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夏天 ◇

◎落日镕金◎

窗外天光大亮, 床榻在重重帐幔垂掩中仍旧光影昏晦。

顾宴容将人拿宽大的棉巾裹着抱出了兰汤池,长发只堪堪擦干水珠,她便又困又累地歪倒在他怀里。

肌肤遍是印痕,又因才沐过兰汤浴透出浅薄的红与潮意来。

谢青绾呼吸尚未平复, 靠在他怀中胸膛起伏, 带着点轻颤的尾韵。

后半宿她几乎是断续不成章句地啜泣、央告, 那双手却仿佛是焊在了她腰肢上,凭她如何掉眼泪都只收得更紧。

谢青绾透过朦胧泪眼与摇曳不休的帐幔隐约窥见外头天光乍破, 有些昏沉地攥着被角,声音破碎难辨。

可怜得要命。

她被钳抱着去沐浴, 以为终于有了歇息的空档, 却见他才洗了片刻, 复又热热沉沉地凑过来。

再结束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谢青绾披着一头未干的长发靠在他怀中, 动一动尾指的气力都没有, 略一阖眼便要直睡过去。

他们早已错过了早膳的时辰。

这位一向严苛勤政的摄政王至今连房门都未踏出半步,只合拢了层叠的帐幔, 将辉辉昭昭的日色隔绝于外,专心替她擦着长发。

谢青绾眼睛疼, 嗓子也疼, 呼吸时连胸膛的起伏都很费力气。

藏在他衣襟之间, 忧郁且哀怨。

棉织的巾帕蒙在她发顶,轻柔地擦干发端,再一寸寸拭净她浓云绸缎一样的乌发。

顾宴容慢条斯理地将她耳后藏着的细小水珠一并擦干,眉眼漆黑, 神色沉寂。

唯独开口时能从那点暗沉的哑意中嗅到一点慵懒与餍足:“绾绾该用早膳了。”

谢青绾霎时被这样的音色激出一身战栗, 实在不愿回忆这道嗓音整宿都在她耳边说了甚么。

她没有力气再去挪动, 只能逃避似的一再往他怀里藏, 气若游丝道:“要睡觉。”

顾宴容握上那截纤窄的腰肢,被她温热细小的呼吸烘得喉结滚了滚,低眸应一声好。

他指腹捻着那寸小小的腰窝,终归将人松开一些,在她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哼声中将衾被盖好。

屏风外侍奉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将煨了许久的早膳一样样呈入寝殿中。

临山殿极大,值夜的宫婢遥遥守在外间,前半宿尚隐约能听到这位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后半宿便彻底弱下去。

摄政王将人看顾得紧,更衣梳洗这样的杂活也全未假手于旁人。

屏风里侧是紧拢着的鸦青色帐幔,传膳的宫人们连王妃半点衣角都未能见到。

唯有摄政王慵倦而散漫地披着玄黑色广袖外袍,负手立于殿中,睥睨众人战战兢兢地布菜。

殿门复又掩上。

锦衾间睡成一团的谢青绾被那双粗砾的手掌掬出来,全不费力地带到桌案旁,喂过两口银耳雪梨才终于舍得支起眼睫来。

她张开一点唇瓣,将银匙中那块炖得黏热的雪梨吃下去。

尝到甜味,隐约唤起一点饿意,从椅背间缓缓直起身来。

顾宴容坐在她身侧,从那盏银耳羹中再舀一勺喂过来,嗓音轻缓:“用过早膳再睡。”

谢青绾抬手不大稳当地接过瓷,耳尖红红道:“我自己来。”

幼帝再度临朝,满朝文武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这位南楚真正的掌舵人便也松闲一些。

谢青绾慢吞吞地垫了几块软糕,又用了半盏银耳雪梨羹。

她困极累极,清茶漱过口便打着小呵欠要回榻上去。

足尖还未沾地,已倏然被他打横抱起,像是揣在怀里一样绕过重重屏风,往衾榻而去。

谢青绾推他的手都疲软得没有丁点气力:“我自己走……”

顾宴容将人再往胸口掂一掂,俯首时下颌抵在她颈窝里,嗓音一瞬间近得要命:“绾绾没有穿鞋。”

他似乎全没有去处理公务的打算,反倒褪了外袍,揽过锦衾一同盖下。

高大而峻挺的身形在四面帐幔的笼罩之下格外迫人,一手便将她完全圈入阴影之下。

谢青绾困得迷糊,在他臂弯里呆了呆,忽然回神一般手脚并用地要往远处挪。

锁在腰间的手无可撼动。

她有点慌乱,双手推着他胸膛,嗓子哑得可怜:“不能再来了……”

“殿下,”她不通章法地在他面上乱亲,带着热气的吻从眼睑歪歪扭扭落到唇角,水眸含光,“不能……”

这招实在奏效。

顾宴容嗓音低沉地嗯了声,抬手扶在她后脑,缓缓朝怀抱中按:“只抱着绾绾补眠。”

谢青绾不知能不能信他,暗自纠结了片刻便挡不住困意睡过去。

醒时听到外头刻意压低的人声。

有尖细的嗓音恭敬禀告:“王爷,陛下与太后欲来探望,传奴才前来通禀一声。”

随即是熟悉至极的一声嗯。

谢青绾往旁侧蹭过去,果然发觉身侧空了一块。

揭开帐幔遥遥望一眼窗,瞧见日色正好,大约正值午后。

倘若是政事,大可传召往鸿台殿相叙。

燕太后与小皇帝亲自摆驾亲临,大约是为答谢而来,倘若叙得久一些,便正好留下共用晚膳。

谢青绾打着呵欠抻了个懒腰,起身时犹觉乏力。

她平日里便多是病恹恹的,无甚气力又格外嗜睡,如此成宿地不眠不休委实有些吃不消。

顾宴容拨开帐幔时便瞧见她趴在衾被间一手托腮,困得脑袋点点。

他将滑落的锦衾拉回她肩角,长指触到她秀气的下颌:“醒了。”

谢青绾揪着衾被躲了躲,在堆积的锦缎中蜷成小团,避开了他的手。

顾宴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被她躲开的那只手上,指尖轻捻了捻。

他左膝撑到榻沿上来,俯身时一手摁在里侧衾被边缘,身形挺拔如黑云一样隐隐覆过来。

食指点在她鼻尖,嗓音别有深意:“有力气闹别扭了,绾绾睡得很饱。”

谢青绾霎时警觉地睁圆了眼睛。

瞧见他侧首朝外吩咐道:“去回禀陛下,今夜本王尚有要事,明日离宫时再叙不迟。”

外头有内侍应了一声“是”,小跑着去办了。

谢青绾呆了呆,有些艰难地问道:“殿下……有甚么要事啊?”

顾宴容面色极淡,只是目光落下时闪过幽微的深意,与那晚凶悍蛰伏、蓄势待发的危险神情有一瞬的重合。

他似乎格外爱不释手地轻捻着她的唇瓣,俯身亲吻,再将人挖出来按在怀里尝。

末了,才在她轻乱的呼吸间似轻叹一般道:“多漂亮。”

她唇色实在寡淡,比之春日里初生未绽的桃花还要浅淡三分,此刻不胜病弱,那点微末的粉调便愈加不显。

与南楚所钟爱的不点自朱的樱唇很不一样。

谢青绾红着耳尖别扭了会儿,忽然从他怀中仰起头来,眸光水润地问他:“就这样辞了陛下与太后娘娘,会不会不太好啊?”

顾宴容扣着她腕上脉门,不紧不慢地教她:“只是答谢与叙旧而已,无关紧要。”

昭帝的一切心血早在当年那场大火里化烬扬散,以巫医为首的内臣心腹活口无无一。

苗疆不甘为人附庸,妄图用这个编织的巨大谎言覆灭皇室,撼动南楚。

平帝即位后办的第一桩大事便是派驻官吏镇掌苗疆。

顾宴容摄政监国四年有余,大力清洗朝中权党与昭帝旧部,唯独宋家明面上格外干净,又因着根深蒂固权势盘虬,不得不先从枝末剪起。

谢青绾点一点头,最后问道:“那魏德忠也是当年的暗钉么?”

顾宴容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下,把玩一般揉着她软腹:“他不过是这场弥天大谎之下一只愚昧的蝼蚁罢了。”

至死都一心信奉着,那只喝鲜血啖人肉的蛊虫承载着昭帝意志、是这位英主永生不灭的化身。

谢青绾被他按在怀里,并未瞧见他是如何将这么一个在宫中积威深重的宦官开膛破肚,却也听康乐心有余悸地讲述过。

顾宴容指尖绕玩着她腰间衣带,轻淡问道:“饿么。”

午后时辰尚早,远不至用晚膳的时辰。

谢青绾摇摇头,懒歪歪地支使他:“要喝蜜水。”

四月见底的时节里,无雨时天便一日接一日地暖和。

她手心仍旧温凉,在他怀中贴了许久也不见热乎,大约昨夜一宿翻覆着实虚耗不少。

谢青绾捧着杯盏小口饮尽了那盏白芍雪蜜,开口时嗓音都潮润:“还要出去晒太阳。”

顾宴容指节搭在她腰窝,垂眸时将漆黑的瞳仁敛下,近乎温驯道:“绾绾想在哪里都好。”

谢青绾眉尖儿轻蹙,咂摸了下为何是“在哪里”而不是“去哪里”。

未果,便听他耐心道:“殿中琉璃阁楼日光正好,抱绾绾上去好么。”

琉璃阁楼中连一张美人榻都未安置,唯有一张紫檀雕鱼龙海兽嵌明珠宝座,连同厚重威严的紫檀木书案。

琉璃瓦下分明日辉昭昭,这一应摆设却透出极沉的威压来,浑然像是第二个浮光堂。

谢青绾被他轻手轻脚地搁在那张宝座上。

座面极为宽大,将角落里蜷成一团的人衬得格外小一些。

她沐在明媚日色间,乌浓发丝与卷翘睫羽都透出辉光来,黛眉颦蹙,肌肤明得像雪:“好硌。”

顾宴容喉结滚动,不甚明了地嗯了一声。

她与这样深沉厚重的紫檀质地全然不同,通身透出单薄与很不好养活的娇矜清贵来。

此刻正掰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数道:“枕头、绵褥、小绒毯哪一样都没有。”

阳光倒是很足。

谢青绾抬手接到一片辉光,才要开口同他说话,发顶忽有一片阴影沉沉盖过来。

顾宴容立在宝座旁倾身而下,轻车熟路地扣住她腰肢。

日光够足,帐幔重掩中昏暗不甚真切的细节便也在这样充足的日辉里一览无余。

谢青绾意识到甚么,耳尖烧起来,好半晌才小声告诉他:“没有软褥,会很硌的罢。”

顾宴容不紧不慢地吻她:“自然有不硌到绾绾的法子。”

“待到五月里,便可给绾绾换更好的方子来温养。”

他眉眼压低,神情专注,极尽耐心地将她长发别到耳后,轻吻接续。

身后是从琉璃穹顶倾泻而下的无际镕金。

像秦月楼偶遇时,落在他肩角与那只螺钿钗上的半寸烛辉一样。

谢青绾紧张得攥皱了他的衣袖,被他捉住手,揉开掌心十指相扣。

他落下的吻止住,低眸凝视她乱颤的眼睫,忽然拿外袍兜头将人蒙住。

顾宴容轻抚她的后背:“不继续了,别怕……”

谢青绾却扒拉着从他外袍中冒出脑袋来,揪着他衣襟热烘烘地贴上来。

她嗓音很近,咬字清晰地告诉他:“喜欢殿下。”

夏日白昼渐长,他在落日镕金里缓缓俯身。

还有无数个夏天。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