲,夜色渐浓,预谋了一整天的台风终于登陆苏州,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关铎原本想回酒店打游戏,最终被困无法成行。就在雨刚刚变大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就是任语初,另一个便是她的闺密纪念念。

芦花院里人很多,因为下雨都无法离去,只好安心地吃茶听曲。两个女孩环顾一周,最终选择了与他们拼桌。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那天的雨下得极大极久,号称苏州近十年来最大降水量,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歇。夏末秋初时节,对于江南来说毫无秋意,然而大雨过后,风也缓和了许多,平江河水量暴涨,水流湍急,很多店铺都早早关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还亮着灯,却也已经开始收拾着准备打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因积水泛着光,昏黄的灯光透过雨后清新潮湿的空气一团一团打在水面上,简单又暧昧。

四个人有说有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宛如故交,一同返回附近的荷马花园酒店。是的,这是另一个巧合。

之后几日,他们便默契地一同游玩,相互留了电话,竟然意外得知两人与时桥南是校友,且都是大一新生。一个接一个的巧合就像是伏笔,把他们的命运牵连在了一起。

后来,就像所有悲伤的故事一样,他们从相知相爱,到渐行渐远,直到在最后一次争吵后,任语初突然毫无征兆地加入支教队伍,跟随大部队入驻贵州某处山区,没有事前告知,也没有临别赠言。时桥南直到两天后才从她室友口中得知真相。

两人像是铆足了劲儿等待对方率先低头,却都因骄傲不肯折腰。

一个月后,时桥南拿到了美国哈佛医学院的offer,便赌气一样远渡重洋,不留只言片语。

两人就此失去联系。

要说是否有遗憾,答案是肯定的。

只是时桥南不是喜欢吃回头草的人,而且事情过去太久,连当时的争吵和矛盾所为何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可能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地点遇到了对的人,因为有错误信息,所以无法持续。他知道他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以后会遇到真正对的人,过着另一番幸福快乐的生活。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以一副从未离开的姿态。

她说:“阿桥,这些年你为什么始终一个人?”

她说:“这些年,我也没有敢再爱过。”

她说:“我忘不掉,也走不出。”

我忘不掉,也走不出。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次日,艳阳高照。

当时桥南坐在荷马花园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前独自吃早餐时,林寂和文棋正从摆渡车上下来,坐上即将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

手机里,微信语音通话中,对面的江箬正絮絮叨叨地责怪时桥南病得不是时候,导致他现在忙成狗,一大早就得赶去医院。时桥南淡淡地回应,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江箬斗志昂扬的批判。江箬这种人大概是最幸福的一类人了,天塌下来都挡不住他吐槽。

林寂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关了手机,拿出速写本和自动铅笔,向文棋自夸:“你看,就算出去玩,我也在努力工作,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

“呵呵。”文棋敷衍地笑了笑,“如果你这是在工作室里,我就真的感激涕零了。”

“不要异想天开。”林寂白了她一眼。

飞机渐渐远离地面,魔都一点点完整地展现在眼前。无论看多少次,林寂都喜欢这个城市出现在地图上的感觉,因为在地图上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白石的存在。

林寂和文棋在乌鲁木齐逗留了两天,然后转机前往伊宁。

出了机场,林树的朋友贺应詹早已等候在此。贺应詹专门请了假,带两人游览了一番伊宁胜景。林寂满怀感谢,却并没有在心满意足后如文棋所愿打道回府。

他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霍城县果子沟,前一天冷空气南下,新疆大范围降雪,这一天果子沟也是雪舞银蛇。贺应詹边开车边道:“你来得不是时候,果子沟从春天到秋天都是旅游的最佳季节,野花盛开,随处可见牧民和蒙古包,真正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加上三三两两的养蜂人夹杂其间,别提多有感觉了,连我这个当地人每年都会开车走一遭乌伊公路,然后在赛里木湖畔停下来……”

贺应詹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们想去,那么我们就直接过去,不过这时候也没什么好看的……”

“赛里木湖才是我这次的真正目的地。”林寂说。

贺应詹笑道:“那你挺不善于做旅游攻略的。”

林寂没回应,文棋却在心里默默吐槽:“何止是不善于做攻略,这次来新疆她根本就没准备攻略,好吗?”

车子正穿越高架桥一段,雄踞山间的桥梁,前后左右都是巍峨的高山,山巅积雪不化,满天飞雪,闭上眼,好像山正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倾倒下来。林寂想象着那个人与好友开车驶过这条路,车子是她钟爱的SUV,车窗洞开,山风在耳畔呼啸……

青的山、绿的水、五彩缤纷的花,组成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小小如蝼蚁的牧民、蒙古包和牛羊徐徐行走在画中,那时候他们在说笑,他看着这养育自己长大的钟灵毓秀之地,胸腔里有股油然而生的畅快,那是自豪,也是欣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只有这样沉稳中透着灵气、豪迈中夹杂着温柔,就连质朴与随性都与生俱来的山川河流,方能养育出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

赛里木湖畔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另有几支小队伍也冒雪前来,文棋和贺应詹很快与那几个小孩子玩到了一起,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林寂独自走在湖边,看着结了冰的湖面上几个人正追逐奔跑,眼睛渐渐酸涩起来。她眼前是白石飞奔在雪地里与好友嬉闹的画面,但这画面只是略一停留,镜头一转就成了夏季,湖水微澜,天地万物蓬勃生长,白石站在湖边掬水,拿着相机拍下每一个动人的画面,用她现在的步速漫步过一草一木。

她听到了湖水静谧的微漾,她的心都要化了。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寂静里带着深沉。

她跨越三千公里来见他,看他看过的天、他采撷过的云、他眺望过的山峦、他静默过的湖、他坐过的草地、他呼吸过的空气……以及她希望他想念过的她。

“时医生,我儿子还小,不能当精神病啊,要是传出去他这一辈子就毁了……”丰腴富态的中年妇人眼圈微红,恳求时桥南。

这话她已经重复了几十遍。“不能当精神病”,时桥南听着又是心酸又是气愤,他能理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但精神病不是能不能当的问题,更不是一纸鉴定就能决定的问题,所有的患者都无从选择,他们只能被动接受患病这一事实。

时桥南送她出门,语气淡淡的:“杨太太,我只能用医学事实说话,他的精神状态如何等见到令郎我会判断的,但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

这是一起未成年人杀人案。凶手杨希雨还差一个月满十四周岁,按照法律规定,不需要负刑事责任,而是会被送往工读学校。但在警方的审讯过程中,他的精神状态极差,因而林树提交了精神司法鉴定请求,如果被鉴定为精神病,杨希雨将被强制治疗。

听到时桥南的话,杨太太愣怔了好一会儿,还想说什么,李曦已经走过来,安抚着她将她领向电梯。

时桥南目送她离开,她不甘心地一步三回头,用眼神祈求时桥南改变主意。时桥南心中叹息,她或许不会懂,杨希雨小小年纪就出现了精神分裂症,不及时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时桥南捏了捏眉心,返回办公室,就看到手机屏幕亮着,“江箬”两个大字赫然入目。明明在同一栋楼里办公,江箬却总是喜欢打电话说事,美其名曰快捷方便,其实就是懒。

“一会儿去吃小龙虾啊。”江箬说。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事。

但时桥南还是答应了。最近他情绪低沉,实在不愿意早早回家面对空****的房间,总觉得哪个角落里潜藏着一只野兽,对他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想把他吞没。

挂了电话,时桥南随手打开微博,看了看热门,无非心灵鸡汤、感人事迹、搞笑段子和小鲜肉的最近更博,其中夹了一两条怎么看都像是花钱送上热门的。他滑动手指,扫完热门后,又看了看好友状态,也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事情。

他索然无味地看着微博,别人生活中的五颜六色呈现在眼前,大概因为与己无关,又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他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无法被那些秀恩爱的内容感染幸福抑或产生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也无法因为那些乌龙事件会心一笑,连照片里的猫猫狗狗于他而言都显得呆板刻意。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不想否认。他在搜索栏里输入“林寂”两个字,看着名为“林寂Sylvia”的微博头像跳出来,他这才从生活的旁观者变成了体验者,切身感受到了心跳带来的颤动。

林寂并没有过多的新状态,只有一条:“我跨越三千公里,带你们来见见白石,他看过的天、他采撷过的云、他眺望过的山峦、他静默过的湖、他坐过的草地、他呼吸过的空气……以及我希望他想念过的我。”配图是一片雪原,远远的地方有山脉的轮廓。

他认得这里。

他不知道林寂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的,更不知道在写下这句话之后,林寂转过身时看见了他。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信步而来。他温柔的目光带着强大的力量,从远远的山脉上抚过,一点点漫步过赛里木湖面,停留在她的脸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游走时带起了风,微微的风有着春天的气息。她与他四目相对,她知道他跟她有着同样的震撼,可又是那么自然,好像赴一场约。

她答:“因为你在这里。”

他说:“我也是刚到。”

她回:“我知道。”

顿了顿,她又说:“可是像等了一万年。”

他眨了眨眼,笑起来。

等那笑意带来的风渐渐停歇,他道:“对不起。”

他没有说出为何道歉,但她知道,她知道他没说出口的不是“我来晚了”,不是“第一次没认出你”,而是他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她深深地闭了下眼,多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真心,好像到了生命的最后,夙愿已了,此生无憾。

她最后看了一眼赛里木湖和它的天与地,然后大踏步离去。她没有再回头,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她没有把那些话说出口,可是她知道他懂。

白石,我要走了,我要去很多很多地方,见很多很多人,希望……能够忘记那些为你的日日夜夜。

我会好好生活,也会在每一个风景独好的地方想起你,唤你的名字,我会仰起头、转过脸,假装有你在身边,但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像平行时空的两个人,爱情故事也显得不伦不类。

撒要那拉[4]。

在见到白石的第二天,林寂便与文棋返回了上海。

一下飞机,已有了暖意的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气迎面扑来,让过去数日的旅程忽然变得做梦一般。

文棋已经累成狗,七个小时的飞行,她恨不得就地躺倒。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寂情绪高昂,像个参加春游归来的小学生。文棋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林寂,你是不是撞邪了?”文棋问。

“哈?”林寂用搞笑的语调拖长音回应,摇头晃脑,“我只是很开心而已!接下来我就会用生命去工作了,燃尽自己,点亮Master D!”说到最后甚至握拳加油。

“走啦!走啦!走啦!”林寂取到行李,拉着行李箱迈着轻快的步子开路。

文棋看着她,想到一个词:花枝乱颤。

在赛里木湖时,林寂一个人溜达了很久,然后回来找她时仿佛遇到了什么好事一般,心情好得像受了刺激,直接摘掉了手套,用手抓起冰冷的雪团成球,加入了打雪仗的行列。

那时候,文棋就知道在林寂离开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林寂不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问。林寂没有变,只是一扫最近一段时间的沉默寡言,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即便开朗得有些过分、有些刻意。

林寂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文棋并没有跟上,她停下脚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文棋,喊:“快走啊!你在这里赖上十年,人家也不会退你机票钱的!”

声音传过来,周围好事者纷纷行注目礼。

文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飞快地追上来,毫不客气地拍了林寂一巴掌:“你发疯了啊?没发现大家都像看疯子一样看我?”

林寂爱说冷笑话,尤其喜欢玩文字游戏。文棋一时没明白,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疑惑地瞪她。就听林寂悠悠开口:“智商不够啊……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而你与疯子隔着一个东非大裂谷。”说完拉着行李箱逃之夭夭,撒欢一样横冲直撞,全无章法,几次撞到行人,迅速道歉,马上离开。

是的,林寂状态不对。文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越发肯定。

当林寂下了出租车,文棋立马拨通了言聆风的电话。

如她所料,听完文棋的描述,言聆风也觉得其中有问题,但她人在法国,无法亲自诊断林寂的状态,便给了文棋时桥南的联系方式,让她以后有情况多跟时桥南沟通,然后就把情况转述给了时桥南。

这几天,时桥南、言聆风和麦肯恩先生开过数次语音会议,讨论林寂的症状和治疗方案,最终一致觉得应该顺其自然。既然林寂产生了移情,将虚无的情感投射到了一个真实的人身上,未免不是一件好事。真实世界的人与事,能够引导她分清现实与虚幻,也能够让她更好地走出她给自己建造的高墙壁垒围困的世界。

对于这一结果,时桥南说不上满意与否,他只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理应如此。但过后回想起来,他又觉得心头堵得慌。

接到言聆风的电话时,他刚刚结束与杨希雨的谈话。

他跟杨希雨聊完后走出询问室,林树正与另外两位精神科医生说话。这次与时桥南合作的一位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女精神科医生梅芳华,一位是刚刚拿到精神司法鉴定资格的新人骆梵。

不等林树开口,单眼皮、小眼睛的骆梵抢先问:“时医生,你觉得如何?”

梅芳华与时桥南是旧相识,骆梵是她的后辈同事,她不好意思地对时桥南笑了笑,问:“这个孩子,我们应该很容易达成一致吧?”

时桥南笑道:“是,精神分裂。”

圣约翰国际学校十三岁少年杀人案[5]自从爆出,就引起了全民的关注。少年杨希雨平时乖巧懂事,很少惹是生非,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埋首于漫画中,这一次他却做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事情:用刀子捅了几个同学,导致其中一人当场死亡,一人在送医途中不治身亡,另有两人受伤。

在整个与精神医生的谈话中,他从不否认杀人事实,却坚称他们是咎由自取。他把自己代入到了漫画中,那几个少年是他漫画里的恶徒,他只是作为漫画中的正义使者“星王”惩恶扬善。他把漫画里的世界观解释给时桥南听——那是一个魔法世界,贵族少年星放弃享受生活,立志成为魔法骑士,却因出身高贵遭到排挤,不得已化身假面骑士到处惩恶扬善,因其魔法华丽如流星,被人称为星王。

时桥南问:“你觉得漫画世界和真实世界有什么区别?”

杨希雨道:“没有区别。”

时桥南问:“那我也在你的漫画里吗?”

杨希雨道:“嗯。”

时桥南问:“那我是什么样的?”

杨希雨道:“我看到了你的能量,是黑色的,黑色代表正义,你是个好人。”

时桥南问:“那你怎么跟他们交流?”

杨希雨道:“我能看到死神。”

时桥南问:“什么?”

杨希雨道:“死神。在星王的世界里,星王还代表着死神。”

时桥南不解:“他……”

杨希雨解释:“他告诉我去杀该杀之人,他选择名单,我负责行动。”

谈话的过程中,杨希雨一直在画画,他的画完全是黑白色调,画面压抑,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们所处的是专为少年儿童设置的房间,色调明快,有很多玩具,是为了让受害者或嫌疑人放松特意设计成这样的,然而杨希雨一进来就皱起眉头,在等待时桥南的时间里,他暴躁地不停地绕着房间转,几乎对每一个触手可及的玩具施展暴力。得知这一点后,时桥南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心理问题有些严重。

时桥南试着引导他:“那死神……星王是如何筛选名单的?”

杨希雨却突然离开了桌子,对着架子上的毛绒玩具一通拳脚下去,突然吼道:“闭嘴!”

“……”他的反应过于强烈,时桥南略感诧异。

就听杨希雨接着道:“不!我已经杀了两个人了,我不会再帮你做事的!闭嘴!我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不!那不是正义!那是错的!你给我闭嘴!”

他是真的在跟人吵架,跟一个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人。

时桥南有些愣住了,林寂是不是也在这样的矛盾里不断挣扎?

林寂曾自嘲对白石的态度其实很婊,觉得自己活成了自己讨厌的人。她那么明白是非曲直,却偏执地为他成为她所讨厌的人,是可怜、可悲,抑或像她自己所说,其实她也是双重标准?

无论哪一种,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几个人心情沉重地看着钢化玻璃那边的孩子,孩子情绪暴躁,不停地在本子上涂画,虽然陆云嘉特意赶来帮忙照应孩子,但孩子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跟人说话。

就在这时,言聆风的电话进来了。

时桥南看了一眼,道了声不好意思,便走开去接电话。

言聆风把文棋的描述转述一遍,道:“反正我把人交给你了,你得负责到底。”

“我在外面工作啊。”当师姐的永远都善于滥用权力,时桥南无奈地叫苦。

言聆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在司法鉴?”

“是的。”时桥南说完,才想起来林寂貌似就住在这附近。

“我以什么身份去?”时桥南自嘲地轻笑一声,“你不要忘了,她已经把我炒了,只要她没有危害他人和社会的安全,她就有权利拒绝治疗。”

言聆风冷漠地哦了一声:“你现在跟我谈原则?你好像忘了某人作为病人的妄想对象,却隐瞒实情接纳病患……”

“……”

“时桥南,如果一个病人在离开你以后出了事,你会内疚一辈子的。”

“师姐……”

听到她语重心长的话,时桥南有些感动,谁知言聆风一秒即破功,她厉声道:“你少废话,办完事赶紧去!我把她家地址发你微信上。”言罢不待时桥南回应便挂了电话。

时桥南无奈地苦笑,回到几位同伴身边时,梅芳华看到他脸上遗留的神色,打趣他:“怎么,被女朋友训话了?”

“哪有什么女朋友……”时桥南失笑,“我们赶紧商讨下鉴定报告该如何写吧,结束后我还得去探望一个病人。”

“心病的病吧?”林树说。

时桥南回:“那你就不需要担心了,毕竟有心的人才可能有心病。”

林树摸摸鼻子,嘿嘿笑了笑:“你竟然跟我妹妹说得一模一样。这么有缘,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时桥南并不把林树的话当真,笑道:“不必了,你都够麻烦了,我怕你妹妹变本加厉,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没想到时桥南这么明白,林树哈哈大笑,说:“别怕,她才不会看上你呢,她最近迷恋一个什么网络歌手……还特意为了那个人跑了一趟新疆……啊!”他忽然道:“好像是今天回来。”

时桥南本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新疆”两个字,脚步一顿,扭头盯着林树:“你妹妹叫什么?”

“我没跟你提过?”林树道,“林寂。”

林寂。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