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观萤 ◇

◎原来殿下也冷啊◎

四月末的初夏夜露汽微寒。

皇城华灯初上, 整座盘山绕水的御花园拢在幽萤渺远的灯火中,恍若缭绕着薄纱与云雾。

晚露沾湿了她的裙摆。

谢青绾借着他手中宫灯明灭不定的一盏昏光,缓步穿过近乎要有半人高的葱郁花圃。

御花园旷远望不到边界,天际皓月披落的莹光透出朗润微凉的玉质。

顾宴容一手掌灯, 一手牵着人越过丛簇繁花, 踏进了那片繁茂的花林。

仍旧未见寸点萤火的踪迹。

谢青绾披着厚而密实的锦缎斗篷, 被他牵着不疾不徐地穿越那片宛如盛霜覆雪的流苏树,小声叹了口气:“殿下, 这个时节是不是还没有萤火啊。”

四月中那场暴雨着实冷了些,整座阑阳城才暖和了堪堪数日, 今年的萤火虫出得慢一些倒也说得通。

顾宴容脚步停顿, 却不答, 只将手中灯盏递来。

谢青绾于是双手捧着灯, 微仰起头来, 由他细致入微地整理领间斗篷的系带。

皓月银辉仿佛浸染了他一身冷感,嗓音都像这清冽如水的月色:“绾绾困了么。”

谢青绾在他俯首投来的目光里摇一摇头, 告诉他:“我午后睡了好久的。”

顾宴容于是从她手中接过宫灯,一手探到她袖底捉住那只嫩生生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万株花树枝叶层叠, 近乎密不透风地将皓然月光遮掩在外, 四下只他手中的宫灯是唯一的光源。

风过木叶簌簌。

谢青绾攥紧那只牵她的手,裹着斗篷紧巴巴地贴过去。

她又要想起甚么“深宫中的怨影”了。

周身没有宫人随侍,顾宴容亲自掌着灯,拂开偶然垂落的枝叶, 垂眸注视她被林间露汽沾湿的睫羽。

鼻尖微红, 仿佛也跟着凝上潮意。

晚膳时鸿台殿有宫侍前来通禀, 道是小皇帝已经转醒, 由御医诊过脉,并无大碍。

压在心底的最后一分重量卸下。

谢青绾步子都轻快些,在夏虫的鸣声里抬眸仔细寻觅这片花林。

她与康乐走得浅,只在花圃与与那片开朗的山石亭湖间走过,倒未敢入这片大而茂盛的花林。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波痕微漾、倒映灯火的那双眼睛上。

他一手掌灯,一手被她抱软枕一样紧拥在怀里,在葱葱草木的掩蔽下,倾身亲吻她的眼睛。

他没有手来抱她,谢青绾便乖觉靠近他怀中,阖眸仰起头来。

很轻,与往常被他拢在手心里的掌控感全然不同。

一触即分。

谢青绾张开眼睛,忽然瞥见他身后如星火般极小的一点萤光,时上时下地忽闪着。

她眼睛都跟着亮起来,攥着他衣袖努力踮起脚,要他回头一同去瞧:“殿下,快看。”

那只孤萤已明明灭灭地飞绕至她身前,从少女肩侧擦过,飞往原处。

谢青绾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牵着他步履轻欢地跟了上去。

顾宴容稳稳掌灯,始终在一侧映着脚下的路,由着她含笑穿行过这片花林。

愈往林深处时,所见萤火便逐渐多起来。

一只、两只乃至成百上千的飞舞萤光在林下汇聚为一片小小的星河,明灭熠耀,闪动不休。

他们最终穿越花林,在幽兰丛生的湖岸止住了脚步。

四下豁然开朗,月光辉照里萤火的光亮丝毫不减。

顾宴容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照路的宫灯,长身立于她身侧,将湖面上不时袭来的夜风隔断。

抬手合拢她跑乱的斗篷。

谢青绾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带着轻轻浅浅的喘,仰头去瞧逐渐汇聚于湖面的那片萤火。

她侧眸,才终于察觉顾宴容的目光自始至终凝结于她身上,湖面上未曾走远的壮丽萤火甚至没能映进那双黑眸中半分。

顾宴容抚过她松散披肩的长发,指尖状似不经意擦过她耳后肌肤,轻易激起她不可抑制的细颤。

嗓音轻淡:“要近些看看么。”

才一点头,下一瞬便倏地被他拦腰抱起。

谢青绾惊了下,忙张开手臂紧紧攀附上他的肩背。

顾宴容气息分毫未乱,气定神闲地踏上湖岸白石砌就的长堤,身后时倾斜而下的无际月光。

抱行间衣领散乱,他俯首去亲她锁骨之间秀气凹下去的小窝,那点被水汽与夜风冲淡的花与药香幽幽浮动。

谢青绾两手环在他颈间,一时避无可避,埋在他颈侧阖上眼睛,被他鼻息扫得细颤了下。

她费力把散乱开来的领口藏好,沿着这条长长的石堤抬眸望去,脑袋歪在他肩角问:“殿下不觉得重么?”

顾宴容不无遗憾地垂眸扫了眼被她藏起来的漂亮锁骨,慢条斯理道:“倘若只是重量,一个绾绾同一只宫灯,于我而言并无甚分别。”

月下孤影无人,他很有些肆无忌惮地抿噬她的耳垂,低声道:“绾绾是带着香的,又格外软些。”

谢青绾被他圈在怀中全无躲避的余地,又因着怕摔而紧攀着他的肩背,像是自己送上来一样。

她耳尖烧起来,被他环抱着平稳至极地越过湖堤,飞身踏上那条泊在湖畔的轻舟。

船身通体梨木打造,明丽宽敞,轻松容得下三五人同渡。

谢青绾窝在他怀中,平稳得近乎感受不到湖波翻涌与船只飘摇。

顾宴容抱着她矮身入了船蓬,入目先是雪一样铺天盖地的密实绒毯,铺满大半船蓬。

余下未铺的小半,细致陈设着香炉、矮几,几案上摆了热茶糕点,连同放置斗篷与鞋履的檀木架都一应俱全。

大约是放着船只飘摇不定,一切陈设都是固定在船面上的。

连那绵褥与绒毯堆积出来的“床榻”都一面靠墙,其余三面围在檀木打造的围栏里,只撇出一个三尺宽的口子以供进与出。

被放在如云一样厚厚堆起的雪绒毯上,解下了斗篷。

船蓬里冷意侵袭,谢青绾才迟迟回过神来。

下一瞬便有轻软的云被披上来。

顾宴容矮身半跪于她面前,俯首解了她足上靴履与云袜,起身将她褪下的靴袜放置于檀木架上。

船只未系,随着湖波与晚风漫无方向地漂流。

湖面晚风不止。

谢青绾裹着云被,懒歪歪的盘坐在窗下,半身蒙在窗阁间投落的月光里,仰头等着他来。

顾宴容已解了被晚露沾湿的外袍,坐过来时先抬手紧了紧她披裹的薄被:“冷么。”

谢青绾偏着脑袋,下颌蹭在软被边缘,幅度很小地点头。

湖上风大,又才褪了斗篷,自然要冷一些。

她从这张宽大的云被里勉强探出手来,触到他冰凉的袖口,手腕也凉。

顾宴容捉拢住那只软而冰冷的手,才要塞回云被里去,却忽见她张开了紧裹的被子。

谢青绾挪蹭过来用宽大的云被将他也一同裹起来,连藏起来抱着的软枕都不要了。

她被他锦衣上深重的寒气冰得下意识缩回去,又试探性地凑近,将他左臂抱进怀里暖着,嗓音清澈,和着窗外的潮声:“原来殿下也冷啊。”

顾宴容嗅到她发间含掺杂丝微露汽的香。

他两手将人掬起来,从身侧捧到怀抱之中,让她坐在自己腿.间。

温度近乎是一瞬蒸上来。

谢青绾在软被与他胸膛的双重环绕中格外暖和起来。

顾宴容双臂从她身后由两侧环绕上来,衣料中沁着的寒意早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云被只掩到她下颌,将船中寒气严丝合缝地隔绝开来。

顾宴容鼻尖蹭到她颈线,嗓音藏着几不可察的暗:“还冷么。”

谢青绾指尖都回暖,眯着眼睛慢吞吞地摇头。

于是瞧见他抬手推窗,空明澄澈的月辉霎时倾倒而来,夜风拂面,潮声与虫鸣并起。

波纹不止的湖在万丈月光的笼罩中恍若因风吹皱的面纱。

而湖面与皓月之间,是远城万家灯火一般,漫天飞舞环绕的萤火。

有如上元节满城尽放的天灯。

幽暗的湖面波动不定,萤光倒映时不似人境,倒像天上王母银簪划下的星河。

谢青绾定定怔住,连他沿着腰线向上攀行的手掌与俯首落下的吻都没有察觉,一双圆眼微微张大,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呆呆道:“好漂亮。”

萤火虫习性喜爱植被隐蔽、潮湿近水之处。

她养在闺中时鲜少能在熏风院瞧见萤火的踪迹,偶然遇到过零星几只,也是轻快的飞入林木中去,再瞧不见。

何况是这样漫天不尽的壮丽光景。

她费力从他环抱中挣出一只手,探出窗外,先触到了席卷而过的风。

有三两只萤火环绕她指尖,飞舞间明灭不定,似乎在试探着。

谢青绾定定未动,眸光满盛着月辉与笑意,看那只萤火小心翼翼地落在她指尖。

暂时歇过一程,便复又振翅飞走。

她收回手,被他拢回软被当中去捂着暖着。

顾宴容轻淡如常,自始垂眸注视着她纤弱雪白的颈线,偶尔俯首落下湿漉漉的一吻。

谢青绾仰着脑袋怔怔看了许久,直到环绕飞舞的萤火逐渐散去许多,才侧首凑在他颈窝里。

嗓音都带着水汽:“殿下是如何寻来这么多萤火虫的,竟还能绕着我们的船飞旋许久。”

顾宴容嗯了声,长指在云被间握住她纤窄的腰肢,爱不释手地捻着她小小的腰窝,稀松平常道:“放萤而已。”

五月未至,萤火才出的时节里,这样庞大的数量,只怕将全城的萤火虫都捉来放了罢。

谢青绾眼睫扑闪,看着他抬手阖上木窗,阻隔不绝的夜风。

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侧首埋进他胸膛间,云被近乎没过大半张脸。

嗓音朦胧:“谢谢殿下。”

她暖烘烘地嗅着他怀中气息,似乎停顿了下,细如蚊声、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最喜欢殿下了。”

顾宴容声线仍旧冷隽平缓:“嗯?绾绾说甚么?”

谢青绾攥皱了他的衣襟,为难地咬了咬下唇。

旋即被一只劲瘦的手掐着下巴抬起头来。

顾宴容揉得她松开咬着的下唇,目光专注,未置一词。

她却缓缓抬起眼睛来,望进他漆黑的瞳仁,羞怯又纯情地亲他:“我说,最喜欢殿下了。”

下一瞬,她忽然一僵,热烘烘落下的吻都顿住,像是感知到甚么一样手忙脚乱地想要挪开。

那只依旧环绕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发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更重地按回来,另一手扣着她后脑加深这个吻。

谢青绾终于意识到,今日这样陈设精致的船蓬,似乎不仅仅只是用作观萤而已。

她两手抵在他胸膛上,被这样凶狠的吻堵得唔声都断续,全然无力撼动。

顾宴容在她空气竭尽的前一瞬错开半寸的距离,一手抚顺她后背,容她急迫地换着气。

再要贴上来时,却被她又惊又慌地躲开,低埋在他怀中不给亲了。

谢青绾清晰感知到某种不容忽视的苏醒,一时间全然不敢动弹,又有些生怯地唤他殿下。

顾宴容嗓音暗下去,极富耐心地俯首:“绾绾不喜欢这里?”

谢青绾泪眼汪汪地控诉他:“你设计好的!”

男人坦然认下:“嗯。”

她惊了下,很是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宴容还能更坦诚:“我每晚都梦到绾绾,在绾绾的闺阁、镇国公府的花房、绾绾常去的露央湖,还有……”

谢青绾忙乱地捂住他,耳尖直烧起来,却被他缓缓挪开了手。

他怀抱热得吓人,同她说话时却始终慢条斯理:“绾绾,浮光堂那日,距今已有多少天。”

谢青绾呆住,一时算不清楚。

似乎燕太后生辰尾宴那日她遇险,他便徒然加快了整个计划。

先是将着意保留、负责饲喂圣蛊的魏德忠一刀斩杀,尔后干脆使幼帝罢朝,诸臣领政。

又要费心周旋,避免朝野陷入“摄政王夺权篡位”的恐慌里。

算起来实在很忙。

她睡得香甜,是浑然记不起来这桩事的。

顾宴容俯首亲吻她的颈线,呼吸烫人:“上回让绾绾不舒服了么。”

谢青绾浑身都羞耻得要烧起来,在他细密的注视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绾绾不喜欢这里么。”

谢青绾再摇一摇头。

萤火,月亮,雪绒毯,连同漫随流水飘摇的船只,没有一样不合她的心意。

她带着细小的泣声告诉他:“这是外面。”

今日因给小皇帝拔蛊,为防变故,将摄政王府玄甲卫尽皆调入皇宫,此刻已遥遥隔断了整个湖泊。

飞鸟尚且未必能过,遑论生人。

这片湖泊早已出了御花园,位于临山殿后,幽僻难行鲜有人至。

顾宴容埋首在她颈窝:“方圆百丈之内,不会有任何人。”

他轻抚着她后背安抚道:“怎会让别人瞧见绾绾。”

谢青绾却埋着脑袋,仍旧羞耻道:“不要在这里……”

顾宴容低低哄人:“嗯,不在这里,抱绾绾回临山殿好么。”

她隐隐觉得仿佛落入了圈套,只是一时不大想得明白,只好在他哑得吓人的嗓音里胡乱一点头。

临山殿的寝房灯火明了彻夜。

作者有话说:

谢阿绾的私家手记:

观萤,大骗局,大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