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事了 ◇

◎一切尘埃落定◎

正午时金辉灿烂, 充斥整座鎏金堆玉的鸿台殿。

小皇帝躺在金殿正中临时支起的龙榻上,完好的那只右眼始终紧阖。

燕太后跪坐在榻侧的蒲团上,握着幼帝已渐显宽大的手,不忍一般别过头去。

低眸时似乎能扫见一瞬她通红的眼眶。

老御医颤颤巍巍地那袖口擦了额上冷汗, 在一旁静侍片刻, 发觉并无响动, 便换了新的竹枝,蘸药、挥洒, 如此往复。

殿中沉寂一片,静可闻针。

如此往复过数次, 碗中血红色的药汁都浅下去一层。

谢青绾屏息凝神, 瞧得正专注, 腰间忽然缓缓攀上一只手, 将她往怀中带了带。

顾宴容半侧过身, 隐约挡住一点她的视线,预告道:“要来了。”

近乎是下一瞬, 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仿佛是隔着皮肉与骨血闷闷传来。

小皇帝霎时拧紧了眉,左眼眶空洞黑暗, 始终望不清底。

谢青绾凝视那眶中深渊, 隐隐感知到, 似乎正有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从渊底苏醒、朝着微有光亮的出口簌簌爬行。

行至哪里,足底编织的红色脉络便绵延至哪里。

她看到熟悉的血色从那只眼眶中开始伸展、蔓延,与那日所见一般无二地,诡谲的红色长足一点点暴露于正午的金辉之下。

有温热的手掌搭上她肩角, 顾宴容胸膛阻隔她全部目光, 在她耳畔将嗓音压得极低:“这不过刚刚开始, 抱绾绾回屏风的隔间里休息, 好么。”

谢青绾诚实地贴在他怀中,攥着他腰襟的手格外紧些,却小声回绝道:“不要。”

顾宴容静了一瞬,终归侧开身,极近地立在她身后将人全然笼罩,高大挺拔,犹如一尊寒冰冷铁雕铸的神像,缄默无声地守护。

谢青绾被他从身后环拥上来,近乎包裹于他冷冽气息与投落的阴影里。

抬眸,那红色长足的圣蛊已显露大半的形体。

它似乎有些灵智,每挪一分便织网一样将那血红色的脉络多织出一分,以保证始终踩在那条细细的血线上。

谢青绾想起来时老御医所讲,这血线一头紧连着陛下颅内致命处,另一头粘接圣蛊足底,断则性命有虞。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便是它在一刻不停地吐织着黏丝。

《内经》中有云:“髓海有余,则轻劲多力,自过其度;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见,懈怠安卧。”

老御医因故推断,所谓圣蛊,乃是以蛊毒使人髓海兴奋活跃,从而由内自发地修补病损,以续命延年。

然另一面,蛊毒亦扰乱人的神智,使人性情大变,从此阴毒多疑、泯尽人良。

每一条,都与昭帝当年不谋而合。

谢青绾隐隐晓得,被寄生者,远不止受毒素影响这么简单。

她曾偶然读过一本佚名的游记,其中记载道,有玄驹者,行迹颠倒违背天性,冷晦潮湿处咬叶而亡,盖寄生操纵也。

蚁虫在遭遇寄生时,会不受控制地朝最冷灰潮湿的地方而去,成为寄生者的养料与温床。

小皇帝偶有短暂地失去意识,大约也与蛊虫的操纵有关。

细密的啃噬声惊得她骤然回神。

金殿正中亮而温朦的金辉照得整只蛊虫纤毫毕现,谢青绾近乎能够看清它一开一阖的口器,连同长足上微动着的细小毛簇。

当年巫医着意炼养,将蛊虫外出啖食的时辰定于子夜。

圣蛊寄生昭帝十数年,蛰伏四年后又寄生幼帝,已然渐不可控。

那日小皇帝未议完政事便急匆匆赶回鸿台殿,大抵便是因着圣蛊急于破出进食。

谢青绾蹙着眉尖,看圣蛊沿着小皇帝眼睑缓慢下行,沿途织出细细长长的一条血线。

爬过唇角,落入他下颌间。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才恍然发觉自己始终被他严丝合缝地环拥在怀中。

顾宴容缓缓俯首,温热地呼吸随之覆压而来。

有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吻落在她鬓间,带着稳稳沉沉的安抚意味。

殿中一众老臣站得略靠后一些,谢青绾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全然笼罩,从背后倒看不出他细微的举动。

鸿台殿静得近乎听到他节奏沉稳的心跳声,蛊虫吞咽药汁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似乎被隔绝到很远。

谢青绾呼吸浅浅,在他的笼罩中逐渐安定下来。

圣蛊所能吐织的血线终归有限,老御医以丹药化开的那碗红色药汁作为引子,诱使圣蛊为更远地追寻“美食”,自行断开与血线的连接。

那条牵连幼帝性命的细细血线颤颤遥遥,从他眼眶深处直连到下颌。

圣蛊停住了。

燕太后守在幼帝榻侧,垂眸注视着那只多足的红色蛊虫,定定未动。

老御医换了新的竹枝来,蘸取碗中的红色药汁撒在小皇帝盖着的那张鹿皮上。

药水在鹿皮上凝为石榴籽一样晶莹透亮的几小颗。

圣蛊口器开合,似乎在审时度势,犹豫踌躇。

老御医谨慎地将药汁挥洒而下,令它再度尝到星点。

尔后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汇聚小小一片,静静等待着它抉择。

满殿寂静,呼吸声被刻意压低到几不可闻,弹指即过的瞬间似乎被无限延长。

谢青绾侧首去瞧始终长身而立、定定环拥着她的摄政王,却发觉他似乎始终将目光凝在她身上。

顾宴容神情未动分毫,更低地垂下眉眼来,紧了紧握在她腰间的手。

风轻云淡。

谢青绾没来由地安定下来,回眸去瞧那犹豫踟蹰的圣蛊,果然看到它定了一瞬,缓缓开始剥离足底黏连着的细细血线。

它警惕地挪开一毫的距离,细细饮下了周遭一切可以够到的药汁。

每挪一分,便警觉地停一停。

距离远远不够,众人只得按捺下来,聚精会神地看它一点点前行。

圣蛊似乎停顿了瞬,作势朝前迈出了足有半寸。

老御医间正要抵达预设的距离,张开玄铁匣便要将其收入匣中。

熟料变故突生。

圣蛊不过虚晃一招,见他有所动作当即收回了迈出的长足,快如残影一般回头朝那条血线而去。

谢青绾浑身一震,忽然被蒙住大半张脸,近乎是强按着迫使她左耳紧贴进他怀中,一手蒙住了她的双眼与右耳。

耳畔匕首出鞘时锐利的一声唰、飞出时摄人的破空声在耳畔乍现。

她近乎是同时听到气力的一声怪鸣连同匕首钉入梁柱时破裂的沉响。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切尘埃落定。

那只狡猾而可怖的多足血蛊,被一柄玄铁打造的匕首贯穿腹部,钉死在了鸿台殿中央雕着东海踏云游龙的高大梁柱上。

燕太后在鸿台殿中照料幼帝,便未有留众臣午膳。

谢青绾近乎是被他半抱着捧出了鸿台殿。

顾宴容拿热水打湿的巾帕替她细细擦过额上残余的一点冷汗,又换巾帕给人仔细擦了手心。

寝殿外宫人来来往往筹备着午膳。

谢青绾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连呼吸都静弱下去。

她捧过那盏白芍雪蜜水呆了半晌,才仰起头来眼巴巴地望向他。

顾宴容长身立于美人榻旁。

他没有倾身,亦不俯首,惟长指不疾不徐的抚过她挽起的乌发,拨动发间秀气点缀着的珠钗。

谢青绾便同那颗小珍珠一样不自觉地轻颤着,细指紧攥他腰襟,嗓音细软、含糊不清地唤他殿下。

冰冷遥立的男人于是一瞬褪去了冰一样满覆的清隽与冷质。

他俯身,折腰,半跪于低矮而狭窄的美人榻前,长指捧起她白皙近于透明的面颊,嗓音沉澈听不出心绪:“要抱绾绾么。”

谢青绾不必再努力仰头,脑袋栽进他胸膛间,像是带着点小小的羞愧和眷恋,细如蚊声道:“要。”

分明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她却全无甚么胃口,只潦草垫了块软糕与小半碗甜羹,便再吃不下甚么。

听老御医说,陛下眼眶中接连颅内的那条血色脉络终归只是蛊虫吐织,不出三日便会自行溃散。

只是身体耗空,还需好生将养。

谢青绾做足了心理准备,倒并未受惊太过,只是午睡时攥着他衣袖无论如何不肯撒手。

顾宴容于是在榻畔临时支起一张书案来,坐在她身侧写最后的文折。

落下章印时窗外落日西沉,顾宴容阖上墨痕已干的文折,回眸,才发觉衾被间那小小一团不知何时已张开了眼睛,水莹莹地注视着他的侧影。

顾宴容温热的指尖探过来,亲昵地揉她藏在衾被中的下颌,披着半身落日镕金的浩渺光辉,语气寻常:“绾绾醒了。”

谢青绾午睡并不算久,醒时入目便是他宽阔挺拔的肩背,与那张冷隽摄人的侧影。

于威慑中无端透出庇护与安定的意味来。

谢青绾蜷在软乎如云的衾被间,外头又有这样一尊杀神坐镇,近乎要被充充斥着的厚重安全感覆没。

她于是浸没在这样的氛围中凝视他许久。

下颌蹭着男人手心,仿佛一觉便忘了今日鸿台殿中那样惊悚的见闻,眸中水光清柔,嗓音明亮:“殿下写了好久啊。”

顾宴容低低嗯了声,吩咐宫人撤走了那张书案,垂眸时瞳仁漆黑:“绾绾精神很好。”

那双圆眼仿佛日色辉照里波光熠熠的天河。

她唔了声,在温凉的衾被间幅度很小地蹭一蹭,抻懒腰时嗓音都慢漫上雾气:“殿下,萤火虫……”

还未说完,那只捏着她下颌软肉的手忽然缓缓攀上她唇瓣,意味不明地捻了捻。

嗓音同黄昏日落时的宫殿一同暗落下去,带着昏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