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明亮 ◇

◎今夜雨骤风急◎

今夜雨骤风急, 烟波浩渺,檀木窗阁外坠雨永续不休。

壁烛光火微末,投映下疏疏落落的剪影,金丝穹顶之上高悬的明珠晕开温朦暖光, 谢青绾却在这样柔和的光影里难以承受一样阖紧了眼眸。

她仿佛也是窗外暴雨里簌簌零落的木叶。

轻吻落在她眼睑, 带来沉沉庇佑与不可掩盖的危险意味。

他呼吸明显, 脉搏剧烈偏又目光专注得要命:“睁眼,绾绾。”

顾宴容低眸俯望而来, 将她的怯懦、坚定与面对未知时藏不住的慌乱与躲逃尽收眼底。

他像是一柄淬锻锐利的剑,眉眼浓墨, 寒光凛冽:“看着我。”

浮光堂外灯火通明,

素蕊候在廊下, 在嘈杂雨声中听见喘不过气一样低回断续的啜泣。

她嗓音一贯清澈, 在掩盖不住的哭腔中染上润泽潮意, 其间隐约掺着黯沉而低哑的男声。

小厮们一桶接一桶地将烧好的兰汤抬至侧殿空大的玉砖池。

昏蒙不见辉影的夜幕在弥弥雾汽中仿佛无限绵长。

雨夜寒凉,玉砖池中满盛的兰汤由沸热一点点凉却, 素蕊支使着众人换水,努力忽略寝殿令人头皮发麻的靡靡声响。

夤夜雨势骇人, 不知漏至几更, 才终于听到有冷冽而暗哑的声音吩咐道:“备水。”

素蕊便跟在众人最后, 从外间退出时擦见摄政王披衣凌乱,怀中垂下一只白皙玉透的手来。

或深或浅的红痕从细嫩臂膀直蔓延到指尖。

她震了下,再不敢多留,急匆匆跟着众人一道退出去。

谢青绾在天光将破时才终于堪堪得以睡去。

樊笼外华衾再度笼罩, 将雨声与浓云之下昏暗到几近于无的天光一同隔绝去很远。

靡乱而狼藉的棉褥、云被连同软枕被尽数换过。

她裹着崭新而松软的云被, 蜷作小小的一团睡得昏昏倦倦。

顾宴容半跪她身侧, 在良久的缄默中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少女于是睡梦中蹭寻着热源, 将鼻尖埋进她曾噙着泪花惊怯着要挣开的那双手里。

樊笼底栏上已层层叠叠铺设着极厚的绵褥,又因着笼脚略高,更比周围铺陈精细的雪绒地毯高处许多。

分明哭着央着发过一身的薄汗,她却仍旧像是怕凉一样惊蜷着。

连秀气的下颌都微冷。

顾宴容极浅地拧了下眉,才一睡下,身侧睡颜安宁的谢青绾已手脚并用地挂进他怀中去。

暖烘烘的。

她委屈颦蹙的眉眼都舒展一些。

苏大夫拎着药箱,颤颤巍巍地前来请脉。

他自始至终低眼不敢直视这座寝殿中奢靡又诡谲的陈设。

云母屏风、白楠矮几连同檀香隐隐的花窗,无一处不透露出柔软与暖意。

可偏偏却用着最是雍容难以透光的上等浮雕纸,近乎阻隔一切天光。

苏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全未抬眸窥睹过半分寝殿正中被华衾全然笼罩的庞然大物。

他无心揣度,跪坐在锦衾之外的蒲团上,正要本本分分地隔着帕子请完今日的脉,先被那只嫩白手腕上泛滥成灾的痕迹惊了下。

肢末都已是如此光景,旁的地方自然可想而知。

苏大夫定了定心神,仔仔细细诊过了脉象,才要开口,又被素蕊客气周到地请出去。

摄政王玄衣锦袍,不疾不徐地自华衾走出,随在后头。

他黑眸冷冽,点着深渊裂隙般的一寸亮光,低眸扫过时透出淡淡威慑力,连同不易察觉的慵倦与意犹未尽。

一出寝殿,苏大夫凝眉:“王妃娘娘……”

顾宴容原本散隽坐于正堂中那张麒麟踏云的紫檀木宝座之上,闻言骤然抬起眼来,裹挟着极重的冷意与威压坐正了身。

搭在侧扶上的手骨节分明修劲有力,不轻不重地叩响了沉重实木。

他略微向前俯身,极具威慑力地等着他继续开口。

苏大夫在这样的目光下发了一身冷汗。

他青年落魄时便曾蒙受谢老国公恩泽。

镇国公府专为这位孱弱多病的小小姐养了府医十数人,他不过其中资质最浅的一个。

母亲固执,无论如何不肯搬离故居。

他不能同其他府医一样住府待命,却一样得镇国公府全力扶植与培养,得以全家老小温饱无忧,潜心研习药理,问诊开方。

他看顾这位小小姐许多年,算起来竟也勉强称得上是看着她长大。

今日这位脉象实在不佳,困顿,劳苦,隐约有风寒之象。

他连忙解释道:“温养中多讲养神饱睡,王妃娘娘脉象疲弱无力,生就比常人要睡得更久一些。”

这样的脉象,明晃晃是整宿都不得成眠。

顾宴容缄默应下。

苏大夫生平头一回在这尊杀神脸上瞧出懊恼来,一时之间竟有些惊悚。

摄政王音色淡漠,幽冷只道:“养得好么。”

苏大夫如实回答道:“劳倦困乏,开一贴补药,多歇一歇便无大碍。”

他终于意识到那张药方的重要性:“时机未至,每日温养的汤药尚改换不得,夜里还需睡饱才行。”

说罢便俯身长揖,正要拎着药箱回去写方子。

首座上自始未置一言的摄政王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

——

谢青绾困意浓重,被一双骨节劲瘦的手从云被当中挖出来,立时不满地唔一声。

她靠在熟悉的胸膛中,云被细致地裹上肩角,耳边有低缓的男声:“喝药,绾绾。”

仿佛昨夜一身的凶恶与好整以暇都只是她贪睡中的幻梦一样。

谢青绾脑袋沉沉,歪在他怀中小口服下那碗汤药,又被喂了些易克化的饭食。

她一觉直睡到正午,张眼时四下昏暗无光,唯独金丝樊笼的穹顶之上所镶嵌的那枚夜明珠幽幽散着柔光。

大约是那张锦衾复又笼罩下来。

素蕊服侍她盥洗,看她孱弱无力、捧着盏白芍雪蜜都微微不稳的模样,拧着眉头连连叹气。

才挽过发,摄政王已轻淡而自然地取过她的外衣。

素蕊福身告退。

谢青绾仰头瞧见他,先是下意识地想要退远一点。

她记得天将欲曙时漏尽的钟声,记得他攥在肩角的手掌和很轻的一声啧,连同恶兽一样不知餍足的目光。

顾宴容动作一顿,仍旧替她披好了那件精美而秀气的锦缎外袍,环扣着她腰肢往怀里带:“怕?”

谢青绾实在没有力气,只站了片刻便微喘连连,一把小嗓子梨花带雨地控诉他:“你不给我睡觉……”

连“殿下”都未用。

他似乎独独偏爱游走在她濒临崩溃的那条界限上,对她极限的把控精准到恐怖。

像是一个矛盾体,极致的疯里有最极致的分寸感。

顾宴容近乎温驯地俯身与她相拥:“嗯,不该不准绾绾睡觉的。”

分明已变回平日里这样冷隽又沉缓的音色,却无端牵扯出另一个毫无关联的片段。

有关昨夜的记忆一塌糊涂,她回忆中唯有晚幕间可怖的雷电暴雨,映亮一瞬他漆黑明亮的眼眸。

嗓音暗哑又酣畅淋漓:“漉漉,多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