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风起时
小花园离林树单位不远,很快来了不少林树的同事和熟人,林树端着酒跟他们一桌桌打招呼,有几个跟时桥南认识的也坐过来跟时桥南聊天。
林树单位里少有的几朵花也凑在人群里嬉笑着,最干练、最巾帼不让须眉的是陆云嘉。陆云嘉已经喝高了,大咧咧地坐到时桥南旁边,揽着他的肩膀,毫无女人的自觉,分明是一个男人婆。她神神秘秘地问:“小时啊,姐问你,有女朋友了吗?”
时桥南摇摇头:“没有。”
陆云嘉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又问:“林树有个妹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知道的知道那是他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闺女呢。他有跟你提过吗?”
时桥南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他跟我提过,好像挺令人头疼的。”
陆云嘉杏眼一瞪,拍案而起:“谁说的?”
一桌子人都被她吓到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坐下,凑在时桥南耳边小声循循善诱:“我跟你说啊,小时,林妹妹可是个好孩子,小孩子嘛,总是会叛逆一点的,等结了婚有了娃就好了。不成人不懂事,你懂吗?”
时桥南也不知她是问他懂事与否还是懂这个道理不,默默点头附和,俨然接受教育的好少年。他知道林树的妹妹比林树小七岁,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了,在陆云嘉口中却依然是孩子,他特想问陆云嘉知不知道他其实也不过三十岁。但看着陆云嘉醉态毕现、自顾自地侃侃而谈的样子,他觉得还是不提为妙,遂收敛情绪,耐心倾听陆云嘉的醉言醉语和八卦数落。
在这样闹哄哄的时间里,午夜早早抵达,时桥南跟林树等人道别,林树正好要接电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酒吧。陆云嘉还想拉住时桥南继续喝,但他明天还有工作,最近接的歌曲也都没录,实在不能再待下去,坚持告别。
时桥南的车停在林树单位门口,走路过去需要十几分钟。时桥南跟林树道别,独自前往。夜深人静,街上车辆寥寥,红灯下只停了一辆私家车和一个人。时桥南看着偌大的十字路口,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等待红灯变绿——期冀根本不可能发生交通意外的午夜街道更加安全,他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他的父母是很开明的人,从来不会逼迫他做什么,对于而立之年的他,他们的态度是纵容的。眼看着同龄人一个接一个结婚生子,父母并没有对他有只言片语的不满和催促。他庆幸拥有这样的父母,才让他成为这样的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知足常乐。
他并不是单身主义者,他也曾经倾覆一腔热情追求某人,最终被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他也曾享受被人追逐,可是当对方将爱情摊在他面前请他接纳并回应时,他忽然觉得没有意思;他自然也曾与人花前月下,但过后回首竟记不起当时是风太缠绵还是爱得纯粹才情生意动。他知道自己爱过,只是离开后彼此各自照常生活,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了什么,那是爱情,却不是命运。
经历的人和事越多,越觉得应该找一个恰好的人,谈一场恰好的恋爱,过上恰好的生活。与其说是情投意合,他更相信那是宿命。他只是比那些急于投入热恋、走进婚姻的人拥有更多的耐心,他知道她会来,所以他等。可你要问他在等谁,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冥冥之中有个人会在某天、某时、某刻、某个地点与他相遇,从此命运的齿轮完美扣合,开始转动。
此时此刻,午夜来临,她并没有出现,时桥南站在十字路口,忽然开始了多愁善感。直到红灯再度亮起,唯一陪伴他的那辆车早已毫不留恋地绝尘而去,他忽然清醒过来。
他想到那个精神病粉丝。自己怕是被她传染了吧?否则怎么会如此胡思乱想?
时桥南有些喝多了,被风一吹,醉意上来,坐进车里时微微有些头痛。
他叫了代驾,在等待代驾的时间里,百无聊赖,他打开微博扫了一遍热门。下午发的微博下已经有了数千条评论和转发,他手指滑动,随意扫视着评论,忍不住笑起来。这些孩子一如既往地对他进行诸多调侃,虽然隔着屏幕,他仍然感到温暖,好像自己置身于友谊的海洋,海洋上空春意盎然。
忽然,他眼睛扫到什么,手不自觉地一顿,缓缓滑动页面退回到前面,在几十条评论里,一个名字赫然入目:林寂Sylvia。
他愣怔了几秒钟,点开她的微博,黄V认证的微博,下面写着“非著名漫画家,作品《木兰花开必有鬼》《东风恶》”的认证内容。往下翻,最新一条微博发在几个小时前,紧跟在转发他最新微博的后面。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时桥南轻声念了两遍,心情复杂。
再看她前面的微博,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转发他的微博;其余时候偶尔会发两句一看就是针对他的话语诗词,或者风景、小物图片,图片上都带有他常用的鹿角角标;间或是话题为“白石De日记”的Q版人物漫画,自然是以他为主角。他记得这些漫画,只不过艾特他的频率不高,他对作者印象不深。他进入话题页,看到全部的漫画,有一大半他没有看到过,应该是淹没在艾特他的茫茫人海里了。那些漫画短小却暖心,个个都脑洞大开,他不禁莞尔。
他想起林寂下午在医院的诊治,想起她可以呆呆地看天一个小时,想起她的症状。
他并不想涉足一个粉丝的三次元,也不想让粉丝涉足自己的三次元,最好把一切二次元的美好都留在二次元,离开网络,他们都是陌生人。可林寂似乎无法做到,她构建了一个世界,世界里有一个他。他从那些漫画里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是他,又不是他,他渐渐明白,那个女孩不是活在妄想里,她是活在她心目中的故事里。
下午因这件事产生的烦躁,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此时渐渐融化成了一种惋惜和歉意。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虽无意,毕竟导致了她的悲剧。
回去的路上,时桥南心内五味杂陈,他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冬日灰色的夜晚毫无生机,好像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就在这样飘然而过的景致里,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时桥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林寂正快步行走,边走边哭边擦眼泪,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干练的女生。他顺着她们的来路看去,只看到小花园的门开了又合上,并没看清是什么人进去。
时桥南觉得没意思,靠在后座上闭眼小憩。未几,他终究还是拿起手机给林寂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你没事吧?”
林寂直到到家才看到这条消息。
时桥南离开后,林寂和文棋也准备回去,一出小花园的门,正好撞见刚打完电话的林树。兄妹见面宛如仇人相见,奈何这对仇人并非势均力敌,分明是耗子见了猫。耗子林寂转身想跑,却被老猫林树一把拎了回来。
林树冷笑:“林寂,你跑什么,你哥能咬你啊?”
林寂瞪着林树,不甘示弱:“能!”
林树被气乐了,松开林寂,点火抽烟,慢条斯理地打量着林寂。
林寂只好坚定地低下头,死都不打算看他。
只听林树笑道:“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呢,正好,我们来算算。”
林寂用脚尖碾着地:“哥,时候不早了,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林树凑近林寂,喷了她一脸烟圈:“清醒一下。我上不上班,你这账都得算。你跟你妈是怎么说的?‘如果这样你会开心,那么你想断绝关系就断吧?’”
林寂被呛得直咳,听到林树复述自己的话,猛然抬起头:“你怎么不问问她怎么说的?我结不结婚,丢她什么脸了?养个女儿,是给她挣脸用的吗?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林树闷声抽烟,并不作答。他了解母亲,母亲一生要强,将所有心血倾注在儿女身上,无非希望他们成龙成凤。她自己屈从于命运,空有一腔热血和梦想,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女身上,想要从儿女这里找回她逝去的辉煌,于是儿女就成了她炫耀的资本。这并不罕见,那一代人多数带有这样的观念,这也无可厚非,只是母亲的不幸不止于此,更不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将自由视为生命的女儿。
这个女儿厌恶甚至痛恨一切管束。小时候,她自己想做一件事,听见母亲命令她去做这件事,她会立马拒绝继续。渐渐长大独立,她这种性格开始变本加厉,她不是不了解母亲的苦心,可惜她们就像是上辈子的仇人,谁都没有耐心跟对方好好沟通。
他知道林寂能接受自己管束的根本原因,无非他只是训斥她,却会听她的那些不着调的道理,只要她不做出格的事情、不将自己置于危险中,他从不干涉她的自由。
林寂与哥哥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想着想着,眼中烟雨迷蒙。
她万分委屈:“凭什么啊?我的人生,凭什么要听她摆弄?要说管,哥,你比我大那么多,还一个人呢,她怎么不管?她也有不敢的时候?是不是我也得跟你一样,她才能不作声?”
“林寂。”林树的脸色一变,低声唤林寂,平淡的语气中分明透着威胁。
“难道我说错了吗?”面对信任的人,林寂所有的伪装都会卸下,越想越难过,“你的事她不敢管,就拿我开刀,你也助纣为虐,你想管我的时候,麻烦你好好想想你自己。她要跟我断绝关系,我认了,你要的话,我也认。我跟你说过,我这辈子,除非他来娶我,不然我就一个人,我都想好了……所以,要骂要打您随意,其他我概不接受。”说完见林树没反应,她咬咬牙转身走了。
文棋原本想劝,看这架势,根本没法劝,只好对林树尴尬地笑了笑,追着林寂而去。她听到林树在后面说,“麻烦你了。”连忙回头表示没关系,紧追慢赶着离去。
林树站在路上看着林寂飞快地远去,心里有些堵。林寂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自己或许也不应该一味要求她跟母亲道歉,或许更应该好好劝劝母亲。眼看着林寂转过路口,他才叹了一口气,重新拉开门进入。
林寂其实知道自己有错,可她现在心里更多的是委屈。他们这一代人与父母那代人的观念相差甚多,父母视儿女为自己终身的任务,而她则认为儿女长大成人,父母就该功成身退,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了,父母没有义务也没资格干涉儿女的人身自由,儿女更不应该把自己人生的任务和重责加之于父母。她感觉到时代的悲哀,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
坐在阳台的秋千椅上,她埋头痛哭。
文棋早已被她打发走,家里没有开灯,看着黑魆魆的房间,她对人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她打开手机的音乐APP,也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时桥南的消息,她想到那双温柔的眼和那神似白石的声音,心里有些东西忽然破冰,她回复:“时医生,你说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时桥南正下车,看到林寂的消息,他愣了一下。
人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很多人曾问过这个问题,大多数人问过后就回归生活,一日三餐,朝朝暮暮。这或许是人生在世一个永恒的话题,然则无解,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答案。他也想过很多次,最终的答案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丰富而渐渐清晰。
他边走边打字,最后在楼下小广场的长椅上坐下,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一大段:“每次看到负面新闻,震惊气愤之余都会质疑人生,也想化作‘键盘侠’横行网络,或者进行人肉搜索让非法之徒死于舆论之下。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给出真正的解决之道。现实中总会有光明和黑暗,人就是活在这样的矛盾里——对人类的绝望和信赖,在这夹缝间求生存。[2]这个世界总是这样,所以,有时候恨不得十大酷刑重新采用,更多时候也只能是看过后产生深深的绝望,人性这个东西渐渐远去,好像诞生得更多的是罪恶。可是,我们还是需要在那茫茫黑暗中寻找仅存的一丝光芒、一线希望、一点良善,或许这才是活着的根本意义。”
又想了想,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一大段话打开了林寂对人生思考的橱柜,里面装着的是她对现实、对人生的认识,这样的话语在夜深人静她扪心自问时说过很多遍,她的故事往往也是因为这些龌龊和黑暗而诞生的隐晦。她刻画的每个恶人都带有一点星光,她相信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恶,而她就是想要寻找黑暗中的微光。她忽然遇见了知己,这个知己没有回答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却给了她一个更深的指引。
她用语音消息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难掩哽咽。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是她名副其实的精神医生,更是她精神上不可替代的依赖。
最后,她说:“难道只有屈从于现实,才叫幸福吗?有人跟你说大家都在走这一条路,你也应该走,可是大家都走的路就是对的吗?从小老师就说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怎么长大之后,那些曾经教导你的大人却突然变了卦?”
时桥南静静地听着她的告白,她音色很好,像一场烟雨缠绵柔美,轻轻诉说时带有淡淡的寂寥感。他想到今晚自己在十字路口想的问题,闭上眼倾听夜风过耳,久久无言。
直到酒意都被风吹散,他方才在文字框里输入:“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人追名逐利,有人沉浸于家庭的小温馨,有人放逐自我,有人崇尚自由,谁也不能说他们之间谁活得不幸福。追求吾之所求,拥有吾之欢喜,足于吾之所得,就是最大的幸福,不必在乎他人。”
他不知道那一头的林寂,正沉浸在白石的声音里恍恍惚惚,看着这段话,各种情绪压抑在心头的她泪如雨下。
她在那一瞬有些恍惚,仿佛听到白石在耳边如是言语。
这一晚林寂睡得特别好,一夜无梦。林寂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经睡在**,窗帘没拉上,阳光透进来,晴空万里。她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心情跟天气如出一辙。
昨晚她睡在秋千椅上,必然是林树不放心过来看她,把她抱进房的。餐桌上的早餐证明了她这一推想。林树在旁边留下了便笺,向她致歉并让她不要难过,说他会去劝慰母亲。这让林寂的心情好上加好。
愉快地吃完早饭,她先去了文棋所在的Master D杂志社,跟文棋及其主管开完创作会,她的新作《恋声系》就正式敲定了。
接下来的一周,林寂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每天蹲在工作室里专注于创作,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好像已经忘了在深夜追问人生意义的事情,自然也不记得自己在白石的声音里泣不成声,她只是习惯性地打开音乐,单曲循环着几个月前白石发布的歌曲《朝暮》。
助理许攸、程瑜也在开完创作会后正式回归。林寂跟国内大部分漫画家不同,她病态地热衷于手绘,而非电脑创作。她的工作室就在自己家里,里面除了三人的工位,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欧美复古物件、东方建筑模型、古代刀剑、蒸汽朋克模型,甚至还有很多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号称某些原始部落的装饰品、图腾等……手绘创作比之电脑绘画要辛苦得多,好在跟林寂一起工作乐趣也多。林寂工作时并不会自动隔绝周围的一切,她会随时因为自己的脑洞而爆笑,甚至将其延展成一整部喜剧,给工作增添了很多色彩。
直到就诊日前一天,她看着日历,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个精神病患者。她不得不考虑明天的剧本是什么,不过还没等她把剧本构思成熟,时桥南就发来消息取消了明天的见面。
苏澜案初审开庭就在明天,时桥南作为精神鉴定医生需要出庭做证。他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要准备论文为明年夏天的一个国际会议换取门票,还要参与他在美国的导师麦肯恩先生的研究项目,此外手里还压着十几首歌曲没录,临床治疗反而成了一种休闲娱乐。
苏澜案的精神鉴定进行得并不顺利。三个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周奕君与时桥南一致认为嫌疑犯黄一亭属于精神失常,但阮枞坚持称对方没有精神问题。最终检控无奈,找了另一组鉴定人员,结果为没有精神问题。黄一亭的家人并不信服,申请了第三组鉴定,结果为精神失常。
关于黄一亭的精神问题一下子陷入了争议中,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由三位确认精神病的医生和三位确认没病的医生分别上庭做证,最终决定听天由命。自然,他们都知道,无论结果如何,败诉的一方都必然会上诉。
林寂忽然松了一口气,翻了翻自己准备的资料,目光落在“意象对话”四个字上,于是问:“时医生,你尝试过意象对话吗?我在想,如果在意象对话中满足自己的心愿,是不是走出来会更容易一些?”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林寂的确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有心理问题,这个治疗一则是她想用在漫画中,亲身体验一番更有话语权,二则是真的想看看对自己有何影响。
“时医生,如果可以的话,下次我们能尝试一下吗?”
时桥南的确曾在两个病人身上尝试过,不过他们的病症跟林寂不同,一个是抑郁症,一个是焦虑症,他没有把握这种治疗对林寂有用,但还是如实作答。他说:“意象对话一般是针对存有心结的患者,比如抑郁症、焦虑症,你现在这种情况我不建议。你本身已经出现了幻觉,如果贸然进行意象对话,可能会扰乱你的精神,让你更难分清真假虚实。”
“我这难道不算心结吗?所有的偏执都来源于心魔,不是吗?”林寂不肯放弃。
时桥南回:“让我跟我的老师讨论下再说吧。”
意象对话是这几年国内比较流行的一种心理治疗方式,利用催眠技术进行意向引导让患者产生清醒的梦,从而帮忙他们走出心理症结。这种治疗方法依靠的是患者的想象,所以对于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不适用。精神分裂症患者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本身就难以分清现实与虚幻,若进行意象对话,反而容易导致情况失控。妄想症自然尤其不适合。
时桥南本想拒绝,但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给林寂留了余地,说完他就后悔了。挂断电话,他看着手机,有些哭笑不得。没办法,他只好拨通了远在波士顿的导师迪伦·麦肯恩先生的电话。
麦肯恩先生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听完基本介绍,他笑道:“我也遇到过这类患者,最好的治疗方案就是让她与她所钟情的人结婚。”
这好像很难办到啊。
麦肯恩先生继续道:“他们并没有恶意,也不会对钟情对象之外的人造成困扰,他们只是困在自己的爱情里。我们都需要爱情。不过,你这个患者的症状更像是单相思妄想,你要多多留意她,如果她承受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可能会做出一些侵犯对方隐私的事情,那就会构成犯罪了。”
时桥南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桌子上的病例,脑海里一片空白。
半个月倏忽而逝,再见面,是连续阴雨天中不足为奇的一日。
林寂起床后,喝了一大杯黑咖啡才真正清醒过来。昨天白天飘了一天毛毛雨,晚上却风急雨骤,她让助理早早回家,自己坐在阳台上听着音乐望着窗外,心潮起伏。她坐到后半夜,上床后却躺在**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她放弃了,拿出电话,反复看着白石的微博和私信箱,看着那一片蓝框内的信息,没有一条显示“已读”。她烦躁地关掉手机,不到一分钟却再度拿起来,最终她鬼使神差地翻出了时桥南的微信,看着他大段大段的回复,有些难以释怀。
她将自己的感受写进输入框中,写了删,删了写,一遍一遍修改措辞,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自己喜欢的男生时一样小心翼翼,紧张又谨慎。
最后修改一遍后,她带着赴死的决心闭着眼发送出去。许久她才敢再看手机,生怕自己一冲动就撤回。
手机没有动静。
也是,凌晨两点钟,时医生应该已经睡了。
林寂忽然就后悔了。
有些星座分析说双子座是人前没心没肺、人后独自舔伤,她一直觉得挺有道理的。她不喜欢把自己的隐私暴露给他人,熟人她都存有底线,不熟的人就更加严重。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对人缺少安全感和信任。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跟第一任男友在一起时。那个人对她千般好万般好,体贴疼爱,事无巨细都会先她一步替她想到做到,朋友和家人都以为生活常识约等于零的林寂一定会幸福地跟他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林寂也这么想。
林寂在十六岁时自认为顿悟人生,宣布成为单身主义者,二十岁时却对自己这一信念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不归路上,恰好那个人对她展开猛烈追求,她就彻底放任了人生,打算跟他这样白头到老。然而,跟他躺在一张**,她充满了不安全感。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心里一点甜蜜感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漫无边际的虚无和警惕,好像他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巨口将她吞噬。她一夜一夜地做噩梦,一次一次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她把原因归结为她不爱他。她思考了整整一个月,然后花了半个小时谈分手,迅速地将其拉黑,让自己的人生彻底翻篇。
她忽然就轻松了,像是终于脱出牢笼,心里卸下一大块石头,她几乎喜极而泣。
这之后她刻意注意自己的心理状况,发现自己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一如昨夜,她面对着失去撤销时效的信息,欲哭无泪,后悔到怀疑人生。
好在早晨时桥南看到后,并没有什么强烈反应,只是淡淡地公式化回复:“下午我们可以谈谈这件事。”
她开始化妆、挑衣服准备出门,精力井喷而出,她快活得像一只要出门撒欢的宠物狗。可真坐上前往莱恩医院的地铁,她又一下子陷入了紧张不安中,她不知道这种紧张源于何处,只是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忐忑包围,她看着报站灯一盏一盏熄灭,好像看着自己正走进黑暗越来越重的隧道。下车后,在车门闭合的前一秒,她差点冲回车里。最后一点理智牵引着她坐上前往莱恩医院的公交车,走进医院大门,进入电梯,按下“4”,她像经历了一场战争。
直到真正站在时桥南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不是面对他,而是从他眼里看到对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幸好,时桥南只是微笑着邀请她坐,给她端来热水,主动跟她说话,从天气开始,到天气结束,把过去半个月的天气做了一次流水账式的分析。她的情绪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时桥南自然看出了这一点,开始看似随意地把话题深入到生活中,渐渐提到旅行。
他习惯性地抛砖引玉:“前年冬天我跟朋友去云南待了十天,印象最深的是泸沽湖,真是跟油画一样美。”
林寂叹了一口气:“去年我跟朋友去过云南,我们到了之后找的当地团,可是导游安排时把我们忘了,我们的计划就被打乱了,泸沽湖之行因而夭折,其实那趟云南之行,我最想去的就是大理和泸沽湖。”
“为什么?很多女孩都想去丽江和香格里拉。”
“因为我喜欢水吧。洱海不需要滤镜就很小清新,泸沽湖……我总忍不住想……白石曾在哪条船上路过这个湖,他曾在水边迎着风走过,曾站在船头张开双臂,湖风满怀……”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下来,好像回忆起她只在脑海里见过的画面。
时桥南没有打断她,他有些震惊。当时,他与朋友的确曾划船游湖,他确实站在船头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当然,结果并不美好,他被关铎推入湖中,腊月的湖水缺乏诗意,他被冻得直打哆嗦,然后把关铎也拖入水中,一行人一个拉一个,最后通通落水。当他们回到码头,码头管理员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
时桥南收回思绪,又是一愣。
林寂正呆呆地望着他。或许她只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但她的眼睛清晰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林寂的脑海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有人说眼睛是心灵之窗,是真是假从来无法验证,她只是痴迷一样容易恋上美丽的眼睛。时桥南的眼睛像湖水,是她想象中赛里木湖的样子,青天白日下泛着微澜,盛满不可言说的岁月过往,太多太多的故事沉淀下来,不一定要历经沧海桑田方能洗尽铅华,只是因为灵魂达到了那样的境地,从一开始就通透动人,将前尘往事通通包容其间。
她忍不住抚上他的脸,痴迷般喃喃:“白石……”如梦似幻。
他的心不由一颤,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雪山历经阴霾后忽然云开见日,冰雪消融,涓涓而流。
他语气平和:“跟我说说昨晚的事吧。”
昨晚,在她于阳台独坐的半夜里,窗外正下着雨,江南的雨丝毫没有气势磅礴之感,淅淅沥沥的雨声飘在风中,一抬头就能看到阳台玻璃窗上一张张哭花了的脸。
她轻声诉说,并没有察觉时桥南悄悄打开了音乐,是林寂最近一直单曲循环的《朝暮》。歌声绕过时光,在她的脑海里牵引着她倒退了十几个小时。
那里有人饱含深情地望着她,湖水般的眼睛里蓄满温柔。
他从风雨中走来,滴水未沾衣。雨水如注,在他脚下飞珠溅玉,那些珠玉反射出柔和的光,让人恰好能从黑夜里分辨出他。
他渐渐走近,脚踏进水中的声音和雨声渐渐被他的声音淹没,她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他不加掩饰的温柔浅笑。
他的声音缓慢而暧昧,她像是看到了那温柔的唇饱含深情地翕动,一张一合间,将情动撩拨。
他的声音化作一双厚重的手掌,轻抚过她的脸、她的眼、她的唇。她从玻璃的光影里看到他抚过的地方泛起微光,她清楚地感觉到烧灼感从他的指尖传来,一路蔓延全身,像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火山喷发,有火花碰撞飞溅在空气中,她知道那是命运在传递爱的信息。
是谁说爱情是一种感觉?爱情是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礼物啊!天上落的雨、飘的雪,与你一起走过的风景、看过的云,哪怕每一个风起的瞬间,那都是爱情啊。如果不是因为爱,怎么会看到生命的色彩?
白石必然是赞同她的,他看着她,看着她,渐渐笑了起来,跟她想象中一样温柔淡然。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带动全身的血液沸腾,几乎要把她瘦小的身体爆破。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在想象中感受着来自电波里的温润。
他化作一个滚烫的怀抱,将她紧紧拥抱住。
他缠绕着她,将她从内到外带向天堂。
后来他是怎么离开的,她是怎么清醒的,她并不记得。她看着他站立过的地方,看着映照着他的影子的玻璃,看着玻璃里困惑又幸福的自己,看着看着,她就笑了。
时桥南看着入戏的林寂,愣怔良久,问:“这样的情况多吗?”刚才的谈话他刻意将林寂带回昨晚的情境里,甚至为了重现昨日,不惜加了一些催眠引导。他需要确切地掌握她的症状,才能对症治疗。
林寂没有回答,雨声打磨着白石的声音,磁性的声线越发带上时间的痕迹,在房间里回**之后游走进她的耳中,诉说着一生的故事。她还沉浸在昨夜里,不知是重新入梦,还是她就是从梦里走来始终未醒。
她望着时桥南,又像是透过时桥南望着另一个灵魂,她的眼睛泛上微光,星星点点中似乎打开了一扇神秘大门。她的灵魂跟着那些光芒前行,她看到有人遥遥对她招手,用她熟识的声音说:“你来了。”不是问句,是简单的陈述,好像他早已知道她会来,因而在此等候多年。
窗外的雨怎么就忽然飘入屋内,在她眼前拉起烟雨迷离?她困惑不解。
她捧住那人的脸,用目光一遍一遍拓印,每一份拓本都小心收进心底最深处,悄悄上锁。
她担心时间太长,变数太多,沧海随时换桑田,她无法陪他到老。可她又担心时间太短,一夜白首,不够在漫长轮回的孤寂里一遍遍体味。
她想要留住他,想要把往后无数个人生都献给他,把自己变成他手中的祭品,对她虔诚的主教不离不弃。
她吻上他的唇,他的唇似想象中柔软,带着他特有的温柔缠绵。
她闭上眼,泪如雨注,这一天她已等了太久太久。
时桥南愣在了原地。
被病人调戏并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让他不知所措。
他推开林寂,用力摇晃着她的身体,唤着她的名字想要叫醒她。
而她无动于衷。
时桥南忽然想起影视剧中常出现的被摄魂的人,如果真的有这种现象存在,那么林寂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看着她,想做到无动于衷,却不能够。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哪怕他面前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浑蛋,他也得尽其所能。
她也看着他,却又不是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涣散失焦,她的表情幸福得太用力以至于有了一丝麻木的气息,她的灵魂不知游离在何处。
时桥南叹息一声,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林寂,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林寂,回答我。”
但她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整个人忽然看起来那么悲伤。
时桥南意识到那是她的理智在挣扎,她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愿意承认。他无可奈何,只好端起茶几上凉透了的水,泼了她一头一脸。
那天的治疗没有进行到最后,林寂惊醒以后,夺门而出。她恨不得插翅逃出这所医院,可是电梯停在三层迟迟不肯上升,她望着指示灯上那鲜红的数字,像是望着自己的灵魂正处于红莲地狱的炙烤中。
林寂转身看到时桥南追出来,便迅速地钻进了旁边的楼梯里,却被时桥南一把拉住。
狭窄的楼梯间瞬间成了牢房,不,与其说是牢房,林寂感觉更像是精神病房,四面的墙壁包围着她,一点点向中间聚拢,她无处可遁,又无人可求。她心跳如擂鼓,呼吸渐渐急促,惊慌失措,她想叫,可最后一点理智扼杀了她的冲动,她祈求般望着时桥南,却不知是求他拯救自己,还是求他放过自己。
时桥南静静地看着她,见多了精神病,他仿佛早已麻木,无法再在他们发病时表现出焦虑急切。他声音平静,却带有镇定作用:“林寂,深呼吸……对,深呼吸……再来一次……好,继续……”
等到林寂终于冷静下来,他松开她的手,说:“穿上外套。”
林寂这才注意他早已穿上毛呢大衣,手中拿着她的大衣。他手一抖,大衣在他手中自然垂落,林寂的心跟着他的动作一抖,仿佛展现在眼前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前尘过往。他侧了一下头示意她穿上,林寂的反应仍旧有些缓慢,却乖乖照办。
看着她系好扣子,时桥南递过她的棉质围巾和帆布包。他不再理会她,率先迈下台阶:“我送你。”
林寂在听,却没有懂,只是机械地跟在他后面下楼。
一路无言。
直到站在医院楼门口,看着楼外的雨漫无目的地飞落,时桥南方才开口:“我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人总是容易胡思乱想,也格外容易酝酿悲伤,多少犯罪和悲剧都发生在雨中。但不是你不喜欢,天就不会再落雨,我们只是需要适应,然后接纳它。”
时桥南从护士手中拿过伞,撑起伞邀请林寂一同出门。他看了林寂一眼,继续:“林寂,你在逃避。你在逃避我,还是在逃避你自己?我承认我不是你,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也无法说我真的理解你。但人生是你的,生活是你的,这条命也是你的,你若自己不珍惜,没有人会可惜。你从来不肯打开你的心,我也不知道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多少,但你的症状已经越来越严重,我需要你对自己负责。”
车站已经近在眼前,远处一辆公交车恰好驶来,时桥南忽然停了下来,林寂却浑然未觉,穿越雨帘走入公交车的遮雨棚下。
时桥南看着她,心头有些堵,更多的却是恼怒。他呼吸着雨中湿润的空气,把那怒火渐渐浇灭。然后,他说:“林寂,我一直在这里,我等你回来。”
公交车已经到来,林寂没有听到一般,头也不回地上车,找好座位坐下,却忽然泪如泉涌。
她一向自诩聪慧,一直自负可以掌控局势,但眼睁睁地看着形势失控,她才如梦初醒,原来病的从来不是故事里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
可解药只有一个人有,她能怎么办?
她看着他微博中的一张图就可以想象出他一天的生活,她透过冰冷的文字就能读懂他的心情。她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为他的声音迷醉,他一开口,她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一开口,她连命都可以交付。
她也想面对,可你让她去面对谁呢?
没有人。
她试了很多种办法,她为他画过画,为他写过歌,为他发过数不清的邮件,为他进行了千百次的祈祷。她透过每一个认识的人,想去结识他,她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渠道,想要与他成为“哪怕仅仅是朋友”的朋友。她知道他在这座城市,她抛弃辛苦置办的家居,千里迢迢地奔赴上海,只因为这里有他的气息。她想,或许离他近一点,她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她内心的呼喊就会传递到他耳中。或许离他近一点,她恐惧不安的心就会回归宁静,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山呼海啸。
想一想,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她从未做出理智之外的事情。
她喜欢他,她痴迷他,她恨不得掏出一颗心来,把他的名字刻在心头。
这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可还是精神百倍地为他画画,她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却变得越来越健康。
她知道,身体上的健康,反而越发证明心理上的不健康。
如果不是时桥南,她永远都不敢把这句话放在脑海里播映。
一棵棵向后远去的树上披着冷色调的水质皮衣,枝丫上仅存的几片黄叶可怜兮兮地缀着随时会坠落摔得粉身碎骨的水珠,漫山遍野的灰色因云层落下的薄纱帷幕越发显得色调暗淡,毫无生气。
这是冬日的正常画面,也是林寂心底那片荒原的真实还原。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拼命流着泪,生怕一停下就感受不到活着的气息,只有哭泣才能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拥有悲欢喜乐、爱恨情仇。
车上人不多,仅存的几位乘客好奇地窥探着她。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并排而坐,妻子看着林寂与时桥南分别、上车,穷尽一生获得的睿智让她好似一眼就看懂了其中的故事,她同情地看了看林寂,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身边的老伴儿立马心领神会,轻轻拍了拍掌心中的手,夫妻二人羞涩地相视而笑。
这一切林寂自然不知道,她与他们同处一室,却不在同一个世界。此时此刻,她的世界里是漫天漫地的雨,从天之涯到海之角,无休无止。
她病了。她早该知道的,从时隔多年突如其来的痴迷,她就该知道她不是陷落,而是病了。她并不排斥因白石而病,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理智与情感的割裂让她觉得自己被骗了,被那个看似潇洒的如风一般的女子骗了。可她能把她怎么样?她是她某种时刻、某种信念、某种理智的化身,难道让她对自己开刀吗?
多少年来,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信念有任何错误,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完美,自己也不会是什么百分百的人。人无完人。她相信人生需要快乐至上,只要在道德与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你可以竭尽所能地享受你可以享受的人生,她做事一向是开心就好。
文棋曾说林寂很伟大,多少含了几分戏谑。林树是可以冷冷静静地讲道理讲得你哑口无言的人;文棋是不善讲道理但善于用感情征服的人,可以噼里啪啦地展开感情攻势;而林寂是真正的“神人”,她厉害起来道理都不讲,我开心我愿意我最大,你不要跟我讲道理,我就是道理。然而,她并不是无理取闹,她总是可以把她的道理说得别人一愣一愣的,让人觉得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她并不觉得这有问题,毕竟人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可以给她讲道理,却无法给她做出选择,人生幸福与否,只有当事人知道,她没杀人没放火,她只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仅此而已。
她拉开玻璃窗,寒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雨水冲刷了泪水,决堤的感觉酣畅淋漓。她靠在窗边,闭上眼,任由思绪从脑海抽离,徒留一片空白。
公交车走走停停,陆续有人上车下车,洞开的车窗引起乘客的些许不快,但对于闭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林寂,他们竟然都意外地选择了包容。生不易,死不易,懂得生活艰难的人,往往更容易宽恕。
公交车最后一次停靠,车里已经只剩林寂一人。售票员阿姨看到林寂仍旧没有下车的意思,过去推醒她:“姑娘,终点站到了,下车吧。”
林寂愣怔地睁开眼,四顾茫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恍惚惚中忘了下车。她道了歉,赶紧下车,走出停车场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林寂的记性很好,到过的地方虽然记不住地名,但总会有印象,而手机地图的使用让她成了一个对地理方位一无所知的伪路痴。这里她没有丝毫印象,是个全然未知的所在。
她打开手机想要查看方位,看到屏幕上满满的都是文棋发来的消息,无一不是在吐槽某位漫画家大大。若是在平时,林寂那颗八卦的心必然蠢蠢欲动,可现在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林树打来了两通电话,估计因为她没接,又发消息让她看到后回电。
母亲也发了几条消息询问她天气如何、工作忙否,让她注意添加衣物,客套而疏离。
自从上次争吵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官方。她仍会不定时往家里打电话,母亲仍旧会时常关怀她的衣食住行,但两人都清楚彼此心怀芥蒂。她们像是收拾好心情出席一场记者会,礼貌而友好,甚至会配合气氛地展露微笑、开怀欢呼,然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她们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母女亲密关系的假象,谁都不敢过多试探对方的底线,生怕命悬一线的美好梦幻般灰飞烟灭。好像只要这个假象在,她们之间的分歧和争吵就不值一提。
林寂不记得从何时起她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像外交。小时候的林寂乖巧懂事,聪慧而多才多艺的她从来都是母亲炫耀的资本,虽然她有一些小执拗、小脾气,但母亲并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女儿始终在她的掌控中。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寂那些曾经让母亲引以为傲的独立、果敢、大胆都成了她忤逆母亲的装备,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她翅膀硬了,飞出了母亲搭建的巢穴。
林寂是很早熟的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在同学们偷偷摸摸搞地下情时,她对爱情没有开窍,却早早地洞悉了人生的真谛。她发现母亲这一代人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孩子,把梦想和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那些他们当年错过的梦想,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孩子们能帮他们采摘回来。顺着这个思路往上推,一代一代的父母都在最好的年纪结婚生子,其中大部分人都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家庭和孩子,特别是女性,他们或者说她们把自己未竟的梦强加于子女身上,一代一代堆积下来……那么,孩子自己的梦该怎么办?林寂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自此开始审视自身,意识到自己最想要的或许不是找一个爱的人结婚生子从此岁月安好,她想要的是梦想,哪怕结婚,她也要找一个灵魂伴侣,山高水长。为此,哪怕穷尽一生的孤单,她也在所不惜。寂寞是一种心灵感受,一个人过一生并不一定寂寞,当你的心灵孤独终老,哪怕身处最热闹的人群中,你也会感到寂寥。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何会这么执着?她也会试着接受世俗的人生,可是她做不到。她的确是偏执狂,如果让她像母亲希望的一样找个合适的人谈情说爱,了此一生,她宁愿从未出生过。
她一直在寻找,可她到底要找什么?在白石之前,她不知道;在白石之后,她知道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不是传奇,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一种梦想成真的意外感。她从来没有这么宿命论过,但当她迷恋上白石的那刻起,她从未如此相信命运。
从公交车总站到家,林寂走了两个多小时。她没有叫出租车,也没有找人来接,而是步行游**着回家的。
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街头水汽氤氲,地面一片明晃晃。林树和文棋正站在楼下,林树正闷头抽烟,文棋不知说了句什么,林树疑惑而不满地抬起头瞪过去:“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文棋率先看到了林寂,惊叫着跑过来:“天哪,你怎么回事?被人抢劫了吗?怎么搞成这样?”
虽然雨不大,但两个小时足够林寂变成落汤鸡。林寂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她的大脑却仍处于断片中,看到文棋,她扯了扯嘴角,终究没能笑出来。她苦涩地叫了一声文棋的名字,任由文棋揽着她。
看到林树,林寂忽然万分委屈:“哥……”
林树似有千言万语,终究是摇了摇头,把烟捻灭在垃圾桶上:“回家再说。”
等到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林寂这才清醒过来,询问两人怎么会在楼下。
林树已经冲好了热咖啡,端给二人:“上次过来,钥匙忘了带走。给你打电话怎么不回?还有,你的新作品是怎么回事?”
林寂啊了一声,瞥向文棋。文棋冲她吐了吐舌头,想必是等她时闲聊不小心透露的。林寂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呗。”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什么歌手,你以他为原型我也不说什么,但你去看心理医生……是真的吗?”林树又开始“审犯人”。
林树盯着她,不追问,也不打算放弃。
文棋见状想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我推荐一家新发现的咖……啡……其实也不怎么好喝……”说到后面看到林树瞥了一眼自己,她迅速偃旗息鼓,什么姐妹情谊都不及保命重要。
咖啡终于见了底,林寂不得不回归现实,面对终将要面对的难题。她放下杯子,说:“是。为了更真实地还原一个精神病、一个单相思的偏执狂,我装病去找了心理医生,希望能从对方那里获取第一手的专业资料。”
“你知道有种方式叫作采访吗?”林树问。
“知道。”
“那你装病看医生是几个意思?”林树继续问,“你知道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就容易越走越远,最后没病也有病了吗?”林树是有案例支撑这一观点的,但他没马上就说,他想听一听这个想法总是天马行空的妹妹的说辞。
“我……”林寂顿了顿,“我觉得哪怕是同样的一种病,落实到不同的人身上,由于每个人的生长环境、教育水平、价值观、阅历有所不同,所呈现出来的症状也会不尽相同。在不考虑泄露病人隐私是否道德的前提下,我可以从医生那里获取我想要的专业知识甚至各种案例,但那是别的故事,不是我想要呈现的故事,里面很可能都不会存在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甚至跟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相悖。我查过资料,我想要表现的这种症状从来没有过,这可能是广大网络用户,不,是广大‘声控’同胞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症状……但据我所知,大部分‘声控’的孩子也都能够分清二次元、三次元,知道他们听到的声音与自己的生活是两个世界,但是我……我要描绘的故事是介乎于二次元、三次元中间却无法自由切换的。我……我的女主角……她对现实与虚拟两个世界的区分很弱,她觉得遇见就是遇见,不存在媒介的问题。你在图书馆遇见一个人,难道就会因此在银行相遇而视而不见?你在书里看到的人,你会在脑海里浮现他所处的时空背景,天气如何,风从哪边吹来,扬起他大衣的衣角几分高,他过马路时会先看哪边、先迈哪只脚,他戴着什么样的手套、围着什么样的围巾,走路时如何两手插兜或者聚拢在嘴边呵气……”
林寂一口气说完这些,忽然停下来看着林树,直到刚才的话在空气中渐渐消散,见林树没有开口,她才道:“你看过的故事,并不一定存在,但他到了你的脑海里,他成了你的记忆。在你的大脑里,那个故事是一个世界,存在于你脑海里某片大脑皮层的某个细胞里。那里有个世界,他是虚拟的,也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故事就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但我希望赋予他最真实的灵魂,所以我伪装成故事的主角,去感受她的感受,想要揣测她的言行举止、她的喜怒哀乐。我想要造一个梦,一个让所有‘声控’看了都觉得可以理解又不可理喻的梦,一个可能没有人会懂但总有人会想走进的梦。这有错吗?我是以此为生的呀。”
他不知道的是,林寂最后的那番话,与其是在说她的故事,不如说是在说她自己。她是以此为生的,只是不是在说画漫画,而是在说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