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坦露 ◇

◎喜欢他一切暗质◎

才踏出回廊, 斜风在天地间漫无边际的烟波里**开袅袅涟漪,丝雨沾湿了她的肩角。

素蕊在她身侧撑着伞,侧眸瞧她从斗篷中探出一双纤细嫩白的手来,攥住风帽两侧。

浅粉的甲盖与指节都沾上雨雾。

素蕊忙将伞打得更低一些。

浮光堂高门深掩, 不见星点光火, 唯独庭院外几个洒扫的侍女, 遥遥朝她行了礼。

谢青绾微提着裙摆,探险一样歪着脑袋瞧那扇紧阖的高门。

正堂陈设沉奢而简洁, 上首摆着一张紫檀木雕麒麟云纹宝座,通体端宏威严, 压迫沉沉。

谢青绾近乎能想象出, 他是如何慵倦而散漫地依靠在这张麒麟凌霄的宝座上, 靴履雕饰繁复的紫檀脚踏。

眸色淡淡, 气魄凛凛。

茶案、矮几乃至椅榻笔筒一应陈设尽皆由紫檀打造, 在一盏孤烛的映衬下更显沉奢与辉煌。

素蕊点起案上烛台,借着辉光瞧见她风帽下一点俏立微红的鼻尖。

谢青绾拨下遮挡视线的连帽, 指尖碰了碰那张沉奢高立的宝座,被冰得缩回手去。

素蕊替她整理好颈间风帽, 手帕擦去肩角雨痕:“夜里寒气愈发重些, 王妃该回去安置了。”

谢青绾却摇头:“睡不着的。”

她继续往内堂去, 素蕊只得无奈捧起烛台,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沾着凉雨的斗篷未褪,遮盖了单薄肩角与那头乌压压的长发。

素蕊随她穿过正堂,立在廊下瞧见三处碧瓦飞甍的高屋复阁。

入了夜雨势渐大, 她忙搀着人往长廊里侧挪了挪, 避开飞斜交错的风雨, 在嘈杂雨声中扬起声音道:“王妃, 外面雨势太大,找一间屋子去躲一躲罢。”

谢青绾便拢紧斗篷,步子很小地朝最中的正房而去。

外间除却必要的坐榻与矮几,近乎没有多余的陈设。

素蕊敛上房门,将她被冷雨浸染的斗篷松下,一丝不苟地搭在置衣的檀木架上。

紧阖的房门遮蔽了外界席卷呼啸的风雨。

素蕊方才松一口气,半是无奈地问道:“王妃何必执意要来看这浮光堂呢。”

谢青绾长卷的眼睫上都沁着莹润细碎的雾珠,眸光闪了闪:“打发时间罢了。”

宋氏的案子尚没有全盘定论,摄政王此刻大约还在书房笔耕不辍。

他一身繁务,她岂能再去打扰。

她想起顾宴容来往熏风院如入无人之境,从不惊起半点动静,显然是已将她闺阁中的陈设布局熟烂于心。

今日见浮光堂,便莫名生出探究的念想来——想瞧一瞧他的卧房又是怎样的。

谢青绾揉了揉耳尖,顾虑着他素来不喜旁人近身,便侧首交代:“阿蕊留待此处。”

素蕊便恭敬将烛台交予她手中,目送她推开深掩的房门,举步踏进。

裙摆拂动。

四下窗牗紧掩,将整座王府里辉煌的灯烛全然隔断,不见一丝光火。

谢青绾手中烛台摇曳明灭,微光在没有边际的昏晦中撑起小小一方天地。

通透微明。

谢青绾借着这寸微明,看清了那一道道珍珠云母东海灵游浮雕屏风。

重重屏风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莹莹珠光与熠熠华彩,雍容暖软,与前堂压迫感极沉的紫檀木案具大不相同。

谢青绾呆了呆,双手捧着烛台步子缓缓地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遍地铺设的雪色绒毯,底下垫着鹿皮与被层层棉织的厚褥。

松软如云,又如厚积的落雪。

谢青绾先被正中锦缎覆盖下的庞然大物震在了原地。

此物极高,大刀阔斧地摆在正中,生生将整座空大的寝殿占去半数的空间。

垂落如瀑的华衾笼罩,一时瞧不出究竟是甚么。

谢青绾环视过周遭,瞧见云母雕嵌的方桌、书案,连同四处铺设着华贵雪绒的白楠木躺椅与。

整座寝殿在灯火的辉映下衬出圆润的暖雕,温和到不见分毫的攻击性与压迫感。

谢青绾点亮壁烛,熄了灯盏搁在旁侧,便提着裙摆,赤足踏上那片如云似雪的白绒里。

——

顾宴容将那封疏折守收尾,盥洗罢已是漏至人定。

他轻散披着外袍,眉眼冷隽:“王妃呢。”

芸杏便照着素蕊传回来的消息恭敬答道:“回王爷,王妃娘娘正在浮光堂中。”

浮光堂。

顾宴容似乎有一瞬的停顿,负着手眼睫微敛。

骤雨**起的水雾绵连成烟海,模糊了院中辉煌的灯火。

他撑伞穿过暖色的昏光,素蕊在外间见了礼。

寝殿中昏晦燃着两支壁烛,勉强照清屏风旁侧她小巧秀气的一双鞋履。

顾宴容褪了玄靴,踏入这一片他再熟悉不过的隐秘天地。

华衾仍旧严丝合缝地盖落,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顾宴容却在充斥的风声与繁骤雨声,清楚分明地捕捉到她的呼吸声。

轻浅,平缓,在满室暖色的光晕里染上融融热意。

顾宴容在这座笼罩的华衾前默立,抬手时像是锈迹斑驳的齿轮一样,运作厚重缓慢,有钝钝轰鸣。

他牵动那张笼罩其上的巨大华衾,隐约窥见铭文镂花的一角。

云河拱月穹顶的金丝六角樊笼随着华衾的一点点滑落与堆叠,缓缓显出瑰绝靡丽的本原面目来。

笼中层层铺设的绵褥雪绒微陷下去,少女侧蜷在最中央睡得温恬。

乌压压的长发泼墨一样散进雪白的软绒里,似乎被滑落的锦衾所**起的细风,与忽然的一点亮光惊扰,裹着温软的云被往软枕里躲了躲。

眉眼柔顺,呼吸浅浅。

她睡在这座曾处处留有他生活痕迹与气息的寝殿里,困囿于他一手筑起的樊笼间。

软枕、衾被乃至穹顶那颗荧荧予她光明的辉珠,都是他一手施予。

顾宴容立在金丝樊笼之外,仿佛是居高临下、脱身置外的掌控者一样,俯身便能拾得滚涌云河里穿透浓云的那颗朗月。

他长指搭上笼格,倾身透过交错的金丝笼栏窥伺她每一寸睡颜。

谢青绾被锦衾滑落带起的凉风扰了安眠,陷在云一样的细绒里翻了身。

听到熟悉的音色:“绾绾。”

冷冽如冰下封存的泉。

谢青绾原就睡得浅,慢慢支着眼睫侧身朝他望过去。

她抱着云被一角,黏而迷糊地蹭着软枕唤他:“殿下。”

顾宴容抬手打开虚掩的笼门。

分明立在光下,却像是掩盖在重重迷障之下,具象的身躯与抽象的情绪都一并被模糊。

只听到他冷隽的嗓音割裂暖光:“绾绾,出出来。”

谢青绾蹭着软枕的脑袋顿住,眼睛里盈盈漾漾的水光都一并停滞。

她呆了下,似乎很自然地压下一个小小的呵欠,仰头道:“那要抱。”

那团浓重的雾障仿佛疏忽之间便散掉了些。

他踏入樊笼,在侧蜷的少女身旁蹲下。

谢青绾从衾被里探出温热的手来,努力够到他的衣襟,牵着扯着朝自己的方向拽。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拽倒在身侧,目视她小动物一样拱开云被,哼着气努力贴过来。

谢青绾在他耳边问:“是殿下专为我做么?”

怯生生的,藏不住羞涩和高兴。

她只着亲柔的一层薄衫,凑过来时有暖融的温度与热烘烘的花药香一同倾斜。

被从他身边剥离的第一个夜,他从她眼尾吻到指尖。

要避人耳目,迂回曲折才得以拥着她入眠,又在天即将亮时剥身离去。

三日,阑阳城中顶好的十位金匠齐聚摄政王府,打造了这尊掐丝嵌珠的樊笼。

他等着她甘心情愿地回到这里,养在他亲手筑起的樊笼。

总归是要属于他的。

顾宴容在她颈间吻下连片的湿漉,耽溺于她肌肤与体香,语气幽微:“绾绾不怕么。”

谢青绾蜷了蜷,目光却很亮,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很喜欢,殿下。”

她细指紧攥男人衣料,枕在他臂弯间,望向他的目光清澈,嗓音也清澈:“有好多小珍珠啊。”

不止珍珠,在这专为她筑起的高大樊笼里,雪绒、白楠乃至云母精雕的十二道屏风,无一不折射出熠熠暖光。

她肌肤娇嫩,睡在笼中或许会被硌出一身红痕,要铺上足够厚的棉褥与绒毯。

已足有三日,那点剂量微末的蛊毒早该消散殆尽,却偏偏像是牵动了某个极端危险的阀门,无意间释出环伺的恶兽。

钳在她腰间的手紧了又紧,他一面浑身血液沸腾恶念叫嚣,一面在这样的灼烧与压抑中低低剖白:“绾绾,我和你本就是不同的。”

谢青绾紧巴巴贴着他,目光干净地唔了一声。

他尝试描述这种不同:“试想,绾绾歪在软榻里,抱着你最爱的那颗枕头窗下听雨,身侧是融融暖茶。”

谢青绾仰头认真回答:“会惬意得打滚儿。”

她侧蜷在他怀里,惬适中格外会缠人。

顾宴容拥着她坐起身来,长指收拢她乌浓的鬓角:“绾绾,我杀人时,看根根抽出的白骨,看寸寸割裂的肌肤,看汨汨不绝的涌血和流逝不可挽回的生机时,会与你有同样的感受。”

“暴虐的因子才能充实我,我不是为药所控。”

他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在她长发上落下一吻:“绾绾。”

“我生就是个疯子。”

他在天启二十二年积蓄起足够的力量,暂且摆脱多年间从未绝断的蛊毒控制。

只是一切远未至终结。

他被迫蛰伏,被迫继续筹措力量,被迫由一个恣肆无端的疯子变为一个清醒的疯子。

像是抽离自我,漠视自身在尸山血海里复又浸染七年。

南楚盛传他是异端,是无可感化的怪物,是吃人嗜血的恶鬼投身。

谢青绾像是被他稠黑的目光黏在原地,怔怔听他用烧红淬毒的利刃一点点剖割,向她展露深渊一样永不见底的漆黑内核。

她阻止不了,在他平淡的讲述里一点点蓄起泪来,捧着他下颌的指尖都发颤。

谢青绾看他端坐于晦明交错的光影间,像是被明灭光火割裂为无数个面目不一的残片。

温柔且残酷,清醒而疯魔。

她凑上去努力攀附他的肩背,不知是伤心还是羞怯地发着颤,捧起他骨相清峻的颌面,唇瓣印上来。

谢青绾努力回忆着他曾如何细致又缱绻地吻过她,青涩又笨拙地贴触、舔.舐,细颤中掺着不自觉的轻呜。

男人像是变回一尊漆黑石像,以盘坐的姿态背光伫。

分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令她嗅到无尽的冰冷与遥远来。

谢青绾在贴吻的间隙不断触碰他冰冷的侧颜,用潮润带颤的嗓音告诉他:“喜欢殿下。”

她鼻尖没有章法地蹭过,勉力攀附着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噙着眼泪不断重复只说这一句:“喜欢殿下。”

像是试图引诱冰冷漠视的邪神。

她喜欢他的冷静、强大、沉着与周全爱意,便也一同喜欢他冷静中的疯狂、强大所裹挟的锐利攻击性、沉着里淡漠的碎冰连同他热切爱意里满掺的独占与掌控欲。

喜欢他一切暗质。

谢青绾在他死寂冰冷的漠视里有些逐渐不支,撑不住要跌坐回去的前一瞬掉下泪珠来,像是要努力攥紧他,伤心又真诚道:“喜欢殿下。”

这尊漆黑的石像在她唇瓣脱离的瞬间忽然一动,手臂有如黑暗中潜行蜿蜒的藤蔓一样将她围困囚锁。

顾宴容一手拦腰,一手扣在她后脑将人捉回来重重按上唇,吮.吻,碾噬,前所未有地凶悍吻下来。

谢青绾在他手心里骤然放软,满心满意地攀着她肩背,任由他深吻或是别的怎样。

他给的爱极度复杂,像是掺着最坚寒的冰与最热烈的火,沉寂无声,沉黑之下是汹涌洪流与滚滚风暴。

谢青绾闭上眼睛,放松至极地投进他怀里,断续说:“恶鬼如何……吃人嗜血又如何。”

她在被他反复品尝的间隙努力向他坦露最柔软的腹心:“吃掉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