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甜饮 ◇

◎绾绾有力气了◎

实在乱得一塌糊涂, 谢青绾耳尖悄然微绯。

她昏睡半晌,虚软得聚不起星点气力,被顾宴容扶着将外衣披拢,又喂了小半盏已然有些温凉的白芍雪蜜。

午膳索性传在了浮光堂, 仆侍们步履匆匆地擦整着侧殿。

谢青绾坐在窗下那张白楠木质地的美人榻上, 无措地看他矮身蹲下, 一手便松松圈住她纤瘦伶仃的踝骨。

顾宴容指腹粗砾,为她穿上云袜时不经意擦过玉雕一样的足背, 惊得她很小地颤了下。

他低着头昏晦看不清神色,只慢条斯理地替她系着袜带。

矜贵慵淡, 不见丝毫倦意。

谢青绾歪歪倚在枕靠里, 带着呵欠像是乖巧可以摆弄的小小棉偶, 笼罩着一身懵懂茫然与朦胧困意。

张着满是雾气的一双圆眼, 分明醒着, 却迟迟没有回神。

显然后劲未消。

顾宴容拢着那双细腻又温凉的踝,轻轻淡淡地直起身坐在她旁侧。

美人榻云软而隘窄, 冷冽而熟悉至极的男性气息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从四面八方向她裹挟。

顾宴容玄黑色的锦袍微敞,轻易将她环拥入怀, 揉着她腹心, 嗓音低缓而款绻:“还困?”

谢青绾点一点头, 不知他为何忽然来揉她的腹心,怔怔反应过片刻,面颊轰然蒸腾起来。

她昨晚哭得不成样子,脑袋埋在成堆的软枕间, 聚了许久的力气才抽抽搭搭地说肚子疼。

此刻顾宴容便专注且上心, 甚至拿手指在她腹部比了比, 表面温驯至极地请教她:“绾绾说的是可是这儿?”

谢青绾惊乱地握住他的手。

苏大夫开的方子一贯药性温和, 起效便也慢上一些,她开口时嗓音都弱下去:“呜别……”

像是那时不管不管地往他怀里藏一样,还要竭力捂上他的眼睛,战栗不已地央告他别看。

顾宴容纵容她毫无章法地往他怀里躲,抚过她浓云一样的乌发,嗓音不知因何又暗下去:“绾绾午间还要补眠么。”

似乎杂着淡淡的遗憾。

他贴得很近,略一动作便有淡到极致的冷冽气息蔓延缠绕。

意味不大分明。

谢青绾隐隐升起不好的猜测,黑眸间波光盈盈漾漾。

她困得没有力气,直觉得骨头都要散架,还要被他虎视眈眈地伺狩在侧。

谢青绾在这样漆黑又凶恶的目光下无端生出委屈来,从浓郁夜幕到长天欲曙,无论她怎样躲与求都没能逃得掉。

原来那方占了足足半个寝殿的樊笼也并不很大,她被他轻易捉住,慢条斯理地剥离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在笼格上的手,纳于掌心。

明珠光辉下他瞳仁极黑又极亮,像是淬锻锐利的一柄长剑,目的明确,笔直向前。

谢青绾抖了抖,逃避似的躲在他锦袍间控诉道:“殿下好凶。”

顾宴容轻按她肩角,哄人一般开口才唤一句绾绾,忽然察觉到襟上缓缓沁开的热泪。

不止发颤,还在躲起来掉眼泪。

顾宴容沉凝的眉尖都微融,凑近时嗅到她身上掺杂着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他温声自省,嗓音犹坚冰消融,似乎很是诚恳:“不该吓到绾绾的。”

谢青绾被哄得窝心,听他接续道:“喜欢绾绾,所以情难自禁。”

顾宴容在的她微僵中压低了嗓音,别有深意道:“漉漉‘哭’起来,也很漂亮。”

漉漉这个乳名自那回被她不许后便再没有唤过,此刻一出杀伤力巨大。

谢青绾蜷了蜷,还未来得及打好腹稿,忽然掩着手帕,偏头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

苏大夫说,她隐有受寒。

顾宴容轻拍着她后背替人顺咳。

寝殿门窗紧掩,层层铺设的鹿皮、雪绒隔绝石砖上沁着的寒意,六方略高的笼脚将整座樊笼支撑离地三寸有余,又叠着绵褥与绒毯。

便是要她,也时刻留心着给人蒙好云被,暖着心口。

实在不该有受寒的可能。

顾宴容安静等待她平复了轻咳,语气沉寂:“绾绾昨夜淋雨了。”

他没有用问句。

谢青绾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似乎确在浮光堂的廊下吹了不少风雨,又迎着骤雨往穿过庭院,才到的这一处寝殿。

她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瓣,细指攥上他衣袖,仰头望向他时圆眼水莹,懵懂而可怜。

长指探来轻擦她下颌,嗓音偏冷:“下不为例。”

谢青绾连连颔首。

午膳时外头雨势渐弱下去,隐隐有辉明的天光从稠密云层背后透出龟裂一样的光纹。

谢青绾小口服了汤药,便复又昏昏倦倦地打起瞌睡来,缠着央着终于如愿在这座金丝樊笼里被他拥着午睡。

只是大约今晨睡得太久,午睡醒得便格外早些。

她带着鼻音轻唤殿下,下意识往顾宴容那边挪了又挪,迷迷糊糊便要来寻他。

乌发茸茸的脑袋却扑了个空,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谢青绾睡意惺忪,蒙着眼睛再唤几声,才在无人应答中清醒了些。

四下晦暗,唯独笼顶之上高悬的夜明珠漾着暖色光晕。

她推开笼门,慢吞吞地扶着笼格走出,嗓音很低地唤道:“阿蕊。”

素蕊守在外间,听到她传唤,忙搁下手里的事务匆匆赶来,立在屏风外轻声问道:“王妃醒了?”

谢青绾很轻地唔了一声,捧着白芍雪蜜坐在妆台前,等素蕊细致地替她挽着发。

她嗓音干净:“阿蕊,殿下呢?”

素蕊闻言似乎带了点很细微笑意:“回王妃娘娘,王爷午间出府办差去了,临行便特意交代过,倘若王妃娘娘醒了,只说日落之前回府便是。”

谢青绾抿了口温热的雪蜜,很轻地点了点头。

寒雨晴霁,只是积蓄的雨雾间仍旧裹挟着寒意,她身着留仙裙与锦缎密织的广袖外袍,推门到才移栽回来的花圃里散步去了。

赵大管事所言非虚,摄政王府雇请的花匠手艺不凡,花圃虽是新近才移植过来,却竟都开得不错。

谢青绾拢着广袖亲自矮身剪下几支开得正盛的花,收在琉璃一样玉质通透的花瓶里。

大约是药效渐起,她精神不错,跪坐在矮几旁侧的蒲团上,耐心而细致装饰着花瓶。

芸杏便替她打了清水来,一面在旁侧侍奉,一面照例同她讲起外界的事。

雨后初霁的残照清冷辉煌,阑阳城长街繁盛,却有玄冠黑袍的人纵马而过,侍从高声喊着退避。

因入闹市,顾宴容放慢了马速,不疾不徐地踏上繁盛热闹的明韫街。

长剑归鞘,一身血气。

百姓原就对这么一个杀胚恶罗心有戚戚,新近又听闻他在宫中走火入魔,险些残杀发妻,由此便愈加心生怨怼。

谢老国公允他将谢青绾接回王府,自然已是认可了这位摄政王身不由己的苦衷,朝中言官便也歇了心思。

只是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是镇国公屈居强权之下,被迫将唯一嫡亲的孙女拱手相送。

朝堂权谋之争,杀伐果决自可称道,然残害发妻却注定世所不容。

近来民间舆声鼎沸,似乎隐隐有不止不休的苗头。

顾宴容打马穿过熙攘街市,轻淡矜漠,目下无尘。

他在窃窃的私语声中缓缓想道,她今晨已昏睡许久,午间没有困意,半晌大约是要醒的。

他已被这桩差事绊了些时候,不知她又要捧着腮在窗下远望多久。

顾宴容拢着缰绳,经过那座极高的酒楼,忽然遥遥捕捉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纵使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闹市里,也一眼认出她来。

绾绾。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鬓钗上透玉莹润,缀着一圈小小的珍珠,衬出熠熠华彩来。

色调慵淡的水雾浅桃广袖外袍被穿街而过的风拂动,留仙裙烟粉素淡,却有银线在辉光下闪着微芒。

烂漫而清贵。

她端坐在贩售着甜饮的摊位间,同芸杏素蕊一道,各捧一盏饮子,仰头望向他时眼睛里都有隐隐碎光。

顾宴容纵马靠近,在人群的惊呼与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俯身,长臂一揽,轻松将街边仰望的少女抱上马来。

稳稳当当,连手里的甜饮都未倾洒半分。

谢青绾惊了下,侧坐马背上乖乖贴在他臂弯里。

她将手中甜饮举到他唇边:“白豆蔻熟水,殿下尝尝。”

唇瓣水润。

顾宴容彻底放慢了马速,任由这匹骏马闲庭信步一样松散地往前挪,埋头尝了口她手中的甜饮。

谢青绾贴在他怀里,眼巴巴问他:“如何?”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唇瓣上,不甚分明地答道:“嗯。”

他嗓音很暗:“绾绾因何在此。”

谢青绾很轻地笑了笑,混杂着白芍与豆蔻的花香,在他耳边小声羞怯地答道:“来接殿下回家。”

众人于是瞧见,这位传闻中凶残暴戾的摄政王缓缓俯首,拿巾帕细致地给怀中人擦了手。

明韫街攒动的人潮都停滞下来。

寂静间,听到摄政王不甚分明的语气:“绾绾有力气了?”

谢青绾一绷,耳尖霎时烧起来,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呆在了原处。

他话虽隐晦,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罢。

顾宴容混不在意,握着她腰肢,外袍微敞将人盖得严丝合缝,打马缓缓回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