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相隔 ◇

◎隔门相叙便是◎

鸿台殿金台高筑, 瑰丽恢弘。

摄政王一倒,小皇帝身边暂没了依傍,手忙脚乱地去扶这位伏地叩礼的老臣。

镇国公谢安道曾被昭帝引为义兄,算起来可谓是他祖父辈的老臣。

镇国公府虽因昭帝当年疑心深重而遭赶尽杀绝, 后继无人, 一身丰绩与战功却终归不可泯灭。

朝中旧部虽不再拥立追随, 却也决不会冷眼旁观谢氏最后的嫡出血脉无辜受戮。

谢青绾匆匆赶至鸿台殿时,正瞧见祖父母端坐金殿之中, 与燕太后心平气和地品着热茶。

燕太后瞧见她来,忙起身道:“阿绾来了。”

她亲切地挽住谢青绾微冷的手, 一触之下先蹙了眉:“手怎么这样凉?”

谢青绾福身回道:“路上走得急了些。”

她衣上沾着晨雾与寒凉水汽, 黛眉与眼睫都湿漉起来, 浅唇莹软, 苍白可怜。

颈间掩不住的掐痕看得燕太后一阵心惊。

她自然想替摄政王保下这门亲事。

于公, 这位杀神成婚后确乎收敛许多,朝局虽说不上太平, 也到底不再是永镇年间那血影诡谲的光景。

于私,她少年养在宫中, 与平帝青梅竹马, 也曾见证这位杀神困居幽庭而运筹位置, 一力襄助平帝稳登极位,她也该遵循平帝嘱托,相予扶持。

只是这回。

燕太后侧眸瞧见不动如山、定定品茶的镇国公夫妇,暗叹一口气。

只怕她未必能帮。

谢青绾正起着高热, 手指冰凉, 额头却滚烫。

她同燕太后见了礼, 才缓慢回过身去, 行大礼道:“孙女不孝,惊动祖父祖母了。”

谢老夫人终于端不住茶,将人扶起来拥在怀里:“阿绾,祖母瞧瞧……”

少女脖颈纤细脆弱,青紫的指印像是下了死力掐在她命门上一样,形容狰狞可怖。

谢老夫人只瞧一眼便落下热泪来,伸手却不敢触碰,只说:“好孩子,跟祖母回家……”

燕太后忙道:“昨日寿宴酒水之异,皇帝已着人严查,决不会轻易放过戕害阿绾之人。”

这话说得机巧。

谢青绾到来之前,她便已引着小皇帝将此时所查明的本末来由,连同其中利害干系原原本本地告知于镇国公夫妇。

眼下刻意提起,又将罪魁祸首引向下药之人,显然有意回护于摄政王。

谢老夫人侧首谢过恩旨,仍旧捧着谢青绾道:“阿绾,同祖母回家。”

谢青绾拿帕子替她拭去眼泪,开口只轻轻唤了一句祖母。

燕太后柔声相劝:“暴雨未歇,阿绾身子弱受不得寒,更何况长途颠簸呢。”

她亲和又温慈地望向谢青绾:“春和宫花木满庭,最是宜居,不若先将阿绾安置在此,镇国公与夫人一同留住,也好看顾照应。”

谢青绾安静垂着眼睫。

一旁的谢老国公默然听了许久,起身作揖道:“外臣岂敢叨扰,今日接了阿绾,老臣便就此告退。”

燕太后对这位老国公所知不多,未曾料想他是如此软硬不吃的脾气,一时怔住。

偏偏这桩事她皇家不占寸理,便没有半点周转的余地。

谢青绾反倒沉静,福身温顺地向燕太后辞了行。

暴雨中翠羽撑伞小跑着迎上来,又为她添一重玄青绸质地的雨披。

镇国公府的车马停在长耀门外,素蕊同芸杏皆撑着伞候在车边。

矮身钻进车舆,纷繁嘈杂的雨声像是被落下的车帷隔绝很远。

江氏在车舆中挽她坐下,递来一枚小小的手炉,又探了她的额温,嗓音缓和:“又生病了。”

谢青绾缩在她怀里,唤了声母亲。

她与江氏同乘,镇国公夫妇搭前头一辆。

江氏劝道:“母亲晓得阿绾与摄政王情投意合,来时素蕊芸杏便一五一十地交代过许多,想必你祖父心下更是清楚。”

谢青绾微微偏着头,不胜病弱地倚在软靠中:“那祖父为何……”

“阿绾,”江氏探了她的额温,正色道,“无论摄政王因何失控,只要危及阿绾,镇国公府便不会袖手旁观。”

谢青绾回府便大病一场,苏大夫被从摄政王府复又请回镇国公府来,替她问了脉,提笔刷刷写着方子。

疾风肆虐骤雨不休。

谢青绾昏睡在久违的熏风院中,伴着雨打木叶的簌簌声昏昏沉浮。

分明换了最亲柔软和的寝衫,枕头软,衾被软,连同棉絮铺织的寝褥都松软如云。

无人再剥她怀中的软枕,尝她怀中肤香,无人扰她清梦。

谢青绾却总也睡不安稳。

素蕊片刻不离地守着,外头雨疏风骤潺潺未休,偶然听不清她在呢喃甚么,只是紧抱着软枕,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衾被与软枕里。

眉尖一刻不曾松开。

汤药令她格外昏倦嗜睡,中间被迷糊哄起来进了些清淡的粥菜。

醒时外头暗无天光,天地昏晦间连远处的雨幕都看不分明。

素蕊不过是盥洗巾帕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她面色苍白地立在窗下。

那只清瘦无力的皓腕探出窗棂,去接外头急骤打落的暴雨与木叶。

素蕊忙将人拦下,抖开绒毯替她仔细披着裹着,恳切唤道:“王妃。”

谢青绾侧首瞧她,忧郁却平静地告诉她:“好热的。”

“王妃病着,高烧之下自然昏胀燥热。”

素蕊扶着她缓缓坐回床榻:“后晌宫里传来消息,摄政王昏迷苏醒,已无大碍。”

谢青绾才一颔首,便掩盖不住地低咳一阵,音色更沙哑下去。

素蕊将时刻温着的白芍雪蜜水递到她手中,看她小口润嗓子。

外头芸杏忽然小跑着闯进来,带来流动的寒意与一身水汽。

凉风卷携雨丝从未来得及掩上的门缝里骤然倾泻。

谢青绾高烧中格外敏感,霎时被激起一个寒战。

素蕊从屏风后绕出来,指尖点一点她的脑袋:“冒冒失失,仔细公爷打你板子。”

芸杏呼吸未平,急切道:“摄政王前来探病,已经在前厅同公爷叙着话了。”

谢青绾握着杯盏的纤指微微收紧,水一样的眸子像是被星火点亮,整张幽丽的脸都蒙上神采来。

素蕊无奈轻笑,看她有了精神才终于松一口气,取了柔软暖和的春装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梳洗,忽听外头芸杏行礼道:“夫人。”

江氏来了。

谢青绾握着杯盏,被重重屏风遮掩下看不到她的动作,只是芸杏素蕊尽皆福身退了下去。

她隐隐察觉有异:“母亲。”

江氏小心将朱门掩好,立在不远处褪下被雨水与寒气浸染的外披,才缓缓走到她榻边。

见她容色,先是笑道:“绾绾恢复得不错。”

谢青绾并不回避母亲的目光,乖巧被她挽着手:“让母亲忧心了。”

江氏笑着摇头:“说甚么傻话,只要我们阿绾平平安安的,母亲怎么都愿意。”

她音色温柔又和缓:“阿绾,母亲这次来是有事要同阿绾交代。”

谢青绾安静望着母亲。

江氏便道:“芸杏跑得飞快,想必已将摄政王的行踪告诉阿绾了罢。”

谢青绾轻轻颔首,眼睛很亮。

她裹着绒毯,被暖白的细绒衬托出温热与柔软。

江氏便缓缓道:“摄政王此番,是要将阿绾接回王府,祖父已经替阿绾回绝了他。”

谢青绾一怔。

江氏忙握紧她的手:“阿绾。”

她条理清晰地解释道:“阿绾与摄政王情谊深厚,母亲明白,祖父母一样明白,只是现下,摄政王便能够保证余毒已清,不会伤害阿绾么。”

江氏轻抚她冰凉的云鬓:“经此一事,母亲也希望阿绾静下来,重新考虑摄政王之为人。”

她揉一揉谢青绾的额角:“不逼迫阿绾的,三日之后,仍由阿绾自行决定。”

“这三日,便只当是归宁小住,好么。”

谢青绾安静听完,才抬手轻轻抚平母亲始终皱起的眉:“好。”

江氏看着她服过汤药,才起身回了前厅。

外头骤雨不绝,嘈杂的雨中听见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有低沉平缓的嗓音:“绾绾。”

谢青绾霎时仰起头来,起身要去开门,听到外头老嬷嬷毕恭毕敬道:“姑爷身上寒气重些,小姐正病着,恐怕不利安养。”

言下之意是隔门相叙便是。

谢青绾目光黯了黯,裹着绒毯走近那道深掩的朱门:“殿下。”

她听到顾宴容平缓地问:“绾绾还疼么。”

谢青绾摇头,旋即意识到他瞧不见的,开口道:“不怎么疼了。”

男人很低地嗯了一声。

她仰望那扇朱门,忍不住闻到:“殿下是来接我的么?”

门那头又是一阵缄默,良久才听他道:“绾绾需要安养,三日之后,我再来问。”

这位一贯掌控欲惊人的杀神竟像是果真要容她三日游离与取舍一样。

他平淡如常,细致又周全地交代要她乖乖服药,穿暖一些,不能到窗口吹风之类。

只是最后有些古怪地问道:“绾绾一个人睡觉,冷么。”

谢青绾很轻的嗯了一声。

他回身,举步,在镇国公府阖府上下的迎送中朝谢老国公作揖,轻轻淡淡地告辞。

自控,内敛,城府深不可测,仍旧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权臣。

全无半点疯子的影子。

谢老国公却缓缓拧起眉来。

夜幕沉沉,这场暴雨未有片刻的凝滞与止休。

谢青绾盥洗得极早,拥着软枕蜷进衾被间,只露一双眼睛看素蕊熄了烛火,将她帐幔拢好。

睡意蔓延,她昏沉间隐约感知到有微糙的指腹接续不断地触碰她的眼尾,探至衾被中轻抚她的脖颈。

谢青绾呼吸一乱,旋即听到刻意压低的一声:“绾绾。”

她心跳骤止,手忙脚乱地从厚重衾被间支起身来,摸索到他下颌与微滚的喉结。

顾宴容亲吻她手心,又低低唤她:“绾绾。”