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那一年的上海下了极大的雪。
半尺深的雪将这座魔都勾勒得可爱而寂静。
时桥南下了地铁,边欣赏雪景边往言聆风的诊所走去。这一片绿化特别好,春夏秋冬都有应时的花木,此时雪犹盛,寒梅愈香。
过了小桥,一个女孩打着伞,站在一株蜡梅旁自言自语。
“你以为呢?今年冬天雪这么大,像我喜欢你的心情一样深。”
“我只是比喻,我对你的喜欢当然远远超过半尺。”
“你不要咬文嚼字,跟我咬文嚼字你会输的。”
听起来像在打电话。他没有多加留意,径直往那立着心理咨询室招牌的建筑走去。
言聆风比他高一届,是个轻熟美女,大波浪的栗色卷发,着装总是简单文艺,脸上时刻带着亲切的自信笑容,让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如沐春风,仿佛见到了亲人般将心底的秘密滔滔不绝地道出。
这个坚守了三十多年单身主义的美女,在三个月前出国度假时邂逅了真命天子,一个有着湖蓝色眼睛、亚麻色头发、动听声音的法国男人。两人一见钟情,迅速陷入热恋。尝到了爱情甜头的女人,在戴上求婚戒指的那一刻,决定放弃奋斗多年的国内事业,跟随未婚夫远赴异国他乡,褪下大女人的盔甲,换上柔情似水的小女人罗裙。
时桥南这次过来,就是受这位准法国太太之托,接手几个她手中的长期案子。
言聆风的办公室就在自家,两百平方米的复式楼,楼上是书房和卧室,楼下办公。此时她已经将案子整理好了放在茶几上,文件夹、录像带均按患者和时间分门别类。
门一开,言聆风的未婚夫跟他打了招呼,随即吻了下言聆风,转身继续帮她收拾东西。因为要跨国远去,很多东西都无法带走,两人正筛选哪些需要带走、哪些该扔掉或送人。
言聆风把时桥南迎进去:“东西都在这儿了。那两个箱子里都是过去的,这个箱子里的都是重要客户,我已经跟他们沟通过了,希望我介绍医生的都在这里,不需要的都已经挑出来了。有几个案子是比较有趣的,记得给我汇报,不用担心保密问题,我已经征得患者同意,他们很乐意我还会继续关注他们。”
时桥南温文一笑:“你干脆把他们打包带去法国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倒是想。”言聆风笑,“对了,一会儿有个女孩过来,是一个朋友介绍过来的。她是个有意思的病患,我只能勉强将其归类为偏执型钟情妄想症,有时候还会产生幻觉。不过,我觉得可能跟她的职业有关系。”
“她是做什么的?”
“漫画家。”言聆风想了想,“反正我搞不懂二次元的东西,一直觉得二次元的孩子都有点精神不正常……呃,你除外。”
“师姐,你这是骂人不吐脏字啊。”时桥南无奈地笑。
这时,门铃响起来,时桥南道:“我来。”
门一开,一个清秀的女孩赫然立于门外。她个头不高,中长头发,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人自黑丝绒的天幕里撒落一把碎星,正好落入她的眼中。她穿着一件绿色手绘中国风棉衣,一圈白色绒毛围住纤细的脖颈,越发衬得皮肤白皙。看到时桥南,她眼睛一亮,随即有些愣怔,后退半步确认门牌号,俏皮地歪了歪头思索当前的状况。
时桥南认出了她,这就是刚才在楼下蜡梅树下打电话的女孩。
“言医生?”女孩将自嘲的笑意敛入眼底,探头询问。
里面人影一闪,言聆风带着香风转了出来,她将女孩拉进门,介绍:“桥南,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女孩,林寂。林寂,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新医生时桥南,他的专业水准可是比我更胜一筹。”
“你好。”林寂眼波流转,狡黠地笑了笑。
“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听到女孩的名字,时桥南脑海里立马跳出这句诗。出自他很喜欢的一首诗,寂寞空灵,很淡很静又难以捉摸。他衷心地赞美:“好名字。”
“这是我外公特别喜欢的诗,少有人知道这个出处。”林寂点头称赞,“你很厉害。”
这是时桥南与林寂的初次见面。时桥南意识到女孩是个聪明狡黠的人,或许就是这份聪明与自信让她过于自恋吧,太美好的人往往容易临水照花顾影自怜。然而,几天以后,当他真正翻阅林寂的病历时,惊喜多过惊讶。
多数钟情妄想症患者都自恋,觉得别人爱上了他,会臆想各种与对方的恋爱桥段。然而,这个病例是少有的钟情于他人。说白了就是单相思,说严重了是花痴。只是因为她是通过声音这种较抽象的东西产生偏执钟情,言聆风才在跟几个同行探讨之后,坚定地给她定义为偏执型钟情妄想症,或者说是幻想偏执症。其实,这都是言聆风随口捏造的名字,严格意义上只能将其称呼为精神疾病患者。
林寂爱着一个人,一个只在二次元接触到的人,一个她连对方真正姓甚名谁、什么模样都不晓得的人。
网络古风歌手,白石。
这个结果让时桥南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早就听言聆风提过这个案例,没想到内藏乾坤,有更大的惊喜等着自己。
“师姐,你这是整我呢?”合上文件夹,他打电话给言聆风,开门见山地道。
言聆风藏住笑意故作不解:“什么意思?”
“林寂。”时桥南端起杯子,发现杯中已空,起身去找咖啡。
言聆风打了个哈哈:“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治好她。”
时桥南将咖啡豆放进咖啡机,按在开关上的手一顿:“师姐,你就不怕她病得越来越严重?”
言聆风耸耸肩:“她并不知道你就是白石,所以你只需要把她当作普通患者对待就行了。”她顿了顿,想起什么,随即摇摇头,决定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而开起了时桥南的玩笑,“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要是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美谈一桩。”
时桥南满头黑线:“哪里来的有情人?另外,不要随便当月老。再另外,老师教的东西你都当饭吃了吗?精神病医生最忌讳跟患者产生感情纠葛。”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言聆风说,“如果她不是病人,我会跟她成为好朋友的,她是个有趣的人。你们二次元是不是盛产有趣的人?”
“我这么有趣,你不也一样没有爱上我?”时桥南反问。
言聆风点点头:“对我来说,你没有丝毫的男人魅力,虽然我承认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你就死心吧,好好过好这一生,姐姐我会在地球另一边祝福你……注孤生。”
“我……”时桥南真是哑巴吃黄连,本来想调侃她,却被反将一军,“不用这么狠吧。”
白石,这是网络古风圈最神秘的一个名字。
作为他的高端迷妹,那些粉丝也不过仅仅知道他生于何年何月,目前居于上海,性取向正常。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温柔细腻,声线干净而纯粹,声声直入心底,辨识度极高。所谓“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恐怕就是为他而生的八个字。
他为人低调,大方内敛,从不在微博上透露个人信息,只发风景、美食,被粉丝戏称为“风景博主”“美食博主”。不过,粉丝还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他们的大大是个闷骚男。
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可能是古风圈唯一没有黑历史的大神。
这些特点,都让白石这个名字越发成为一种信仰,他的迷妹都虔诚地信仰着他。
林寂就是这群信徒之一。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自己的故事里塑造了一个白石。
而她不会知道,白石是时桥南在二次元世界的名字。
她在思考着该如何把这个故事编下去,他在思考着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把这个烫手山芋完好无损地送出去。
与其说这是一场与病魔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一场斗智斗勇,可惜他们算好了开局,却谁也没能掌控住剧情的走向。
第一次治疗,时桥南建议两人先熟悉一下。这也是心理医生与普通医生的根本区别,后者只需要根据客观情况做出诊断和治疗即可,无关彼此间的关系建立,前者则需要与患者建立基本的信任关系,否则只能宣布治疗失败。
林寂点头表示理解:“我在电视上看过,之前言医生也跟我解释过这一点。”
“可是你并不容易信任他人。”时桥南轻声道。
“怎么说?”
“我看了师姐的记录和你们的治疗录像,你很真诚,可是大部分的谈话都不肯涉及你的内心,你更像是一个作者,在构建一个故事。”时桥南直视林寂的眼睛,想从其中探究一二。
不出他所料,林寂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听到他的分析,她眼中不自觉地堆上柔和的笑意。
她很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们还不熟。”
“可你不像那么慢热的人。”
“你也不像,你是慢热型吗?”
时桥南一怔。她看似平常的对话,让他产生了十二分的戒备。他笑了笑:“我是慢热型。”
“我知道。”林寂的语气波澜不惊,既不邀功,也不意外。
时桥南反而有些诧异了。
“你这个人温文尔雅,对什么人可能都很绅士,可越是像你这样滴水不漏的君子,越发与人相交淡如水,你朋友可能很多,可是真的至交应该很少。不过,一旦被你认可,那就是终身成就奖了。”
时桥南面上无动于衷,心却一点点收紧。他这是遇到一个久病成医的患者吗?
他微微笑起来,循循善诱:“你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么,能说说你对自己的认识吗?”
林寂靠回沙发上,不自觉地十指相抵,指尖向上,嘴角一弯,眼中流淌出几分不失礼貌的得意之色:“我?我是一个聪明人,想法天马行空,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知道的,按照西方星座学说,双子座是天生的骗子、天生的演员。可是我很偏执,自恋又偏执,所以我患病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时桥南注意着她的言行、语气、神色,略略点头。
她说得都对,她自信到了自恋的地步。从他第一次见她,他就知道她聪慧狡黠,像她这种人若是刻意作假,只怕很多人都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是因为她这种善于人为控制的外在表现,实则才更反映出她对他人乃至整个世界的不信任。
她在提防什么?是什么让她这么缺乏安全感?
他静静地看着她,想从她灵魂的窗口里看透那里面埋藏的真实。
林寂被他看得不自在,可他认真的态度、温润的目光,让她莫名觉得熟识,在一刹那间她有些晃神,像是面前的不是一双写满审视的眼,而是一片微波**漾的湖泊。
湖边有人,掬水成诗。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湖水的反光雕刻出他的轮廓,一眼万年。
这所名为上海莱恩医院的精神专科医院,是由美国麦克莱恩医院和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联合投资创办的,主治医师——也是主要参股人——共有四人,除了主攻临床精神病学的时桥南和主攻心理学的言聆风,还有时桥南的两位师兄江箬、黎简昀。其中言聆风在自己家里办公,其余三人都按部就班地上下班。
医院面积并不大,仅有三栋楼——一栋四层的门诊楼,以及普通住院部、重型病患部,但因位于郊区,院外绿水环绕,内外植物繁茂,环境幽静怡人,创立没几年已经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精神疗养医院。
走出医院的门诊楼,林寂忍不住回头往四楼望去。
明亮的落地窗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人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静静望着楼下。玻璃窗内挂着几盆清新的绿植,衬着男人俊朗柔和的脸,连日光都死在他的眼中,由刺目变得温柔。
她仰望着他,他俯视着她,他们静静凝望对方,宛如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她想起他的眼睛、他低沉磁性的声音,渐渐弯起嘴角,歪了歪头对他展露笑颜,挥挥手,直到看到他抬起手轻轻地挥了挥,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心中思量。这是一个极好极好的故事,比她最初构思的更有意思。
她原本想画的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声控”女孩装病接近目标,一点点设计让对方陷入自己的爱情之网,最终因为病情加重铸成大错。为此,她特意去找言聆风,目的不过是想冒充精神病患者亲身体会治疗过程,而现在,言聆风把她转交到时桥南手中……如果剧情按照这样发展,简直是个美丽的意外。
时桥南不是很帅很帅的人,但已经足够让女孩为之倾倒,何况他那举手投足间的绅士气质、那好听的声音和那双湖水般的眼睛……是个不可多得的原型。
回到家,责编文棋已在门口等候多时。看到文棋,林寂原本想第一时间把新作的一些新想法告诉她,没想到硬生生被文棋噎回去了。
一看到她,文棋劈头盖脸就是训斥:“手机又当装饰了吗?电话打了几十通,死活不肯接听,还以为你被拐去外星当奴隶了呢。”
两人相识多年,从林寂出道开始就是文棋担任编辑,两人工作上是黄金搭档,私下里也是闺密。林寂已然习惯了文棋火爆的性格,笑嘻嘻地敷衍:“我这是去采风,去找灵感。”
文棋嘁了一声,跟着林寂进屋,口中念叨不休:“手机随身携带,不是为了给你的包压重的呀,也不是为了让你当导航的,更不是为了让你看漫画、看八卦的,而是为了跟他人联系的!如果别人无法通过手机第一时间找到你,那么手机也会很委屈的,它这是守活寡啊!”
“是是是是是,您说得都对。”林寂随口应付她。
文棋张口要来长篇大论。林寂刚拿起杯子,看到文棋的架势,差点一口水把自己噎死,赶紧伸手阻止文棋,把回家路上的灵感告诉她。
文棋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人不可貌相,她确实是个专业技能满级的编辑。她张着口听完林寂的话,沉思良久,方道:“前面的故事如果专业性太强,容易露怯,毕竟你不是专业人士,对心理治疗的很多内容都不了解,全凭想当然揣测。”
林寂点头:“我知道。可是我要讲的是爱情故事,不是医患关系,所谓的行业不过是背景,我相信读者不会在乎那些,只要故事精彩,他们总会原谅我在竭尽全力基础上的无能为力。”
文棋冷笑:“爱情故事?你知道自己被读者归类为恐怖漫画家吗?”
“哈?”林寂一脸问号,“我只是秉承把人性和精神上最好与最坏的东西挖掘出来而已。”
“可你笔下最好的东西只有百分之一,其余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最坏的东西,而且那仅存的一点最好也总是在憧憬着最坏。”
林寂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你真该跟我一起去莱恩医院,那个新医生是我见过的有且仅有的两位最有感觉的男人之一。当然,他肯定不如我男神好,我男神那是地球上最后一抹白月光,是我心中仅存的一汪沉静湖水……”说到后面,已经开启花痴模式。
文棋一脸嫌弃:“不敢在网上露脸,多半是个猥琐男。”
“人家那叫低调。”林寂瞪她,“没有一定的高度,怎么敢低调?”
“那叫?!跟我念,s-ong sóng。”
林寂看白痴似的看着文棋,懒得跟她继续争。
她并不认为白石会是一个完美男人,她一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气场建立起来进而发展的,比如第一次见面,气场合的人会很快熟识起来,气场不合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成为朋友。她只是找到了最契合她气场的人,所以他才能成为她世界里的神。
打发走文棋,林寂先扫了一下白石的微博,毫无意外,常年玩失踪的白石第十二天没有出现。
林寂抱着笔记本坐在阳台吊椅上,听着白石独特的声音,呆滞良久,然后从旁边拿过手账本,写下日期,以及“白石,我是如此喜欢你,Day 691”。想了想还是不够,她重新打开微博,将这句话输入私信对话框,回车。
私信箱里有一排蓝色框,随手翻上去,没有一条显示已读。
她叹了一口气,关掉微博,开始整理脚本。
这出戏比她原本设想的更精彩。她翻阅最初的剧情设定,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做伏笔开始新的剧情构思,想着想着,眼中不觉渐渐浮现出白石的形象。
他的形象一直模糊存在于她的心中,可是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像是暗合了易理命数,卡着节拍落在她的心头。
她幽幽地叹口气,这大概是上辈子欠的债吧。
第二次就诊是一个星期后,天公不作美,早晨天色阴沉,未几,忽然起风落下雨来。南方气候湿冷,冬日的雨失了温暖时节的缠绵,反而越发显得清冷晦暗。
林寂和时桥南坐在窗前的椅子里,陷入了沉默,只听到窗外雨打玻璃声来得肆意狂乱。
过了许久,时桥南缓缓开口:“这种情况多久了?”
林寂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不自觉地往旁边扫,苦涩一笑:“在言医生去旅行时,偶尔出现过一两次,但我并没有在意,倒是跟她提过我最近感觉不太好。不过最近一个月,次数好像在增加……”
林寂看着旁边:“一开始我以为是巧合——在你周围经常遇到一个人,这原本就很平常,不是吗?后来,却在我家里见到了他……他坐在阳台吊椅里,翻着我的书,忽然问我:‘你有多喜欢我?’我正在喝茶,惊得杯子都摔了。他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有多喜欢我?’”
时桥南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里除了沙发、椅子、茶几之外,空无一人,但林寂的眼神像在目睹一场天长地久。他微微皱了皱眉,却还是开口问:“你又看到他了?”
林寂的声音如梦似幻:“他……他就坐在那里。”
“哪里?”
林寂伸手指向时桥南常坐的沙发位置:“那儿,那边。”
她看了看时桥南,又看看“白石”,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几遍,忽然露出带着几分迷醉的笑:“他的脸形跟你有些像,但眼睛不同……你知道,人的眼睛是身上最传神的地方,你的精神状态、性格乃至某一瞬间的想法都可能通过眼睛传达出来。”
“有什么不同?”
她盯着时桥南的眼睛,时桥南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他以为她会说出凤眼、桃花眼、天生带笑、深沉如海之类的形容,但她看着他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浅浅一笑,开口了。
“你的眼睛像湖水,蓝天白云轻风下微微**漾的湖水,温柔多情。你是个温柔的人,是个内在包罗万象却表面永远低调内敛的人,爱上你的人一定是爱上了你的灵魂,被你爱上的人一定是个有趣的人,因为你对感情很挑剔,你希望人生活得像首诗。”
像极了网络上随处可见的星座解读。
时桥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起来另一个病人,那个病人总是试图跟心理医生做朋友,试图分析对方的心理。这样的病人跟你掏心掏肺的时候是真心的,一旦发现你没有如斯回应就容易出现极端行为,他可是怕了这种病人。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那么,他呢?”
“他?”林寂望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着“白石”,“他的眼睛温和如春水,可又不是湖水,那里面……有一个世界,星辰大海。”
“……”
再继续仿佛没有意义了,林寂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意识里,偶尔跟“白石”简单交流。好像“白石”并不信任她,她的语气包含了深深的承诺。时桥南想起在言聆风家楼下见到她时的情景,如今想来,那时她恐怕也是在跟“白石”对话吧。他再三唤她,她始终无动于衷。她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两个人,其他一切都沦为背景。
送走林寂,时桥南有些烦躁。
他之所以接收林寂,并不仅仅是因为言聆风的嘱托,更多的是因为这个案例足够特殊。钟情妄想症本来就不是常见的病症,而林寂的症状更是罕见。
然而,翻看病历,发现林寂钟情的对象是二次元的自己后,时桥南有些纠结。他对于疯狂的粉丝一直没有好感,甚至有些排斥,可为了这个稀有案例,他才忍着接了下来。
在他看来,林寂不过就是几十万疯狂迷妹之一,之所以对他情有独钟,无非因为在三次元尚未遇到真爱。人天生是孤独的,如果常年缺乏恋爱灌溉,一旦遇到一个有感觉的人,自然会想当然地为之痴狂——这一点从他的粉丝多是十几岁到二十多岁的少男少女就可以看出来。他们需要的不一定是他这个人,而他毫无疑问地给了他们一个成长中的心灵寄托。他们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白石”,每一个“白石”都是独一无二的。
可事情好像出乎他的意料,林寂的情况有些严重。
“时医生,你相信命运吗?”离开时林寂如是问。
时桥南坦言:“我信。”
林寂回以知己的一瞥:“我也信。我相信人的一生只注定了一个对的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能你还可以岁月静好,但再也找不到命中注定的那种感觉。而我,何其幸运,在我漫漫求索的短暂人生里,竟然遇到了这个人。或许,或许我不应该继续治疗了……”
时桥南一时语塞。
你管得了别人的病,管不了别人的命。
何况这个精神病人说的话句句在理,他根本无从反驳。
可你面对的病人有病,和她是因你而病,这完全是两种情况。
“这他妈也是我的责任吗?”时桥南写着写着会诊记录,忽然啪地扔掉笔,“我没有让你喜欢我,你喜欢我问过我的意见吗?你心甘情愿,你甘之如饴,你深情似海……”时桥南忽然苦笑,这他妈搞得好像自己是个渣男。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笔。
他可能还是太善良了。
咚咚咚——
这时,突然传来敲门声。
时桥南深呼吸几次,恢复惯有的淡定温雅,温声道:“请进。”
护士李曦拿着文件夹走进来:“时医生,您该出发了。”
时桥南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四点半了,离他跟林树约定的时间还差三十分钟。
想到要去面对另一个精神病患者,为精神病事业献身多年的时医生第一次有了抵触心理,他不情愿地合上文件夹:“我知道了,你今天也早点回吧。”
李曦脸一红,应了一声,悄悄退出去,关门前忍不住抬眼偷偷瞄了时桥南一眼。今天的时桥南有些奇怪,她捉摸不透。
时桥南整理好文件包,穿上毛呢大衣,跟李曦道别,带着奔赴刑场的心情离开。
雨已经停了,云层逃也似的散去,只留下淡然的朵朵白云随风飘散,悠悠然好不自在。然而,十二月的天气,仍旧寒冷刺骨。时桥南是北方人,并不喜欢南方的气候,可历经数冬磨砺,如今他对上海冬日的湿冷也已经习以为常。
他开车离开医院,没走出多远就看到路边有人在发呆。这里是郊区,莱恩医院建在一座小山坡上,从医院大楼出来走十分钟就能到山下,坐公交就能往来于附近村镇和城区。大约是平时在院里见惯了四十五度仰角望着天空发呆的人,这时他原本也并不在意,但等到他超越那人,不经意间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人时,他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林寂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了,却才走出百十米?
时桥南停车的地方就是公交车站,十分钟一班,几路车交叉,一般等几分钟就会有车到来。即便林寂倒霉,等上十分钟才等到车,这时候也该到家了。
但她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一辆公交车驶来,在车站略一停留再度驶走,她无动于衷。
时桥南想起她之前的表现,有些不放心,把车倒回来停在她面前。
林寂仍然没有反应。
时桥南用力按了几次喇叭。
鸣笛声惊天动地,林寂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时桥南,愣了愣这才认出来人,嘴角一弯:“时医生?你下班了?”
时桥南失笑:“你是打算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才四点半,哪来的下班?你在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还不赶紧回家。”
“看天。”
这个答案让时桥南大跌眼镜,他探头看了看天。
云收雨住,天空澄澈如洗,白云悠悠,像一幅画卷从头顶缓缓划过。往日遇到这种天气,他也会特意跑去楼顶欣赏几分钟,拍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如今都好好地连同单反相机躺在他办公室里。
那也不至于看一个小时吧……
“这一个小时你不会一直都在这里……”时桥南顿了顿,终于忍住没把“犯病”两个字说出口,“发呆?”
“大自然可是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细胞!”林寂解释,说到后面倒先把自己逗笑了。
那也不如你的“艺术细胞”无与伦比,时桥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艺术修行被打扰,林寂也失去了继续修炼成树的兴趣,踩在花阶上小步前行,边走边问:“时医生,你见过最深情的精神病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有些超出时桥南的预料。他慢慢开车跟上林寂,说:“我没有遇见过,倒是听我导师说起过,那些什么爱他就吃掉他之类的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类案例并不罕见,新闻中也有过不少报道。有个老剧《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看过吗?典型的因爱成魔。”
林寂认真地听着,心里盘算着回去应该把这部剧好好看一看,可能可以借鉴。
时桥南看她神色莫测,以为她又多想了,自觉失言,有些没趣。他急着去见林树,遂道:“你住哪儿?我送你吧。”想了想又道:“如果不顺路,我就只好送你去地铁站了,这一带不好打车——我跟人有约。”
林寂不好耽误他时间,本想拒绝他,可被他这一打岔,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待了太长时间,寒意入骨,感觉有些冷。于是,她不再客气,坐上副驾驶座,报了地址,竟然就在林树单位附近。
林寂上了车,时桥南这才问:“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你可别吓我。你这样,我恐怕需要跟你家人谈一谈,讨论下是否接你入院治疗。”
林寂有些窘,这就尴尬了。
“我真的在看天啊。正常人看天就是文艺,换了精神病就是恐怖,这世界的双标真是无法置评。”林寂指着前方的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只狮子?那边那朵,像不像一条热带鱼?还有那边,那朵像不像空中之城?那朵像不像中国地图?”
这些证据还不够,她拿出手机翻出今天拍的照片,边滑动手机展示照片边说:“你看你看,蘑菇云、狼图腾、龙吸水、骷髅旗、UFO……”
时桥南扫了几眼,果然看到手机里一张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划过。他看了林寂一眼:“没想到你也爱好这个。”
林寂一愣,眼睛里有光芒一闪而过,随即转过头去看路边迅速向后掠去的山景:“这是有生之年系列。希望有生之年看遍一切美好的风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劫是缘。”
她的男神白石也是生活的有心人,她想靠着仅有的共同点维系一生的梦。
不用看,时桥南都能感受到她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字里行间都透着甜。
他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不想接话。他不是第一次接触脑残粉,他不想打击对方,毕竟他应该感激对方的厚爱,可他也无法回应,因为爱到恰好是天意,爱得太多是罪恶。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他需要自己的生活和人生,没有人有资格以爱为名对他人进行道德绑架。
林寂最怕空气突然沉默。不知道别人感觉如何,反正对她而言,这种沉默要比冷战更尴尬。所以,她只好没话找话。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看书、看电影、喝茶、下棋,有时候跟朋友随便走走。”
“女朋友?”
“不,男朋友。”
“噢?”
“开玩笑的,其实就是基友。年过四十的油腻老男人,哪有女朋友?”
“不能吧……”林寂迅速看了他一眼,这个自称……原来男人都喜欢变老啊,下辈子让他们当女人好了。
时桥南回以微笑。
林寂只好继续尬聊。
“你都看什么书?”
“专业书、杂书、狄更斯。”
“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1]
“你也喜欢?”
“谁不喜欢呢?之前看到网上有人说,狄更斯幽默中带有暖色调。的确如此,他的故事结局总是给人的心灵带来暖意,壁炉篝火,烛光热茶,大家围在一起笑着说起往事,含泪畅谈未来。”
“是。我还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小言呢。”
“我不是女孩子啊,我是小仙女。”
“……”
“不过我也喜欢小言,比如简·奥斯汀,这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了。”
“是吗?比之狄更斯?”
“原因就是……她初恋未果后,终身未嫁。”
“……”
话题终结。
林寂只好继续问他看什么电影,听什么音乐,喜欢去哪儿玩。
时桥南的回答简短而保守。不管从医患关系,还是从偶像粉丝的角度,他都不希望二人有私人空间的交集和牵扯。他像一只野兽,时刻戒备而警惕,生怕被对面的猎人识破伪装。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几乎只有林寂的情绪如精灵般一点点跳跃。纵然尬聊,她也很快觉得自己跟他是熟人了,竟然像孩子一样雀跃,询问他时,不自觉地说一堆自己的事。
她是典型的双子座,精分严重,兴趣广泛,注意力转移极快,可惜栽在了一个声音上。
直到车子猛然停下,林寂下意识地愣了下:“到了?”
是的。
她跳下车子,弯腰对着时桥南挥手再见,笑得纯良无害、灿烂无比。
如果她不是对他满怀觊觎,他一定会喜欢她。
看着时桥南的车子驶远,林寂给林树打电话。之前林树给她打了好几通,她都没接,再不主动打回去,估计就没法收场了。
响了两声,林树就接起来了,开门见山地问:“林寂,你想清楚了?”
林寂呵呵呵呵敷衍地笑。
林树冷哼:“林寂,你胆儿挺肥啊,跟你妈吵架把她气哭就罢了,竟然敢挂你妈的电话?你是不打算姓林了,还是想改名叫林闹啊?”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林树跟林寂说话从来是以“你妈”“你爸”做称呼,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亲兄妹似的。
“哥……”
“别叫我哥。”林树打断她,“给你妈打电话道歉,立刻,马上!”
“我不。”林寂拒绝,“我跟她没法聊,我也没觉得我做错了。我给她解释,她听了吗?她哪怕听进去一句,然后跟我好好谈,也不会这样。”
“你……”
林寂把电话拿远一点,她知道林树要吼她了,没想到林树低声道:“我现在有事,回头再找你算账。”说完林树就挂了电话。
林寂拿着电话愣了愣,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从小就跟母亲的关系不好,小时候她人小没能力,却会玩阳奉阴违,在师长面前收敛自己做乖乖女,一离开了大人的视线就会成为小魔女。渐渐长大,继而独立,她曾经压抑在心底的锋利和叛逆都翻涌上来,随性而为,我行我素,因而与母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最近,她无法忍受母亲的催婚,终于告诉母亲自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单身主义者,仅存的那百分之一是留给男神的,如果男神不娶她,她就一个人放飞自我。
父亲作为和事佬,一如既往地两头劝慰,可惜这次收效甚微。
想必,这才惊动了林树吧。
林树比她大七岁,现任职于市检察院。从她记事开始,林树就开口闭口地教训她,大概她从会吃奶就在吃他的亏。
林树这次的确也想好好教训她的,但他看到部下带着他约的人进来,只好暂时放过林寂。
他站起来,招呼来人坐:“时医生,又要麻烦你了。”
时桥南笑了笑:“应该的。”
时桥南是市检合作已久的精神病医生。
林树手里有个案子的嫌疑人自称精神病,可是没有病历证明,只好请精神鉴定小组出面进行司法鉴定。
莱恩医院是市司法局审核登记的精神疾病司法鉴定医院,时桥南等人都拥有执业鉴定资格。一般来说,精神疾病司法鉴定都是由单一鉴定单位进行,但林树所在的小组专攻重要刑事案件,责任重大,更易引起争议,因而检察院多数情况下会让两三家鉴定机构派出代表组成鉴定小组进行鉴定。
其实,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市里总共也没多少科院和机构,同科的医生即便不算熟识,相互之间也略有耳闻。
这次与时桥南合作的两位,一位是他导师的故交,他早已熟识,姓周名奕君,年逾花甲,慈眉善目,往往开口便带笑;另一位中年前辈斯斯文文,戴着金丝眼镜,头顶秃了大半,时桥南曾在沙龙上见过他一两次,知道对方姓阮,单名一个枞字。
这起案子说起来十分简单,却因当事人的身份小小地轰动了一下。死者是一位名叫苏澜的女作家,一年前离婚,独自带着两岁的儿子生活。案发前一周,其前夫黄一亭从幼儿园接走孩子,以此为要挟,逼迫苏澜与其复合,苏澜抢回孩子后威胁要报警,黄一亭恼羞成怒,捅了苏澜十几刀,其子目睹了整个过程。
黄一亭很快被批捕,却在开庭审理之前忽然以患精神病为由进行辩护,声称自己患有家族遗传性精神分裂症,外加他离婚后身患抑郁症,当时的行为绝非理智之下的行为。调查发现,黄家人的确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黄一亭的姑奶奶从小就精神不正常,黄父则死于上吊自杀。
“这两个例子并不能代表黄家就有遗传性精神病。”时桥南看着钢化玻璃那边的黄一亭道。
林树十分赞同:“黄父自杀其实是因为利用联保贷款无法偿还,都知道钻银行空子捞钱了,我不太相信他精神不正常。倒是那位老太太,的确对我们很不利。”
审讯室里,黄一亭冷静沉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树摇摇头:“时好时坏,有时候十分兴奋,有时候很冷静。”
“我去跟他聊聊。”时桥南看向周奕君和阮枞。两人点点头,留在外面与林树一同观察里面的情况。
时桥南在黄一亭对面坐下:“你好,我是时桥南,是一名精神病医生。”
黄一亭转过头来,瞥了时桥南一眼:“他们都叫我黄一亭。”
时桥南眼神一深,随即微笑:“所以,你不叫黄一亭?那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黄一亭似乎十分为难,又转过头去沉思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时桥南没有追问,静静等待黄一亭主动开口。
没多久,黄一亭慢慢转过头来望着时桥南,道:“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世。”
“这一世?”时桥南回视黄一亭,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对。”黄一亭换了个坐姿,整个人不再紧绷,“我跟苏澜是宿世怨侣,像是有人故意设定了这样一个程序,而我们两个只是实验品。我们俩初见面的时候都觉得一定在哪里见过对方,控制不住地靠近彼此,可是我知道她要死在我手里七次……这就是第七次。”
“七次以后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尽快结束这一世。我想把我们两个都救出去,不再在这个系统里循环。”
“你的意思是,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某个人的实验对象,甚至我们的本质都只是代码?”
“我不知道。”
“可是你刚才说……”
“我只是说我和苏澜。我只知道我们两个是一组代码、一组实验数据,你们其他人我不知道,你们可能也是,只是你们是NPC,我和苏澜才是游戏玩家,确切地说,是游戏玩家控制的角色。”
黄一亭是一个高级程序员,有自己的游戏开发公司。他能说出这番话倒不奇怪。
“你是说我们都是为了你们而存在的?可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在今天之前,我也一直存在,我甚至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认识你。”
“你玩过网游吗?”黄一亭突然反问。
时桥南道:“玩过。”
黄一亭笑:“那你应该知道,每一个NPC也都有自己的角色故事,就算没有跟玩家产生交集,他们也一直存在。”
“那你觉得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黄一亭洞悉一切地笑了笑:“你不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的。虽然你只是个NPC,可是你有自己的思维和逻辑,你不需要别人帮你思考。”
时桥南无法反驳。虽然荒谬,但他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对于每个人而言,其他人的确是他“游戏”里的NPC,定时出现在某个时间、地点,按程序设计发生某些事情。
他换了个方向寻找突破口:“那你这场游戏挺无聊的,无论审判结果是什么,你都会失去行动自由。”
“如果你迟迟得不到指令呢?”
黄一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时桥南:“所以,你只是个NPC。”
时桥南失笑。但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问题:“那你杀苏澜也是游戏玩家给你的指令?”
“是。”
“他是用什么方式给你传达指令的?”
“在我大脑里输入的。”
“在你大脑里?”
“是。”
“我没太理解。”
“我能看到我的大脑里有一个控制室,里面是一群纳米机器人在编写数据,现在我跟你说的话都是他们输入系统,再由我负责表达出来的。我和苏澜的事情,也是他们这样告诉我的。我必须杀掉苏澜七次,否则我就没法继续活下去了。一旦任务失败,我就会被遗弃。”
“可是,苏澜是条生命,是你孩子的母亲。”
“我知道。我一直都深爱着她,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爱那个孩子,可是……”黄一亭顿了顿,“只有她死,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黄一亭的逻辑条理清晰,毫无漏洞。这与他一周前的状态截然相反,一周前他就像打了鸡血,兴奋不已,渐渐发展成了狂躁。正是因此,林树才怀疑他病情的真实性。
然而,三位精神病医生此时都无法给出确切答复,他们决定再跟黄一亭接触一下,然后讨论结果。
不知不觉已到饭点,林树早就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居酒屋订好了位子,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三人一起用餐。
吃完饭,已经九点多了,林树还想邀请三人去附近的慢摇酒吧坐坐,周奕君和阮枞强烈拒绝。周奕君忙着养生,要早早回家休养生息,阮枞则要赶回家跟他逃学的儿子进行政治谈话。林树只好跟时桥南前往。
小花园慢摇酒吧位于附近一条很不起眼的街上,洁净的落地窗、玻璃天棚搭起小花园的入口,配合着大大小小的灯光,像是有人偷来了王母划下的那道星河。走进去,右首边一棵粗壮的大树赫然入目,树后是楼梯,通往二楼,吧内装饰复古,花木丛生,甚至把中央舞台完全装饰成了一个花园,周围空间简单隔断,既能看到舞台又私密,特别适合不喜欢吵闹的朋友一起来玩,难怪会成为网红店。
二人拣了左侧靠里的一张桌子,刚坐下,民谣女歌手就抱着吉他上台了。场内掌声如鸣,口哨声、起哄声四起,显然在座有大半是熟客,跟台上的女歌手相熟。女歌手抱着吉他坐下,调试了几下音,没开唱,先用口哨吹了一首时桥南没听过的曲子。吹到后面,她拨弄着吉他,开始唱,嗓音略带沙哑,是时桥南心中最欣赏的那种历经沧桑的民谣感。
服务员认识林树,闻言笑道:“是的,4 Non Blondes的What's up,还不错吧?”
“特别适合妹妹的嗓音。”林树由衷赞美。
二人点的都是鸡尾酒,边听歌边聊天,一开始无非案件相关内容,渐渐过渡到了私人生活。
两个人的相识其实比较戏剧化,林树的未婚妻曾是时桥南发小关铎的讲师,新毕业的女硕士带着少女的羞涩和老师的轻熟,成了一大票建筑设计系男生的梦中情人,关铎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女老师早有青梅竹马,关铎原本不肯罢休,整天纠缠女老师,直到被林树让相熟的警察以跟踪尾随的罪名请到了局里。时桥南恰好回国去探望关铎,只得去局里救人,于是跟林树认识了。
后来时桥南拿到司法鉴定资格,第一次参与鉴定便是与林树的重逢。
说着说着,林树把林寂的事情搬了出来:“我妹妹,我妈怀疑她心理有问题,二十七八岁了,不肯谈恋爱,仇视婚姻,关键是越长大越放飞自我,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
时桥南失笑:“这不是很正常吗?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想结婚?买房、买车、养孩子,压力大得想自杀,一个人多好。”看到林树一提到妹妹就愁眉不展,他喝干杯中酒,招呼服务员续酒,继续道:“你不需要担心,遇到那个人了,由不得她不想。所有的单身主义,无非还没遇到对的人。”
林树摇摇头:“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不然我就把她绑来让你给她看看脑子。”
两人正说着,林树一抬眼就看到酒吧门打开,进来两个人,熟人。他的眉头立马拧了起来,林寂这小兔崽子竟然还敢往这儿跑?他想冲上去把她拎过来好好教育教育,但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雅,于是深呼吸了一下平复情绪,两眼冒火,盯着林寂和文棋往楼上走。
林寂往场内扫了一眼,瞬间锁定了林树,看到他对面坐着一个人,这才放心,缩了缩肩膀,推着文棋迅速上楼。看来今晚回去后这顿骂是挨定了。
反正已经躲不掉,林寂干脆破罐子破摔,要先玩个痛快。她和文棋上了二楼,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要了两杯鸡尾酒,顺便要了点歌单。
刚坐下,文棋就咦了一声:“你男神发微博了。”
林寂的男神,除了白石,从来没有他人。
林寂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我看看。”说着就打开了微博。
白石一如既往地贯彻统一方针——一张有着电线分割画面的蓝天白云照片,配文简洁明了:看天。
有什么不小心撞了一下心脏,林寂忽然想起下午那条漫长的山间公路上,她踩在花阶上,银灰色SUV里的男人温和地望着她,问她在做什么。头上有云缓缓掠过,她记得那时候有风吹来,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了白石。
她点了“转发”,手指落在触屏键盘上,却久久没有下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些情绪堵在胸口,她怔怔看着原微博里的“白石”两个字,忽然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他与她正看着同一片天,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吹着同一片风,不知是否有着同样的情绪。她很想知道他看天时是否有人陪在他身边——那人扬起脸静静望着他,眼睛清澈如许,只容得下一个他。那时候一定有风吹过,风扬起她的秀发,轻抚过他的脸,她眨了一下眼,沧海桑田在那短短时间里变换,她笑起来,因为看到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他在,万物安好。
那样的他一定很幸福。
与一个恰好的人,过着恰好的生活。
她应该祝福他才是。可为什么一想到他属于别的什么人,她就难过不已?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努力安慰自己,劝说自己,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接受这个可怕又美好的现实。
许久,许久,楼下一曲终了,有人再度点了妹妹新学的歌,4 Non Blondes的What's up,很快传来妹妹略带沧桑沙哑的嗓音。
林寂终于动了,她苦笑一声,输入文字:天也在看你,哪里来的小可爱呀?点击“转发”。
随后她发了一条原创微博: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短短十个字,道尽心酸。
看她终于收起手机,文棋这才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说:“我觉得你这样不行,要不要帮你介绍个男朋友?”
林寂那说不上来的情绪被她这话搞得一扫而空。
“哈?”林寂一脸问号地反问,“你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却来担心我?有好男人先留给你自己吧。”
文棋耸耸肩:“我好解决,我要求不高,看对眼就行。”
“你知道吗,多少人只敢说条件合适即可,在经历一次次相亲和恋爱失败后,看对眼已经成了很高的要求。”
“总比你痴人说梦强。”
林寂苦笑,自我调侃:“现实太寂寞,只好梦里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