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夕阳、远海和风
我们常常会这样:当事情发展到一定阶段,当时间缓慢推移到了一定的坐标,我们纵观全局,才会意识到当时当地所发生的事情有何意义,当事人所说的话、所表现的神态举止,就像是蝴蝶效应,会对往后的事态发展产生怎样举足轻重的影响。
当很久以后,林寂、时桥南甚至林树和文棋回忆起这一天,他们或许才会懂这一天是多么重要。这是故事的开始,又是故事的结束。
然而,那时候的林寂能想到的只是尴尬。为了掩饰这份尴尬,她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工作,不去想任何跟时桥南有关的东西,故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Master D放假,文棋约她喝了年前的最后一顿酒,奔赴老家接受父母的催婚指令,许攸、程瑜也各自与亲人团聚共享天伦,林寂才意识到自上次一别,已是半个月。她看着台历上醒目标注的春节假日,恍如隔世,此去经年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半个月来她第一次打开微信,一条条消息几乎挤爆了她的微信。她一条一条刷过去,看心情随机回复,直到看到一周前时桥南发来的消息。
“你今天失约了。”显然是想要她解释失约的原因。
几个小时后,没等到回复的他好像忽然懂了她失约的原因。
“你不需要介意,该介意的人是我才对。我遇到过很多这样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情况,所以不会介意这些。只要你自己想治疗,其他的只要相信我就好。或许你不会明白,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痊愈,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仅此两条。
这已经是时桥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对于林寂,他自始至终心怀忐忑,如今更是心怀愧疚。他说林寂对自己有所隐瞒,但他对她又何曾坦诚相待?诚然,一个医生无须对病人透露什么隐私,但他之于她毕竟是不同的存在。
上次送走林寂,时桥南站在细雨中的车站,许久许久。雨丝溅落伞上的声音刺激着他的鼓膜,屏退了一切杂念,让他能更投入地思忖这一切。沿着来路往回走时,刚才的冷静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他想着在办公室里的情况,想着林寂慌乱不安的眼神,想着初见林寂时她眼中自信的狡黠,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一个医生的位置上,还是一个被爱慕者的位置上。
幸而这件事只是他忙碌日程中的两个小时,他被苏澜案和更多事务牵绊住了手脚,只好自欺欺人地将其放到下一次就诊时再思考。
苏澜案很快就宣判了,凶手黄一亭最终以患精神病免责,却被宣判关入精神病院,直到主治医师时桥南确诊他可以出院。然而,黄一亭在入院第二天就惹了不小的麻烦:跟另一个病人因为一个座位大打出手。时桥南只得紧急将黄一亭关入单间,时刻派人盯住他。而这件事刺激了好几个病人,此后几天里,院中时常出现斗殴事件,好像姗姗来迟的除了一年一度法定热闹欢腾的辞旧迎新,还有躁动不安。
年前最后两周,莱恩医院异常忙碌,今年轮到时桥南的师兄江箬值班,但时桥南回家的行程被一再耽误,直到除夕当天才得以脱身。从上海飞乌鲁木齐转伊宁,当他踏出伊宁机场时已是深夜十点多。一走出机场大厅,十个小时旅程的疲惫感瞬间被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冻醒了,他呼吸着异常清新的家乡空气,所有的烦恼都抛诸云外。
虽然母亲一再坚持让父亲来接他,但他还是拒绝了。身为独子,他远在千里之外,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他没有帮助父亲贴春联,没能陪着母亲购置年货,甚至连除夕夜也是半夜才归来,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身为儿子的失职。他知道此时父母正守着一桌子菜,心急如焚地看着一年不如一年的春晚,心思却完全在门外。
时桥南叫了一辆出租车,随着车子打表数字不断滚动,他大有近乡情更怯之感。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询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回家过年,听到他说还没女朋友,便劝慰他这个年纪也该找个女朋友了。时桥南只能呵呵笑着敷衍,继而反问司机师傅为何半夜不在家守岁,还要在外奔波。原本话痨的大叔一下子沉默了,时桥南从后视镜里看到师傅黯淡的目光,心想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果然,师傅吐了口气,强颜欢笑道:“孩子妈走得早,孩子在外面忙工作,今年不回来了。我一个人过年也没意思,还不如出来跑跑呢,沾沾你们的年气。”虽然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仍掩饰不住那股子透心凉的落寞。
时桥南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原本想调侃师傅真是个财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等到车子停下,时桥南特意跟师傅恭贺新年,谁知师傅笑道:“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时桥南了然他指的是催婚一事,苦笑不已。
走进小区,广场上孩子们拎着火花棒嬉戏,尚不知人间苦。
电梯停下,他一只脚刚迈出电梯,自家的门就开了,母亲笑逐颜开地将他迎进去,在他进屋的时间里,母亲把积攒了许久的关怀一股脑倒了出来,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幸得父亲抽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阻止了母亲,这出闹剧才结束。
这顿迟来的团圆饭吃得其乐融融,将近收尾,父亲与时桥南对饮开怀,语重心长地道:“桥南,你的事情我和你妈都没过问过,我们觉得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抱负和担当,我们做父母的不求助你一臂之力,但求不拖你后腿。不过,我们的年纪渐渐大了,有些事情,希望你也多多体谅。事业对于男人是很重要,但是呢,你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希望你都能跟我们好好谈谈。”
时桥南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地听着,他看看父亲,再看看母亲,二老的确日渐苍老,岁月的痕迹在他们的身上日渐清晰。母亲看着他笑,慈爱中多了几分狡黠,他顿时明白了,看来二位是有备而来。他想了想,说:“你们相信我,我不是什么单身主义者,也不是因为对同性感兴趣,我只是还没遇到那个人。只要遇到了,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二位大人。”
母亲看到他沉思,突然就一脸委屈,听到他说自己不是同性恋,这才松了一口气。时桥南好像忽然懂了,他一直都知道母亲有关注自己的微博,也时常翻看微博评论,他不敢想象母亲在自己的微博里打开了怎样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虽然她从来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母亲毕竟还是有些担心抱不到孙子。
想到这儿,他有些哭笑不得:“你们真的不要多想,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不想将就,想找我生命里注定的最重要的那个人而已。”
“可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呢?”母亲再度紧张起来。
“那就一直找。”
“但你不出去,整天守在医院里,怎么找?你以为她会主动送上门来吗?你当你要找的是快递,还是外卖啊!”母亲说。
时桥南扶额:“我真的没有整天窝在医院里,我不时会参加聚会,也会三不五时地跟朋友出去玩啊,可是……”他一脸为难。
母亲和父亲都盯着他,屏住呼吸。
“如果我真的喜欢同性呢?”
父亲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凝神沉思。母亲不善隐藏情绪,惊讶得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她张了好几次口,嘴唇哆哆嗦嗦了许久,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还是父亲沉着,他思索着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会很失望,毕竟那就抱不到孙子了。可是,这是你的人生,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们即便不能支持你,也会尽可能地理解你。请原谅,作为父母,我们理应无条件地站在你背后成为你的后盾,但我们还没开放到能接受……这种事……”
时桥南原本只是想逗逗母亲,没想到引来这么大的反应,更没想到一向严肃的父亲会说出这番话。他收敛笑意,道:“我只是开玩笑,我真的是直的。但我还是非常开心能听到这番话,爸爸,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接受这件事。”
母亲对此仍然存疑:“真的?”
“真的。”时桥南斩钉截铁,他有些怀疑自己这个玩笑是否会给母亲留下阴影了。
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时桥南碗里:“那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时桥南看着母亲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一眼淡定的父亲,只好装作没听懂其中的深意,拼命点头。
吃过饭,已近午夜,父母各自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拜年,继而就回房休息了。时桥南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里将近尾声的春晚,一个个回复拜年信息。
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不时腾空而起,炸裂夜空,流光四溢,这边唱罢那边唱,好不热闹。
他走到窗前,抓拍了几十次,终于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将其发在微博上,配文:新年快乐。
他点开消息栏,看到一条条新年祝福如蹦豆子般往上跳,忍不住莞尔。他随意地滑动页面,偶尔随机点开一条聊表谢意。大部分粉丝都把他这里当成了年终总结,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祝福他早日脱离单身狗种族进化成人。更有甚者,从十年前他出道之日起回忆往昔,大有“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还看今朝”的架势。他们风格各异,却都言辞真切,在这样一个寒冷冬夜里,就着窗外的喧嚣和时光在人间唯一一次明明白白地交汇,读来格外暖心。
忽然,他看到一条新的消息,发消息人:林寂Sylvia。
时桥南的手一顿,原本随机要打开这条消息的动作便停止了。他不知该不该打开,特别是看到消息数目大得惊人。这像是一个潘多拉盒子,没有人知道里面贮藏的是什么,他怕他打开之后看到的不是他想看的,更害怕他看到的是他最最害怕看到的。他仿佛早已知道了她会发来什么内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看。
这时,忽然一条微信消息提示弹出来。
“林寂:时医生,新年快乐,年后见。”
时桥南忍不住微笑,不管如何,林寂至少认可了自己当时说的话,也默认了会继续回来治疗。不知从何时起,时桥南迫切地想要医治好林寂,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亏欠,只是简单地希望。
他打开微信,迅速地输入文字,简单回复:“新年快乐。年后见。”
林寂看着这寥寥数语,心忽然静了下来。
回家之后,按照惯例,她与林树拜访了几位长辈,谁知他们无一不在关心二人的终身大事,林寂只得礼貌微笑,不反驳不附和,心里却难过得很。这些人或许不知道,他们面前的这对兄妹可能会就这样相伴到老了,林树的爱情早就死了,而林寂的爱情从未活过。
她这一天心乱如麻,随着辞旧迎新的钟声响起,她心里荒芜一片,越发难过。夜深人静的时刻本就容易引发多愁善感,而团圆之夜更容易增添寂寥。
楼下有人喊:“下雪啦。”
来得真及时。
她站在阳台上望着小小的雪花款款飘落,鼻头一酸,眼泪涌上来。她不想让父母看到这些,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她飞快地回到房间,埋首于枕头上,无声哭泣。
“林寂。”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唰地抬起头。
从小到大,林寂时常会听到一个女孩叫她。那个女孩总是站在车辆川流不息的街对面或者与她隔着闹哄哄的人群,她喊林寂的声音不大,可是在那一刹那,她不大不小的声音恰好盖过了一切喧嚣稳稳地传入林寂耳中。那时候的林寂往往情绪波动剧烈,或悲或喜,或恼或怒。
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隐形的守护神,因而又有人说林寂是听到了守护神的声音。林寂不知道这些说法是否可信,但林寂知道自己见过她很多次,她总是在林寂情绪升上巅峰时出现。
一如此刻。
林寂环视房间,她看到那个女孩做着千篇一律的动作:笑着招手喊她的名字,然后与她目光相对时,背负双手歪头又是一笑。林寂迅速站了起来,窗帘没拉上,她看到外面的灯火映着远处海边的烟花。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时桥南的回复。
有些答案并不复杂,亦不珍贵,一旦给出,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春节这天,北方大规模降雪。林寂趁机推掉了诸多邀约,在外婆家吃过午饭,与林树冒着细雪出城去拜访一位故人。
这位故人与林树是青梅竹马,差一点就成为林寂的嫂子,可惜造化弄人,在婚礼前一个星期出了意外。那时候她已经怀孕六周,甚至已经为孩子取好了名字,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林庭树,源自她很喜欢的归有光所写的《项脊轩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这是她读过的最动人的句子,每次描述时,她脑海里都会浮现“时光荏苒,庭树与人渐老,伊人不再”的画面,她往往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落泪。
林寂与林树一路静默无言,停好车,一前一后,踏着薄薄的一层雪拾级而上。今天的墓园不像昨日,伴随着故人长眠于此的悲痛仿佛因为昨日的祭奠与缅怀都已画上句号,皑皑白雪更是给这份冷清增添了几分平和,林寂甚至有些怀疑,是否等冰消雪融,这片墓地就会长出名为希望的巨树。
他们要去的墓并不远,一路走来,石碑林立,薄雪轻覆,好像那些旧人从黄泉之下得到了告慰,趁着辞旧迎新的喧嚣悄悄将亲朋送来的祭品收拢笑纳。
那人的墓也不例外,墓碑前摆着整齐的果品,昨日烧过纸的灰烬掩埋在雪下,三杯薄酒已经因雪水盈满,杯沿上一圈雪环,像石碑上照片里那人的笑容一样,云淡风轻。照片下刻着四个大字:白繁之墓。
兄妹二人将花束放在碑前,百合花洁白可爱,不输于满园雪色,沉沉地躺在雪上,像极了此墓主人的坚韧和包容。
林寂道过寥寥几句便离开了,把更多时间留给这对久别的恋人。回去的路忽然变得如此漫长,长过八年的生离死别,长过三十载时光岁月。
林树与白繁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小学时一直在一个班级,一起上下学,一起带着跟屁虫的林寂摸高爬低,直到大学时,有次林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去探望生病的她,他们的关系才公之于众。
白繁是个低调的人,又是个包容的人,她的心很小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她的心又很大很大,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是非。
他们是众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曾是林寂歆羡不已的一对。
然而,八年前,一场车祸带走了这个童话,白繁在医院里度过了半年的植物人生涯,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悄然离世。白繁走了,也带走了林树的心,林树再也无法爱上谁。这些年,林树一个人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心情好时、心情坏时都会想起她。一开始,父母和白繁的父母还劝他,后来看到他不悲不痛平静如水的样子,他们忽然明白这是一个空心人,多说无益。
人这一生到底会有几次爱情?林寂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无论思考多少遍,她最终的答案都是同样的:人这一生只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一次就足矣。
她想到了白石。如果一生只等一人,那么她的一生已经可以完结了,毕竟她已经等到他。
她没有回到车里,而是静静眺望这幅雪染江山的画卷。
早间新闻报道,北方大面积降雪,东北、西北最为严重,新疆一夜鹅毛大雪之后,一尺深的雪覆下,像是要掩埋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脑海里想象出一个深雪世界,冰雕玉琢,有人缓步而行,不时停下脚步接一朵雪花,看其落于掌心瞬间融化消散。
她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嗓音在雪逝去瞬间的轻叹。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只恨找不到一条通往这个虚构世界的路。
许久,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摸出手机看白石有什么动态。特别关注里,一刷新,一条新的消息弹了出来,发于早晨八点半。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今年的我大概是个劳模吧。”
下面是新发歌曲的信息,歌名是《十年一晌》[3]。
这首歌曲带有淡淡的凄凉,节奏缓慢,配上白石温润磁性的嗓音,把十年深情与无奈道尽。旧友重逢,只能草草寒暄过场,知音竟疏凉。还有什么比“十年生死两茫茫”,到头来相逢不相识,“无处话凄凉”更凄凉?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叩响她的意识。好像……她病了多年,终于在江南旧雨重逢,然而对方并没有为她停留,他步履匆匆,不愿折了她的面子,潦草寒暄,心却早已行出千里。那么,她在漫长人世轮回的病,终于要宣布落幕了吗?她心有不甘。
她在私信框里写下:“不知道你何时会看到这条消息,不知道你会爱上何人,不知道回首时繁华落尽,时光成空,你在天地哪一方。想到这件事,就莫名难过到想痛哭一场。然而于我,今生只喜欢你,就已经很幸福了。”
点击“发送”。
她感觉自己想通了什么,又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但那都不重要了,她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走到世界尽头的准备。她相信她一路风雨兼程,总能在某一天某一个路口与他相遇。只是不知为何,忍不住就湿了眼眶。
“想什么呢?”林树走下来时,暮色已起,白色越发显得明晃晃。
林寂这才惊醒,不知道自己靠在车上出神了多久,她看到自己身上落了一层薄雪,赶紧将其抖掉。
“你们聊完了?”好像林树真的与人相谈甚欢。
林树望着远处的城市,长叹一声:“一辈子太长,一时片刻怎么聊得完?”他眼圈微红,低头哽咽良久,方道,“这个世上不乏多情种,为何偏偏要选中我们演绎什么生离死别?”
林寂说:“大概是因为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需要还,否则利滚利,下辈子可能得死在他手里两次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林树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被噎住了,他皱眉看了看林寂。他一直都知道林寂是宿命论者,但他怎么都不觉得她是在说他和白繁。
林树问:“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啊。”林寂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乖巧得一点都不像她,“我只是在想,命运让我们遇到某个人、某件事,却不肯给出明确的答案,它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呢?就像有时候你遇到一个人,跟他展开一次简短的对话,从此人海茫茫,哪怕你刻意回去找他,天长日久地等待,都不会再遇到,但你也不知道你们的谈话于你二人有何意义。运气好的话,等到多年以后,你想通了当时你在思考的问题,你恍然大悟,明白命运这一安排的目的;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你一辈子都在思考那一天在你的人生里占据了怎样的一席之地。”
“你有那个时间,能思考下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吗?”林树坐进来,启动车子,掉转车头前瞥了一眼林寂。
林寂呵呵笑:“我有心,可是郎没有情。这怪我咯?”
“那你可以换头豹子。”
“你是在开动物园吗?”
春节假期一眨眼就过完了,回到上海,林寂马上投入到了工作中。
《恋声系》在Master D中日两版同步连载,而年后网络版也正式上线。从前期读者的反馈来看,这部作品有望成为林寂最受欢迎的作品,没有之一。当然,林寂相信时间和口碑积累的作用,并不以为然。但眼看着热度持续升高,她对这个故事本身投入的热情也越来越大。
时桥南也早早返沪,毕竟一大家子精神病人,都交给江箬一人实在有违人道。一回来,他就跟林寂约好了时间,重新进入新一年的忙碌中。这一年,他的任务格外繁重,波士顿国际研讨会、论文、手中的案子,以及他趁着春节假期与几个同好商量好的专辑。今年是他出道十周年,同期出道的小伙伴们专辑早就出了一打了,而他总觉得水平有待提高,迟迟没有考虑这件事。这次假期,他终于被几个好友怂恿着决定在十周年之际推出第一张专辑。
当然,对于时桥南,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治好林寂。
年后的第一次治疗,时桥南做了充足的准备,然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林寂还没有出现。林寂是特别守时的人,从来都会提前十分钟到达,这样迟到的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时桥南给她发了几条消息,但她都没有回复,他打电话,也无人接听。他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
事实上,林寂并没有爽约。她如常出门,坐地铁前往莱恩医院,但地铁在倒数第二站突发意外,她不得不跟随人流走出地铁站,去找出租车。也就是在走向出租车时,她不经意间望向街对面。
那里有一群人在过马路,天空飘着毛毛雨,打伞的、不打伞的人混杂在一起。
在她那随意一瞥里,那个雨夜黑暗里的微芒重现,点亮了对面那把黑伞,周围的一切都在这星星之光里化为灰烬。世间万物都远去,模糊成一片灰蒙蒙,只有那把伞及伞下的人清晰可辨。
喧嚣的街道忽然安静下来,穿越嘈杂,她清晰地听到对面那人的声音。
低沉磁性,温柔细腻,干净而纯粹。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正如她一直所知道的,他的声音极具特色,那磁性像是能产生共振,在他发声时,声波涟漪一圈一圈扩散过来,撞进胸腔,牵引着她的心脏,在她左胸口一下一下,产生共鸣。
她静静地望着他,仿佛看到芸芸众生中,两颗心天涯成咫尺。
她的眼睛开始发热,把心头所有悸动化作了晶莹,汇成春雪初融的清泉,润物无声,枯木逢春。
她隔着遥遥的马路望着对面的人停在斑马线尽头等待下一个绿灯。他打着伞,低头看着手机,不时侧首与身畔的女孩浅笑低吟,淡淡而优雅的气息,跟那记忆点极深的磁性嗓音有着浑然天成的契合感。
她往前迈了一步,红灯已经亮起,可她眼里只剩一个影子,又怎么望得见大千世界的纷繁?
她迈出第二步,马路上车子已经开始了川流,落在她眼里,都不及他的浅笑点点。
她迈出第三步,世界像是忽然安静下来,纷杂的街道、喧闹的魔都忽然化作了白色雪原,那些红尘纷扰凝结成雪花,款款飘落。
她迈出第四步,从人生的春天,一下子迈入了此生绕不出的迷宫……
马路上交通混乱,一辆辆车子紧急刹车,司机大骂不止,她猛然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骂她的人,眼泪横流,却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她找到了他,就算被全世界抛弃又有什么关系?
他才是她故事里唯一的存在啊。
电话再度响起,林寂终于从遥远的时空里听到了手机铃声。看到来电人,她接通电话,喜极而泣:“时医生,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我……终于见到他了!”
那头的时桥南一头雾水,他打到第三通电话林寂才接起,开口便是莫名其妙的话。他听出林寂的哭音,小心询问:“你不要着急,慢点说,我在听……你见到谁了?”
“白石啊!我见到白石了!”
时桥南愣在了电话那头。
林寂出现幻觉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现在她应该不是在拿她“见”到白石开玩笑。可这是悖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大概林寂说见了鬼都比见到白石更可信。
时桥南深吸一口气,故作冷静:“你见到了谁?”
“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林寂边哭边笑,“就在马路上,人海茫茫,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知道是他,我知道是他!”
时桥南无法置评,他听到手机中传来车辆行驶声、刹车声和谩骂声,问她:“林寂,你现在在哪儿?”
“我……”林寂明显被问得愣住了,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央,她的身边车辆川流不息,不少司机路过她身边时都会探头谩骂。然而,在林寂听来,这些毫无杀伤力,反而更证明了她不是在做梦,这是凡尘俗子对她被命运偏爱的恭维和羡慕嫉妒恨。她招了招手,迅速穿越马路来到人行道上。
红灯变绿,刚才等在斑马线的人群步履匆匆而去。林寂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她看着人群中那把突兀的大伞,打伞的人步履矫健,走路带风,他穿越马路,迅速消失在街角。林寂看着他远去,忽然狂奔起来,大声叫着白石的名字隔着马路追赶他。
他就像是她的灵感一现,她追到街角,五颜六色的雨伞行色匆匆,唯独没有一把黑色的。人群、车辆,十里长街车水马龙,交织成一张命运的网,爱别离,求不得。
林寂落寞地伫立街头,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乐极生悲。往来行人多数会侧首投来或关切或好奇的一瞥,但没有人停下来询问她遭遇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芸芸众生,都如蝼蚁般艰难生活,对素昧平生的她,伸出手是心存善意,不闻不问是理所应当,谁又会是谁天经地义的依赖呢?没有人。悲欢喜乐、生老病死,原本就是一个人的事,只是一个人太孤独,人才习惯寻求慰藉。
这么一想,她倒渐渐释怀了。
她还会遇见他的吧?
不,她已经遇见了。
她抬起头,让雨丝亲吻挂满泪痕的脸颊。她看到灰蒙蒙的天透出一线光芒,有彩虹若隐若现,天地动容。她知道这是命运给她的礼物,她却之不恭。
当时桥南找到林寂时,她不知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多久。时桥南把车停在她面前,探身叫她:“林寂。”
林寂一惊,像是睡梦中被人惊醒,她茫然四顾,待认出停在自己面前的车的主人,好像将死之人看到了灵药,她忍不住笑起来,眼泪却流个没完。
回到莱恩医院,林寂像条走丢的小狗终于找到主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时桥南身后。
她披着时桥南的大衣,身上湿漉漉的,脸色苍白,倒是跟院内的常住居民颇能融合到一起去。二人一路走来,护士纷纷回首。认识她的窃窃私语,怀疑她是不是被打劫了,或者被甩了;不认识她的一脸同情,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姑娘看着挺水灵,竟然难逃人生如戏。
时桥南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打开门,忽然回头,冷静地看着身后那群蠢蠢欲动的八卦护士。小护士们更加好奇了,八卦的焦点瞬间转向了时医生是不是跟这女孩有过什么故事上,她们迅速作鸟兽散,随即纷纷拿起手机在八卦群里互通小道消息。
时桥南带着林寂进入办公室,又把助理护士李曦叫进来,吩咐她给林寂准备病号服并把林寂的湿衣服拿去烘干。
当办公室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桥南说:“我让李曦带你去洗个澡,换上干衣服,然后我们再谈。”
林寂无动于衷。
时桥南叹了口气:“林寂,你听到了吗?”
林寂这才看向他,好像过了这么久才终于神游结束,她摇摇头:“不用。”语气生硬,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倔强不已。
“你这样会感冒的。”时桥南觉得有些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可他不得不进行修缮。
“不用。”林寂重复。
她直直地看着时桥南,看得时桥南有些头皮发麻,她冷静却坚定地说:“我见到他了。”不容置疑。
时桥南马上意会,他不假思索地脱口反问:“谁?白石?”
林寂机械地点点头,目光仍然锁定在时桥南身上,好像他是她的猎物,她一个眨眼他就会脱逃。
这让时桥南有点紧张,他试着捋清当前的状况:“你见到了白石?”
林寂点头。
“可你之前不就见过他吗?”
林寂愣了一下,像是没搞懂他的意思。
时桥南继续:“他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林寂更加迷惑了,她紧紧地皱着眉头,一脸茫然。
他没有对她做什么?没有做什么,她怎么会这样?时桥南也有些困惑了。
他看着林寂的眼睛,林寂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比一般人的要大,很容易显露出游离感。他想从中读出些什么,他需要更多信息。
林寂好像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想法,以为所有人都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事情的全部。她很聪明,她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她一样一点即通。她明明这么聪明,却偏偏忘了没有人会读心术,你不说,别人不一定懂。
时桥南不得不顺着林寂的思路走:“Anyway……你遇到了白石,真正的白石,不是你幻觉里的那个白石……”看到林寂的眼中渐渐升起光亮,时桥南知道他找到了钥匙,“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林寂重重地点头:“真真正正的、活生生的,白石。”
时桥南倒吸一口气。
这时李曦回来了,她看到对峙一般的两人,诧异不已。时桥南看了她一眼,让她把衣服放在沙发上。李曦不明所以,但还是乖顺地将衣服放在沙发上,悄悄退了出去。
林寂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仍旧直直地盯着时桥南。只是此时此刻,她与之前相比有了一丝生气,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好像那两汪琥珀随时会滴下来。她忽然蹲下身,抱着自己,放声大哭。
时桥南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
他不知道该庆幸欢喜,还是该悲哀难过。
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肝肠寸断,他感觉到这小小的房间太过狭窄,容不下那么多的爱,他的胸口处像堵了一块巨石,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时桥南从来不知道有人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
林寂哭了大半个小时,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又或者,她心里憋了那么多委屈,哭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好在林寂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她蹲在地上,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时桥南,眼泪仍如决堤一般汹涌而下。
“时医生……”林寂哽咽着,“你认为……人这一生会有几次爱情?”
时桥南静静地回视她:“这一生我们会爱过很多人,但我们只会爱上一个人,记住一个人。有的人终究会过去,有的人至死不渝。”
“那不是会很累吗?”
“可总有人会甘之如饴。所以,那些觉得累的都放弃了,他们还会遇到爱的人,可当他们回顾这一生,或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拥有过迫切想拥有的东西。”
林寂渐渐止住了眼泪,她思索良久,再次抬起头:“那么你呢?”
时桥南侧首:“我?我怎么了?”
“你可有……遇到过那么一个人,想起他,就觉得人生是走在一条寂静的小路上,只你与他并肩而行,他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像是海誓山盟,都像是人生的结局?时间走得慢,你知道你们会这样走到尽头。”
时桥南明白她在说什么,他走过去蹲在林寂面前,叹息着:“林寂,你并没有见过他本人。”
林寂沉默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
时桥南扶着她站起来,蹲了太久,她的腿早就麻到失去知觉,一起身就差点倒下去,幸好时桥南早有先见之明,顺势半抱半扶地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这一阵安静又是好久,林寂的腿渐渐恢复知觉,她活动了一下腿,问:“你是说,我见到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时桥南扯了扯嘴角想做出微笑安抚她,终究没成功:“你告诉过我,你时常会看到他,可是你看不真切他的脸。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只是补全了你的幻觉?”
林寂摇摇头,坚持道:“我遇见他了。”
是遇见,不是看见。
时桥南的呼吸一滞,顿时有些沉重。
林寂没有发现他的反常,后仰靠在沙发上,声音带着几分微澜,似春风掠过湖面:“就是很突然,在马路上与他迎面相遇,隔着喧嚣的街道和人群,我那一瞬只看到他、只听到他,我认出来就是他。”她闭上眼,沉浸在相遇的美好回忆里。想起与他的相遇,刚才的那些悲伤难过通通烟消云散,她像是历经干涸的枯木,终于盼来久违的甘霖,肆无忌惮地冲破压抑已久的冲动,招摇地开枝散叶、瓜熟蒂落。
“那你跟他打招呼了吗?”时桥南不得已地问道。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且不论那个白石是真是假,只要真的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宁愿把白石的身份双手奉上。这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林寂回归正常的契机,他想要抓住这个契机,在治愈她的同时摆脱她。曾有不少钟情妄想症患者的治疗都是通过与妄想对象结婚治愈的,其中不乏在治疗过程中发生移情,进而喜结连理的。虽然他还不确定,但天知道他多么希望这个奇迹真的发生在面前的女孩身上。或许当她知道真相,她还是会难过她所谓的真命天子不是她曾以为的那个人,但爱情这种东西是无法用标准形态去描摹的。真的爱了,哪能还在乎对方是不是对的人。毕竟人生不是考试,对与错的标准答案一无用处。
“可是毕竟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对。我们擦肩时,我知道他也认出了我。”她抬起头,眼中又是一片清明,“你知道,有的时候对有些人你会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我遇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相信他一定深有同感。”
治疗结束后,时桥南不放心林寂,便主动提出送她回去。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思,长久地保持着沉默。
在路口等红灯时,时桥南扫了一眼手机。某声音互动平台的直播组负责人再度发来消息,邀请他参与他们策划的一起大型古风直播活动。其实他已经谢绝数次,然而对方大概继承和弘扬了长征精神,锲而不舍,从年前联系上他之后就经常来给他做思想工作,好像间歇性失忆忘记了被拒绝的事情。对方客气又热情,春节还专门准备了小礼物,他也不好意思冷处理,只好保持风度地应对。
时桥南看完消息迅速将手机锁屏将其收起来,余光瞟了一眼林寂。人就是这样,在保有秘密时,哪怕对方从未怀疑,自己也忍不住心虚。
但见林寂靠在座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外面树木凋零,街道上行人寥寥,雨后地面反射着光,明晃晃一片,将冬日萧条越发衬托得重了几个加号。
“在想什么?”时桥南问。
林寂没有动,淡淡地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白石出现在我家里,跟我说话,我没有惊喜、没有兴奋,就好像这是平平淡淡的日常,眨了眨眼,这辈子就过完了。然后,我送朋友离开,朋友要为了爱人踏上不归路,我送了很远,因为知道此时一别当是死别,她是要去找仇人同归于尽,她是去赴死的。当我匆匆赶回家,他果然还在……我就高兴得哭了。”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继续道:“醒来才知道这梦是多么凄凉,好像死去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我……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整夜都没睡好,最后分不清到底感到凄凉的是醒来的自己,还是梦里的自己,不知道是梦里的自己做了个欢喜梦,还是我做的。只是哪怕在梦里,明明是充满了欢喜,我自己也感到凄凉——人们常说,梦是反的啊……”
时桥南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跳下去。
“根据心理学研究,梦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我们梦见我们所见、所闻、所思或所为’。在梦里,我们被从清醒的意识世界迁走,进入一个神秘的意识世界,那些见、闻、思、为就会化作各种象征,按照你本身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人生阅历和思维方式,重组出一个完整的世界,那里有起承转合,甚至有完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时桥南顿了顿,想说这个梦只是说明她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切无法实现,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这跟她所谓的梦是反的有何区别?
后面的时间里,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尴尬的沉默。
车子停在林寂家楼下时,仿佛车子都松了一口气。
林寂下了车,邀请时桥南上去喝杯咖啡,被时桥南委婉拒绝。
时桥南没有马上开车离开,他看着林寂刷卡进门,听到楼里电梯声响,摸出烟点上。直到烟雾缭绕,他不得不打开车窗,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抽烟。
由于唱歌,他一直都克制着抽烟频率,回国前甚至成功戒掉了烟,储物箱里的烟还是关铎放进去的,他没想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摸出来抽上了。他并没有将其掐掉,而是慢条斯理地、享受一般重温香烟带来的愉悦,感觉到尼古丁融进血液循环,疲惫感才真正减弱。
等到一支香烟寿终正寝,时桥南才发动车子。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微信提示音,拿起手机,他看到了林寂的消息。
“时医生,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还是想义无反顾一次。人生短暂,谁也不知道错过了这次,往后的日子里我还会不会遇到同样的人、拥有同样的心情,万一这就是我生命里至死不渝的那个人呢?”
她都懂。
可时桥南知道她懂的绝非他担心的。
她以为她遇到了那个人,他却知道那个人或许是她的至死不渝,却绝非她的初衷。
他站在命运天平的中间,看着两端,那都是她人生的筹码,他可以随意加减,她的人生掌握在他手中,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的悲与喜。
他左右为难。任何一点加减,她所有的好与坏都会成为他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哪种选择于她而言更好。
他更不知道林寂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两天后,时桥南与人约在苏州北路的一家鲜花餐厅吃饭,饭后沿着苏州河散步。同行的是两位女生,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初恋的闺密。多年未见,当初的心动正如冬日的苏州河,难起波澜,只是怀念太温暖,远远胜过现实,让人忍不住流连。
正在这时,时桥南意外地看到了林寂。
林寂像是在寻找什么,认真地按照建筑标识牌一栋一栋地往下找。
时桥南看了她好一会儿,却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毕竟除却医患关系,他没有资格过问她的生活。
初恋任语初问:“认识的人?”
时桥南摇摇头,道:“一个病人。”
话题便就此转开。
他和任语初的关系发展于大一开学后不久。同是外地生,来到江南后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一次苏州之行,两人在一个评弹社结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意外合拍,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恋人。然而,两个同样骄傲的人,年轻气盛,都不善于委曲求全,也不懂得包容和磨合,热恋过去,矛盾越来越多,最终竟是不告而别。
海外数年,他从青涩蜕变到成熟,偶尔想起她,会为那份难得一遇的感觉和默契惋惜,却也心知肚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数年间,他成长的绝不仅仅是医术,更多的是对人生和感情的认知。
这次重逢,是任语初主动联系的,她没有点明,他不明就里。往事太美好,他从不敢轻易碰触,整个过程都静观其变。自从看到林寂,他原本就复杂的心情忽然被什么生生压了下去,时桥南虽然仍维持着风度和礼貌配合二位女士的话题,但明显情绪收敛,心事重重。
任语初并非痴傻,稍微动动脑筋便想通了其中缘由。但她太了解时桥南了,既然他说那是病人,那就说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原则,即便动了心,他也会因这原则铸就的高墙束手束脚。同时,她心中暗暗叹息时光匆匆,他们之间又何尝没有天堑鸿沟。
这样聊下去也是无趣,任语初便借口还有事情,拉着闺密告辞离去。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外白渡桥,目送任语初二人上了出租车离去,时桥南缓步上桥。这座桥始建于1856年,那时还叫威尔斯桥,是座木桥,后来改建成同为木质的花园桥,直到清光绪年间,才建成如今这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现代桥梁,后来几经修缮,如今它存在的最重要的价值或许早已不是交通行道,而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之一。这里是过去与现代的结合,也是阅历与期冀的交汇,更是往昔与未来的连接和沟通。桥历经风雨多沧桑,人阅尽千帆往往越内敛,收起的是光芒,也是心扉。
他站在桥中部,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有什么东西打开了闸门,波澜起伏。
他没有来由地对在此遇到林寂耿耿于怀,当再见到林寂,他直言询问:“前几天在苏州北路跟朋友吃饭,看到你了,你在找什么?”
他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会这么简单,又会这么复杂。如果在提问之前预知后事,他大概永远不会容忍自己如此好奇。
他听到林寂轻笑着说:“我在找白石啊。”
他心底噌地升起一团怒火。
她在跟踪他?
然而,他听到林寂继续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白石住在苏州河畔的平安弄。”
“……”
林寂没发现时桥南的异常:“可是我并没有在地图上搜到那个名字,我想大概是改了名字,我只好亲自跑去找,说不准能找到跟梦里一样的地方。”说着她从包里拿出素描本,翻了几页找到目标拿给时桥南看,“你看,这就是我梦里见到的房子!”
小小的围墙,几道窄门,墙里三两棵蓬勃生长的大树冠盖如伞,大门两侧的两栋老楼围成一道狭窄的甬道,这样的建筑组成了这个小小的住宅区。速写笔触流畅,一气呵成,把一个老宅区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林寂一愣,看仇人一般扫了时桥南一眼,一把夺回素描本,语气生硬:“他住在平安弄!”
时桥南不为所动:“你自己也说了那是在梦里,除了你的梦,没有人告诉你他住在平安弄。”
“不!他告诉我的!他……因为……因为……”林寂的脑海里有着清晰的画面,可是不知为何她无法描述出来,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因为”,却惊慌地发现“因为”后面是一片空白。她脑海里空有一幅画面,却仿佛在她记住之前悄然褪色,她无法抓到任何信息,无法描述,更无法告诉别人她看到了什么。眼泪无意识地流下,她惊慌又迷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时桥南温言道:“因为那是做梦,林寂。你刚才清晰地告诉我你梦到他住在平安弄。”他语调轻柔,带着迷惑性的说服力。
林寂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气急败坏地瞪着时桥南:“他住在平安弄!”她不是在争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时桥南被她吓了一跳,他平静地望着她,不反驳、不拆穿。他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林寂眼睛里的火焰这才一点点弱下去,她颓然靠回沙发上,无力挣扎一般娓娓道来:“我回去找他,有人告诉我他住在平安弄,我知道就在苏州河一带,上次去邮政博物馆时我路过过那里,那里……那里……”
“所以你才会去苏州河一带?”
“是。”
“那里怎么样?”
“那里……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的记忆?”
“嗯?”林寂对这个问题充满了迷惑。
“你说那里跟你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什么时候的记忆?能跟我描述下吗?”
林寂愣了好一会儿,她努力回想,大脑对这段记忆毫无存档。
“奇怪,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林寂十分困惑,“我……我上次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荒废了……可他住的地方跟我记忆中的一样,虽然老旧,墙面斑驳,墙头摆着一盆盆绿植,楼与楼之间挂满晾晒的衣服。有大爷在晒着太阳下象棋,旁边是两条田园犬、两只野猫,还有一只挂着铃铛的波斯猫,肯定是谁家养的。有老太太买菜回来,正在楼前聊天。几个小孩子放学后放下书包往外跑去,当然也有听话的孩子回家后乖乖写作业。年轻夫妇肩并肩说着话下班回家,因为那些悄悄话,妻子很明显地红了脸,偷看有没有被人注意到……一切都……”她闭上眼想了很久,才找到贴切的形容,“就像木心的那首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这是你记忆中的平安弄?”
“是。他住的地方应该是在……在……在四楼,他住在四楼,房间里有落地窗帘,他早起时会站在阳台上边喝咖啡边望着天空,揣测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等吃完早饭,他会轻轻地关上门,可那门还是会发出重响,然后他徐徐下楼……”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