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非鱼

居山四望阻,风云竟朝夕。

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

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

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

日落山之幽,临风望羽客。

——[隋] 杨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其一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首诗,时桥南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在抵达波士顿的那年冬天吧。至少记忆里对它产生特别深刻的感情,是从那时候开始。

那年的波士顿遭遇怪兽级暴风雪,一整个冬天都笼罩在童话一般的雪色里。暴风雪严重时,市政府发布了出行警告,让市民如无特别重要的事情,请尽量待在家中。因而,街道冷清,少有行人和车辆,仿佛一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冬眠。低达零下二十二摄氏度的室外气温,当你走出去,便会知道何止如此,你会冻得感谢一直以来的生活如此美好,毕竟跌破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体感温度不是虚构的。

那时候他与任语初已经失去联系数月,一颗饱含着希望埋下的种子,在骄傲里失去了生根发芽的沃土,他们两败俱伤,却谁也不肯给这场战争一个应有的结局。

同学们在宿舍里日夜狂欢,但时间一久就觉得乏味。时桥南参加了几次后,便意兴阑珊,倒不如就着咖啡摆棋谱。几个外国同学对他的黑白子很感兴趣,也有样学样地画了棋盘,用不同形状的饼干,跟着他学围棋。东方围棋的高深莫测让这些高才生大开眼界,一个个还没入门就争先恐后地要跟时桥南过招。时桥南的水平并不见得有多高明,但应对他们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他便让他们各自对弈,而他仍旧在窗前摆自己的棋谱。

不知道是谁开窗后没有关严,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来,像一条小蛇一般迅速绕遍全身,冻得人直打哆嗦。时桥南抬起头,窗户一下子被刮开了,外面的风已经小了很多,鹅毛般的雪纷纷扬扬,能见度极低。他一个恍惚,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由远而近,从点状大小渐渐现出轮廓,在风雪中那轮廓隐隐约约,像是漫画里斜线填满的影子,却始终没有走出风雪走到他面前。他脑海里一下子闪过这首诗,默诵一遍,不禁悲从中来。

每一首古诗,今人解读时,往往会说表达了诗人如何如何的心情和想法,其实同样的一首诗,不同的人读来,品读出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他不知道专家会如何给出这首诗的标准注解,但于他,初读时他只觉得这首诗很淡很静,而在这个异国他乡的暴风雪中,他好像忽然懂得了作者信笔写来时的寂寥无助。他跟诗人一样,在人生这座空山里,等一个知己,飞花流云,细草竹影,万籁俱寂,独不见人来。他望着棋盘对侧空着的位置,仿佛那里正有一个人跨越一千四百余年的岁月,与他面对面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时桥南并不知道林寂的外祖父出于何种原因给林寂以这首诗为典故取名,但作为一个名字,真的太寂寞了。在去林寂家的路上,波士顿那个冬天在记忆里如画卷般缓缓展开,以至于当他站在林寂家楼下时,面对着呼叫机,他的心情仍久久未能平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房门号和呼叫键,听到对讲机里传来林寂的声音,他如梦初醒。

“文棋吗?门开了。”好像知道只有文棋会来,连等待确认都没有,林寂直接按下了“确认”开门。

小别之后,乍然听到她的声音,时桥南百感交集。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门也已经拉开了一条缝,但他忽然犹豫了。他知道她跋山涉水去了他的家乡,知道她特意去看过了他钟爱的地方,不知道为何,他相信他也知道她这趟远行带着告别的意味。她没有在那条微博里写任何道别的话,在任何人看来,她这趟新疆之行都应该是一种执迷不悟的追随,但他就是知道那很淡很静的气氛背后,是一个无声的告别仪式,寂寥无助,故作洒脱。

不知过了多久,一对散步归来的老夫妻站在了时桥南身后,老丈拍拍时桥南的肩:“小伙子,不进去吗?”

时桥南轻轻啊了一声,慌忙给老人让路并拉开门。然而,他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入内,他的行动做到了这一步,但他的思维并没有跟上。

未几,一个年轻妈妈牵着一两岁的孩子从电梯走出来,与时桥南擦肩时,小孩子仰头对着时桥南笑:“谢谢叔叔。”走出几步,他忽然又回头对时桥南摆摆手:“叔叔再见。”

时桥南循声回头望去,年轻妈妈向时桥南点头致意,母子二人说笑着走远了。那声再见像一声善意的提醒,把时桥南从虚空中拉回。他自嘲地笑了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他举步迈进这个林寂生活的空间,像踏入了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门铃响起时,时桥南听到林寂匆匆往门口跑来,边跑边喊:“你怎么才上来,在电梯里迷路了吗?你是不是找不到家门只好回来找……”

那个“我”字没有出口,门一开,她愣住了。

“时医生?”林寂往门外张望一番,发现只有时桥南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像是看到一个动漫人物走进了现实世界,“文棋呢?”

时桥南失笑:“文棋没有来,一直都是我。”

“哈?”林寂皱着眉歪起头,忽然啊了一声,意识到呼叫的人从未自报家门,是她下意识地认为是文棋,毕竟也只有文棋会常来常往。但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文棋可不是丢三落四的人,她到底是怎么觉得楼下呼叫的人就是文棋的呢?

林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邀请时桥南里面坐。然而,当她冲好咖啡,两人在茶几前面对面坐下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时桥南坐在沙发上,环顾室内——典型的北欧风装修,阳台上或挂或摆种了很多绿植,另有一个秋千椅、一张小圆桌,倒是适合林寂这样的人。林寂与他隔着茶几在蒲团上盘膝而坐,随手拿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直勾勾地望着他。她背后是墙面书架,满满的书,她坐在书架下,像坐拥整个世界。

时桥南无奈,只得率先开口:“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多管闲事,但言师姐十分关心你,可她人在法国,她所谓的关心就只能由我帮她实践了。”

“哦。”林寂淡淡应道,并不关心时桥南为何会来。

时桥南却急于解释:“文棋跟她说你最近的状态不太对……上次你离开时……我深感歉意,一直很过意不去……”

“真有意思。”林寂端着马克杯慢慢喝着咖啡,默默地听着,忽然开口,“事情都过去十多天了,你一直‘很过意不去’,却从没想过跟我道歉。你有我的电话、有我的微信,我也没有把你拉黑,你用哪一种方式都可以达成目的,但你需要在别人的要求下才肯来找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从道歉开始……时医生,在你眼里,原来我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人吗?”

“不……”在时医生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患者。而在时桥南的眼里,先入为主的偏见和后知后觉发展出的不知所措在他们之间制造了幻觉,她是他心头扎着的刺,他怕她恨她又身不由己地在意她。

“不是吗?”林寂并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已经决定往前走了,我还会继续喜欢他……我只求在之后的之后的之后,哪怕有一天不再喜欢了,想起来也会为此笑得开心。你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走进了生命里。”

她的话就像一团炸药堵在他的胸口,他咽不下吐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等待它连同他的身体和灵魂四分五裂。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份淡定下掩藏着较之昔年波士顿的怪兽级暴风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力,他想爆发,却有什么牵引着他、束缚着他,他如鲠在喉,酸涩不堪。

林寂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她想起林树的话,说:“我哥哥曾经有个未婚妻,在婚礼前出车祸去世了,他到现在都是单身。他说他们只想做平凡人,不显山不露水,不要成为什么特别的人,只是希望彼此相爱,组成一个小家庭,生下一双儿女,过着平淡的日子。”说到此处,她鼻头一酸,泪盈于睫,“他很傻,是不是?”

这件事时桥南是知道的,林树曾怀疑自己的人生态度有问题,特意跟他聊过。不管是身为朋友还是医生,他都觉得那场生离死别让林树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正常。他的确在白繁死后没多久就走出了悲伤的五个阶段,速度之快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爱过那个如烟花消散的女子。可这只是旁观者的所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爱深沉似海。

有的人可以轻易放下,却会用一生去缅怀。

他们很傻。

他们并非长情,只是对“曾经拥有”这个一生的可能感到满足。此后,多少人感喟于他们的形单影只,却很少有人发现他们临风时会驻足闭眼微笑、下雨时会久久地听雨声寂静中喧闹,他们对人生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他过早地勘破了孤独,却一生都会饱含爱意。”林寂了然地笑了笑,“我哥听到大概又要骂我了吧——我一直想要这样的爱情。”

“是吗?”时桥南心头不是滋味,“那如果你再次遇到他呢?”

她并没有说过她已经跟他告别,他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前提有那么多破绽。

她耸了耸肩:“我不会再遇到他,除非……”

“嗯?”

“除非……”林寂自嘲地笑,“他真的想与我走这一段路。”

“那你会怎么做?”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林寂一歪头,狡黠地笑起来,“也就是说,行乐须及时,莫待不及春。”

“……”

“结果并不那么重要。我们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当一切尘埃落定……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还有下一段旅程,不是吗?”林寂仰起头,手指捏着下巴,眯起眼睛,勾勒着未来,“或许那时候,白石已经秃顶成灾,大腹便便,说话漏风,口角流涎,油腻得好像油脂堆成的……作为一个颜狗,我当然会选择惊才风逸的小鲜肉……”

“……”时桥南听着自己灾难性的未来形象,无言以对,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可怕的诅咒。

林寂忽然意识到自己吓到了时桥南,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这只是假设,也说不准白石根本活不到那一天。所谓天妒英才,太风华绝代的人,总要英年早逝的。”

“……”够狠。

时桥南嘴角抽了抽,费了一番工夫方说服自己这都是林寂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道:“你这是准备粉转黑了吗?”

“没有啊。”林寂诧异,“我只是对未知充满了遐想。你不能否认这些可能是会发生的吧?”

“不能。”时桥南艰难地回答。认同别人给自己定制一个充满了恶趣味的悲剧未来,实在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那么时医生呢?”林寂将胳膊撑在茶几上,一手托腮,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是怎样的?”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像有人撒了一把星星,但时桥南知道那些星星的背面都是锋刃。

时桥南露出温和的笑:“我希望,我的未来不在你的设计和遐想里。”

林寂不认同地摇摇头,很认真地解释:“你知道,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里,我们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但当我们走进别人的故事里,你无法得知你在对方的故事里扮演何种角色、拥有怎样的价值定义,更不会知道对方会如何给你定位,反之,你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行为也会带来蝴蝶效应反作用于对方的故事。所以,你不能这么要求我。毕竟即便你提出了要求,我也无法控制你在我的故事里进进出出,你的这些行动必然会给我带来影响,让我被动地自然而然地给你定位……”

时桥南很想问,白石在你的故事里也是如此吗?但看到她眉飞色舞地开始举例解释她的这一奇怪理论,他决定把这个问题的答案留给自己去发现,他眨了眨眼,微笑聆听。

时桥南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夜色转浓,万家灯火,如同泼墨画里糅进了初春的阳光。路边的山茶历经寒冬,仍旧坚强地绽放着。上海就是这点最吸引人,哪怕是万物萧条的冬日,也总有亮丽的色彩凭借着一腔孤勇书写柔软。

他走出没多远,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喊:“时医生!”

是林寂。她大喘着气,站在逆光里,灯光将她的影子拉至力所能及的长度,投射到他的脚下。有一瞬间,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她会不会用影子拉住他?

她当然不会,这毕竟不是漫画。她在时桥南进入电梯后,眼看着电梯门缓缓闭合,她突然慌忙按电梯的上下键,然而一台电梯停在十二楼,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另一台正载着时桥南缓缓下降。林寂不及多想,转身冲向了楼梯间。

她叫住了时桥南,才意识到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林寂的眼睛里带着热切和祈求,时桥南看着她眼中跳动的光芒,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不起就三个字,她想为那日自己的过激反应致歉,话到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已经不需要说出口,这一番长谈翻过了太多不堪,历史既然无法重写,不若怜惜眼前。

她自然懂了他的谅解,方才艰难地开口:“我……”她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下一步要说什么,恰好这时有人路过,她一眼瞥见那女孩手中拎着的纸袋,“白日梦想家”的艺术字logo赫然入目,她脱口而出:“我请你看书……”

“嗯?”时桥南皱了皱眉。

林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边看边吃……”

白日梦想家就在林寂家小区旁边,是一家兼营咖啡、糕点的书吧,并不宽敞的空间被充分利用,墙体书架上堆满了旧书,过道边的小架子上是过期杂志和旧诗集,小小的柜台里展示着今日的特色糕点,告示牌上是店内饮料供应,靠窗的位置有两张小桌子。整个店内加上门外那张桌子总共不过三张,每张桌子都各具特色,所有椅子也都完全不同,都是店主从各种渠道淘来的“古董”。在这家店里,几乎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样东西。

林寂推开门,门口的悬铃立马丁零作响,提示主人有客到来,两只肥猫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只小猫蹲在柜台上喵了一声。

“Sylvia,你回来啦!”店主是一个胖胖的女人,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部,圆圆的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虽然已近不惑,笑起来仍像孩子一般可爱。看到林寂,她马上站起来过来拥抱林寂,待发现林寂身后的时桥南,她大感意外,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男朋友?”

“不是。”林寂失笑,“只是男性朋友。这是时医生,时医生,这是老板娘喵姐。”

林寂是这家店的常客,在等待上餐的时候,时桥南从喵姐口中得知了这一点。当然,即使她不说,只看两人的相熟程度就可想而知。喵姐边给两人准备咖啡和招牌抹茶蛋糕,边絮絮叨叨林寂有多么爱抹茶,笑称店里的抹茶蛋糕一半都被她买走了。

“有时候大半夜店要打烊了她却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像被遗弃的小狗一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那时候店里已经没有蛋糕了啊,但她已经着了魔,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只好单独给她做一个蛋糕,这样大半夜就又过去了……后来我就学聪明了,不管她来不来,我都单独给她留出一份。她一旦对一样东西有了兴趣,就会变得很偏执。”

“我也这么觉得。”时桥南附议。

等待的时间里,林寂并没有闲着,而是抱起那只幼年猫咪,去逗另外两只肥猫。大概是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肥猫不像小猫那样喜怒溢于言表,对于林寂的逗弄始终无动于衷,任凭她费尽心机,它们始终躺在蒲团里装死。

“喂喂喂,不要装死了,能不能有个猫样啊?”林寂像个小孩子一样戳着其中的那只加菲猫,不满地嚷。

然而,加菲猫眼皮都没抬,咕噜咕噜了两声,聊作回应,却怎么看都像是嘲弄。

时桥南笑道:“猫不就是这样吗?”

林寂拿起逗猫棒不停地撩猫,那只加菲终于忍无可忍,骨碌一下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轻轻喵了一声,跳下猫架,去跟另一只猫挤在一起。

时桥南耐心地看着她,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反社会型人格,又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有多动症。他看着那只加菲一脸无奈的样子,几乎看到了那只猫无法计算的心理阴影。

此时,喵姐已经把他们点的东西都端上来了,林寂终于放弃与猫为敌,在时桥南对面坐下。店里另一对客人已经用餐完毕结账离去,喵姐装作忙碌地端着杯盘去了后厨,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然而,林寂与时桥南忽然没了话题,两人低头默默吃东西,目光不是定在食物上就是飘在窗外,好像对面的是个陌生人,说话会尴尬,对视会更尴尬。

喵姐回来时看到这样的氛围吓了一大跳,她凭借多年的人生经验,觉得两人之间有故事,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故事她看不懂。前任?曾经的暗恋对象?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她装作玩手机,眼睛不停地瞟向两人,在脑子里编织了无数个狗血的悲剧故事。

林寂和时桥南默默吃完东西,林寂拿出手机要付款,时桥南却忽然按住了她的手。他笑了一下,道:“我来。”平平淡淡的语气,越发显得理所当然。

“说好的我请你的。”林寂也笑起来,但已经放下手机。

时桥南温言道:“你已经请我来了这么好的地方。”

能被邀请到一个人偏爱的地方,就应该心存感激,那是对方在打开心扉让你看他的世界。

由于担心这里不好停车,时桥南并没有把车开过来,林寂便提出送他去取车,时桥南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

路上,时桥南想起林寂介绍自己是时医生,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啊!”林寂诧异地看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不是叫时……”她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秀眉微蹙,犹豫着、心虚地试探着,“医生?”

林寂对这个名字充满了疑惑,然而并不是因为不记得他的名字,而是对“竟然有人叫这个名字”感到不解。

时桥南看着林寂的窘迫,忍不住摇头失笑:“你怎么会相信有人叫这个名字?”

“我以前有个同学叫刘学生……”林寂尴尬地笑了笑,“所以虽然会觉得奇怪,可是并不会感到不能接受。”

“留学生?”

“是的。当初,刚刚分完班,老师让我去找刘学生,跟我说就是你们学生的‘学生’,我一脸迷茫,什么什么什么?我们学生的学生?我们还都是小屁孩,哪来的学生呀,还是个留学生!老师解释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个留学生,人家就叫刘学生。”

时桥南忍俊不禁。等到笑容从嘴角绽放完毕,时桥南停住脚步,神色微凛,伸出右手,认真地道:“我叫时桥南,白石桥南的桥南。”

林寂也停了下来,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被他影响,跟着敛了笑意。她听着他温润磁性的声音轻轻地、简短地自我介绍,有风从他的嘴中吐出,掠过她的眼睛、她的发梢,给她的眼睛蒙上了春天色彩的虹膜,让她看到的一切都忽然春意盎然。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自我介绍可以如此诗情,像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明明是同样的汉字,由特别的人说出就会变得特别动听。

她的脑海里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速度太快,并没有让她产生任何概念。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回了一声:“嗯?”

时桥南误以为她没听懂他的解释,道:“我爷爷家楼下有一座白石桥,他整天在桥南的石亭里与人下棋,我出生的时候,他正与棋友对弈,眼看就要大获全胜。当时桥南有株老树,隔了数年忽然开花,他觉得是白石桥南风水好,便给我起名为桥南,象征希望。”

林寂点点头,感叹:“幸好爷爷觉得是桥南这个地理位置的风水好,不是那棵老树的功劳,否则你大概会叫时花花、时铁花、时小花之类的了。”

这个问题时桥南倒是没想过,经她一提醒,细思恐极。

分别时,林寂道了再见,随口说:“周五见。”

每周五是她去莱恩医院见他的日子。

时桥南没有多说什么,简单回复:“周五见。”

这一夜,林寂睡得格外好。她做了一个梦,梦接上回,她送完朋友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雪,她匆匆跑回家中,却仍不及雪下得快,到家时大雪纷飞,地面积雪已深达半尺。家里的窗户开着,白石坐在窗前喝茶下棋,听到声音,他向窗外望来,然而纷纷扬扬的大雪隔断了视线,他看不到她。她亦望不见他,但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一如她无法移开目光。她穿越风雪走到窗前,他果然在那里,一盏茶已经凉透,她等不及找到大门,直接从窗口爬进去,纵身跳下时他稳稳地接住了她。就在那时,风忽然大了起来,一切声音都被淹没,她只听得到他与她的心跳声,还有他低低的笑声,分外撩人。

这一夜,时桥南却失眠了。他躺在**辗转反侧,把世界上的羊都数了一遍,越数越清醒,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爱学习的孩子。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着同一个画面,波士顿的大雪漫天漫地,无休无止……

林寂走出地铁,随着人群拥向电梯,刷卡穿过闸门,沿着熟悉的地下通道走向出口,前往公交车站。

她戴着耳机,声音放得不大不小,正好盖过一切外界声音。

忽然,她猛地停住脚步,狐疑地转过头向身后望去。路上人来人往,没有人在看她。但在刚刚的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一个平静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平静中蕴含着炙热。她皱了皱眉,继续赶路。

没走出几步,一道轻轻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熟悉的气息和音色。她收住脚步,回望来路,像是清风拂过树梢,哗啦啦一阵作响后,森林回归寂静,连花朵伸展花瓣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与她擦肩而过的过客皆行色匆匆,偶有人路过时好奇地扫她一眼,并没有什么灼热的目光在守望着她,也没有什么深情的声音在低声呼唤着她。

“难道还真产生幻听了?”林寂自嘲地摇摇头,转身走向地铁的出站口。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林寂不喜欢拥挤,特意落在后面上车。当她一只脚踏上公交车的台阶时,刚才在地铁站听到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林寂。”

不是远远的轻唤,就响在耳边,发音字正腔圆、清晰明确。

林寂一愣,飞速回头,站点还在等车的几人也跟着她的目光朝路边的绿化带望过去。

毫无疑问,那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人。

“到底上不上?”司机师傅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林寂只得放弃追寻,匆匆上车,刷卡后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有些颓然地靠在窗边。

车子启动,街边景致与行人倒带一般从眼前退去。大概生活就是这样,往前走的每一秒,脑海里就有个小人在清理那些需要被遗忘的过去。遗留下来的不是因为需要被铭记,只是没能清理干净,又或者只是那位小小的清洁工偷懒罢了,否则怎么解释莫名其妙的选择性记忆呢。

若果真如此,她脑子里的小人一定是个善于玩忽职守的磨洋工专家,林寂自嘲地想。

她闭眼假寐,心里空落落的。自从上次时桥南来找她,她隔了两天去莱恩医院见他,她已经告诉他自己最近一直在好好吃药,没有再出现幻觉。她不清楚精神科医生会如何诊断她,但她既然想要放下并结束这场闹剧,那就要给自己做好铺垫,在不伤及彼此的情况下慢慢结束。只是,理智可以列举千万种理由说服自己,情感却是个任性的孩子,不在乎任何因与果,全凭一己私念。她的人踏上了往回走的旅程,心却丢在了他曾存在过的废墟。

“林寂。”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她如此失落就放过她。

林寂霍然睁开眼。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边的绿化带旁,他穿着毛呢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望着她,他身后是经冬不谢的绿化乔木,乔木下绽放着执拗的艳丽山茶。他像是站在风景油画里,唯独从嘴角微微晕出的笑意让画中人栩栩如生,她方知那不是画。

时间一下子慢下来,风轻轻地、缓慢地掀动他的衣角,幅度并不大,几乎能用肉眼看清整个运动轨迹。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车子的前行一点点拉近,又一点点拉远。

她看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几乎要冲下车去飞奔到他面前,但她咬着唇摇摇头,终于还是闭上眼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知道他一直在那里目送她,直到化作一个黑点渐渐淡出她目所能及的画面,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他们不是已经告别,已经翻过了这一篇吗?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出现在她面前?他是来找她的,是特意赶来见她的,可这是为什么?

林寂把右手放在左胸口,低声自言自语:“对不起。”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那里住着的人说。

从此以后,他们会天各一方,过着不同的生活,但她会跟他一起白头。她不需要他的回应,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自己的人生。他从来不曾亏欠她,她也从来不可怜,他不需要怜悯她,也不需要感激她,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她是如此自私,想要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笔,如此已足矣。

见到时桥南时,林寂心不在焉。时桥南需要询问好几遍,林寂才会对他的话有所反应,甚至答非所问。

时桥南停止了对话,耐心等待,看她是否会主动开口。

办公室里响着白石的声音,对时桥南来说这样单曲循环自己的歌曲实在有些羞耻,他也只是在林寂来时才会循环播放自己的声音。一开始,他有些紧张不安,既怕林寂从两个声音里发现真相,也怕林寂突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演唱者的缺点,但她像是没有发现背景音乐的存在,每次进来都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好一会儿才能跟他正常交谈。他习惯了她对自己声音的习惯和融合,她一进来,她的气息就自然地与他的声音交融。

“身负行囊,北方向南方。

琴歌送我,琴歌声长过路长。

斟酒作别就他乡,谈笑也匆忙。

今终归,坐当初小楼旧轩窗。

弦上已凝霜,无人抚,无人听,无人唱。

昔年者,踪迹心迹皆渺茫。

砚里墨香,自流淌,缩略山水于股掌,

提笔写罢,抬头落款怎签章?

险失交臂街巷,岁月惶惶,忘否心未忘,

潦草寒暄过往,知音竟疏凉。

独对大江,川流汤汤,怅也诚然怅,

不似少年风光,都磨尽轻狂。

梦里散场,有人痴,有人笑,有人伤,

转醒后,卸下喜怒假容妆。

但凭曲在,耳畔响,抵消去天地辽旷。

算君与吾,只如残谱上宫商。

又几次落叶黄,借云直上,相思捎雁**,

概吾为野草莽,君为沧海浪。

回笺两行,说知遇难当,怕再见惹彷徨,

十年一晌,混沌本刻骨过往……”[6]

一曲即将终了,林寂忽然开口,重复歌词:“十年一晌,混沌本刻骨过往……我最喜欢的其实不是这句,而是前面那句‘潦草寒暄过往,知音竟疏凉’……我们总是需要忘掉一些人,才能继续生活。”说到后面一句,已经有些哽咽。

“是的。”时桥南说。

“可是,如果被忘掉的人不想被遗忘呢?”林寂问。

“嗯?”时桥南一下子被她问住了。他实在很好奇她脑子里到底整天在想些什么。

林寂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们劝慰别人的时候,都会说失去的那个人也希望你忘掉他、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可是,这只是我们作为第三者在杜撰那个人的想法。如果是你呢,当你被在乎的人忘掉,你会开心吗,你会希望他忘掉你开始新的生活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时桥南如实回答。

“我发现我做不到。哪怕说过了再见,我也不希望他把我忘掉,我希望他能跟另一个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简单生活,可我扪心自问,我希望他心里有一个位置是为我留的。我希望在他心里那个宽敞庞大的神殿里,在无数存档的格子里,有一个是属于我的。哪怕那里从此再也不打开,落满灰尘,我也希望他记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我就在那里,与他同在。”林寂这样说着,就懂了白石来找她的原因。

时桥南说:“毕竟我们都不是伟人,很难在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可能连草草一笔带过都只是‘21世纪的中国如何如何’这样的话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存在过的痕迹不是死后那小小一块墓地和墓碑上寥寥数语概括的生平,而是其他人的记忆。从冰冷的文字上是看不到人的,有温度的记忆才会勾勒出拥有独特音容笑貌的具体形象。”

“我怎么会忘掉你呢……傻瓜!”林寂低着头笑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滴落。

时桥南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不知道林寂在来时见到了什么,自然不会想到当林寂坐上返程的公交车时,她再次看到白石站在同一个地方静静地望着她,仿佛从未离开。她下了车,想去找他解释,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却已是空无一人。

此后连续数次,林寂只要出门,就会看到白石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她,但她一走近他就不见了。

她去白日梦想家买抹茶蛋糕,白石就站在街对面,一辆车子隔断了视线,当两点之间再无阻碍,街对面除了几对在买东西的年轻情侣,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她去Master D开会,一走出办公大楼,就看到隔着喷泉他与她逆向而行,目光黏在她身上。她绕过喷泉,他已经消失不见。

哪怕是回家,电梯合上的那一瞬间,她也会看到他站在电梯外,静静地看着她。她拼命按下开门键,十有九次,电梯门缓缓打开,那里只有同楼的人刚刚走进安全门。

她几乎要被逼疯了,整天心不在焉,隔三岔五地跑到阳台向下张望,偶尔真的会看到白石站在楼下路灯下望着她。许攸和程瑜对她的状况颇感意外,悄悄告诉了文棋,文棋放心不下,只要一有空就跑来林寂家里盯着她。

林寂无奈,只好把白石随处出现却不跟她说话的事情告诉文棋。文棋听完后,沉默了许久,道:“那个白石是不是跟踪狂?”

“啊?”林寂不明所以。

“他整天跟踪你,却不跟你说话,不是跟踪狂是什么?”文棋神色凝重,已经开始考虑报警,但有一点她有些想不明白,“不过,不是你喜欢他吗,原来他也迷恋你?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在一起?不不不,不对,他如果真的是跟踪狂就太危险了,还是不要接触为妙。”

“不是……”这个走向不太对啊!林寂慌忙解释,却发现文棋的话无法反驳。

“不是什么?”文棋把剥下的橘子皮扔到林寂身上,柳眉倒竖,“我告诉你,林寂,你别玩些有的没的!整天盲目自信我就不说你了,但这件事关乎性命,弄不好明天的微博热门话题就是‘女漫画家林寂失踪’,然后马上就会有人扒出你迷恋网络歌手、被跟踪绑架的事情,网上会出现一片猜测,直到十三年后,真相浮出水面,你被当成性奴囚禁在地下室,还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也都跟着你住在地下室,三五不时遭受他的性虐……”

“……”林寂将橘子皮扔回去,有气无力地笑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当漫画家?”

“你是没看过新闻吧?”文棋严肃地瞪着她。她实在太了解林寂了,林寂会不断地挑战对方的底线,自以为足够聪明能全身而退,但对方跟踪她多次均没被当场捉住,可见高明之处。

文棋冷笑:“没见过世态炎凉的人,永远不会相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林寂知道文棋曾被好朋友背后捅过刀,也曾差点被网络情缘骗财骗色,她对整个社会的态度就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充满了不信任。她绕过茶几跑过去坐到文棋身边,搂住文棋轻轻摇晃:“我知道你关心我,文大人,我会谨记教导的,我保证!”她伸出手指做起誓状。

文棋挑了挑眉:“哦?是吗?”

林寂拼命点头。

文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言。

林寂趁机转移话题:“那位大神怎么样?”

大神笔名叫作高阳融雪,被誉为天才级漫画家,他十七岁出道,在毫无奖项和推荐的情况下,处女作就被日本某顶级漫画杂志录用,成为一颗横空出世的新星,备受瞩目。此后他历时十二年完成了处女作,也是目前唯一一部作品《大神》,故而人送昵称“大神”。据说,他从小学习日语,在高三放弃高考独自带着漫画原稿前往日本,没想到一击便中。

不得不说,有些人注定受到命运女神的偏爱。

林寂和文棋当年都是《大神》的粉丝,由于高阳融雪从未在任何场合透露过性别、年龄等任何私人信息,有读者凭借名字怀疑他是女人,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日本人,毕竟日本漫画之发达和人才辈出往往让其他国家望洋兴叹,何况他还起了个很容易误导人的名字。

直到前段时间,文棋从一位退休的前辈口中得知这位大神竟然是中国人,且有小道消息透露他早已回国,沉寂三年后,正在准备新作。作为责编的敏锐直觉让文棋立马抓住了这一消息,她通过各种渠道辗转弄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想把他挖到Master D。然而,大神脾气古怪,让文棋简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吐槽。

林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文棋横了她一眼,无奈地道:“还能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都快成他家保姆了,他竟然跟我说还要再考虑一下。”

“是不是有别家也在挖他呀?”林寂问。

“这是毫无疑问的啊!”一想到这个,文棋就来气,“明明是我先找上他的,他一拖再拖,终于全世界都知道他要复出了,都跑来挖墙脚,有些人甚至完全不顾成本漫天开价,亏他们也算专业人士……”

“他到底还在考虑什么?”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文棋像泄了气的气球,机械地摇摇头:“不知道啊!大概是……想给自己炒作吧。‘天才大神携新作复出,引起多家竞价争抢。’人气有了,银子也有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

林寂忽然灵机一动,道:“他已经名利双收,什么都不缺,是不是可以使用美人计?”

“嗯?”

“给他买个日本娃娃。”

“林寂,你……”文棋哭笑不得,“你真是一个天才!”

饭后送走文棋,林寂回家的路上看到小胡同里油墩子店门口一如既往排着长队,油烟里夹杂着浓郁的香味钻入鼻中,她一下子又饿了,于是欢快地跑过去站在了队伍最后。

等待的时间里,她拿出手机翻看,但时间一久手指都冻僵了,她只得收起手机,百无聊赖地看着阿婆不急不躁地制作油墩子。先将面糊倒入油墩子模具里,放入白萝卜丝,再加入面糊,放入油锅里,伴着滋滋的声音,一个香喷喷的油墩子就在油锅里诞生了。毫无技术含量,阿婆却做得那么认真,阿公在旁边含笑看着她,等她把油墩子一个个夹出搁在架子上凉过一会儿,他便在袋子里垫一层纸,如数装好,一手收钱一手交货,不能手机支付,只能现金交易。

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一个与现代无关的小店。林寂忍不住想这对耄耋之年的夫妻是否就这样搭档做了一辈子的油墩子,岁月在油锅里滚了一遍又一遍,把他们曾经的冲动暴躁都沥干,沉淀下宁静平和的陪伴。相识于少时风雨,终老于夕阳月下,他们的故事大概平淡得一句话就能概括,但字里行间是任何笔墨都无法描摹的美好。

林寂有些戚戚然,她转头望着长长的街道,法国梧桐的旧叶落尽、新芽未出,然而整条街却并不显得寂寥,街灯和店铺灯火通明,行人车辆川流不息,引导着这条路没入遥远的未知。

大概骨子里是个悲情诗人,林寂特别喜欢回首时感受到的那种悲凉。在长长的街道,在漫无边际的雪原,在辽阔的海边,蓦然回首的那个瞬间,像是连通了不同的时空,尤其是那时候如果有风吹来,人生就显得那么深情。

她常常会望着一个方向久久伫立,仿佛看得久了,就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这一次,她的确看到了。

她看到在远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与她对视。捕捉到她的目光,那个人微微弯起嘴角。

她顿时愣住了。

直到阿公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接过油墩子转身离开。

阿婆在后面叫她:“姑娘,还没给钱呢。”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腔委屈涌上心头。她机械地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在身后顾客的提醒下才意识到需要现金,又翻遍口袋找出仅有的六块钱交给阿公,迈着虚浮的步子朝着白石所在的方向走去。

人来人往的街头,忽然变得冷清至极,如同一座废弃的空城。

她找不到生的气息,也无法寻到通往地狱的道路。

她很难过,可她更难过的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很难过。

有什么在胸腔里炸裂,她听到那声巨响震天动地,她看到自己在那满天弥漫的硝烟里四分五裂,她喘不过气来,她眼睁睁地看着隐藏其间的未知存在将她心底的荒凉拖入更深的荒凉。

林寂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站在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从阳台的玻璃窗透进来,让夜色更加凉薄。

电话突然响起来,是文棋。

文棋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林寂,回去时她想了一路,最终打了这个电话。她说:“林寂,放过你自己吧。白石或许喜欢你,或许不会喜欢你,可他毕竟已经有了别人,这样的人还来招惹你是不对的,他不应该是你生命里的那个人,他不配。”

“我知道。”林寂冷静地说。

她很早就想过这一天,她会遇见白石,却发现他已经与他人琴瑟和鸣。她告诫自己,他不欠她的,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他不需要对她存有任何歉意。虽然她会失恋一辈子,可一辈子还很长,她会过得很好,她总要一个人过好这一生。

她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所以啊……

所以,请全世界分手吧。

请全世界陪我练习一个人。

她握紧了手机,用力,用力,再用力,然后扬起手将手机狠狠地扔了出去。

砰——

伴随着文棋的那声“林寂”,手机重重地砸在玻璃门上,玻璃上立马出现蛛网裂痕,手机四分五裂。

不是这样的。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结局。

她一点都不喜欢能接受这个结局的自己。

她一点都不喜欢一个人。

林寂像一只暴躁的小兽,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将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抓起来砸向了阳台上的玻璃门。玻璃终于承受不住一波波的突袭,哗啦一声破碎,霎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奏出疾风骤雨的气势。这并没有吓到林寂,反而更增加了她的气势。

直到她听到风声。

她只听得到风声。

他的温柔像风一样抚摸着她,她渐渐下落,一点点沉下去,仿佛陷入泥沼,周围却是他的包围,天罗地网一样,让她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响,她并没有回头,有她家钥匙的只有林树。

然而,那个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案子上,他径直向她走来。

“你在家?”

听到声音,林寂一个激灵,唰地转过头,她看着面前的人,一脸的不敢置信。

“白……白石?你……怎么有我家钥匙?”

她并没有想到更严重的问题——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哪怕他站在她家小区外时,她想到的也只是既然说了再见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非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林寂往他身后望去,大门洞口,风就是从那里来的。

不对,脑海里有个声音反驳她,但她没有抓住其中精髓。

她听到自己说:“这是你打开的吧。”

白石微微弯起嘴角:“刚才只是虚掩着。”

“你……”

林寂知道哪里不对,但她的脑子断片了,她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他却好像知道她的疑惑,轻轻地道:“我想见你,我就来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